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位大权为天下利器,只有操于己手方能确保自身不被他人所伤。

她已经老了,病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希望瑞羽能够得到至高权力的保护——余生不必提心吊胆,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为此,她觉得让东应略微为难一些,没有什么。何况当皇帝并不算什么坏事,等东应长大后知道了权力的好处,他还会感激她的。

这不能怪她心狠,在这两人之间,只有瑞羽才是她从襁褓时就抱大的,她在瑞羽身上倾注了她所有为人祖母的怜爱。东应只是她为了排解瑞羽缺少玩伴的孤独并为瑞羽将来做打算而领养的孩子,她不是不爱东应,只是有轻有重。应该让东应担起男子汉的责任,保护瑞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让瑞羽为保护东应而辛苦忙碌。

东应不知道李太后心中所思,但看她侧首沉默的表情,他隐约感觉到了她对自己态度的异样,一时间突觉茫然,喃喃地问:“太婆,您很想我当皇帝吗?”

李太后不答,东应又叫了一声,“太婆?”

他的声音娇软,满是恳切又夹着克制不住的哀伤。李太后心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他柔声说:“孩子,我知道这有点勉强你,可是唯有如此,你和阿汝才能不受别人挟制。我当然希望……”

她的话刚刚说到一半,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喝:“不可!”

瑞羽一身戎装,人随声到,几步走进花厅,对李太后说:“王母,小五志不在此,怎能强求?何况当此时机,皇权旁落,内有权臣世家把持朝政,外有藩镇拥兵威逼,关东道白衣教匪作乱。九五之位,与火炉油鼎别无二致,怎能让小五小小年纪,去受这样的苦楚煎熬?”

四阉在场,她还少说了一句宫中有宦官欺凌,但这一句她就是不说,在场诸人也自然心中有数。

东应正惶然无措,只见她大步踏入,腰身笔挺柔韧,眉目间神清气爽,仿佛所有难题都可以从容化解,顿时心中安定了下来,感觉有了依靠,忍不住抢前几步,牵住她的衣裳,依依喊了一声,“姑姑。”

瑞羽爱抚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顶,不等李太后发话,又急声道:“王母,我在西海那边听到东边喧嚣之声异常大,遥望麟德殿起火,事有反常,必有妖异。当下第一要紧的事,是紧守西内门户以免为人所乘。至于其他,眼下却是无暇顾及了。”

李太后先听到四阉的传报,还半信半疑,估计他们是为了唆使她而夸大事实,直到此时听到瑞羽说东边麟德殿起火的事,才悚然而惊,也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出花厅,登上承庆殿左侧的小飞阁远眺。举目望去,果见东内麟德殿浓烟滚滚,火苗升腾,火势已然极旺。

虽然事发之地离承庆殿足有五六里地,乱事初起时声音传不过来,但此时大乱之势已成,整个皇宫以麟德殿为中心已经乱成了一片。宫人内侍的惊恐喊叫,禁卫士兵的呼叫喝骂,火烧麟德殿惊动了的禽鸣兽啼,金戈之下无辜者惨死的哀号,不甘受死的宦官拼死反抗的斥骂,全都交织在一起,沸反盈天。

李太后虽然屡遇宫变,但以往多半都是宦官作乱,趁夜除去天子或者后妃,像这种天子收拢左神策军,在宫中大肆杀戮宦官,纵火焚烧宫殿的阵仗她却还是头次见到。于是她赶紧吩咐:“李浑,拟诏,令中尉薛安之、统领黑齿珍便宜行事;紧锁宫门,以防大变;召集宫中壮勇有力的内侍宫人,协助鸾卫禁军保卫中宫。”

由于紧张过甚,一连串的命令下来,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白花花一片,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瑞羽伸手将她扶住,急声问:“王母,你怎么样?”

旁边的四阉见状暗喜,再次上前道:“娘娘,情势如何,您也看到了!废立之事刻不容缓,再迟可就来不及了!娘娘,您要及早决断啊!”

瑞羽恼怒他们这种时候还有逼迫之意,扬眉怒喝:“你们还敢添乱!给我站到一边去,若再敢胡言乱语,惹王母不快,予饶不了你们!”

