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阳景想夺回天子的权力,就触犯了宦官和朝臣的共同利益,他们当然就有了废帝重立的心思。

眼前四位宦官,正是前来试探李太后对废立天子的态度。

唐阳景设计图谋东应,意指太后,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为了华朝的将来,李太后都容不得唐阳景再据天子之位。她连日联络武皇帝部下的老臣旧属,正是为此打算。四阉欲废天子,于她而言,却是正中下怀。虽然四阉的想法于她大有益处,但她行事谨慎小心,却不急着表态。她双眼半闭,手指轻数掌中佛珠,良久才慢慢地说:“吾不过西内一老朽妇人,如何能知天子废立这样的大事?四位卿家百忙之中,还记得来看望老妇,吾心甚慰。其余之事,暂且旁置罢。”

四阉里,胡良成因为习武出身而被封侯,他身材高大健壮,相貌颇为威武,若非面上无须,旁人半点也看不出他是阉人;站在他身边的澄侯孙建仁,身高只到他的肩膀,长相白净斯文,竟有几分书生气;二人身后的谭清刚和宋平,前者和善温柔,后者稳重可亲。

华朝任命官员以身、言、书、判为标准,其中身指的就是人的长相气质。容貌差的人往往在加官晋爵方面会大受阻碍。至于在天子跟前侍候的宫人内侍,更是个个容貌上佳。仅从外表看来,这横行朝野十几年的四人都有一流的品貌,初见者半点也想象不到他们竟是臭名昭著的四大阉人。

他们连日来多次前往西内,大献奇珍异宝,为的是讨李太后欢喜,言语间又极力谴责唐阳景逼迫东应的不仁之举,揭发唐阳景直指西内的野心,他们这么做就是想取得李太后的支持。连续多日的游说后,他们以为此时表明心意,李太后必会支持他们废黜唐阳景,见她居然毫不在意,都觉得有些意外。

胡良成的脾气在四人中最是急躁,他见事不妙,便有些发急,“娘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东内对您和两位殿下不存好意,这刀都驾到您脖子上了,您若不出手,恐怕就晚了。”

李太后一颗一颗地拨动着佛珠,微笑道:“天子虽与吾来往得少,但问疾请安之礼却从未怠慢过,又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众卿家虽是一片好意,只怕是误信了谣言。”

宦官主持的废立之事,争的就是瞬间时机,在风声没有走漏之前一击得手,便能消除后患。四阉之所以没有自行其是,是因为在唐阳景之前的六年里,他们已经接连暗中害死三任天子,朝野上下很是不满,如果再没有名目地将唐阳景害死,强行另立天子,恐怕他们会危及自身。

宦官势大,是因为他们能假以天子的权威。他们固然可以策定储君,废立天子,但一废一立的间隙,也能因为天子的交替而失势。连害三帝而没有祸及自身,这已是皇权余威护佑他们。如果没有地位尊崇的皇室中人支持,他们废除唐阳景的危险会太大。

鉴于此,李太后的态度十分重要,哪怕她不出一分力,只要她肯向朝野上下表态,恼怒唐阳景不孝,有失君道,那么他们废黜天子就不必承担太多的责任。

胡良成因为李太后的拒绝而心中焦躁,孙建仁却听出李太后的言外之意:口中虽然不肯说唐阳景半点不是,但提起唐阳景态度却极其冷淡。倘若李太后当真对唐阳景毫无芥蒂,这几日里他们数落唐阳景的失道之处,为何她不严词斥责?假如李太后真的不想废黜唐阳景,她又怎么会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

一念至此,孙建仁心里便打定了主意,咳了一声,细声道:“娘娘,您仁慈宽厚,感化天下,当今皇上自不会对您不敬,却是旬邑侯言辞失当了。”

