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阳景骤然发动宫变,先是命左神策军何宽领兵围住东内,诛杀四大阉的党羽,而后又兵分三路,一路由他素来信任的禁军旅帅李敢统率,环卫东内,保护他和后妃、皇子、公主;一路交由他的总角之交万荣统领,纠集大批囚犯和无赖子,流窜到各里各坊,擒拿公卿和挟持官员亲眷;另一路则由何宽率领四千名左神策军去京都的东营招降右神策军。

左右神策军的统领多半都是御前争宠的宦官,因而两军的将士自然也有诸多纷争。胡良成因为惊慌失措,没有在事发之初就赶赴东营整顿军队,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待到他和瑞羽达成协议,有了主心骨后,他再到东营整军,那时东营的营门已经被何宽围得水泄不通。

何宽与胡良成钩心斗角已多年,今日何宽手持圣旨前来收缴兵权,心里自然得意,但也忧虑。宦官身体残缺,性格多偏向阴柔,何宽也不例外,他虽然奉命而来,却没有胆量领兵直接冲入营门,斩将夺旗。他只是在营门外驻兵,一面派传令兵在营外高声宣读圣旨,一面做出准备攻击之势。

在他想来,胡良成已惶惶如丧家之犬,竟然没有在他将东营围住之前躲进东营,此时胡良成定无胆量再来东营自投罗网。胡良成逃走的话,东营将士内无首领,外有围兵,圣旨一下,他们自然会乖乖投降。

胡良成初见东营被困,不知里面情况如何,也吓得面无人色,险些真的转身逃走。好在宋平跟在他身边,看出他的惧意,连忙拉住他,“良兄这是干什么?”

胡良成指指东营,惶然道:“何宽已经围住了东营,你我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宋平在唐阳景大杀东内宦官时损失最为惨重,所有下属几乎尽数被戮,其中不乏被他视若子侄的亲信小宦官。宋平因是孤儿出身,所以颇重情分,又因身体残缺,不能有后,所以隐然视亲信的小宦官为子嗣。唐阳景突然血洗宫闱,固然杀得他心惊胆战,但惧怕之后失去权柄也失去亲信的孤独和失落,却也激起了他满腔的怨恨,恨到极致,惧怕也就淡了,此时他一心想击垮唐阳景。

“何宽如果真的拿下了东营,早就率兵进营了,怎么还会围在外面?良兄,唐阳景的贤妃和大公主暗里谋算夺你的兵权,后来却落水身亡,有这个仇在,唐阳景早就对你恨之入骨,他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如果跑了,他看在我这几年殷勤侍候的分上,或许还会放我一马,但你只要放弃兵权,就立即有杀身之祸。”

胡良成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稍微冷静下来,知宋平的劝说有理,暗一咬牙,狠狠地道:“不错,唐阳景不会放过我,有他没我!这神策军的兵权才是保命的根本!”

胡良成发起狠来,倒也有一股剽悍之气,他望了望何宽摆出的阵势,道:“东营战线长,何宽兵力有限,不可能合围,我们可从侧面潜进去。”

东营的将士被困在营中,听到外面传来的圣旨,也乱成了一片,不少人就想打开营门投降。只是神策军由宦官直接统率已成惯例,军中不少将领都是宦官的重要亲属,开门投降攸关生死,他们唯恐被诱杀,所以才没有闻风而降。

等胡良成潜入东营,营中将领已经分成了三派,一派倾向皇帝,主张奉旨开门投降;一派倾向宦官,不肯交出兵权;还有一派主张中立,提议派人出去探听探听虚实,而后再做决定。

胡良成若不出现,这三派会继续僵持下去,胡良成一出现,众将领看到他因为潜进军营而弄得狼狈不堪,便知他已在天子驾前失势。胡良成知情势危急,一进军营便立即大张虎皮,先把李太后的名义抬了出来,“何宽图谋弑君,意欲拥戴略阳王为新帝,宰辅公卿王列、苗期等人皆被其屠戮,他还纵兵在京都大肆劫掠。太后娘娘有旨,命我营即刻起兵,擒杀乱臣逆贼!”

