郑怀脸上的神情,似惋惜,似无奈,更似几分欣慰和欢喜。良久,他才道:“殿下,你已经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不需要惶恐。”

瑞羽想不到他会在顷刻间改变态度支持自己,惊讶之余,又觉得迷惑,忍不住问:“老师,你真觉得我做得对?从宫变之日起,我步步走来,步步心惊,难道竟走对了?”

“嗯!”郑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突然之间,笑了起来,“殿下,你这一步步走来,有些鲁莽冲动,全凭着心中一股意气。你的每一步看似凶险万分,但却走得很对。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做对的原因何在,所以才会觉得惶恐不安。”

当初瑞羽只是依本性行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对错。就是现在,郑怀明明已经说了她做得对,她依然不解自己到底对在何处,于是俯首请教,“请老师解惑!”

郑怀娓娓道来,“殿下,你不惜一切去救昭王殿下,这是对的!因为昭王殿下虽年幼,但他却是宣宗皇帝之嫡孙,拥有帝位继承权。西内上下,不少卫士侍者对他都有所期待,所以精心守护着他长大,希望日后得以显贵于世。

“你将鸾卫带过去,以武力威慑唐阳景,是对的!因为再好的刀,都不能久藏鞘中。鸾卫闲居西内日久,以往无事便罢,若是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会一味地对外妥协。如果你不令他们出动,鸾卫的锐气则必将受挫,以致朽于鞘中。

“你夜审安仁殿,不因喜怒处罚紫萱,而是在内廷明训问罪,是对的!因为上位者,必须赏罚分明。凡有所赏,必让得赏者知晓功绩所在;凡有所罚,必让受罚者清楚罪愆所在。

“禁卫中有叛乱者,你不立即清查,也是对的!因为当时敌我不明,局势扑朔迷离,禁卫中必有不少人心存犹豫。如果你当即清查,这些犹豫者便会无路可退,最终只能拼死一搏。你不闻不问,正好安抚了禁卫的焦虑,也使得西内转危为安。”

瑞羽行事虽然多是激于意气,但每一步走来,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她行事总保留着最后的底线:太后和东应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她要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如果保护不了,那她就陪着他们一同赴死。

她所有的反击,都是因为这条底线被触及。郑怀说的这些形势,她不是没有察觉,但以她的心思,绝不会把利害算计得如此清楚。

因此,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原来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

郑怀口中说着话,心里却暗中慨叹: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业的人,常在前途迷茫的情况下,选择正确的道路。这种选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们英明果断,而是因为他们遵循了本性。然而后人在研究他们一生的沉浮时,却又会觉得他们这种在本性冲动支配下的选择并非是胡来,而是顺应了形势,从而使得他们在困局中脱颖而出。这种本性只能说是能人异于常者的天赋。

瑞羽和东应自宫变之日起所采取的应对措施,都只能说是全凭一腔热血意气。然而在恰当的时候,他们却能顺应大势的趋向,减少了敌方对自己的威胁,也给自己争取了胜利的机会。这一步步走来,展现出的正是这种天赋。

一个人要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知识固然不可或缺。但在没有足够的信息,却需要当机立断的紧急关头,临危应变,更需要的却是这种天赋的明断。

若是一个男子,拥有这样的身份,又拥有这样的天赋,何愁无所成就?

可是,她却是女儿身!

并不是说女儿身就不能有所成就,只是这个性别,注定了她若想有所成就,就一定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艰辛。

他喜爱这个弟子,就像喜爱自己的至亲小辈。他欣赏她的这种天赋,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欣慰多,还是担忧多,所以他不禁惆怅起来,“殿下,在你心中谁是你的敌人?”

这正是瑞羽彻夜辗转反侧,苦思不解的疑惑,他这一问,让她哑然无语。

郑怀见她不答,便自行推测,“唐阳景对西内心怀恶意,意图一举消灭西内以争名分大义和内宫权柄,所以逼得昭王殿下只能以血明志。殿下心里,可是把他当成了生死大敌?”