他突然转变口风,谭清刚等人顿时都对他侧目而视,只是不便在李太后面前和他起争执,这才忍了下来。孙建仁知道胡良成脾气暴躁,恐胡良成因为自己这一打岔而大怒失态,于是赶紧缓了缓口气,又接着道:“不过今上膝下唯有鸣朝皇子一子,偏偏鸣朝皇子手足皆有残疾,今后恐怕难当大任。眼见今上年近四旬,仍未立储。而今东宫空缺,皇统久悬而不决,实非国家之福。”

他的话说到此处,胡良成才恍然大悟,对李太后来说,废黜唐阳景并没什么好处。唐阳景这样最初一无所有的没落皇孙,只当了四年天子,竟然都敢来谋算西内,要是废了他,再立的天子如果又是一个不安分的,那对李太后就更没什么好处了。

废唐阳景不是问题,废了唐阳景以后,立谁继承大统,才是取得李太后支持的关键。

果然,孙建仁的话一出,李太后那漠不关心的态度便稍微一敛,颔首道:“东宫空缺,确实可虑。”

孙建仁见她果然被这话打动,不禁与胡良成等人对视一眼,一时他们又颇感踌躇,立太子是假,商讨废了唐阳景后支持谁登基才是真。新主他们四人早已暗中达成了协议,刚才也在李太后面前极力盛赞其仁德,她当时连连道好,关键时刻却又另生枝节,明显是向他们传达一个信息:她对这个人选,并不满意。

四阉所提的人,自然是个能维护宦官集团利益的傀儡天子。若要顺应太后的意愿,却要另换人选,这牵涉到利益的分割,他们一时难以决定。

四人暗里恼怒,面上却只能赔笑,随声附和着她,“正是。娘娘贵为国母,理当主持建储之事,却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李太后沉吟片刻,笑了笑,却道:“吾已是老朽,这等大事岂能擅自决定?还需与诸位卿家仔细商议方好。”

四阉一听她果然愿意同谋,心中俱是大喜,当下谭清刚试探着问:“娘娘若是觉得博陵王孙不能入主东宫,那薛王世子如何?”

他一提薛王世子,另三阉都不禁对他怒目而视。薛王与他交好,立薛王世子于他自是大大有利,于其他人却是大大不妙。

谭清刚既然开了先例,宋平也就不客气,接着道:“昌王素有贤名……”

四阉对所提的太子人选都各有私心,这些人选只有一个共同之处:都只是不足十岁的幼童。

李太后听着他们的建议,拧眉不语,直到他们都闭了嘴,方问道:“四位卿家还有何建议?”

四阉见她都不同意,心里也惴惴不安。他们自然知道,要让李太后同意建储的人选,根本不必远寻,这个人就在这西内之中,就是那个自幼被她抱养的昭王东应!

东应上有李太后庇佑,中有长公主扶持,下有鸾卫保卫,且看他那日在芙蓉宴上的表现,就知他绝不是任由别人摆弄的无知幼儿。若让他继位,恐怕他们手里的权力很快就会被剥夺。

想到此节,四阉都不禁默然,好一会儿,孙建仁才强笑道:“老奴等人才识短浅,愿听娘娘慈训。”

李太后见他们都不愿拥立东应,微觉失望,但她一生最擅隐忍,虽然失望,却也不急躁,捋着手中的佛珠,笑道:“吾已是老朽,一向在西内潜心习道,何来许多教训与人?四位卿家不必多礼,且安置吧。”

她连称自己老朽,四阉暗里讥诮:你还老朽,你若老朽,怎么会收了我们那么多金珠宝货,却一点口风都不透?东西两宫,没有哪个人比你这老朽活得长,也没哪个比你精明。

他们虽心里暗恨,但面上却不敢对这位屹立于是非漩涡里数十年不倒的太后露出怨怼之意,见她道了安置,便只得起身告辞,“请娘娘安置。”

第十四章童子欢

李太后闻言皱眉,轻轻地打了他一嘴巴,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混账小子,这浑话也能乱说?”

四阉告退之后,李太后在侍女的扶持下站起身来,问道:“阿汝现在何处?”

