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过后,天色微亮,唐阳景终于拂袖道:“不等他了。来人,给朕更衣着冠,准备车驾前往立政殿。李敢,你派人先去安排一下,朕今日朝议要撤换宰辅。”

立政殿里,担惊受怕的宰辅公卿经过一夜的折腾,已经没有了乍遇宫变时的惊诧和恼怒,只有无奈和痛恨。此时他们被士兵紧密监视,就连说话也不方便,彼此只能以目传意,各自有着心中的盘算。

金字时牌,东内钟鼓齐鸣,声音震天。随着钟鼓声响,头戴绛色鸡冠头巾的绿袍鸡人执事走进殿内,在朝堂下首站定,开始模仿鸡鸣声报时,提示朝官时辰已到,诸臣肃立,静候天子驾到。

比起以往的朝议来说,今天的情况很特别——大多数朝臣的身边,都有武士“陪同”,还有几位老臣,更是被捆成了粽子,连嘴也被塞住了。

唐阳景走进殿内,本应诸臣一起俯身行礼,但典侍的提示已过,所以行礼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对这位天子只是怒目而视。

唐阳景目不斜视地登上丹墀,以最端正的姿势在御座上坐了下来,平静地开口,“今日朝议,朕要撤换凤阁鸾台的五位平章事。”

他也不按朝议的次序询问朝臣的意见,而是一连串地发布命令,然后毫无顾忌地提携皇后的外戚。他摆出的阵仗一干朝臣都看在了眼里,所以对他的命令并不感觉意外。须发花白的十几位朝廷重臣被武士押着聆听天子的命令,他们一直都很安静,直到唐阳景的声音停下来,才开口,“臣反对!”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一句话。这是唐阳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但此时亲耳听到,仍旧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他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这些朝臣,一直都瞧不起他,从不听取他任何意见,只拿他当傀儡,甚至直到今日,他们沦为阶下囚,仍然如此!

他才是天命选定的天子!这些人,应该在他脚下臣服!

恍惚中,他听到老宰相大声说:“陛下,臣已老朽,不堪驱使。然而,臣请问,樊亮何许人物,有何德何能执掌天下?”

“就凭他是朕的岳父!”

唐阳景隐忍四年,终于在自认大权在握的时候咆哮出声,说出了他很久以来一直想说却不敢出口的话,“朕要封自己的外戚和故交为官,几时轮得到你们来推三阻四?莫说朕只封他做凤阁鸾台平章事,朕就是封他为异姓王,那又如何?”

老宰相顿时目瞪口呆,一干老臣也哑口无言,望着这一夕之间面目迥异的天子,他们竟然说不出话来。

立政殿内一片寂静,越发显得殿外嘈杂,只是殿中人人都各有所思,没有留意这些。直到甬道上一群提刀执盾的甲士猛冲上来,与殿外守卫的禁卫战成一处,殿中诸人才发现情况有异。

唐阳景痛快淋漓地发泄过后,猛然看到殿外的混战,顿时面色苍白,指着李敢大吼:“你去!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四重宫城都没有阻挡住这群甲士的脚步,仅是立政殿外用来挟持朝廷重臣的五百禁卫,又怎么可能挡住他们的锋芒?这次兵变,真正一决胜负的地方,不是立政殿这方寸之地,而是陛下的眼前,因此这胜负之势早已明朗。

唐阳景内心深处未尝不知大势已去,但他既已放手一搏,不到最后关头输得一无所有,他是断然不会认输的。他也不能认输,因为他根本没有认输的余地——其实他一直都没有退路,也没有立足的余地。自他被宦官权臣们从穷街陋巷里找出来,推上那金碧辉煌令人头晕目眩的御座之日起,他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火山口。

大殿内外,十丈之遥,步步皆血。李敢身边的禁卫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下他一人踉跄倒在了殿内。至此,唐阳景身边的最后一个守卫也被彻底击垮,只剩下唐阳景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丹墀上。

这一刻,没有人挡在他面前,即使忠诚的纳言卫辉,亦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挟持之举而心灰意冷。

甲士兵戈森森,直入大殿。他们放开被捆的十几名老臣,绑了大殿中唐阳景新任命的外戚及故人,又将所有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此地再无威胁,才收起横刀,恭请诸位朝臣各归其位。

自始至终,他们不曾多看御座上的唐阳景一眼,也没有将他拉下来,更不曾对他挥刀相向。然而,唐阳景坐在御座上,却感觉到了比被人直接打倒更深重的侮辱!