他这番话真真假假,顿时震得众将都愣了愣。

这若是他一人的命令,则师出无名,东营的将领看他落魄,多半都会将他缚了,迎何宽进营。但他拿出了李太后的诏令,情势却又不同。十五年来,几度废立,都是宦官占上风,军中将领早有成见。何宽今日堵在营门口,这让将领们一眼就看出了宦官集团内部的分裂:宦官们也有各自拥立的对象。宦官集团的分裂,顿时让将领们也有了选择效忠对象的机会。

胡良成唯恐自己失去对右神策军的控制,一番话说完,立即命令自己倚重的亲信将领动手收缴兵权,以防生变。他一声令下,亲信将领赶紧逼迫同僚交出兵权,但平素不受胡良成倚重的将领多半在这种有选择余地的时候,不肯放弃手中的兵权。

胡良成在这种时候哪里还有半分耐心,见有人不肯交出兵权,脸色一沉,直接下令:“不遵军令,斩!”

一干将领都早有戒备,披了甲胄,带了亲兵,以防生变。胡良成这一声“斩”字出口,不从的将领便立即拔刀冲出军中大帐,呼叫亲信,传令手下的兵将与胡良成的亲信将领对抗到底。双方壁垒分明,杀成一团。

何宽招降不成,但见营内生乱,便知机会来了,就一直冷眼旁观。等到有人在营内大呼愿降,何宽这才举火为号,众军发出一声呐喊,齐向营门冲杀过去。他们顺着降兵打开的砦角冲了进去,和降兵混在一处,直取中军大帐。

东营因是内乱,所以士气低迷;何宽因是有备而来,所以士气高昂,大占上风。胡良成手下士兵有两万左右,比何宽及降兵多,却节节败退。

何宽眼见自己胜券在握,不禁面露微笑,心中无比快意,一会儿想:胡良成这厮跟我争斗十几年,着实可恶,等将他擒住,可不能叫他死得太痛快;一会儿又想:唐阳景派我领兵来攻东营,却让李敢守宫禁,还令他那个总角之交万荣硬生生地从我手里分走了四千将士,就是防我掌控左右神策军权,这分明就是不信任我,以后还是得把他废了,免得反遭了他的毒手;一会儿想道:自己如果真能拿到右神策军的兵权,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废掉唐阳景,然后立个如意的傀儡天子,到时宫内宫外上下人等都要看我的脸色行事,岂不快哉?

正当何宽想入非非,暗自得意的时候,突然大雨倾盆,神策军哪里吃过冒雨交战的苦?顿时一片混乱,戈折旗倒。就在此时,何宽听到后阵传来金戈之声和一片惨叫之声。

黑夜里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何宽初时以为是后阵剿杀溃逃的残兵,并没在意,但瞬息之间,后阵的骚动就变成了大乱,混乱中有人大吼:“敌袭,后阵敌袭!有埋伏!中了埋伏!”

何宽初时犹自不信,“胡良成已经龟缩不出,哪来的兵力从后阵包抄?”

况且夜间行军袭敌,对将士的要求极其严格,左右神策军虽然甲胄精良,是天下军队所不能比,但他们沉溺于安逸,缺乏作战能力。像他和胡良成这样,能够在夜间作战并且保证不发生溃退之事,已实属少见,这缘于双方准备充足,不吝重赏,士卒才会拼命。

何宽很清楚左右神策军的战斗力,他怎么也不相信胡良成有翻天的本事能弄来一支能够夜间行军且不惊不惧的精锐。当下他一面命传令兵约束军纪,一面竭力给将士们打气,“不要慌!不是敌袭,只是奸细扰乱军心!继续进攻,将营垒拿下!”