李太后头脑昏眩,耳内嗡嗡地作响,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摆手,转头问她:“阿汝,大乱在即,你有何打算?”

瑞羽既担心李太后的病体,又忧虑此时的大乱,略一思忖,道:“王母,老师初闻哗变之声,已经奔赴太极门查看消息。中宫的九重宫门,有重重禁军守卫,乱军一时也入不了此地,千秋殿和承庆殿暂时安全无虞。您和小五且在此安歇,我去鸾台查看军情。”

李太后闻言大惊失色,慌忙一把拉住她,叫道:“阿汝,兵战凶险,你是金枝玉叶,怎能轻身赴险?不行!”

瑞羽习武,她心疼之余还能接受,但要让她看到瑞羽亲赴险境,这却是她万万不能忍受的。

瑞羽苦笑,“王母,以唐阳景的个性,他不得势便罢,若得势,像我这般得罪过他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若让乱事波及西内,还提什么金枝玉叶?”

李太后何尝不知现况,但仍旧攥紧她的手不放,“战事自有薛安之和黑齿珍安排,这二人都是你父亲时负有盛名的战将,且忠心耿耿,有他们在,不需你操心。何况你身为女子,年龄尚小,即使去了也驾驭不了那些骄兵悍将,只会徒然增添他们的负担。乖,你就留在王母身边,这里是最安全的。”

瑞羽无奈地叹了口气,“王母,鸾卫的那些骄兵悍将,我迟早都要统驭,如果当此大难,我连露面鼓舞士气这样的胆量都没有,日后还谈什么统驭?何况老师说得有道理——唯有烈火方能炼真金。只有在这样的大乱中,我才能用自己的行动获得臣属的认同,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忠心有所价值;我也能借此机会,看清臣属的品性才能,知道日后应当如何任免。”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五官被映射出一层璀璨的光芒,这不是女儿之态,却是一股骄傲的风致,外面杀声震天,她却跃跃欲试。

这样的神态,数十年前,李太后分明曾在故人的脸上见过,可这样的神态却又与故人大不相同。李太后怔了怔,恍惚之间,不自觉地松开了拉她的手。

阳光下,正值韶华的少女,却有着一种唯有生在皇权中心,被权力倾轧之下仍旧顽强不屈的精神气度。

“王母,让我去吧。薛中尉和黑齿珍驻守鸾台,总管战事,我不会胡乱指挥,只是由亲卫护送巡查一下几道宫门,激励一下士气。”

李太后这才恍悟,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拉着瑞羽的手,既然已经松开了手,她就无法再将瑞羽拉回来。

这两年来,她一直在培养瑞羽独自处事的能力,但到发现瑞羽能够自立于外时,她仍忍不住心头怅然。

瑞羽的一双手,已经能够握枪控弦,而她的一双手,却已经无缚鸡之力;瑞羽的身量已经长到了与她齐高,腰身挺直,而她的头颈却已经佝偻,背弯如弓。瑞羽小的时候,她抱着她,扶着她,拉着她,在这重重宫阙里瑞羽一点点地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踯躅学步,再到能独自行走。时至今日,瑞羽已经挣脱了她拉紧的手,想要自己走出去,去面对外面的风雨。

这不是孩子了呀!

她长长叹息,万般不舍,手抬起又落下,终究还是没有试图将瑞羽拉到自己身后,只艰难地点了点头,应许了瑞羽的请求。

瑞羽得她应许,心中一喜,俯身向李太后深深地行了个礼,“王母放心,阿汝会安全回来的。”

拜别了李太后,瑞羽刚转身,手又被人拉住了,这次却是东应拉着她不放。她以为他是害怕这场乱事,便安慰地拍拍他的背,温声说:“小五,你别怕,这场乱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姑姑去去就来。你在王母身边待着,会很安全。”

东应摇摇头。临危关头,他的脸色反而不难看,居然满目沉静,举止从容,“姑姑,我与你同去!”