瑞羽对唐阳景自然是恨的,也立意要将他除去,但将他看成生死大敌,却还不至于,“唐阳景只是大阉从民间搜来扶立的傀儡天子,说到底,此人不过是一介市井无赖。这等小人物,虽然不能不除,却算不上我的生死大敌。”

郑怀再问:“那么,殿下可是把宫中大阉当成了敌人?”

瑞羽双眉一锁,沉吟片刻,还是摇头,“自我朝元贞之后,军权归于阉宦,因此内宦威势日盛。在朝堂上他们参议军国财政大事,在外道上他们则占据一方藩镇,连天子的废立也全凭他们的喜怒。他们看上去权势煊赫,气焰滔天,可实际上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是由信任他们的君王或者他们控制的傀儡天子给予他们的,他们没有自身的根基,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虽是女子,但也不至于目光短浅,把这样一群可怜的阉宦视为大敌。”

将什么人视为敌人,直接体现了有志者的胸襟与眼光。郑怀连续两问得不到答案,停顿了一下,又问:“殿下不以唐阳景为大敌,亦不屑阉宦。那殿下可是将朝中的权臣世家视为大敌?”

瑞羽仍觉茫然,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隐约觉得郑怀这一问,仍不能道出她胸中之意。

郑怀见她迟疑,又开口问:“那殿下以何为敌?拥兵自重的地方藩镇,造反作乱的白罗教众,还是各地纷乱的流寇乱匪?”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问题与瑞羽心里的念头都有交集,但每一个问题在瑞羽心目中都没有完整的答案。

到底谁才是她的敌人?

她蹙眉凝思。随着郑怀的问题逐渐深入,那完整的答案也一点一点地浮现,终于清楚明确的展露在她面前。

不能明确这个问题时,她茫然惶恐,然而此时这个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额头的汗涔涔地流下。她不禁喃喃自语,“唐阳景不算大敌,阉宦不算大敌,权臣世家不算大敌,地方藩镇不算,白衣教匪不算,流寇乱匪不算……然而,当这些全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就是我的大敌!”

这些人的汇集,不是简单的力量交合,而是织就一张势力盘根错节的大网,代表着当下世俗的至高权势!

她赫然,是在与世为敌!

人,怎能与世为敌?

那已经不能用螳臂当车或者蚍蜉撼树来形容。

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何德何能,竟敢与世为敌?

一念至此,她突然觉得先前所说的志向都过于缥缈,如镜中花,似水中月,美丽,却遥不可及。远远隔着的水面镜影,似乎也正在嘲笑她的天真幼稚。

郑怀望着她,既怜惜又悲悯,良久才道:“殿下,古往今来,与世为敌者,除了需要大智慧外,还需要大勇气。能担负常人不敢担负的重任,能承受常人不敢承受的压力。面对强权时不低头,经历挫折时不气馁,即使历尽磨难,仍旧不改初衷。这些特质,不是你逞一时意气就能拥有的,所以我以为,你的志向过于高远,非一介女流所能实现,执拗下去,只会徒然给自己增加烦恼。你不如放弃,做一个安乐尊贵,逍遥自在的公主。”

瑞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因无力反驳,还是因反驳的话太多,急切间她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怀的目光与瑞羽相遇,对视了良久,然后他起身掸了掸衣裳,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身处是非之地,举手就能触及令人痴迷的至尊权柄。这诱惑越大,危险也越大,一个不慎,你就有可能失足悬崖,粉身碎骨。作为你的授业老师,我再次提醒你,要慎重选择将要走的道路。”

郑怀离开了许久,瑞羽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铜壶里的水滚滚沸腾,但这次却无人执勺弄茶。壶中的沸水翻动,蒸气氤氲,直到炉中的炭化为灰烬,水面才再次平静。瑞羽想起应该给自己再煮一盅茶,于是木然伸手,抓住舀水的紫金勺,试图从铜壶中舀水。可那轻巧精致的铜勺此时却仿佛重若千斤,她费力地举起,便听当的一声,铜勺摔了下去,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轻呼了一声。