话音犹未落,后阵已经轰然崩溃,一彪人马紧跟在溃兵之后,趁势追杀过来,顿时将左神策军方阵冲得七零八落。来袭的人马逼近了中军帅旗所在之地,何宽遥遥望去,火光里,金丝、银线、明珠、宝石织就的九面飞凤旗流光溢彩。旗下众黑甲骑士群里,有一人与别人不同,赫然身着白袍银甲,头戴五凤朝阳冠。离得远了,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看出此人身形纤瘦,但骑在马上却偏偏挺拔俊秀,凛然有股铮铮朗朗,高华清贵之气。

那个人是谁?

看穿着打扮,不似男儿,倒似女子!

黑甲雄军,飞凤宝旗,白袍银甲,五凤朝阳冠,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主将,宛然似曾相识——不,不是相识,而是似曾听说!

那是传说中已经被人遗忘的故事。

何宽傻愣片刻,突然失声惊呼:“是端敬皇后!是鸾卫!端敬皇后亲率鸾卫出征!”

刹那间他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那股钢铁洪流般席卷而来,冲走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他吓得拍马便跑,他这逃跑的本领,与他那守光化门的亲戚倒是如出一辙,都利落非凡。

主将都被吓破了胆,左神策军顿时兵败如山倒。受困的胡良成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打开营垒,指挥手下向外冲,与鸾卫里应外合。

一时间东营里外三层混战不休,数万士卒敌我难分,乱成了一团。何宽手下本来还有人想继续反抗,奈何主将逃匿,军心已经散乱,他们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暗夜里惊慌逃窜的士卒,互相踩踏,一时间死伤无数。

鸾卫冲锋陷阵时损失不重,反倒在败兵乱成一锅粥时,阵势被冲开,他们如同一脚踩进了烂泥沼,折了数十名勇士。鸾卫乃是西内立足的根本,这意外的折损,令瑞羽十分痛惜。瑞羽连忙下令,停止骑兵与败兵近身纠缠,只需在外围射杀。

鸾卫是骑兵,真正的长处是借助坐骑之力冲锋陷阵,与败兵短兵相接,马力受限,实为下下策。柳望其实已经令传令兵吹号收缩阵线,只是鸾卫毕竟已经十几年不曾作战,再怎么精锐,临战时也不免有些反应迟钝。直到瑞羽连连催促,军令连下,鸾卫才缩回兵锋,稳住阵脚。

胡良成也趁机率兵突破重围,与鸾卫合兵一处,大叫招降:“投降免死!投降免死!”

唐阳景此时在紫宸殿里焦躁地打着转,自从将最后能调用的五千机动左神策军分派去夺取光化门和围困西内后,他的双眼就一直通红,衣领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复已经数次。

这次政变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转折,也是他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由不得他不紧张。

如果这次行动不能成功,他将要面临什么?他连想都不敢想,嘴里只是不停地低念:“不会输的,我不会输,不可能输!”

何宽夺兵权,万荣捉公卿,李敢守禁宫,包海夺光化门,杜梁围困西内,应该说一切安排都很妥当,没有任何漏洞了。

只要兵权在握,明早临朝,我就能真正拟诏安排亲信入主南北二衙,从此以后,我就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就能真正地一言九鼎,再也没有人敢视我为废物!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汗水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被风一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勃然大怒,吼道:“人呢,都死光了?”

东内的宦官或是被杀,或是逃跑,宫女们目睹了主人突然间的血腥手段,无不心惊胆寒,连大气也不敢喘。此时几名宫女听到他发怒大吼,赶紧跑过来,伏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沐浴更衣!”

“诺!”

宫人刚要退下,他又喝住了,问:“皇后和鸣朝呢?”

“方才奴婢看到皇后在教殿下背书。”

唐阳景猛然间听到一个“书”字,本来已经忧心如焚的情绪轰然爆发,他也不管是不是说此战要输,就歇斯底里地咆哮,“贱婢你敢说朕会输?朕不会输!不会输!”