瑞羽一怔,他接着道:“大乱在即,宫门的戍守很重要,但我们也要防着内部出鼠辈。姑姑去巡查宫门,我便去各宫各殿查看上下人等有无异样。”

他的话让瑞羽想起了背叛的紫萱和一干禁卫,瑞羽顿生警觉,低头问道:“小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如果真的有变,你能应付吗?”

东应在知道紫萱背叛以后,也消沉了好一阵,连带地对原来贴身服侍的其余几个婢女也疏远了。听了瑞羽的话,东应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手,旋即抬起头来,正色说:“姑姑放心,我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下的人。”

事实上东应在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后,在人情世故上的长进远比李太后和瑞羽所能想象的更大。除去对瑞羽的依恋——因为她这段时间的细心照料而更胜从前,他虽然对待下人依旧宽厚,但已不再是以前的亲密信任,而是疏离淡漠。

今日他主动提出去巡查各宫各殿,可见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再出一个两个“紫萱”,他也绝不会因为伤心而深受打击。

他这时提出去巡视各宫各殿的请求,除了帮瑞羽分忧之外,还是因为他怕李太后强求他当皇帝。因此他一得到瑞羽的默许,便立即向李太后行礼告辞,“太婆,我和姑姑一起去看看。”

李太后迟疑道:“你的伤……”

“我的伤已经愈合了,我不使枪弄剑,伤口不会绷裂的。我只是由禁卫护着巡查一下各宫各殿有无异常。”

李太后看看他和瑞羽,想了想,回头吩咐通事舍人,“用印,给长公主几张空白诏纸,她可便宜行事。令行者监套上羊车,以供昭王巡查各宫各殿用。”

周围诸人闻言都愣了愣,随即把盖了印的空白诏纸交给瑞羽,瑞羽可自己决定下诏的内容,这跟直接把凤印交给她掌管也差不多。至于羊车,则是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使用的器物,构造精妙,可以在廊庑狭小之地进退自如。

这两年李太后身体病弱,逐渐把手中权力下放,让瑞羽和东应处理西内上下的事务。虽然李太后对他们信任有加,但像今天这样几乎全权交付的情况却从未有过。

大乱在即,她对二人不多加限制,这已经很让人意外,至于全权交付,并放纵他们行事,更让很多人想不通。

众人愕然间,李太后已经拉着瑞羽和东应的手,看着他们殷殷切切,“好孩子,你们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不阻拦你们,只是你们要记得,一切都小心、小心再小心!”

瑞羽和东应一齐点头,“王母(太婆),我们一定小心!”

李太后看着他们的眼睛,确定他们真的把她的话放在了心里,才松开手,退了一步,轻道:“去吧!”

第十六章风云变

郑怀也只等了片刻,瑞羽便猛一拂袖,腰间玉带金钩与横刀的刀柄铮铮交击,“宁肯弃守西内,也不可让唐阳景得势!”

瑞羽和东应甫出承庆殿,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满头大汗地从北面的甬道跑来,满面惊惶之色,险些便撞上东应。

瑞羽侧身将东应护住,喝道:“站住,你乱跑什么?”

小黄门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惊慌之下,冲口就是一声,“不好了!殿下!”

这一声喊出来,他胸中提的一口气也就松懈了,喘得胸膛似在拉风箱,下句话该报什么一时都说不出来。

此时东内的动乱已经惊动了西内上下的宫人侍者,小黄门这一声尖叫,增添了承庆殿上下的惶恐,顿时人人侧目。

瑞羽眉头一拧,正要发作,东应已经踏前一步,安抚道:“慢慢说,就是有天大的事,我和姑姑在这里顶着,你也不用慌。”

东应和瑞羽年龄都不大,但经历过前次事件后,西内上下无人再敢小觑他们,所以此时东应说话的口气虽不小,却没人敢轻视他。

那小黄门这才把一口气顺了过来,急声道:“殿下,安礼门士兵哗变,柳郎将军锁了后五门,领兵前往镇压,两边已经打起来了!”

