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以为多谋者聪明,其实不然,若是一个人满腹经纶,却不擅决断,就会举棋不定,以致贻误时机,那么再多的谋略又有何用?还不如善断者,虽然无谋,因其明判大势所趋,却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顺势而为,也能一举成功。

如果说事变之初,她去救东应的举动,还是缘于感情的冲动而没有考虑利害关系,在懵懂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她现在的决定,就是完全明白利害关系之后做出的最有利抉择。

第十七章鸾初啼

她需要一个机会,来摆脱鸾卫上下将士对她“一介弱质女流”的偏见。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四阉苦求李太后出手而不得,失魂落魄。他们有一手遮天的权势,但那份权势说到底还是倚仗君权才能获得。如果君王被他们束缚在深宫之中,昏聩懦弱,他们固然能骄横跋扈,目下无尘,可一旦君王摆脱了他们的束缚,誓要将他们铲除,那他们的权势顿时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转瞬成空。

四阉虽然还有右神策军五万兵力,兵营却在长安城外,在城门已经被唐阳景和左神策军控制的情况下,他们就是调动了右神策军,也无法在瞬间攻破京都那高深的城墙,进而扭转乾坤。

唐阳景已经对他们举起了屠刀,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时候斩断了他们的半条臂膀,眼看着就要直取他们的项上人头,他们不由得惶恐哀哭,踯躅难行。对李太后,他们既恨她胆小如鼠,又恨她见死不救。再想想,他们也恨瑞羽破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于是他们一路走,一路哭,一路暗骂,许久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太极门前,正要请守门的将士开门放他们出去,却听得身后蹄声雷动,一彪人马飞驰而至。

四阉见来的人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只以为李太后变了心意,意欲拿他们的人头向唐阳景示好,顿时都变了脸色,连连呼叫陪侍的卫士和小宦官护卫。

那彪人马拦在他们面前,兵分之处,一匹青骢马驰出,鞍上端坐的人貔甲鹰盔,正是瑞羽。她一眼看见四阉全神戒备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带着一抹焦急之色,扬声喊道:“四位阿翁且住,予有一事相询!”

她单骑过来,显然并无恶意。四阉暗里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瑞羽凝视着四阉身周护卫的二十几名小宦官和卫士,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胡良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笑什么。西内乃是李太后的根基之地,如果瑞羽追来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向唐阳景献媚,她只需一声令下,兵士齐出,凭他们身边这几个护卫者难道还能保得住他们?她现在有事跟他们商量,他们还摆出这样一副防卫之态,不敢亲近,实在是可笑。

四阉能以卑微出身侧居帝位之畔,封侯弄权,无不是聪明伶俐至极的人物。虽然因为大变而一时头脑混乱,但稍微清醒一下,他们便知瑞羽哂笑的因由,都觉得有些尴尬,忙示意从人退开。

瑞羽这才下马走到四人面前,目光与他们一一相对,然后敛去脸上的笑容,凝声问道:“四位阿翁,东内那位的屠刀已经架到了你们的脖子上了,你们这般颓然离去,可是甘愿引颈就死?”

四阉原是恼怒她反对东应为帝,对她其实也颇为怨恨,此时被她这句话一激,忍不住发作,“殿下应当自醒才是。殿下当日在芙蓉宴上好威风,压得东内都抬不起头,却不知东内得势后会怎样对您?”

瑞羽把玩着手中镶嵌着八宝的马鞭,微笑,“有太娘娘在,东内那位再怎么得势,也不敢不守孝道。何况他要收拢天子权柄,面临重重阻碍,满朝皆敌,他自顾不暇,何来空闲对付我这样一个不涉朝政的公主?阿翁替予担忧,却是多虑了。”

她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四阉虽然不信,却又不得不信。宋平哼了一声,正想讽刺她几句,谭清刚却已经拉了他一把,沉声道:“殿下此来,不是为了与老奴们斗口吧?”