青红等人因他们师徒叙话,没有瑞羽的召唤,不得入内,虽然见郑怀离开,却也不敢进来打扰,一直在门外侍立。直到此时听到瑞羽的痛呼,青红才忍不住隔门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瑞羽没听到青红的询问,只是发呆地望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青红得不到瑞羽的回应,心里疑虑,顿时惊惧急问:“殿下,可需要奴婢入内服侍?”

屋里仍旧没回应,青红心中大急,连忙推门而入,见瑞羽坐在炉边发呆,既惊讶又奇怪,又唤了一声,“殿下,天暗夜来,该传晚膳了!”

她说着走过去,伸手想将瑞羽扶起。瑞羽坐得久了,一时全身僵硬,这一站却没站稳,踉跄几步,才醒过神来,一脸倦色,软软地靠着床榻,挥手道:“别吵,我不想动。”

青红见她神态萧疏,仿佛疲惫无比,不禁凛然生惧,迟疑了一下,才说:“殿下,您该进晚膳了。”

瑞羽厌烦地低叱:“我不想吃!你退下!”

青红呆了呆,放开瑞羽,蹑手蹑脚地燃起灯,再回来轻声劝说:“殿下,您是承庆殿的主心骨,您有什么不对,整个承庆殿上下都惶恐不安。您就是真的不想吃,也应该传膳呀。”

她不知道郑怀对瑞羽说了什么,在这非常时期,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承庆殿的主人,假如瑞羽和东应不能承担身份地位所带来的重责,那么李太后即使权威再重,恐怕也不能笼络人心——李太后毕竟老了、病了,假如瑞羽和东应颓败,守着西内根本没有前程可言,谁还肯陪着一个命不长久的老寡妇沉沦?

站在她的立场来说,瑞羽若是一蹶不振,她的前程和身家性命也就没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害怕惊惧起来。

瑞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再看看她的表情,本来已经沉重的心情又被压上了一块大石。瑞羽不知不觉间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还没有决定未来的走向,就已经连饮食起居的自由也没有了。若真决定向前,她的余生,又该是何等的沉重?

她顺了青红的意传了晚膳,却没有食欲,只勉强吃了几口。由青红和青碧服侍洗漱后,她便心绪不宁地靠在软榻上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恍惚中竟化成一块硕大无比的圆石,轰隆隆地滚向她。她拼命奔跑躲闪,却无路可逃,一时间巨石当头压下,竟将她碾为齑粉。

第十二章平生志

瑞羽仰望着天边的云层,眼底也有风云涌动,“即使不承先人的遗志,我也当乘风破浪,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负此生!”

她惊惧呼救,却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焦急呼唤:“姑姑,你醒醒!你做噩梦了,姑姑!”

是做了噩梦?她恍然醒悟,睁开干涩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东应焦急的脸。

东应正拉着她的手使劲摇晃,见她睁开眼睛,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姑姑,你怎么了?”

瑞羽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脑门更是嗡嗡作响,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她勉强起身,开了开口,声音粗哑,“有点不舒服,可能昨晚没睡好,受了凉。”

东应望着她,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说:“姑姑,你睡了两天……”

瑞羽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两天,怔了怔,笑着安抚他,“哦,大概是前几天累着了,一觉才睡这么久。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不躺着多休息?”

“我已经躺了六天,大夫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只要不用力触及伤口,就可以随意走动了。”东应虽是由李太后抱入西内的,但并不是由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因为李太后体弱多病,真正与他朝夕相处,时刻照顾他的,反而是瑞羽这个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姑姑。孩子心性,因此他对照顾自己的瑞羽总是依恋倚仗,瑞羽不声不响地睡了两天,怎么叫喊也不醒转,他不由得恐慌忙乱。虽然此时瑞羽说自己无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姑姑,要不要传医生看看?”