常侍李浑赶紧出去,过了会儿才转回来禀报,“长公主殿下正随着经离先生在西海习武。”

李太后抬头看了看檐下的日影,皱眉道:“日正中天,阿汝居然还在习武?虽说西海那边绿树成荫,略凉快些,但习武也太过了。”

李浑见她有意前去探看,担心她的身体经不得暑气,忙道:“日头这么毒,殿下还在习武,想必是经离先生督导甚严。娘娘既然心疼殿下,不妨下道慈旨,宣殿下来驾前侍候,待日斜了,再让经离先生授业。”

李太后沉吟片刻,摇头,“经离先生在授业,我若胡乱召唤,恐怕会令她生娇弱之性。还是我去瞧瞧,也问问经离先生她现在的课业。”

李浑见她打定了主意,只得吩咐内侍准备肩舆,备好华盖、羽扇、拂尘、冰鉴等遮阳避暑之物。一行人沿着步廊往西海那边走去,一路穿月华门,过安仁殿,绕归真观,来到了淑景殿。只见殿前地势开阔,西海风光尽入眼底。

李太后一眼望过去,便看见海边绿树荫下,一个人影临海立马,纤腰如束,刀裁似的鬓角汗珠盈盈,正是瑞羽。

郑怀以前同时教导瑞羽和东应,对二人的督导向来都不是很严厉。现在他辞了东应的教席,住进西内外朝的弘文馆里,专心教授瑞羽一人。督导之恳切,课业之繁重,与往日大不相同。

瑞羽在西海边立马练武,郑怀没有站在瑞羽身边督促,而是坐在淑景殿前,阅览卷册。此时他听到众多的脚步声,抬头望见李太后驾临,便起身行礼,道:“娘娘来了。”

李太后人在肩舆上,只好略略侧身以示逊礼,并阻止他弯腰,“经离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她心中疼惜瑞羽,虽然郑怀实际上并不算是她招来的授课的夫子,但出于对已故端敬皇后的尊重,她不好直接让郑怀停课,于是下了肩舆在他身旁站定,问道:“经离先生,都道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以前虽然也教阿汝习武,用意却是替她培元固基,强身健体,而现在这样以武为重,文在其次,却是为何?一个女孩子学习武艺兵家,您觉得妥当吗?”

李太后与历代皇后都不相同,她本是教坊的舞伎,卑微的出身使她缺少手握大权、纵横开阖的气魄。她有些懦弱寡断,却比世家出身的皇后更懂得人情世故,更能体会民生疾苦,所以她尊重郑怀,而不是倚势相欺,强令他修改课程。

“娘娘,这天下没有什么比手握兵权、身怀武艺更直接的自保之法。若世道太平,或是殿下身边有能相托性命的男子,她自然不必吃苦习武。”

他的话直白无比,李太后愣了愣,喃喃道:“鸾卫令薛安之,统领黑齿珍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难道不足以倚仗?”

郑怀轻叹,“娘娘,殿下尚未及笄,而他们却已年过不惑。他们能保护殿下的时间,长不过二三十载,短者不过十年,岂能倚仗一生?”

李太后沉默了一下,又问:“小五能为我和阿汝兵刃加身,想来他长大后必会尽力保护阿汝。”

提到东应,郑怀点点头,却又摇头,“娘娘收养昭王殿下,虽是长久之计,可大祸就在眼前,哪来许久的时间等他长大成人?当此时机,不是昭王殿下庇护长公主,而是长公主庇佑昭王殿下长大成材。”

李太后黯然,良久叹息一声,“是我误了她。”

若是她懂得怎样驾驭臣子,把持朝政,或者她有些胆识魄力,也不至于缩头缩脚地躲在西内。她的身边全是一些故人老臣,就连像瑞羽和东应这样能够长久驱使的人都没有几个,正如三四月间的麦子,青黄不接,当真是窘迫到了极致。