他这一吼使得他额头青筋跳动,面色狰狞无比,仿佛吃人的野兽,吓得那宫女两股战栗,连忙叩首,“奴婢不敢!不敢!奴婢回答皇后娘娘和殿下在做什么,不是说您会……”

宫女情急分辩,前一句还记得要避开忌讳,后一句却一不小心顺了出来,吓得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把那个“输”字咽了回去。只是唐阳景此时此刻已经被重重压力压得失去了理智,她虽没把话说完,却仍让他暴跳如雷,“贱婢,你还敢咒朕!”

那宫女被他一把揪住发髻拖起,心胆俱裂,忙惨叫求饶,“陛下饶命!奴婢不敢!陛下饶……”

唐阳景将她拖到大殿的金柱前,运足全力按住她的脑袋往柱上撞,只听咚的一声,求饶声戛然而止。可怜那宫女只因一句话不慎触了他的忌讳,便被他撞得头破脑碎,鲜血和脑浆溅了唐阳景一脸。可唐阳景却丝毫不觉,扔开那宫女的尸体,咯咯地尖笑两声,恶恶狠狠地骂:“贱婢!朕此战必胜,朕必然君临天下!”

此时所有的宫女看到同伴惨死的一幕,再看到唐阳景满面鲜血脑浆,狰狞大笑,形如恶鬼的模样,都惊恐万状,齐齐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后退。她们这尖叫后退的举动,却更深地刺激了唐阳景,“不许跑!朕劈了你们!”

血腥味让他亢奋得无法自制,宫女们在利刃前被吓得花容失色,无能柔弱的反抗更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操纵他人生死的快感,他挥刀砍!砍!砍!

没有人能冒犯他的威严,没有人敢反抗他的命令!他才是九五至尊,才是天下人的主宰!

直到大殿里再也没有一个活物时,他才停下来,提着刀喘着粗气,踩着血泊,望着殿内倒下的宫女们的尸首,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直到他笑得痛快了,才扬声大叫:“李敢!”

李敢一直领着禁卫守在紫宸殿外,唐阳景刚开始追杀宫女的时候,他听到响动曾经进殿查看,见唐阳景杀红了眼,怕惹祸上身,便又无声退了出去。直到此时听到唐阳景的叫喊,李敢才走了进来,拱手回应,“末将在!”

“万荣回来没有?”

李敢有些不忍看殿内枉死宫女的尸首,迅速回答:“还没有万将军的消息。”

唐阳景焦躁地怒骂:“快一整夜了,这个万荣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去丹凤门等着,他一回来就命他速来见朕!”

李敢不敢多言,诺然退下。

唐阳景抹了抹脸上的血腥,又大吼一声:“来人!”

他刚才的疯狂杀戮已经把所有侍从吓得魂飞魄散,那些未被他斩杀的宫人皆仓皇出逃,因为禁卫守在外面,才不至于让这些出逃的宫人狂奔出宫,此时他们个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听到有人喊,却无人敢出来应命。

唐阳景吼了几声,不见人回应,狂怒地虚劈几刀,吼道:“是不是要朕把你们统统杀了,你们才出来?”

他已经杀红了眼,明证在前,此时无人敢怀疑他说的话,几名胆子稍大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走出来,遵照他的命令将殿内的尸体拖出去,而后提水冲洗殿内殿外的血迹。

或许老天垂怜这些屠刀下无力反抗的柔弱女子,就在她们慌慌张张地从远处的深井里提水清洗殿外的走廊和台阶时,大雨倾盆而下,一瞬间将地面的血迹冲得干干净净。

万荣回来交差,一入大殿看到唐阳景的身影,便得意洋洋地禀报:“陛下,臣已经把所有宰辅公卿都押到了立政殿,他们的直系眷属,也尽数投入了诏狱,不怕他们反了天!”