瑞羽揉了揉额角,颔首道:“也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进来以后,便开始望闻问切。瑞羽一面任他们诊断,一面问:“我睡了两天,王母那边可知道?”

东应摇头,“太婆这几日忙着召见老臣,大夫说她的身体也十分虚弱,我不敢惊扰她。”

瑞羽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再问:“老师可曾入宫?”

提起郑怀,东应却隐隐有些不悦,抿了抿嘴才回答:“昨天来过,看了看你又走了。”

“哦?”

瑞羽蹙眉,“老师没有留下别的话?”

“他说你这几天要决定一件重要的事,让我们不许来打扰。”

东应见她一脸倦色,心里不觉难过,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轻劝说:“姑姑,现在西内没有什么事,您累了就好好休息,别再费神了。”

瑞羽低头看着东应——他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晚,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小男孩儿,圆脸大耳,秀眉杏目,翘鼻丰唇,一脸的天真稚嫩,正满眼依恋地望着自己。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有胆量挺身拔剑,血溅五步?为的只是心中一个痴傻的念头:他要保护他的姑姑和太婆,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哪怕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也要尽力而为。

郑怀让她慎重考虑,再选择以后要走的路,可实际上,她何曾有选择的机会?

大夫劝她少思虑,她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仍在想着郑怀的话,想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见东应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伸手理了理东应有些凌乱的童子髻,温言道:“小五,姑姑无事,倒是你身上有伤,天色尚早,你半夜跑来也够累的,快快回去安歇吧!”

东应因为担心她而半夜都不得安寝,一察觉她被噩梦所魇便跑来将她推醒,但他自己的伤却没痊愈,身上困顿,安下心来便觉得疲累,她一劝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只是这时候依恋心理发作,加上担忧,便不肯回去独卧,“姑姑,我就在你这里睡。”

“后寝离这里也不过二十几步,你要不想走,让青红他们抬你回去也就是了。”

“我不回后寝,就要在姑姑这里睡。”

瑞羽见他撒娇扮痴,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轻嗤,“多大的人了,还腻着姑姑,不怕被别人笑话。”

东应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我爱腻着姑姑,这关别人什么事,谁要笑话谁笑去。”

说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安,抬眼注视着瑞羽,满目的担忧恐惧,以致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姑姑,你会不会嫌我烦?不要我跟着?不许我跟着?”

这样一个孩子,面对生死大劫,尚能无所畏惧,却唯恐被她厌烦抛弃。

他在她面前天真敏感,温柔得似乎有些懦弱,仿佛一只本性凶猛的幼兽在经历了残暴的厮杀之后回到巢穴,在至亲面前不设防地将自己全部的脆弱袒露无遗。

听了他的话,瑞羽忽然觉得气息一窒,胸口闷然生痛,鼻梁间蓦地有股酸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他搂住,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柔声说:“傻孩子,这世间我只有你和王母两个亲人,我们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我怎么会嫌你?你爱在这里睡,就在这里睡。”

她这样对待东应,不免有失分寸,只是她自己却不曾察觉。凡是东应有所求,她必会应允。

东应看她对自己百依百顺,便满足一笑,依靠着她躺下,很快鼻息绵长沉重。他睡得很沉,瑞羽却无法再入睡,轻轻地将熟睡的东应放下,起身加了件披风,慢慢地踱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

天空漆黑如墨,此时正是漫漫长夜里最黑暗的时刻,夜空深邃广袤,无际无涯,只有启明星孤悬高照,这更显出了夜空的沉重。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却似乎被黑暗吸了进去,没有半分回响。青碧领着侍女端着大夫煎好的汤药进来,见她站在窗边不言不动,连忙劝告:“殿下,您已经受了凉,怎能站着吹风?”