瑞羽侧首一笑,“当然。”

她回答太过爽快,倒让谭清刚愣住了。瑞羽脸上的笑容如风过湖面涟漪漾开,明媚娇艳,眉间的神情像稚童嬉闹玩耍,新奇好动,在这满城风雨的时节,分外显露出一股无畏无惧的沉着稳重。她的眼眸明明清澈见底,却又幽深无边,令人捉摸不定。

“我虽然不怕人家找我的麻烦,但如果被人家盯着,要时刻提心防备,终究不是件痛快的事。”

四阉怔了怔后,笑逐颜开,“正是如此。若让人时刻盯着,岂不是如刺在背,令人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瑞羽甩甩手里的马鞭,含笑道:“故此,予虽不赞同昭王继位,但对其余之事的心意却与四位阿翁一般无二。”

四阉不禁互相以目示意,对她拱手行礼,“老奴等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但有所命,老奴等人无不遵从。”

瑞羽侧身笑道:“予年龄尚幼,却不敢受四位阿翁大礼,更不敢对阿翁有所指令。不过予和四位阿翁既然立场相同,不妨立一盟约,互为支援,如何?”

四阉只要她出面,便肯拥着她起事,这样既能借太后的名分大义行事,又不怕瑞羽日后独断专行。四阉一听瑞羽愿意与他们互为支援,正中下怀,便齐声问道:“愿听殿下玉言。”

此时斜阳晚照,东内的大乱显然已不能用宫中偶然不慎失火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京都上至权臣世家,下至小民百姓,都纷纷猜测宫中必然出现了大变,人人惴惴惶恐,惊惧忧虑。

各里各坊本该一遇事变就关闭里坊大门,可坊中的无赖地痞望见东内燃起滚滚烟火,可能是早有准备,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吵吵嚷嚷,阻止里坊关闭门户。趁京都人心惶惶之机,浑水摸鱼,大行盗窃哄抢等发财勾当,一时间京师鸡飞狗跳。京兆尹派出的衙役捉了这边的小贼,又接到那厢的报案;压住东边的斗殴,西边的群架又开了场;此处火头刚刚扑灭,彼处又喧闹着走水。眼看乱象频生,京兆府的人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府尹便紧急往南北二衙报信求援,恳请抽调京师守备军或者左右二军的将士帮忙。

岂料此时南衙的宰相要臣或是休沐,或是早被唐阳景诱入了东内,或是见事不妙早早返家另做打算,偌大一座政事堂除去几个勤勉忠良的小官杂吏之外,连一个能做主的要臣也无。而北衙的守备军将士也被一道乱令拘住,放空了南北大狱、提点刑狱、诏狱等几大监狱的犯人,正分成十几股四处搜杀宦官,逮捕要臣,劫掠府库。

唐阳景因目前手中直属的兵权只有左神策军的五万将士,且号令不畅,不足以压制右神策军和西内鸾卫禁军,便在控制了京都十二门之后,连颁乱令,放出犯人,勾结京师游荡无赖子一同举事。

只是这犯人、游荡无赖子和禁卫混合编成的队伍,却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因为人数众多而战斗力倍增,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也就罢了,反而被那些只贪眼前小利的游荡无赖子带得军纪大坏,不少兵痞也借机大行劫掠之实,局势一时根本无法控制。

此时京师已然喧嚣震天,被乱兵祸害的百姓的惨叫声,抵抗乱兵的喊杀声,纷乱救火的锣鼓声,慌乱逃亡的百姓尖叫声,追来逐去的脚步声等诸般嘈杂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仿佛烈火烘炉化钢的咆哮,也带出铁锈般的腥气。

大乱虽然没有波及东内,但已经透过宫门传进来,每个人听在耳里,都不禁暗中变了颜色。瑞羽心中焦急,但她眉梢轻扬,笑容温柔,望着四阉的表情诚挚无比,“我助阿翁打开光化门,阿翁助我除去何宽,夺取左神策军兵权,安稳京师,如何?”

除去何宽,安稳京师,算是两方的心愿,但把左神策军兵权也交给她,合上鸾卫、西内禁军,她就掌握了大半的京师总兵力。届时她纵使仍旧不出现在朝堂上,可谁又敢轻视她分毫?谁又敢妄图夺取西内的大义名分?

胡良成掌管着右神策军,对左神策军早已有了得陇望蜀之想,他本想反对,但孙建仁却抢在他前面回答:“好!殿下取得左神策军兵权,支持老奴等人拥立博陵王孙,如何?”