瑞羽和东应主动站出来,就是要防唐阳景图谋西内,想不到唐阳景仍是抢先了一步。

西内有两道城墙,内城墙环绕着太极宫及与之相附的宫殿群,是瑞羽他们的居住之地,由鸾卫精锐守卫;外城墙则环绕着包括武德殿、东宫、掖庭宫、北海等建筑在内的宫殿群,由鸾卫和禁军混编守卫。那安礼门正是外城墙的城门,是外城几门中离东内最近的一道门。

这道门与东内临近,那里的禁卫最易被唐阳景暗中收买策反。瑞羽在上次事变之后,就曾着重观察过这里,因为当时不能彻查出哪些卫士和将领与东内勾搭,索性对安礼门分毫不动,只派鸾卫检校中郎将柳望在暗中布置,严密监视。一旦有变,立即锁闭后五门,把叛兵堵在掖庭宫和内城墙之中,然后派重兵镇压。

西内原本是立国之初建立的政治中心,虽然豪华奢美比不得东内,但论到军备之强,却是东内比不上的。别说只是仅守一门的百十名士兵哗变,就是有数万大军强攻,西内也难被攻破。安礼门这边早有准备,乱事一起,柳望就赶去镇压,倒也不用担心真有大祸。

瑞羽轻哼一声,“果然是安礼门有变,这群不忠不义之徒此时跳出来倒好,省得夜里戍守时,还得担心内奸。”

她不惊不慌,东应则抬头笑道:“姑姑神机妙算,我这次算是服了。”

瑞羽轻轻一笑,摸了摸他的童子头,轻声回答:“只是对付几个卖主求荣的叛徒,又不是什么难事,值得佩服什么。”

对于所有的宫变,最怕的不是“变”,而是“乱”。只要能控制臣属的情绪,让他们遇变不乱,胜算就已经多了大半。

瑞羽和东应笑语言谈,镇定自若。就这简单的两句对话,顿时安抚了周围宫人内侍担忧害怕的情绪,本来紧张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

达到目的,姑侄二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地相视一笑。虽然他们面上笑对从容,心里却知事情刻不容缓,二人当即分手,各行其是。

紧急之时,那些銮仪之类的东西是用不上的,瑞羽骑上御宦牵来的马,轻踢马腹,喝了一声,“走!”便领着她手下以公主令丞周昌为首的二十七名随行禁卫往安庆门疾驰过去,马蹄声疾,他们很快就沿着内城宽阔的甬道过了重玄门,抵达安礼门下。

安礼门下的叛乱已经接近尾声,宫门却安然无恙,城墙上的士兵有条不紊地用滚木、礌石等西内城头配备多年的防守器械,将宫门外数百名前来支援哗变士兵的外敌击毙。宫门内的门洞里血流满地,哗变的士兵大多数被已有准备的柳望堵在城门洞里放箭射杀,唯有宫门左侧的小门楼里,还有十几人躲在里面负隅顽抗。

叛兵躲在小门楼里射箭,伤了好几名鸾卫。柳望有着绝对优势,但他爱惜手下士兵的性命,也不让手下冒着箭矢强攻,只让他们站在射程之外的地方远远守着,他想将叛兵拖疲了再一网打尽。

瑞羽登上安礼门的城头时,安礼门禁卫的直属上司旅帅刘春正在对小门楼里的叛兵劝降,“大虎,老彪,你们别再傻了!没有人能救你们,投降吧!柳郎将军说了,你们只要投降,他就会和我一起帮你们向黑齿珍将军求情!太后和两位殿下也都不喜血腥,只有投降了,你们才有一条活路!”

门楼里的叛兵没人回答,刘春劝着劝着发急了,“东内那个成不了什么气候,你们陪他死也就算了,可你们死了,家里的父母、婆娘、孩子可怎么办?你们再反抗,也不过是多杀几个昔日的兄弟。自家兄弟杀来杀去的有什么好?你们就让兄弟们少流点血吧!”

瑞羽近前,见门楼外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门楼,却没人动手,只听刘春唠唠叨叨地在劝降。柳望一眼看见瑞羽过来,赶紧率兵肃礼参拜,“殿下!”

“临战之际,哪来这等虚礼?请起。”瑞羽摆了摆手,望了望被围困的小门楼,问道,“你们应允保他们不死,他们也不肯降,就这样一直拖着?”