瑞羽点了点头,转身悄悄地走进书房,生怕惊醒了东应。青碧见她已无睡意,便将汤药送上,又传宫人给她准备洗漱用具。

汤药入口苦酸,一股怪味直冲脑门,她喝了一口,便眉头紧皱。青碧怕她不肯吃药,早准备了漱口水和霜糖,待正要相劝,却见她只稍微停顿,便又举起碗来,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与以往嫌苦不肯吃药的情形大相径庭。

青碧顿感诧异,直到她拿起杨枝齿梳擦牙,吐出漱口水时,方醒过神来,忙道:“殿下,让奴婢侍候您梳洗。”

瑞羽目光一凝,摇头道:“不用,让我自己来。”

她出身皇家,自幼便有侍从环绕左右。除去为了孝敬李太后特地学习的侍疾技艺外,何曾自己穿过衣,梳过头?此时不用青碧等人服侍,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将衣冠头饰整理好。

青碧等人不知她为何突然执意如此,只能在一旁提醒,待到她整理完毕,才嘀咕着抱怨:“殿下,若让奴婢服侍,早就已经收拾停当,却也不用磨蹭这么久。”

她身边十二个名字里有“青”的婢女都是自她幼时就贴身服侍她的内使,因此主仆情谊深厚。随着她的年纪见长,权威日重,这令她们不敢再像从前一样随意地与她嬉闹。但关于这种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她们对她却没有多少客气。

瑞羽也不以为意,微笑回答:“虽然有你们服侍,但我自己也该会做这些事。莫成了那种离了侍者,就衣不会穿、饭不会吃的废物。”

青碧一愕,瑞羽低头将腰间的环佩理了一下,喃了一句,“平日里四体不勤,倒不知道原来穿衣着冠这等小事居然这么麻烦。”

一时穿着整齐,天际也浮出了一线鱼白。瑞羽抬脚出了书房,沿着殿外的抄手游廊徐徐慢行。曙光初现,花草树木上还凝着厚厚的夜露,偶尔清风拂过,露水自叶尖滑落到地上,发出滴滴幽静柔和的清响。庭院一角的几丛水横枝郁郁葱葱,于深浓欲滴的绿色枝叶间开出几朵柔润如玉的白色花朵,花香幽幽飘散,沁人肺腑。

瑞羽驻足欣赏,却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骚动,回头一看,却是郑怀踏阶而来。

此时宫门未开,瑞羽看到郑怀,却并不意外,微笑道:“老师来得好早。”

“不及殿下起得早。”郑怀口中说着话,脚下却不停,待走到瑞羽身边,看了看她面前的水横枝,才笑道,“此花清香可以除汗,晒干能添茶香,根茎入药能解热消炎,熟果可为染料,妙用极多。殿下若能莳花弄草,修身养性,却是极佳。”

瑞羽俯身闻着花香,道:“瑞羽随老师学习已近十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师不止精通武艺和诸子百家的经典要义,还对农耕医药等杂学也广有涉猎。”

郑怀笑道:“诸子百家,农耕医药等各类学识,若要精研,足以令人穷尽一生的精力,我也只是略通一二。不过,教殿下识别草木的本性,我还是行的。”

瑞羽伸手握住花枝,指尖一用力,将花朵摘下来,凝视着郑怀平静温和的脸良久,突然道:“自从应德二年,王母携我赴终南山将老师请来,令我拜在您的门下,我就一直疑惑王母深居宫内,并非是擅长谋划布局之人,所知有限,又怎么会突然去终南山,并在见到您之前,她就笃信您是一位好老师?您入宫之后,她对您的信任,竟超过了率领鸾卫守护我们十几年的薛安之将军,这又是何缘故?”

郑怀怔了怔,对瑞羽此时提出的问题也颇感意外,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语调依旧温和,“殿下既然有疑惑,想必也会有猜测,却不知殿下心里,对我是如何猜测的?”