唐阳景骤然发难,损失最大的当属孙建仁,所以瑞羽只要肯与他共谋,助他渡过难关,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胡良成等人本想反对,但听到孙建仁提出拥立博陵王孙的主张,却又闭上了嘴,想看瑞羽答不答应。

博陵王孙正是四阉意欲废帝后互相妥协提出的继任人选,才十四岁,性情懦弱缺少主见,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失父,由宦官养大,对宦官集团很有好感。四阉游说李太后时,他们就提出拥立博陵王的意见,可这意见不称李太后的心意,他们才被拒绝。如果此时瑞羽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以左神策军的兵权来交换,也是可以的。

四阉的权势是依附天子而生的,天子是谁与他们有很大的关系。反过来,李太后的权势是由以鸾卫为首的军队支持的,瑞羽只看重手中掌控的军队,至于天子是谁,她并不过多留意——反正都是傀儡。

四阉以天子人选来换兵权,瑞羽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可!”

双方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当即击掌立盟。商定行动细节之后,四阉会合了他们留在太极宫外的护卫,而瑞羽则和薛安之、黑齿珍等将领坐在太极门的城楼里展开京都的地图,推演出兵的各种可能。

隔着宫门,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晚风吹进城楼里,靠近窗子的黑齿珍抽了抽鼻子,望了眼天边的云彩,突然道:“殿下,今夜有雨。”

闻风分辨气候变化,观测天象是许多将士都有的本领,黑齿珍曾随瑞羽的父亲御驾亲征,在这方面的才能尤其突出。瑞羽虽然在此之前不曾亲自统领鸾卫,但她知道鸾卫是西内立身之根本,所以她对统率鸾卫的各级将领的长处短处都了如指掌。黑齿珍的话虽显突兀,但她却不加怀疑,问道:“何时?”

黑齿珍暗暗计算片刻,道:“停风聚云生雨,大约子末丑初吧。”

这正是他们计划出兵的时辰,在场的将领听了都重新振作了精神,其中一人道:“雨夜行军,另有讲究,须得重新布置。”

瑞羽初涉军事,所以没有多言,只是坐在主席上静静地听一干将领对出兵的种种调遣安排,以及他们推演将会发生的各种状况。

她在等待,等待李太后准许她出兵的旨意。李太后已经老了,而东应又还小,她要支撑起西内这片天,就必须要掌控以鸾卫为首的这支劲旅,获得鸾卫将士对她的认同。

她需要一个机会,来摆脱鸾卫上下将士对她“一介弱质女流”的偏见。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大危难有大机遇。唐阳景对西内动武,对西内来说既是一次大危机,也是一次大机遇。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她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做出正确的决断,她就可以作为领导者站在鸾卫的翔鸾旗下,对外平定战乱,对内收拢鸾卫军心。

虽然她稳坐不动,但她的心里其实很紧张。不仅因为宫外的大乱,不仅因为她做出的决定,更因为她不知道李太后会不会同意她领军出兵。

这份紧张交织着对未知的害怕,对未来的向往,对战争的天然恐惧,对建功立业的迫切希望……种种思绪,不一而足,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对眼前这场战事的渴望!

渴望——确实是渴望!

她渴望通过这场战争,消除被郑怀勾起的那种与世为敌的压力,抹去那种看不到前途的恐惧,同时证明自己有不输于男子的能力,确认自己有可以保护亲人安全无虞的信心,坚定自己选择这条路的信念。

她在这里等待,其实一干将领也在等待。尽管等待的心思不尽相同,但将领们的目的,却与瑞羽一般无二。他们也渴望有一场战争!

鸾卫禁军,百战之师,当年他们曾在武皇帝麾下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这样的军队,本该由睥睨天下的王者掌控,执之横扫不平,荡尽妖气,澄清玉宇。而不是握于老朽妇人之手,蜗居禁宫,蜷缩不出。

守卫他们的少主,确是他们的应尽之职,然而既然需要他们守护,就不该磨平他们的锋矢利刃——面对挑衅不奋起反击,忍受逼迫而不加以反抗。

十五年来,鸾卫深隐西内,纵使外人没有对他们做出评价,军中的将士自己却是知道:如今的鸾卫,比起当年全盛之时,战斗力已经下降了许多。因为蜗居西内,久不挥戈,将士们已经失去了当年那种百战雄师的锐气与锋芒——刀藏久了,是要生锈的,军队久不打战,也是要颓废的。