他是唐阳景微时的总角之交,一直被权臣大阉压着不能得官,陡然间他手握兵权,看到那些平日里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大人物,今日却成了自己的阶下囚,不免有小人得志的轻浮和得意。唐阳景听到他大呼小叫的声音,面色一沉,问道:“那些宰辅公卿在立政殿里干什么?”

万荣匆忙地把人拘到立政殿,便被李敢传来见唐阳景,怎知那些人现在在干什么,但看看唐阳景阴沉的脸色,却不敢说自己不知道,连忙回答:“宰辅公卿也是凡夫俗子,他们的亲眷都被扣了,自身又被拘在立政殿里,现在都乖得很。”

唐阳景虽然没有帝王资质,但坐在御座上已经四年,却也不是全然无知,万荣的假话哪里瞒得过他,他冷哼一声,“这群王八蛋个个狼心狗肺,乖个屁!”

他在万荣面前说话粗俗不堪,万荣心里正暗自想笑,唐阳景打了转,又问:“这群王八蛋被抓来,少不得要骂骂咧咧,都骂了些什么?”

万荣讪笑道:“都是屁话,也没什么。”

说了这句,他心里一动,想起一件事来,“有几个老不死的被抓之后,口口声声说要去西内请太后做主,我听得烦躁,捆了他们,塞了他们的嘴。”

万荣去抓捕宰辅公卿的时候,曾经奉命派人去佯攻西内安礼门,以此恐吓李太后,让她不敢派兵出来捣乱。虽说他是佯攻,但安礼门在有内应的情况下还是没能被他拿下,这让他心里很是不悦,以致听到有人说起要请李太后做主,就十分不耐烦。

唐阳景不知万荣心里的这番曲折,万荣的话他听在耳里,面色更加狰狞,一刀恨恨地砍在地上,怒道:“西内那老妖妇一日不死,我寝食不安!”

那些朝臣哪个会肯将手里的权力交出来,若是李太后不死,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借李太后的名义来跟他抢夺权力的归属,甚至于废了他重立天子。

一念至此,他猛一咬牙,对万荣道:“你带上所有的兵力去会合杜梁,把太极宫给我拿下,顺便告诉你的那些将士:第一个攻入太极宫的,赏金万两,封千户侯!对太极宫内守城的人你也可诱降:开门投降的,赏金万两,封千户侯!快去!”

万荣自一早奔波到四更,已经疲惫不堪,听到唐阳景的命令,不禁呆呆地反问:“现在?”

“对,就现在!”

万荣指指外面的倾盆大雨,哭丧着脸道:“雨这么大,怎么攻城呀?”

唐阳景焦躁至极,见他推三阻四,更是急火攻心,双眼血红地大吼:“万荣!西内那老妖妇有名位,有声望,有大义,还有精兵强将。如果不趁现在把她除了,我们都要死,都要死!你懂不懂?皇权之争,不像我们在市井里赌钱那么简单!”

第二十章定风波

东应不急不慢地走到山腰上,目光从宫人侍者惊惶的脸上掠过,等他们停止窃窃私语后,他才缓声说:“孤在这里,天塌不了。”

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将士们身上的铁甲兵器相撞的金声。由薛安之护送的李太后一行人没有经过被人围困的七门,走的却是一道将北面堵塞封闭了十几年的旧门,他们穿过西内苑的一条荒芜小径,迂回出城。走得远了,灯火长龙也变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小点。

东应目送李太后一行远去,思绪万千。他在宫门口沉默良久,才回到承庆殿,让宫人尽数引燃殿中的灯火,然后招来明经博士给他读书。

这是一决胜负的政变之夜,西内上下留守的宫人想到主力已经尽数调走,而他们现在还要防守空虚的宫门,不禁都暗生寒意,紧张不已。

东应静静听着明经博士的朗读,遇到自己不明其义的地方,便开口询问,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因为宫变而生出的紧张恐惧。这一刻,他半点也不似在瑞羽面前那个撒娇的小童,更像一个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少年王者。

黑齿珍留守西内,由于兵力不足,便收缩兵力,将西内的外城守卫内调,布置在内城的城墙处。换防完毕,他来承庆殿向东应回禀防务,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安排?”