她心中自责,郑怀却反过来宽慰,“不过殿下无可依靠,也不见得是坏事。一则殿下会因此而自强自立,二则此后殿下的所有臣属都将由她自己选拔,到时不怕有人自恃身份,不听她的指挥。”

李太后仍旧满怀忧心,郑怀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殿下性情坚毅,心志稳定,无论她学什么都能有所成就,学武自不例外。昔日我教导她重文而轻武,她能凭一己之力学有所成,现在偏重于习武,日后她必有立于乱世的自保之力,她会一世平安的。”

郑怀不夸奖瑞羽聪明与否,却称赞她性情坚毅,心志稳定,其中自是别有一番意味:须知天下之大,天资聪颖者难计其数。可天资再高,如果没有坚忍不拔的性情,如果没有孜孜不倦的心志,都不可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奇才。

李太后对瑞羽既怜惜又心疼,怅然低喃:“习武……习武……难道就真的让她变成武夫不成?”

用武夫一词来称呼正当妙龄的少女,委实不妥。郑怀忍不住一笑,宽慰道:“娘娘放心,殿下现在练习这能敌百人的勇武功夫,只是让她有朝一日亲自统率鸾卫时,不至于因为女儿身,而不识兵戈,树不起威信。我并不是真让她去做冲锋陷阵的武夫,她真正要学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能敌万人的谋略。”

李太后这才放心,缓和了紧绷的面皮道:“既然她现在学的武功只是小道,那岂不是不需要顶着这般毒辣的日头苦练?”

她绕来绕去,终归只是心疼瑞羽,舍不得金枝玉叶去吃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郑怀被她的用意弄得哭笑不得,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时局紧张,今日让殿下多吃点苦,如果能换得他日殿下无论处于何等险境,都能全力脱身的平安,却也值得。”

这个道理李太后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亲眼看到瑞羽汗透重裳,想到往年天稍热些都有冰盘冰錾消暑的金枝玉叶,如今却顶着夏末毒辣的日头苦练,一时不忍,当她被郑怀驳回之后,才狠下心来不再说什么。问候了郑怀几句,她便坐上肩舆,转驾去承庆殿看望东应。

东应的伤口已经结痂。这次重伤使得他体质大损,气血有亏,他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虽然还需静养,但也能时常下床活动。

李太后来到承庆殿的时候,东应正在殿左的花厅里,令人摆了凉席,正躺着听一名女博士谢明经给他读秦史。东应虽然年龄不大,但开窍得早,又勤勉好学,加之郑怀的授业之法与别人不同——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却要求学生反复思考诸子百家的长处与不足,养成了他读史也反思历史兴衰的习惯。

谢明经的声音抑扬顿挫,起伏有致,刚读到始皇帝一统天下,“一法度衡石丈尺,二法车同轨,三法书同文。”东应便让她停了下来,道:“始皇帝除封建,立郡县,一法度衡,既可消除六国贵族纠集故国旧属造反的本源,又便利天下百姓交通,实为造福天下千秋万代的壮举,然而秦二世为何而亡?”

谢明经怔了怔才回答:“始皇暴虐,役使民力过甚。秦制苛刻,六国旧民难以接受。加之赵高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天下怨愤。”

“始皇役使民力虽重,但六国旧民所承役力未必就比七国连年混战时少。若论到暴虐二字,始皇比起楚霸王坑杀降兵二十万,屠襄城,屠城阳,屠咸阳这等手段来,却差了点。倒是赵高篡权,秦制苛刻……”

东应凝神细思良久,摇头道:“秦因严制而富民强兵,于关中雄踞天下,可秦制推行天下,却使秦二世身死国灭,真是奇哉!怪哉!”

谢明经沉默寡言,东应不主动向她请教,她就不出声,只让东应自己琢磨。李太后不让人通传,静静地站在窗下聆听里面的问答。东应此时毫无察觉,直到谢明经俯身行礼,他才转过头来,“太婆,您怎么来了?”

李太后怕他起身扯动伤口,远远地就喊住了他,“我的儿,你正养伤,快别乱动!”