虽然目前的鸾卫比左右神策军和宫中的禁军仍旧要强很多,但如果再没有战事,继续倦怠下去,再过十年八年,恐怕堕落得与神策军也就差不多了。

鸾卫需要一场战争来磨利兵锋,士兵们需要一场战争来激励曾经的斗志,将领们更需要一场战争来唤醒曾经的雄心。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城楼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浑前导,郑怀作陪,东应相随,李太后翟衣钗钿,盛装而来。

城楼内诸人都在等她的旨意,见她亲临,齐齐起身行礼。李太后双手微抬,谢过众将之礼,望了惴惴不安的瑞羽一眼,道:“阿汝,你且出去。”

瑞羽怔了怔,缓缓摇头,望着她道:“王母,此事因我而起,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想当面听着。”

李太后略微沉默,室内便一片寂静,却是东应踏前一步,拉住瑞羽的手打破沉寂,“姑姑,老师说你力主出兵?”

东应的双眸明亮,清澈如水。瑞羽被他温软的小手拉着,陡然间觉得平添了一份勇气,忍不住问:“小五,你反对吗?”

“不!”

“为什么?”

东应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她清秀却肃然的脸庞,朗声说:“人立于世,应当负重致远,有所作为。怎么能任人百般欺凌,仍然委曲求全,不予反击?”

他的嗓音还是童子声,此时清清脆脆地说来,竟别有一股铿锵之气。瑞羽满腹心事,被这充满朝气的声音一冲,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禁笑了起来,握了握他的手,欣然道:“正是如此!”

李太后看着这一双小姑侄,静默片刻,终于轻吁一声,拉着瑞羽的手,重新站到一干鸾卫将领面前。她的目光从薛安之、黑齿珍、柳望等人面上一一掠过,然后轻轻地把瑞羽推到前面,怆然道:“诸位卿家,吾今日将端敬皇后之血脉、武皇帝之嫡女托付给你们了!”

以薛安之为首的一干将领齐齐肃礼应和,高声道:“末将等誓死护卫长公主!”

瑞羽听得真切,他们会誓死护卫,却不是唯命是从,誓死效忠。这些骄兵悍将虽是在她的祖母手里成军,但想让他们承认她的统领资格,也不是易事。

李太后对他们颔首致谢,望着瑞羽继续道:“长公主有端敬皇后之遗风,自幼聪慧,有青云之志,不输须眉。你们随吾困守西内,不是长久之计,自今日起,便随她一起建功立业去吧!”

这次一干将领却没有回应她的话。李太后老了,应该进行权力交接了,她一定会把鸾卫交到自己选定的人手里,这是鸾卫将领心中早就有数的事。瑞羽和东应二者,他们私下不是没有衡量过,以感情论,要让他们决定,自是瑞羽无疑;但以前程论,自然是选择男儿身的东应。

李太后要他们保护瑞羽,他们绝无二话,但李太后要他们承认瑞羽的统率,他们却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排斥她的年龄,而是排斥她的性别。

尽管刚才她召集他们讨论出兵事宜时,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他们可以看出她并非是那种一味娇嗔懦弱、全赖人保护的无能女子。但仅凭这一点,她就想获得他们全部的信任,操纵他们的命运,不可能。

李太后这次,却不管他们的反应,直接从李浑捧着的乌檀匣里取出一只展翅飞翔的赤金鸾凤,放到瑞羽手上,凝声说:“你既然决定出兵,吾就把翔鸾符交给你。”

第十八章京都乱

她的声音高亢明朗,极富感染力,穿透杂乱的夜空,随着鸾卫将士的出击而响彻宫禁深墙,“保卫家国,平定叛乱!”

瑞羽首次掌兵,李太后退开了,郑怀退开了,连东应也退开了。只有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点将台前,手握兵符,面对数十名鸾卫将领怀疑担忧的目光。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这年龄尚幼的金枝玉叶会给他们下什么样的命令,她有没有与手中握着的兵符相衬的智慧和胆魄。

临阵作战不是她的强项,但调兵遣将却是对她决断能力的一次考验。假如连一次考验她都无法通过,她就只能是他们誓死保护的金枝玉叶,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誓死效忠追随的统帅。到那时她即使握着兵符,也统率不了鸾卫。

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来说,这样的考验也许并不公平,但对皇家的公主来说,这样的考验,已是一份难得的机会。至少,她因为祖母、父亲的遗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机会,而不是随意地被别人安排。