柳望和刘春见她颇有不满之色,不知她究竟是不满他们擅自做主应允保降兵不死,还是不满叛兵不降他们也不令人强攻,一时间柳望和刘春顿觉尴尬。刘春待要上前领罪,柳望却已经抢前请罪,“殿下恕罪,是末将觉得叛兵躲在无水无食的门楼里,已是自陷绝境,若是令人强攻,门楼内备用的守城器械众多,难免会造成兄弟们的无谓牺牲,故此没有强攻。”

虽说他的职衔比刘春高,替属下担当责任是分内之事,但他本是鸾卫的检校中郎将,禁卫虽然杂编进了他旗下暂时听命,但鸾卫和禁卫实际上却还是两个系统,不合之处颇多。他此时也肯为禁卫出头,实属难得。

刘春对柳望暗生感激,但却不能让柳望真替他出头,于是也抢着说:“殿下,这不关柳郎将的事。因末将一时妇人之仁,不忍同袍相残,才请求柳郎将暂缓攻势。怠战之罪,请殿下惩处。”

瑞羽夜审安仁殿时,就是刘春护卫的,当时的情景就已让她明白此人对属下十分重义心软,今日刘春有此一说,她也不觉奇怪,“一军之士,同袍同食多年,有兄弟情义是人之常情,想减少兄弟的伤亡,也替叛者求一条生路,不算罪过。”

刘春怔了怔。瑞羽凝视着他,又道:“不过任何仁慈容忍都当有个限度。你们已经尽了兄弟情义,为他们谋求生路。他们不领情也罢,反而倚仗地利伤我兄弟,怎能再让他们如此妄为?”

刘春被她深邃的黑眸一望,顿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一时语塞。此时城头寂静无声,听到她话的士兵都觉得她言之有理,且她言语间不把士兵当成属下,而是自然而然地称一声兄弟,这让士兵们顿生亲切之感,少了几分对她的排斥。

柳望惭愧低头,道:“是末将行事不当。”

瑞羽笑了笑,“你们总要顾着兄弟情义,这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说罢举步前行,城头的士兵见她近前,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瑞羽站在弓箭射程之外,对着门楼扬声道:“里面的人听着,降者免死,否则我一声令下,玉石俱焚!”

她身边的卫士开始大声报数,数到“三”的时候,门楼里的叛兵终于忍不住大叫:“等等!”

瑞羽挥手让卫士停下,叛兵犹疑不定地问:“殿下当真不追究我等的罪过?”

瑞羽冷笑,“因为你们作乱,累我多少忠义将士伤亡,若是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你们,何以告慰伤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门楼里的叛兵闻声都没了声息,刘春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殿下!”

瑞羽哼了一声,“看在柳郎将和刘春的情面上,你们就给我到州种水稻吧!你们的妻儿老小不受连坐。”

州是南荒边陲之地,历来是朝廷流放十恶不赦的要犯的地方。这处罚不可谓不重,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干叛兵反而相信她不是假意诱降。活罪虽然难免,但死罪却可以逃掉,也不累及妻儿老小。众叛兵当即打开楼门,弃械投降。

瑞羽应允了柳望和刘春给叛兵的条件,也帮他们在士兵面前树立了威信,二人不是不明白这些,虽然甲胄在身,他们也还是赶紧大礼拜谢。

瑞羽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几个转,道:“柳郎将,你随我来!”

说罢她转身下了城头,直到确定士兵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才低声斥责,“事变之前,我就已请你早做防备,你竟等到哗变之后才匆忙赶来,叛兵竟然敢躲进门楼要地负隅顽抗,你是怎么办事的?”