东应想了想,笑问:“将军自觉防务可有疏漏之处?

黑齿珍向东应征询意见,不过是表明一个效忠的姿态,却不认为东应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意见。东应这么直白地一问,倒让他愣了愣,略觉尴尬地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末将自己感觉怕是做得不周全。殿下目光开阔,或许另有看法。”

东应坐直身体,笑道:“将军乃是沙场宿将,善于守城,既然将军认为没有疏漏,那定是没有疏漏。”

黑齿珍低头道:“谢殿下信任。”

东应笑道:“将军,太娘娘和长公主虽然出去了,但她们很快就能回来。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黑齿珍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的疑虑和烦乱竟被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在了眼里,便更觉尴尬。尴尬过后,再见东应一脸从容坦然,全无半点忧虑恐惧,心里微觉惭愧:这么个未经阵仗的黄口孺子面对大事尚能面不变色,相形之下,自己却无能。

“末将惭愧。”

“将军的才干出众,素得太娘娘赞誉,孤也久仰。”宫人将夜宵奉上,东应挥手让宫人给黑齿珍在旁边设了一席,道,“将军辛苦了,请用。”

黑齿珍忙碌了大半宿,也早已腹中饥饿,当即道谢入席,大快朵颐。东应待他吃饱,才问道:“将士们一夜不避风雨地守城,不知可曾吃过宵夜?”

黑齿珍忙道:“末将换防时,辎重营已经将肉粥滚汤等物送上了城头,将士们衣食充足。”

东应细问了夜宵的样色和将士的食量,判定黑齿珍并没说谎。想到刚才赐食时,黑齿珍进食的样子,他不禁笑了笑——守城的将士都吃过宵夜了,黑齿珍却没吃就跑来回禀军情,虽说此人临变时紧张不安,胆色不如薛安之,但也算得上忠心勤勉。

这念头打了个转,他的口气不觉温和了许多,道:“城防大任有将军在,孤放心得很。”

东应本身资质就不俗,历大难而不死,更是平添了两分气度,此时东应临变不乱,说话的口气虽然老练,与年龄不衬,却不显张狂。黑齿珍看到东应那从容自若的神态,心中的忧虑尽消,然后俯身告退。

黑齿珍退走后,东应面上的微笑依然,心却不经意地沉了下来。黑齿珍为一军统领,都不免对瑞羽和李太后的主动出击心怀疑虑,看来抽调了精锐之士的禁卫将士,也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散乱超出了他原来的预料,整体作战能力也要比原来降低了不少。恐怕西内再生大变的话,所能倚赖者不多。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正想叫人准备蓑衣斗笠,亲自巡视宫城,鼓舞士气,便听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声音,那声音夹杂着风雨声,模模糊糊,让人听不真切。

东应侧耳倾听,那模糊的声音逐渐清晰,原来敌军在宫城外一面击鼓鸣金,准备攻城;一面齐声叫喊,劝降西内的守城将士献门。待到东应镇定,听到这连风雨声也遮盖不了的诸多声音时,不禁心惊。

他正犹疑不决,青红已经和三名传令兵冲了进来,脸色难看地回禀:“殿下,外城的重玄门失陷,唐阳景的人来攻打内城了。”