那些试探的、怀疑的、忧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刺得她心里不由自主地乱成一片。郑怀望着她,满目鼓励;李太后望着她,满目担忧;而东应望着她,却是面带微笑,坦荡明朗,满心满脸全都是信任。东应始终相信,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姑姑只要下定决心做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在他心中,无所不能。

他那种绝对的信任,让她倍添自信。瑞羽握着手中的翔鸾符,镇定了一下,轻轻地咳了一声,沉声道:“将士们浴血奋战,不能没有人记录功勋。令,解孝贤为行军记室,详细记录将士们的功劳过错,务必明察秋毫,不得有误!”

她第一道命令,不是分派何人出兵,而是安排记录功劳的行军记室,大出众人的意外。解孝贤本是鸾卫的掌书记,以耿直闻名,虽人缘不佳,却颇得将士们的信任,瑞羽任命他做行军记室,确是恰当至极。

解孝贤怔了怔,才出列应命,“诺!”

这道命令顺利颁下,众将士的抵触情绪便少了许多,不约而同地生起一个念头:调兵之前,先立行军记室记录功勋,说明瑞羽不是一个辜负将士热血、松弛军纪的人。如此看来,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倒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将臣属视为蝼蚁的纨绔子弟。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出于她的本心,还是受人提点后的虚情。

一念至此,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她身后的李太后等人。李太后听到瑞羽头一句话既不是示恩,也不是示威,而是设定行军记室,便大惑不解,满脸纳闷,东应也觉得好奇。郑怀却是实实在在地吃惊:以设立行军记室为第一要务,锋芒半露,恩威俱在,既不凌于人,也不弱于人,这一道命令,可谓是妙到极致。

瑞羽一道命令下毕,见解孝贤欣然领命,心里的紧张顿时消除不少,唤道:“西宫中尉薛安之。”

薛安之踏前一步,拱手回应:“末将在!”

“你率领三千鸾卫保护太后娘娘,若见银汉台起火,即护娘娘圣驾前往含元殿,不得有误!”

薛安之本来担心瑞羽年幼言轻,压不住众将,本想守在她身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若不遵命才会坏事,连忙领命,“诺!”

薛安之担任鸾卫统领十几年,在军中威信极高,他不置一词地领命,给其余将领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瑞羽手执令箭,点将下令,心头的惶恐不安逐渐消失,李太后和郑怀往日的教导一一浮上心来:

阿汝,你要学会镇定,遇到任何让你吃惊害怕的事,都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即使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宁可下一道乱命,也要让你的臣属觉得你高深莫测,这样他们才会对你敬畏服从。

殿下,军中将士都是粗人,你跟他们相处,要多用俚语,少用雅言,传达命令务必清晰明了,不能含糊迂回。你可以多听听将领们的建议,但在需要下令的时候,你必要果断,切不可首鼠两端,迟疑不决。

阿汝,你要懂得人心,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要做不同的处理,只有人心所向,才能使臣属敬服。

殿下,与人谋事,须知其习性而加以引导,明其目的而加以劝导,知其弱点而加以威吓,察其优势而加以用之……

瑞羽身在权力争斗的旋涡中,祖母和老师都教给了她许多处世、处事的道理。这些道理繁杂纷乱,涉及了方方面面,其中有的甚至互相矛盾,这让她有时无所适从,她不知究竟哪种才是正确的。

究竟哪种说法正确?有一种最直接的办法可以验证,就是处事时将它用上,看它带来的后果。

可是她囿居西内方寸之地,一直没有机会将所学用于实处。直到今日,安危存亡之际,她终于可以将她的潜质尽数激发,把所学用于实践。她处事之妥当,让李太后和郑怀这两个教导者都大出意料。

命令一道道地传下去,领命点兵的将领一一离开城楼,瑞羽这才回过头来,问李太后和郑怀:“王母,老师,我所下命令,可有差错遗漏?”

李太后不通军事,也就不予评议。瑞羽又将目光投向郑怀,郑怀满面笑容,这一刻他是真的完全放下心来,便欣然回答:“殿下所有命令,恰到好处。只要你亲自压阵,鸾卫这样的精锐之师不会出现太多意外。”

李太后听他话里提到了让瑞羽亲自压阵,面部不禁抽搐了一下,她用力攥紧掌中的佛珠,才忍住没出声反对。东应却大吃一惊,失色问道:“姑姑,你要亲自出马?”