柳望在事前接受瑞羽安排的时候,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也有所准备,但计划不周密,当时他只不过出于服从上命敷衍一下罢了。此时受到瑞羽的斥责,自知理亏,倒还不至于有怨恨之意,闷声道:“是末将大意了,请殿下责罚。”

瑞羽瞪了他一眼,“现在罚你有什么用,且待此役结束之后,再评功过。”

柳望年过不惑,乃是鸾卫中的老将。若瑞羽在众人面前如此疾言厉色地指责他,他会大感颜面扫地,十分不快,但瑞羽特意将他支开,私下低声责怪,他难堪之余,却也心服,拱手道:“末将此后一定用心执事,绝不再犯前过。”

瑞羽点了点头,缓和了口气说:“这样便好。我虽不是什么英明之主,但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却还做得到。”

瑞羽虽经历过多次宫变,但像今天这种发展到刀枪相向,武力攻城的宫变她却很少遇到,不由得心里惴惴,细细地问清敌方攻城前后的经过后,她才挥手让柳望退下,“有劳柳郎将守城,让刘春过来。”

哗变的士兵多是刘春的属下,管教不严之罪是怎么也跑不掉的,甚至今日之事,要说刘春完全不知情,也不可能。刘春与瑞羽正面接触的次数渐多,明白瑞羽虽是女子,但却不是可欺之主,见她单独召唤,不禁忐忑不安。

瑞羽暗中恚恨,见他走过来时还有些磨蹭,更是不悦,扬眉低喝:“刘春!”

刘春听她一喝,才反射性地一挺胸膛,大声应道:“末将在!”

瑞羽盯着他,冷然问道:“知道我为何叫你吗?”

刘春心里有数,被她凌厉的目光一逼,顿时头皮发麻,不敢抬头,只好垂首站在她面前,低声说:“末将管教属下不严,知情不报,罪该万死。”

瑞羽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当日夜审安仁殿,我已看出叛徒必是你熟悉的人,念在你并无异动,没有参与叛乱,暂且放你一马,是为了让你自省。可事过二十余日,你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明知叛徒身份,却不加整肃。今日之变,你不用万死,死一次就可以了!”

刘春额头冷汗涔涔,讷讷不敢言。瑞羽略平息了一下怒气,一拂衣袖,“你私情重于军纪,不是掌军之才,自此刻起,便把手下的军士直接交给柳郎将,自己到公主令丞周昌处当一个小兵吧!”

刘春出身困顿,苦熬了十余年才挣了个旅帅一职,也是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才在东西之争中摇摆不定,既不想冒险与东内合作,又不愿得罪西内,所以对属下的异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爱官如命,可那被他异常看重的官职却被瑞羽一句话给免了,他顿时脸色煞白。

他承认己罪,其实是觉得眼前正是两宫相争需要用人之时,瑞羽为了笼络人心,必不敢轻易处置将士,自己纵然有罪,瑞羽也会施恩,让他将功折罪。这一下处罚,却让他大出意料,惊愕痛惜之后,一想到本应是死罪,如今却只是被免了官职,暗里也还是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颤声道:“末……卑职领罚。”

瑞羽目光灼灼,确定他没有因为怨恨而生歹意,才缓和语气道:“去吧。”

刘春诺诺告退后,郑怀与薛安之也接连而至。二人与瑞羽差不多同时接到安礼门哗变的消息,但他们只是臣子,御者监没有给他们备马,他们只好步行而来,比瑞羽慢了足足一刻。

薛安之面色黝黑,虽不甚高,却极其健硕,站在眼前活似一座铁塔,面相颇为凶恶。其人虽然身为西内中尉,统领着堪称是京师最精锐的鸾卫,又深得李太后倚重,但不善言辞,与人打交道很是木讷。他眼见瑞羽和柳望站着,因心急军情,却连向瑞羽问安也忘了,竟直呼柳望,“柳郎将,军情如何?”

柳望看了一眼瑞羽,尴尬地叉手道:“我军亡二人,伤十九人;叛兵共七十一人,被射杀四十六人,重创八人,降者十七人。敌方前来取城门者约七百人,禁卫与京城无赖混杂,未带攻城器械,已经被我军箭弩射退,遗尸百余具,城门并无毁损。”

薛安之点了点头,这才向瑞羽肃礼问安,“请长公主安置。”

薛安之辈分高,又是戍守西内十几年,保护宫中安全的忠义功臣。瑞羽却不能自恃身份受他的礼,便侧身回礼,“薛公安置。”

薛安之问过安置,又道:“殿下,末将还要去看看安礼门的现况。”

瑞羽抬手道:“请薛公自便。”