这一刻之前,他大权在握,对那些瞧不起他的朝臣生杀予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和荣耀。他本来以为,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束缚,真正成为天之骄子,九五至尊。

他忍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终于得到了这份梦寐以求的荣耀,终于握住了至尊的权柄,然而就在他飘飘然的时候,他所有的荣耀、快活,就像那充气皮囊被刺了一个洞一样,噗的一声干瘪下去。

原来他所有的光辉与荣耀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别人铺路,为别人添加一抹异样的鲜亮。

他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宦官将战死将士的尸体拖走;看着宫人将殿外的污血冲刷干净后,又在地上铺上厚厚的锦绣地毡;看着甲士在立政殿内外分列肃立,等待他们的主人。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不是真的!是幻觉!

殿前广场的宫门层层打开,鲜艳的五彩飞凤旗,素锦丹红翔鸾旌,映入眼帘,而后便是骑着毛色光亮的白马,身披坚硬盔甲的威武卫士。行障坐障绵延,华盖幢幢,重翟宫车辘辘而来。

一夜宫变,天阙之下,多少人血肉模糊,这一行人马逶迤走来,却光鲜夺目,华彩非凡。

立政殿外侍立的宦官侍女匍匐于地,立政殿内犹疑观望的朝臣拜伏于地,立政殿内外戍守的甲士拱手于胸,他们全都对这次兵变中的胜利者恭迎欢呼,“太后娘娘千岁!”

重翟在殿前停下,女史撩起翟车的重重垂帘,瑞羽扶着李太后慢慢地走出车厢,在胡良成等人的簇拥下,他们踏着地毡一步一步地走进立政殿。这一夜亲率鸾卫出征,承担生死存亡的重任,瑞羽眉眼依旧,只是在那绚丽的颜色中,她猛然生出一股有异于寻常女子的决然戾气。

李太后面含微笑徐徐行进,摆手示意诸臣免礼,当看到十几位须发凌乱,形容憔悴的老臣跪在地上时,她连忙快行几步,亲自将他们扶起来,温声安慰,“老爱卿受委屈了。”

一干老臣一夜担惊受怕,直到此时见李太后稳占了上风,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想想阴沟里翻船,竟然栽在唐阳景手里的屈辱和家眷被挟持的煎熬,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老泪纵横,“娘娘,您要为老臣做主!”

李太后脸上的皱纹深刻得仿佛霜刀划过,一夜之间,她仿佛又老了几岁。她秉性善良软弱,即使在宫廷中沉浮了数十年,仍然未改,虽然起意要废了唐阳景,但此时一想到唐阳景落败之后,必然性命难保,突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瑞羽看见祖母的神态,知她有不忍之心,便踏前一步,疾言厉色地质问踞坐在御座上的唐阳景:“祖母驾临,陛下却踞坐不迎,轻慢至此,难道这就是天子的孝道?”

唐阳景面如死灰地看着瑞羽,冷笑,“你们要来抢朕的大位就明说,何必到了现在仍遮遮掩掩,用孝道来做借口?你们已经暗里筹谋要逼朕,难道要朕在老妖妇面前做出一副恭顺之相,你们就会善罢甘休?”

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已经不耐烦再做遮掩,竟当面直呼李太后为“老妖妇”。胡良成等四阉早已拟好了请求废帝的奏折,正在寻找宣之于众的机会,此时听了唐阳景的话,当即吵吵嚷嚷,和一群朝臣一起对唐阳景痛加指责。

胜负已分之际,这一番口舌,是每个参与者都不得不极力投入的表演。那篇指责唐阳景失帝王礼仪,乱皇家制度,当被废黜的奏章,骈四俪六,宫沉羽振,华丽非凡。

废帝的奏折读完,立政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象征最高权威的李太后,尽管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在等待结果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因为紧张而屏息凝视。

李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和不忍,道:“除其印玺冠冕,废为隐王。”

四阉手下的宦官一拥而上,去抢唐阳景的印玺冠冕。唐阳景明知大势已去,可事到临头却不甘不愿,拼力挣扎,“朕受命于天,你们谁敢动我?朕是天子,朕受命于天……”

他大杀宦官,与宦官集团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宦官们借此机会,对他绝无半分礼让,当即拉手的拉手,按脚的按脚,把他身上的天子印玺强抢了来,并且扯下他的九旒冕、大裘、玄衣,然后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出去,冷诮道:“太后有诏令废黜天子,哪来的天子!”

瑞羽为李太后废帝寻找借口,但后面的一切她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生出一种世事荒谬绝伦的惆怅,她对唐阳景陡然生出一丝同情。其实,站在唐阳景的立场来说,他不甘做傀儡天子,想收拢皇权,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根本无所谓“错”。他唯一的错误,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成王败寇,他所有的过错,仅仅在于这一仗他败了!

她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横刀把手,感觉就像握住了自己一生的平安——唯有手里牢牢地握住天下无敌的兵权,自己才是安全的!这个念头她早已有,但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认识得都深刻。

唐阳景和他的党羽被拖出了立政殿,李太后坐上了御座,她轻轻地摸了摸摆放在案上的玉玺,感慨万端,良久没有说话。瑞羽看了眼朝臣们的脸色,俯身轻轻提醒道:“王母,据说宰辅公卿的亲眷都被隐王投入了诏狱,是不是该将他们放出来?”