瑞羽轻轻点头,温声道:“小五,今夜宫中大变,你有伤在身,不能随我们一起奔波。王母走后,你独守西内,恐怕有不少异事,你定要沉住气,不可轻信谣言,误涉险地。直到我或者王母亲自叫门,你才可以打开宫门。”

东应用力点头,“姑姑,我明白。如果太婆和薛安之走了,我会立即紧闭宫门,守住西内五库,等你们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拉紧瑞羽的手,又恳切地问:“姑姑,行军打仗是将士们的事,怎么需要你压阵?你不要去!”

李太后的嘴唇也动了动,也想劝瑞羽不要涉险。瑞羽俯身理顺东应童子冠上悬的绒球,肃然道:“小五,若仅是行军打仗,自然是将军们的事。但今夜之战,关系九五大位的归属,若是没有皇家子弟亲自率领,三军将士谁敢动手?”

她这句话,既是对东应说的,也是对李太后说的。

东应沉默了一瞬,突然大声说:“姑姑,让我去!我是男人,兵戈之事,本应是我承担的责任!”

他因心情激动,满面通红,又因努力抬头挺胸,牵动到了肩腰处的伤口,痛得他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瑞羽连忙按住他,低斥:“小五,你身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养到如今,怎能功亏一篑?安危存亡之际,西内上下,唯有戮力同心,各尽其职,才能渡过难关。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好好守住西内,让我无后顾无忧,才是你应做之事。”

东应自四岁被李太后抱进西内抚养,就一直和瑞羽同寝而居,直到他七岁时,两人才守礼分殿。尽管如此,他和瑞羽仍旧同食、同学、同乐,极少分离。今夜瑞羽独自领兵,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和他分离。他不由得泪流满面,突然间扑到瑞羽的怀里,紧紧地抱住瑞羽的腰,低声说:“姑姑,你要等我,等我长大!长大后,我来保护你!”

瑞羽一道道命令发出去,她外表看似成竹在胸,实则对情势的发展并无十足把握,心里惴惴不安,只是不露于外。东应这句话,虽然是句空话,她却能感受到东应心里的那份真诚,于此时的她来说是一种难言的安慰,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不禁俯身轻轻地回抱了东应一下,“好,姑姑等你长大。”

太极门下的广场上,三千名身着甲胄的将士驻马横枪,佩刀悬弓,站在金青底色的大旗前。已经装备好的战马也感觉到大战之前的紧张,焦躁地喷着鼻息,刨着地面,却发不出多大的声响。寂静的广场上,旌旗招展的猎猎风声清晰可闻。

瑞羽在五十名亲兵的簇拥下,由郑怀陪着,骑着青骢马缓缓而来。她望着火光处肃然凝立,等候命令的士兵,掌心不自禁地渗出一层汗。她挺直了腰身,目光从左到右,自前而后在骑兵队列里一一扫过,当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没有分散时,才扬声道:

“三十年前,洛王作乱,祸及关中,端敬皇后选拔精壮忠义之士,组成鸾卫三军出征,十战皆胜,一举击溃乱军,安大业于危时;十七年前,西州、南州五大节度使拥兵自立,武皇帝以鸾卫为先锋,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挽狂澜于绝境。鸾卫自成军以来,扶持皇统正业,是我祖母、父亲信任倚重的精锐之师。今日,宦官何宽率兵作乱,纠集地痞无赖围困天朝,追杀公卿,抢掠百姓,焚烧民居。天子流失于乱兵之中,下落不明;宰相公卿被流匪所拘,生死难料;百姓受强盗劫杀,生灵涂炭;民居被无赖纵火焚烧,满城凄声。这是天朝的存亡之际,也是诸君的亲朋好友遇难之时,诸君可愿随我出战,扶大厦之将倾,救亲友于水火?”

这次是她亲自点的将,随她出战的鸾卫统领正是柳望。柳望是一干将领中最年轻,跟她接触时间最多,也是心底对她最为服气的一个,当即大声回应:“愿战!”

将士们跟着他齐声大叫:“愿战!愿战!”