李太后这些天联络端敬皇后和武皇帝时期的旧属老臣,周旋于宦官权臣之间,已经极费心力,再加上身体有病,所以很少来探望东应。此时她见东应躺在床上,精神虽然不差,但小脸却苍白没有血色,不禁心头怆然,于是就坐到他的榻边,细细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又埋怨道:“你这孩子,大夫既然让你定神静养,你就不该劳神读史,想什么秦亡的根由。”

东应少年好动,哪能长久躺着养伤。闻言一撅嘴,嘀咕道:“太婆,我老躺着太烦了。要是不听听女史读书,想想事,我非闷死不可。”

李太后闻言皱眉,轻轻地打了他一嘴巴,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混账小子,这浑话也能乱说?”

东应这次重伤把她也吓得够呛,所以她对“死”字分外忌讳,也不容东应浑说。东应体会到她因疼爱自己,才会如此忌讳,所以东应嘴上挨了个巴掌,却并不恼,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岔开话题问:“太婆,姑姑说她要跟经离先生习武。要说经离先生知识渊博,精通诸子百家,我相信,可他那么文弱,还会武技,我却不大信。太婆,你信吗?”

“嗯。”李太后应了一声,见东应仍然一脸狐疑,便解释道,“经离先生出身颍川世家,自幼习文练武,精通儒学法术,文武双全,少年时名满两京,很是了不得。”

东应想不到现在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师居然有过这样辉煌的过去,大感惊讶,“那老师为何没有入朝为官?东内那边的人曾在冬至节日找我闲聊的时候问过我和姑姑的老师是谁,我说了老师的名讳,那边的人还嫌老师籍籍无名,说要给我重新找名师呢。”

东应对唐阳景满腔恼怒,连在称呼上对唐阳景也不肯客气,用“东内那边的”几个字就代替了。李太后对唐阳景也甚是瞧不起,哼了一声,道:“你老师誉满两京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偷鸡摸狗呢!破落子弟,难登金马玉堂,着了十二章冕服,也担不起日月星辰,山河乾坤。”

东应摸了摸身上的伤,心有余悸,跟着李太后一起鄙视那个唐阳景,“那人只贪眼前小利,全不计长远,经不得丝毫挫折。顺利的时候胆大包天,不利的时候胆小如鼠,整个就是一市井无赖。”

李太后摩挲着东应的头顶,想着刚才他思索秦兴秦灭时的表情,顿时觉得无比自豪,因为东应和瑞羽不用督促也懂得刻苦学习。想到这里,她竟忍不住微笑,“我听在东内侍候的宋平说,这位天子能耐得很,因为纳言卫辉屡次劝说他多读书,少游宴,他烦了,居然一拳把人家打得满脸是血,连鼻梁都断了。”

东西二内少通消息,而这个消息东应今天才听说,不禁愣住了。东应年纪虽小,却也知道纳言卫辉素有直名。虽然纳言一职因为皇权旁落而成了空衔,但纳言卫辉的为人却与一般的权臣不同,他是少见的视皇权至上的宽厚长者。

唐阳景登基四年,别人多少都对这傀儡天子大为怠慢,只有卫辉秉持纳言之职,对唐阳景真心礼待,并时常督促唐阳景勤勉为学。可唐阳景出身市井,未接受过帝资教育,加上迎立他的宦官权臣无不暗中教唆他斗鸡逐狗。卫辉的善言于他而言实是一种折磨,拘得他万分厌恶,以至卫辉进言时竟然被他痛殴。综合唐阳景的出身品行,这一事并不奇怪。只是想到唐阳景既有志重握天子权柄,却对朝廷里难得一见的忠直老臣饱以老拳,真不知该骂他昏庸无能,还是骂他志大才疏,全无识人之见。