李太后轻啊一声,“正该如此。阿汝,你执我诏令,前往诏狱将被隐王所害的人放出来。”

瑞羽犹豫一下,见李太后面含微笑,目光里别有深意。她怔了怔,刹那间明白了李太后的用意:李太后让她去释放朝臣们的亲眷,是要让这些朝臣记着她的人情,也是要故意支开她,以免在等会儿商议继位人选时,她因涉入过深,会被其中的利益纠葛伤害。

“诺!”

她本来也不愿在朝臣面前多露面,李太后既然做此安排,她也没有拂逆的道理。当即退出立政殿,持了诏令去放人。

唐阳景骤然发难,宰辅公卿的家眷毫无防范地被拘入了诏狱,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沾,个个饥肠辘辘,神情沮丧。

既然做了好人,自当把事情办得妥帖,瑞羽将一群落难贵人领到了弘文馆稍做休息,又令周昌去东内的库房领取米、粮、布、帛等物,给客人准备衣食。周昌去了片刻,便转了回来禀报:“殿下,东内几座库房里的东西,都被隐王昨日犒军用得差不多了。”

瑞羽皱眉,“难道唐阳景挥霍了一下,库房就空虚到连请宰辅公卿的家眷吃一顿饭都请不起的地步?”

“那倒不是。贵客们的膳食,臣已经令人准备了。”周昌向瑞羽靠近了些,轻声道,“殿下,经过昨夜这一乱,恐怕不只宫中库房空虚,宰辅公卿家中也难保就有余粮,还有被乱兵流匪祸乱的普通百姓……恐怕京都很快就要闹饥荒。”

瑞羽的心思都围着政变打转,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陡然被周昌提醒,她霍然一惊,转念又想到此时民间已经收了夏麦,仓廪尚足,长久的饥荒倒还不至于。只是眼下京都缺粮,颇令人头疼。

宫廷政变固然攸关生死,但比宫廷政变更棘手的事情,却是京都闹饥荒。瑞羽心头一闪,抬头对周昌道:“周昌,安置宰辅公卿亲眷的事,还是交给孙建仁去办。你管束好我们的人,莫让他们在东内乱走乱动。除了接太娘娘回宫之外,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周昌愕然不解,“殿下,若是此时撤回我们的人,无异于把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四阉。这一番政变于我们而言,岂不是全无益处?”

瑞羽笑了笑,“这种明面上的好处,我们占着无益,让别人占了去吧!”

周昌心中不甘,迟疑了一下,问道:“殿下,要不要向太娘娘禀告一声?”

瑞羽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太娘娘知道了也会赞同。去吧,别耽误时间!”

第二十二章生死决

瑞羽意识到其中的艰险,想到东应身处险境,不自觉地出了一身汗,惶然问:“老师,你没有让东应试试垂索下来,看能不能从岛壁上爬下来?”

落难贵人不需要她再出面安抚,她留在东内又有违李太后要她远避是非的本意,问了去打探立政殿消息的宦官,听说李太后有薛安之、柳望保护,又有四阉和一干老臣支持,完全控制了大势,她便放心地领了一众亲卫回到西内。

一早控制住东内的形势后,郑怀就带着胡良成借出的三千神策军回援西内。除去少部分无赖子见势不妙偷偷弃械逃跑之外,几乎所有攻打宫城的杂兵都被围困在内外两层宫城之间,被郑怀和黑齿珍里应外合尽数歼灭,万荣也被乱箭射杀。

瑞羽赶回西内,见武英殿外的沙场上捆了一串串的俘虏,顿觉奇怪:郑怀做事素来首尾利落,像这样把俘虏捆了扔在地上,任得胜之后的神策军打骂的潦草事却不像他的所为。

她心中忧虑,急忙催马进了内城,扬声问守门的令丞:“黑齿珍将军和回援的经离先生现在何处?”

那令丞见瑞羽率着数百鸾卫精锐回来,便一喜又一忧,苦着脸低声道:“殿下,昨夜内宫有奸细作乱,逆贼明攻城门,暗里却派了精锐潜入御河,他们与内奸合力打开了西南角的拦河栅……”

御河自西内西南角流入,从东北方向流出,正好将东西两宫分隔开来。相对于坚实高厚的宫城来说,御河虽然有三重栅栏,但却是防御工事最薄弱的地方,且北人多不习惯水战,这个薄弱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忽视。内奸能够想到偷袭这里,说明指挥者颇有眼光。

瑞羽初闻此讯吃了一惊,但又一想如果敌人这偷袭之计发挥了大作用,此时西内早已易主,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想来即使有些意外,却也无关大碍。

“战况如何?”