郑怀等薛安之告退之后,也向瑞羽行礼问安。瑞羽愣了愣,慌忙避让,“老师何以如此?快快免礼。”

郑怀却执意拱手下拜,全礼方起,然后才对错愕不已的瑞羽道:“殿下,自今日起,你就要直接掌握军权。军中不比其他,你是女儿身,不能以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方式获得将士们的认同,要以上下尊卑有别、军纪严明无私的方式来约束他们,树立权威,这样他日才能做到令行禁止。我虽是你的老师,但也不能不拘礼节,以免鸾卫中的老臣旧属暗中效仿,倚老卖老。”

瑞羽恍然大悟,心中感动。郑怀一番话说完,又道:“殿下,宫乱至此,你觉得如何应对方好?”

瑞羽抬头望着烈焰升腾,浓烟滚滚的东内,喃道:“王母一生以谨慎为先,只命鸾卫戍守宫门,不令乱军攻破即可……”

人的胆量是很奇怪的,唐阳景最初发动军变,心里多半会惊惧犹疑,可四阉闻风而逃,西内如果手握鸾卫,再以防守为先,龟缩不出,唐阳景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

唐阳景现在就已经敢派禁卫和京城无赖混杂的军队来攻安礼门了,等到他发现西内不会主动出击,而四阉又躲在西内时,他会不会尽出手中兵力,拼个鱼死网破?

不不不,实际的情况只会比她预想的更糟。因为唐阳景和西内早就已经势不两立,他只有借铲除宦官的借口,才能将李太后、东应和她尽数消灭,他才会舒一口心中的恶气,才不怕有人废他另立天子!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唐阳景已经起兵做了初一,难道他还会怕做十五?

瑞羽凝眉间,心中念头已是千回百转,沉声道:“若是坐守西内,等到唐阳景的实力壮大,大势就危矣!”

郑怀轻唔一声,问:“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抿唇,从齿间迸出几个字,“主动出击,斩敌于陛前。”

她这几个字,杀气凛凛,入耳生寒,郑怀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

瑞羽愕然,郑怀于是迅速地将她刚才的话粉饰一番,“东内宦官作乱,天子势危,太后为国母至尊,不能坐视社稷倒悬,当务之急派鸾卫精锐之师出击,征剿乱兵流寇,力挽狂澜。”

两句话,本质一样,但唯有郑怀的话才能让西内以大义之名出兵,事成之后才能让西内获得权臣世家的认可,进而号令天下。

瑞羽错愕未消,就忍不住笑了,然而那笑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敛了起来。只见她双眉微锁,沉吟道:“西内共有鸾卫三千,禁卫六千,事变突然,除去宫中轮值者外,其余将士恐怕无法召集。若是主动出击,则西内防卫必然薄弱……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坐守西内,唐阳景得势之后必会主动进逼,西内这根本之地,又恐有失,如何是好?

她左右为难,郑怀却并不出言干扰,而是等她自己做决定。郑怀也只等了片刻,瑞羽便猛一拂袖,腰间玉带金钩与横刀的刀柄铮铮交击,“宁肯弃守西内,也不可让唐阳景得势!”

弃守西内根本之地,全力与唐阳景争雄,这听上去像是在冒险,但郑怀听在耳里,却无声地笑了,“殿下此举,妥当!”

瑞羽虽然下了宁可弃守西内,也要阻止唐阳景得势的决定,却想不出该如何谋划,一时彷徨无计,踌躇万分,喃道:“然而当如何劝王母应允?又当如何出兵?”

郑怀捋了捋白须,微笑回答:“殿下既已决断,我当为殿下筹谋。”

他对瑞羽向来都是千方百计地诱导,让她自己揣度形势,衡量得失,然后自行决断,最多只在她迷惑的时候稍加点拨,绝少主动提出意见,像这种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出谋献策的时候,绝无仅有。瑞羽此时突然听到郑怀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反问:“什么?”

郑怀温声道:“殿下为人主,更需要善断,未必需要善谋。因为谋略可以广集谋士策划,但决断却无人可以代替。殿下身边此时尚未招得有谋志士,我可暂代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