李太后说起卫辉挨打,颇有幸灾乐祸之意,顿了顿,又笑,“市井之徒,生就微贱,若人家对他不好,他还巴结;可若谁对他太好,他却又不放在眼里,反而多生疑虑。卫辉愚不可及,根本不懂唐阳景这种小人得志的心理,居然还一片赤心去劝唐阳景就学,真是有眼无珠。”

李太后说的是一种人情世态,东应听在耳里,若有所思,转念想到唐阳景近年的所作所为,不禁叹气,“其实这九五之位金嵌玉镶,看似尊荣华贵,实际上却是刀山火海。东内那位以市井出身登上御座,洋洋得意,以为幸运,实则没有能力,竟敢轻举妄动,意欲收回天子之权,实为取死之道。”

东应这几天熟读史书,偶有所感,本想对李太后细说,却见她手捻佛珠,若有所思。李太后有些优柔寡断,做一个决定要想很久,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要捻着佛珠镇定心神,才能下决定的习惯。东应四岁就被她抱养,已熟知她这习惯,见此情形,东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太后沉吟良久,终于轻声问:“小五,你觉得当皇帝好不好?”

东应正在可怜唐阳景,突然听到李太后的话,直觉地回答:“当皇帝有什么好?不被累死,就被骂死,要不然就被欺负死。”

李太后大感诧异,“此话怎讲?”

东应于是拿刚才的史事做引子,“秦始皇一统天下,他一天批阅的文书,要以车载;汉武帝北击匈奴,民怨沸腾,骂名千秋;还有像现在东内那样的,常被宦官权臣摆弄欺压,还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唯恐宦官作乱害了自己性命。”

李太后一时无言,东应又道:“世人都以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生杀予夺,无所不能,人生最痛快的事莫过于此。我看呀,这御座就是座刀山!想做好皇帝,一个人就得担得起乾坤山河,不累死不算完;想做不管国计民生,只管享乐的皇帝吧,又怕百姓造反,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李太后想不到东应小小年纪居然就对皇位有这样深的感触,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一会儿才摸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你没有当过皇帝,怎么知道当皇帝就没有快乐和好处?如果当皇帝真的这么辛苦,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抢着当皇帝了。”

“也许吧。”东应满不在乎地应着,旋即又十分认真地说,“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和姑姑、太婆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没有人阻拦猜忌。”

说话间他满面憧憬之色,李太后看得忍不住发笑,“对我们不利的人都消失,我们讨厌的人都不用看,想去什么地方玩,就去什么地方玩,你倒是想过神仙日子。”

东应快乐地一拍手,笑道:“对,就是神仙日子!”

第十五章兵戈起

李太后闻言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拉住她,叫道:“阿汝,兵战凶险,你是金枝玉叶,怎能轻身赴险?不行!”

李太后抱养东应的目的,就是想将来扶他登基。如此一来,与东应从小亲密的瑞羽就能得到天子的庇护,而东应也能得到瑞羽和鸾卫的支持,不会像前几任天子那样大权旁落。如果东应和瑞羽可以互为帮衬,即使哪天她死了,也不怕这姑侄二人再被人轻易欺负。

只是她没想到,东应由于看多了围绕在皇权周边的争斗,加上其祖父母、父母还有兄弟姐妹都因此而丧命,虽然偶尔也对皇位有向往之心,但更多的却是厌倦和恐惧。

他现在年龄还小,也许长大后知道了大权在握的好处,会想当皇帝。可让他登基的最好时机却在眼前,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此时放弃,她不知有没有时日再为他创造下一个机会。

如果他不愿当皇帝,她强求他登基,他又会怎样?

这个想法只在她心里打了个转,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的人生阅历里,最深刻的一个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勉强别人做不情愿的事,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事后会如何反抗,尤其是关于九五至尊这样危险的事,其中的后果更是难以预测。

一念至此,她不禁黯然,手指急速地拨动掌中的串珠,心乱如麻。

东应见她神情不悦,也觉得惴惴不安,试探着问:“太婆,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志气?”