瑞羽一挥手中的马鞭,指着宫墙外升腾的火光与浓烟,高声道:“拿起你们的刀枪,挂上你们的弓弦,随我一起去保护你们的亲友,去猎取你们的战功和荣耀,去诛杀乱臣贼子,剿灭强盗流匪。平定叛乱,保卫家国!”

她的声音高亢明朗,极富感染力,穿透杂乱的夜空,随着鸾卫将士的出击而响彻宫禁深墙,“保卫家国,平定叛乱!”

火光照着铁甲,流淌出一股异样的肃杀冰冷,铁骑洪流般地涌出了宫门,奔腾前进,向光化门扑去。

把守光化门的五百左神策军将士三五成群地或立或坐,高声谈笑,因为天气炎热,全挤在城楼内未免气闷,不少士兵贪凉快,不见城外有什么异动,便索性跑到城楼下的空旷地上,将甲胄衣裳都解开,将兵器放置一旁,安心地纳凉。

其实不怪他们懈怠,京都的城墙实在是太高太厚了,墙外又有一条护城河隔着,平日只需百来名士兵把守就足够。倚着这样的雄城,若真有人攻城,等哨兵报敌来袭,他们再着甲执戈也不迟。现如今调来五百人防守这里,人数实在是太多。

他们主要防外面的敌人攻城,故此哨兵的目光很少往城内放。当歇凉的左神策军望见春宁街那边的一溜火光时,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是敌袭,只是有些诧异。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漫天的箭雨已经飞射及体。

来袭敌军的阵势与左神策军的喧嚣截然不同,他们不发一声呐喊,便已经奔袭而至。双方纠缠并不多久,他们便直奔城楼,去夺取控制城门的绞盘。

旷地上的左神策军士卒待要摆脱这队夺门敌军的后尾追杀,身后的春宁街雷霆万钧,一彪骑兵奔袭而来,雪亮的横刀仿佛劈破乌云的闪电,肃肃砍落。只见马势、刀阵狂卷而过,将左神策军士卒本就散乱的队形冲得七零八落。

步卒为前锋,骑兵作后援,不做过多纠缠,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瞬息间,便大挫左神策军的士气。守城的将军本是宦官何宽的远房亲戚,素无才能,胆小如鼠。他一见势头不对,竟然连半点反抗之意都没有,顾不得衡量双方的实力,竟未发一声,弃楼而走。

除去把守绞盘的士兵之外,城楼左右还各有屯军,再加上城头的守兵,足有二百余人,他们本可倚楼作战,阻止敌军夺门。可主将一跑,他身边的亲卫也就跟着跑了,城头守军见状自然也跟着撒腿就跑。偶尔有几个壮着胆子想指挥士兵作战的将领,奈何军心早已涣散,便也坚持不住了。

顷刻之间,偌大一座城门,数百守军,无一人领兵作战,竟将城门拱手相让。瑞羽初次领兵,本以为要有一番苦战才能攻下城门,却不料有如此便宜之事,惊愕之余,又觉得好笑,勒马下令:“步兵校尉关世安率步卒留守光化门!”

关世安应诺。瑞羽想到刚才左神策军弃门而走的狼狈相,难免又有些担心关世安等也不当大用。于是她越过亲卫的护卫,走到关世安面前,郑重地道:“关校尉,这光化门是我军最重要的据点,城门在我军控制之下,则西内便可进退自如。城门若失,则我军首尾不能相应,近万袍泽兄弟和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将为逆贼所害,江山社稷也会就此倾覆,你我都将成为华朝的千古罪人!你把守城门务必用心,不可懈怠!”

关世安心中凛然,肃立应答:“殿下放心,末将和兄弟们定当戮力同心,誓死护卫城门,人在城安!”

数百位步卒同声大吼:“誓死护卫,人在城安!”

鸾卫本就是百战之师,虽然因为长久闲置而有些迟钝,但步卒刚才见了血,骨子里剽悍勇猛的士气又被重新激起。他们同声誓词,精气、神气、杀气交织在一起,厚重凛冽,让人觉得可以信任倚仗。

瑞羽心中满意,展眉赞道:“好,你们守好城门,予回师之后,再论功行赏,予定不负你们的忠义勇武!”

第十九章困兽斗

唐阳景将她拖到大殿的金柱前,运足全力按住她的脑袋往柱上撞,只听咚的一声,求饶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