西内将兵力内缩布防,致使外城守备空虚,外城被攻陷是意料之中的事。东应初闻异声时忍不住心惊,但看到宫人内侍个个面色发白,他反而十分镇定,于是点头向青红等人示意自己知道了,问:“是何人领兵?兵力总数多少?战斗力如何?他们是包围了内宫,还是集中兵力主攻哪道门?可有哪道城门告急?黑齿珍将军令你等回报军讯时又有何吩咐?”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青红和三名传令兵都敛了惊慌的表情,顿了顿才回答:“敌方主将姓名不知,兵力约有二万,旗帜甲胄杂乱不堪,看上去像左神策军和囚犯无赖混编的杂军。他们没有包围内城,而是兵分三路攻打阳明门、日华门和承庆门。黑齿珍将军亲自督战,令我等回禀殿下:敌军虽众,但内城稳固,又有天时相助,请殿下安心坐镇,不必惊慌。”

东应闻言一笑,朗声对两名传兵道:“知道了。告诉黑齿珍将军,孤应允的:所有守城将士,赏赐千钱;若杀敌一人,则另赏万钱;若有将士奋勇作战以至牺牲,则按其功勋重赏眷属,其父母妻子都由孤建忠良祠加以抚恤。”

“诺!”

青红在一旁看着东应有条不紊地应对,颇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汗颜,接过宫人送来的斗笠给东应戴上,细声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去巡视各宫宫禁。”

青红听东应说要去巡视宫禁,不禁皱眉,“殿下,外面攻城正急,也不知各宫各殿究竟谁是奸细,您去巡视实在太危险,还是不要去吧。”

东应摇头,“西内的宫人内侍从未经历战事,现在听到外面攻城正急,加上又有人以高官厚禄引诱,恐怕他们免不得疑忌慌乱。若我不巡视宫禁加以安抚,否则真让他们乱起来,必会多生事端,这于战不利。”

若是大雨不停,攻城者迎面而上,必会多方不利,于西内却大有益处。可天公不作美,东应刚出了承庆殿,大雨竟然停了。这夏末秋初的雨来得猛烈,去得也爽快,晚风一吹居然又是晴空明月。

东应大皱眉头,攻城的万荣却高兴万分,大叫:“上苍庇佑天子,所以才拨云现晴!兄弟们,我们受天命庇佑,必然大胜!”

天晴得及时,攻城的左神策军大受鼓舞,仗着人多,将撞车、云梯等器械一一用上,攻势顿时猛烈起来,守城的将士压力大增。

内城城墙高七丈,厚三丈,各个城门都设有哨楼以及武库,滚木、礌石、弩炮、钢钉、铙钩等守城器械,准备充足。虽然守城的人数少,但城池坚固,居高临下,足可以一敌十,因此内城不易攻克。

东应的脚步停了一下,想到黑齿珍既然胸有成竹,料那敌人再强也攻不进来,于是他又坦然往东园行去。

不料他刚刚巡视完两宫,便见东北方向冒出一股浓烟,紧跟着火光大亮,竟然失火了!

青红算了一下方位,大惊失色,“佛堂失火了!”

佛堂位于西内东北角,乃是李太后常驻之地,陡然间起火,让东应措手不及。他连忙吩咐一个小黄门,“快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内上下的宫人内侍足有五千余人,各司其职,如果是失火,自然有司掌此职的典侍组织救火,倒不用东应亲自前去。怕只怕这不是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

奉命查看佛堂失火的小黄门尚未回来,西南角的三清殿又起了火。这一左一右西内两个供奉之地接连起火,显然不是意外。

东应心中大怒,索性停下脚步,冷然道:“孤倒要看看,除了这两个地方,宫里还有哪些地方会‘失火’!”

没让他等太久,安仁殿、咸池殿、甘露殿先后起火。宫内建筑多是木材构筑,数百年沿用下来,风吹日晒,木头早已干透,被人泼油纵火,再加上西北风一吹,火势便轰然蔓延开来。火势太猛,加之又有人暗中唆使宫人内侍四散逃窜,一时间场面混乱。

此时火光冲天,宫人四散逃窜,守城将士的军心也为之一乱,连黑齿珍也怔了怔,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派兵去救火或者去救昭王。他念头方起,便听到当当的击锣救火之声,跟着又听见内侍舍人四方奔走大喊:“昭王殿下有令,将士们各司其职,守卫宫城,切莫误信流言,自乱阵脚。所有宫人内侍,由各自的直属首领约束编排,入东海珍岛避火!”