恍惚间李太后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直到他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摇头,“太婆只盼你和阿汝都一世平安,怎会怪你没有志气?”

“那您为什么不开心?”

李太后终究还是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犹豫了一下,道:“唐阳景现在与我们水火不容,这皇帝是不能让他当了。可是废了他之后,就应该另立天子,你不愿当皇帝,那些宗室子弟里,又有谁品行端正,堪当大位?又有谁会对你和阿汝好,保你们一生平安?”

东应顿时怔住了:这些年来,皇室人丁单薄,在皇权争斗的倾轧中,亲情日益淡薄。他和瑞羽由李太后养在西内,为防暗算,除去祭奠等必须参与的节庆之日外,他们少与人交往,与那些宗室子弟更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更谈不上亲厚。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又有谁在登上御座后,还会对他和瑞羽好,保护他们一生平安?

事实上,西内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蛰伏,但李太后名分尊贵,即使不声不响,不张不扬,但她鸾卫在手,少府一半财赋在握,朝堂与宗室没有谁敢真正轻视她半分,她是隐约压在天子头上的一座大山。宗室子弟都盼望她能出手支持自己将皇权从宦官权臣处夺回来,她为了自身利益,都没有应允。他和瑞羽因她的庇佑而平安生活至今,也因她的庇佑而集宗室怨恨于一身。

因此唐阳景对他和瑞羽的杀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废了唐阳景,新立的天子庸碌无能还好,但凡其有半分能耐重建君主权威,他和瑞羽都必会成为君王树立自己权威的牺牲品。可若是新立的天子庸碌无能,又怎能保护他和瑞羽一生平安?

在这诡谲变幻的政局中,哪里都不安全,谁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交付在别人的手里。

东应半晌无言,这些天来的恐惧与焦虑一直被他压在心底,此时被李太后的话勾起,他的掌心不由得握出了汗。

花厅里一片寂静,祖孙相对无言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门谒者进来禀报:“娘娘,旬邑侯胡良成,澄侯孙建仁,宜侯谭清刚,昌侯宋平四人又来求见。”

四阉去而复返,李太后轻咦一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李浑领了四阉进来,李太后一眼望见四阉面上大有惊惶之色,心中虽诧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呵呵一笑,“四位卿家今日倒是得闲,居然来陪吾这老朽叙话,不必拘礼了,快快请坐。”

不料四阉急步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一张,齐声哭叫:“娘娘,救命呀!”

一时花厅里哭声大振,如丧考妣。

李太后身体病弱,这些天强撑着上下打点,已是精疲力竭,此时如何受得了他们这种齐声哭号?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生疼,她赶紧伸手揉了揉额头,示意常侍李浑叫这四人闭嘴。等他们安静了下来,她才问:“你们这是何故?”

四阉哭得眼肿鼻红,十分伤心,压着喉里的哭声回答:“娘娘,您不知道,就在刚才,唐阳景纠集了左神策军中尉鱼伏虎、毕式、元度等人封锁了麟德殿,大杀家臣。常侍方参、通事舍人复家、印果等三百六十余名高品宦官都被杀了,麟德殿血流成河。东内已大乱,奴才等人若不是得到了几个逃出的义子前来报讯,如今也死了!”

“什么?”

李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东应也吓得一跃而起,骇然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孙建仁和宋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捶胸顿足,“自然是真的,娘娘,您要为老奴做主哇!”

四大阉的职责各有不同,胡良成掌握着右神策军,孙建仁把持朝政,谭清刚掌握五坊和财富,宋平掌管天子后妃的饮食起居。右神策军和五坊都在东内之外,死的人不多。但孙建仁和宋平的得力手下大多数都在天子身边随驾,基本上被一网打尽,损失惨重,由不得他们不痛哭流涕。

李太后犹自不信,“若真如此,东边想必喧哗阵阵,为何西内全然不闻,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漏出来?”