“老师,我自幼失去双亲,由王母抚养长大。宫内一向少有待我和善的男性尊长,您教导我,陪伴我,扶持我走到今日,在我心里……”说到这里,瑞羽的声音顿了顿,脸上的神态似伤感,似悲哀,又似无奈,过了会儿,她才低低地说,“您是我尊敬的长辈,我虽然疑惑您的身份来历,却不愿对您多做猜测。只因当此时机,我心中戾气大盛,若做猜测,必然有失偏颇,多半于您不利。不当面询问,却以己心胡乱猜测,暗存偏见,对您太不公平,也不是弟子之礼。”

郑怀眼中光芒一闪,笑意慢慢地溢了出来,望着瑞羽,温和询问:“殿下如此胸怀,已经远胜无数世间庸俗之辈。可你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胸怀,本不该纠结于心,却为何还要执著追究我的身份来历?”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老师若只是教我读读书,写写字,我本来是不想对您的身份来历追根究底的。”

瑞羽抬头望着郑怀,抿了抿嘴,静静地说:“然而,这两天我仔细想来,才发现原来这几年里,老师您虽不动声色,但潜移默化中,已经教给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些道理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推动着我往您希望的方向发展。您前天有意诱导我去选择一条危险且光辉的道路,最后却又劝我放弃,前后模棱两可,这让我迷惑,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或者说,您教导我,诱惑我,到底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清晰明了,“老师,若这皇权中心是个万丈深渊,我在未得到你的教导之前,可以是个遵循权力规则安排、庸碌走过一生的瞎子。而如今您令我清醒过来,让我看到了前面的危险,却还驱使我前进,那我总该知道您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为何如此作为?您究竟想要我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

郑怀笑了,目光有些复杂,然后感慨万千地道:“殿下,你很好,比我能想象中更好。”

瑞羽不说话,等着郑怀回答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殿下,我想要你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人生充满变数,一个人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能决定的,有时候甚至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取决于一个人的性格、能力,以及他所遇到的时机。所以我对你并没有确切的希望,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心里的抱负,好因材施教,尽我所能把你希望学到的知识全都教授给你。”

瑞羽静静地听着他清朗柔和的声音,既觉得他的话不可思议,又恍然有所悟,忍不住再问一句:“老师,您仍然没有告诉我,您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待我。”

郑怀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晨曦中初露轮廓的万春殿,无数旧时往事都随着那飞檐的勾画与瑞羽的询问涌上心头。

西内自敬宗后就被君王弃置不用,除去历代太后偶尔在这里居住,一直以来都被后宫嫔妃视为阴森恐怖的冷宫,失宠的宫妃宁愿囿居东内狭小的斗室,也绝不愿到此地来独居一殿。

然而在四十七年前,却有一位皇后自愿搬到西内的万春殿里,决然与天子别居。这位皇后虽与天子别居,却未被废黜,当时的天子反而视她有乾坤相合之德,竟然做出同立两后的荒谬之事。那位皇后,生前尊号为“端华”,死后谥号为“端敬”,不是别人,正是英年早逝的武皇帝之母,也就是瑞羽的嫡亲祖母,章竞华。

万春殿因为这位传奇的皇后而在寂静百年后熠熠闪光,又随着这位皇后的逝去而重归沉寂。雕栏玉砌,彩绘金漆,都已在沉寂中留下了斑驳的旧痕,一如岁月划过人的脸,带走了昔日英雄的气概,骚客的风流,剩下的尽是沧桑沟壑。

“我是端华皇后的故人,四十年前,我曾经答应过她,做她后人的老师。我游学海外回来,你父亲已经成人,已经不需要老师。于是当年的约定,便顺时后延,落在了你的身上。”

“原来如此!”