黑齿珍验过内侍舍人诏令上的印鉴,心中大定:昭王殿下年纪虽小,可行事却条理分明,轻重缓急拿捏得不差分毫。有主如此,后顾无忧,前程定会大有希望。

西内有东、南、西、咸四大湖以及一条御河,其中东海汇集三湖之水,水域最大,海中心的人造珍岛十分开阔,用来豢养珍禽异兽,其间建筑皆以青砖条石构筑,因而难以起火。只要将宫人内侍都送到珍岛上,奸细即使放火将立政、万春、千秋等主殿尽数烧了,也伤不了人,也就无法制造恐慌,这西内也就乱不起来。

东海共有两条道通往珍岛,一是浮桥,二是大小三十一条船舶。所有宫人内侍在各自的直属首领安排下排成两列,或走浮桥,或上船。此时东应一脸沉静地坐在五牙大船的甲板上,数十名精锐侍卫刀出鞘、箭上弦地在他身后侍立,偶尔有人想占先抢前,立即被侍卫兜头痛打,挨了打的宫人内侍既觉得害怕,又觉得心安。

对于大部分宫人内侍来说,最怕的不是有人用铁腕手段对他们从严管理,而是没有一个主人让他们值得依靠。宫中这种大变,若是东应不出现,他们难免会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逃窜。东应出现了,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唯他马首是瞻,丝毫不会因为被那些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而怨恨他。

过不多时,所有宫人内侍都尽数转移到了珍岛。东应又命人驾船将浮桥的桥板抽去,等船尽数入港停妥,他才下船上岛。宫人内侍密密麻麻地站在渡头旁边的山坡上,惊惶地等着他上岸。

东应不急不慢地走到山腰上,目光从宫人侍者惊惶的脸上掠过,等他们停止窃窃私语后,他才缓声说:“孤在这里,天塌不了。”

大火蔓延之际,他当机立断,传令撤退,他俨然已经成为宫人内侍的主心骨,此时这句话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种气势,山坡上惊慌失措的宫人内侍听得真切,便有人大呼:“殿下千岁!”

那人一喊,便有人跟着高呼,霎时间珍岛上下齐呼千岁,声音响彻云霄。欢呼了数十遍,人人的惶恐都大消,虽然困于一岛,前途未卜,他们却不觉得害怕,反而对东应生出一股崇敬之意,觉得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东应待他们欢呼过后,才开始安排众人暂时的居住。因珍岛上的建筑多是用来圈养异兽的笼舍,除去供贵人观赏异兽后歇脚的停云馆和饲兽侍者的居所外,都不宜住人。东应首先将伤、病、老、残安置进了停云馆,其余人等依旧按原属的宫殿编排,由直属首领管束,在岛上长长的步廊里暂时休整。

五千宫人内侍中必然有奸细,当此时机,东应宁肯认错,也不肯放过。他先令各宫首领、宦官、女史将衣服鞋袜上沾了油脂等引火之物的宫人缚了,押到鸵鸡苑看管,而后他又挑选了八百名健壮有力的宦官,遍寻各种铁器兵刃,把守两个渡头,以防万一。

第二十一章败者寇

唐阳景明知大势已去,可事到临头却不甘不愿,拼力挣扎,“朕受命于天,你们谁敢动我?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唐阳景在紫宸殿里坐立难安,一个时辰不到,他已经连续三十几次向李敢询问万荣的战况。李敢心知西内城池高深,即使有内应在内城纵火,若是西内的主事者不自乱阵脚,西内的城门就不会失陷。万荣率领的那群杂兵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百个时辰也不可能攻下西内。知道归知道,李敢明说却是万万不敢,只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