东应转念一想,却道:“多半是真的,恐怕这是唐阳景狗急跳墙之举。为免风声走漏,他事前未与任何人商议,因而计划不够周全,四贵一个都没伤着。”

不过也是因为四阉都不在东内,所以宦官们不能及时组织有效反扑,唐阳景才能一举成事,杀得麟德殿血流成河。

唐阳景这一举动莽撞是莽撞,却凶残无比,经此一役,他终于不再是傀儡天子。虽然四阉在外,胜负仍未可知,可至少他有了与宦官一搏的实力。

唐阳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奋起反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的反抗如此直接,如此暴戾,委实让东应有几分意外。

四阉猝不及防,遭遇这样的迎头痛击,一时慌了手脚。胡良成手握右神策军的大权,却不敢发动叛乱直面唐阳景的锐气。况且唐阳景通过此役已彻底掌控了左神策军,胡良成就算真敢发动叛乱,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风。因此四阉在外面慌忙逃窜一阵,才又想起西内的李太后来,于是慌然跑来求救。

这种时刻,他们也顾不得先前的种种顾虑,哭诉了一番后,胡良成又道:“娘娘,唐阳景倒行逆施,他若再为天子,老奴等人固然就没了活路。以他的忤逆不孝,娘娘您日后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长公主和昭王殿下更是处境艰难。”

李太后脸色十分难看,猛地一拍手边的案几,怒道:“卿家这是在咒我?”

四阉在这种时候却不敢再惹李太后发怒,忙连声辩解。孙建仁却看了一眼坐在李太后身边的东应,伏首道:“娘娘,昭王殿下龙章凤姿,宅心仁厚,实为帝王之质,老奴愿倾力支持殿下登基!”

李太后一心想让东应登基,但她没想到唐阳景被逼到极处,竟敢采用这么血腥的手段。此时名分大义已不能决定帝位的归属,需要切切实实地发动宫变,其中的危险性让她犹豫了一下,她又想到东应对帝位其实也并无意愿,不禁叹了口气,“小五年龄尚幼,脾气倔强非常,如何谈得上有帝王之资?”

四阉见她这种时候却做出清高之态,暗中都在大骂她虚伪可厌,但又不能不委曲求全,同声道:“我等确是真心实意地恭请昭王殿下荣登皇位,请太后娘娘和殿下万勿推辞!”

这样的危急关头,他们不得不寻求李太后的支持,拥立之心确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李太后意动之余,却又有所顾忌,不禁将目光投向东应,问道:“小五,你意下如何?”

东应心知此时帝位便是刀山,登上去几乎就是死,于是连连摆手,“太婆,谁爱当皇帝谁当,反正我不当。”

他的反应虽在李太后意料之中,但到他真的如此,李太后却还是忍不住失望,无奈苦笑,对四阉道:“四位卿家也看到了,非吾不愿维护你等,实因吾有孙女重侄需要维护。亲疏有别,东应不愿参与帝位之争,为了他的安全,这废立之事,吾不能参与。”

胡良成恨得咬牙切齿,只因形势危急,他不敢强求,否则照他们以往的跋扈,此时多半就要对东应大声呵斥,破口大骂了。

宋平情急之下,双膝着地,跪行到东应身前,号啕大哭,“殿下,您现在旧创未愈,难道就忘了当日芙蓉宴上,唐阳景咄咄相逼的情景了吗?即使废了唐阳景,另立天子,只要那个天子不是您,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仍是众矢之的。为了树立天子权威,新君必然会再次对西内痛下毒手,到时您再后悔,可就迟了。唯有您登基为帝,方能确保您自身安全,也才能真正保护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安全无虞呀!”

谭清刚等人也双目含泪,哭道:“殿下,老奴等人确有私心,但这份私心并非要害您。唯有拥立您为帝,有您和太后娘娘垂怜,老奴等人才能安全无忧,不至于为人趁乱害死呀!”

东应手足无措,举目望去,李太后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虽未明说,但四阉来之前她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如果东应确实不想为帝,她不会强求,但在她心里,却是极其盼望东应能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