难怪李太后不出西内,就能请到他教授她的课业;难怪李太后如此倚重信任他,连鸾卫中的老人也对他礼让三分。

瑞羽轻喃一声,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她没有与嫡亲祖母相处的记忆,可从李太后那里,宫人的闲谈中,她听过关于端敬皇后太多的事。西内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馨香兰芳,似乎都浸染着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留下的味道,这味道经久不散,历时弥新。

她虽不能由嫡亲的祖母亲自抚养,却能在诡谲的风波里平安长大,原来这都源于祖母恩泽的庇佑。

“殿下,我受端华皇后所托,做你的老师,这十年的教导,只算是启蒙,你学的是为人处世的经验,却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而今你已长大,理当正式入学,诸子百家、医药杂学、武艺兵家等,你想学哪一门?”

瑞羽静默了一会儿,抬头问:“老师,您对我说实话,您游学天下几十年,是不是觉得这世道就要乱了?”

郑怀皱了皱眉,“早在几十年前,这世道就已经乱了啊!只不过,先有端华皇后,后有你父亲武皇帝,修修补补,皇家帝业才没有崩溃。然而他们却英年早逝,余泽能庇佑后世十几年,这已是极致!”

“那么,我要学能令这天下太平清明的治国之道!”

郑怀轻叹,“殿下是准备选择那条无法回头的艰辛路途了。”

瑞羽将指尖握着的柔嫩花朵举到眼前,却又将它抛开,“我这样的选择,不正是老师之意?”

她隐有指责之意,但郑怀却没有反驳她。瑞羽望着这个教导了自己十年的老师,良久,突然一笑,“老师,我出身皇家,自小看透权力纷争。站在这样的高度俯视天下,自会有自己的判断。您以为需要暗示引导,才能使我明白前面面临的深渊,才能逼迫我立定志向,那您却是看轻我了。我身为端敬皇后孙女,武皇帝嫡长公主,岂能一生碌碌,困于牢笼,庸然如众?”

天边的白云鱼鳞般地排开,正好将初升的旭日遮蔽。瑞羽仰望着天边的云层,眼底也有风云涌动,“纵是不承先人遗志,我也当乘风踏云,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负此生。”

说话间风过长空,红日一跃,倏然挣出重云遮蔽,光临晴宇。

第十三章谋废立

废唐阳景不是问题,废了唐阳景以后,立谁继承大统,才是取得李太后支持的关键。

西内的千秋殿,是李太后的居所,汉白玉的三层石砌上,斗拱飞檐,贴金绘彩。阳光从镂刻着祥云瑞兽的窗扉上透进去,照在殿中坐姿各异的人的脸上,显得每个人的表情明晦不定。

李太后靠在大迎枕上,双目似睁似闭。在她下面的四张坐席上,正襟危坐着被朝野当面称为“六贵”,背后却被称为“六恶”的宦官中的四人,这四人正等着她开口。

四名大宦官,分别是右神策军中尉旬邑侯胡良成,内枢密使澄侯孙建仁,五坊小儿监察使宜侯谭清刚,内侍省知事昌侯宋平。

左右神策中尉手握本朝兵权,是宦官专权的坚强后盾;内枢密使则参与机要,出纳君命,充当君王的喉舌;五坊小儿监察使兼领少府财赋,搜罗天下珍品以供皇室之用;内侍省知事掌管天子后妃起居饮食,负责内侍宫人的升迁调遣及惩处。这四者相辅相成,把持朝政,共同参与中枢决策,排挤外朝重臣,争夺朝野相权,进而废立储君天子。

唐阳景登基四年,使尽手段拉拢左神策军中尉何宽住,设计斥退另一名内枢密使鱼成濂,试图利用朝堂上的世家门阀与宦官对抗,进而直接掌握朝政大权。可他也不想想,他能想出此计,难道宦官权臣就看不出他的用意?

在这乱世之中,宦官集团和权臣世家争权夺利,水火不容。但有一点他们能达成共识——御座上的天子昏庸与否无所谓,骄奢淫逸无所谓,甚至于残暴不仁也无所谓,但只有一点,他不能有太大的野心,妄图掌握九五至尊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