“六百名叛军从御河泅入,夺取宫门不成,就转而攻打东海珍岛。黑齿珍将军和经离先生歼灭敌人后,唯恐珍岛有失,于是就率兵赶去救援了,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

珍岛不过是豢养珍禽异兽的地方,毫无作战价值,如果上面没有重要的人物,断然吸引不了叛军。陪同李太后进立政殿废黜唐阳景,她并不紧张,在她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场并不精彩的较量,但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惊问:“昭王在珍岛上?”

不待那令丞回答,她已经挥鞭猛催坐骑,往东海方向急驰而去。还隔着几座院落,她就远远地听到了珍岛上传来的厮杀声。参战双方因为都没有充足的水战准备,所以用不上器械,只能短兵相接,拼的是双方将士的勇猛。

瑞羽遥见军中大旗所在,便奔了过去,身后的鸾卫连忙举着帅旗护着她直入军中。郑怀此时正皱着眉头观看湖面上的战事。

瑞羽急步走过去,问道:“老师,战况如何?”

郑怀叹了口气,道:“若是论战,我军必胜。”

瑞羽心一紧,“那小五呢?”

郑怀轻轻展开手里握着的珍岛地图,送到她面前。珍岛是由奇石为基垒构筑的人造岛,为防异兽逃逸,也为了增加岛上的奇趣,便把岛造成了盆地的形状。除了珍禽异兽放风的地方是缓坡和平地外,四周都是怪石嶙峋,临海更是石壁高悬,只有两个长长的石阶连接着渡口,供人出入。

此时东应正率领得力的宦官守在石阶上端,正面抵挡敌军,郑怀派去的援兵正从背后袭击敌军。从渡口入珍岛的石阶长不过二百多步,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敌我双方五六百人,这阵势活似夹心馍。

仅从大势而言,敌军两端都是我方的人,敌军必败无疑;但以实际战斗力而言,岛上的宦官根本就不是敌军精锐的对手,他们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一旦石阶入口失守,珍岛内便无反抗之力,东应立刻便要落于敌手。

瑞羽意识到其中的艰险,想到东应身处险境,不自觉地出了一身汗,惶然问:“老师,你有没有让东应试试垂索下来,看能不能从岛壁上爬下来?”

“行不通,岛壁高峭,又长满青苔,加之珍岛边缘假山怪石林立,难以攀登。若不是有此地势,敌军也不至于被困在石阶上进退两难。”

郑怀见瑞羽忧心忡忡,又道:“人虽然上不去,但方才我已经让岛上的人吊了甲胄兵器上去,想来对昭王殿下有所帮助。”

他们援兵虽多,但受地势所限,却偏偏对夹在石阶上的敌军束手无策,只能期望岛上的宦官勇武,能再拖延些时间,或者敌军见大势已去,弃械投降。

瑞羽心中焦躁,自然无法静候,便唤人备船,想靠近些观战。郑怀皱眉道:“殿下,你是主帅,责在坐镇中枢,掌控全局,怎能涉险阵前?”

瑞羽笑道:“敌人全被堵在了石阶上,我远远观望不会有危险。何况现在有老师亲自主持战事,我前往阵前鼓舞士气岂不正好?”

她说的是歪理,郑怀正待反驳,但转念一想此战的大势已定,战局只限于一小部分地方,远远观望并无危险,身临其境能让她体会到环境对战争的影响,于是便没再阻拦。

瑞羽上了船,掌舵手便来问:“殿下,岛上的迎曦港和夕照港都在混战,您要去哪一处观战?”

“哪一处我军将胜,我就去哪一处。”

这船给自己的战士送过补给,所以舵手对基本的战况也略知一二,闻言回报:“夕照港那边的敌军弱些,想来胜他们会比较容易。”

船刚驶到夕照港外,便听到破阵的鼓声和欢呼声,夕照港石阶上的敌军鏖战半日,早已饥渴疲惫,最终被尽数歼灭。援兵上岛增援,瑞羽担心东应的安危,也随军登岛。

万荣不知李太后早已离开了西内,并与瑞羽合兵反围东内,所以他对经过水门并且有内奸接应的军队,寄予了擒王的厚望。他挑选的都是东内禁卫和左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很强。

珍岛的两条石阶上,攻防之战都异常惨烈,污血从最上一阶淌了数百台阶,一直流入东海里,染得港口暗红一片,敌我双方的伤亡人员和断枪残刃、破甲烂盔、石头木块满地都是。相对石阶处的惨烈而言,珍岛内却秩序井然,没有被抽调去守关的宫人内侍仍旧按照原属的宫殿分片安置,他们遵照命令往关口运送各种重要的守关之物,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

见到援兵上了岛,一众宫人内侍都忍不住欢呼出声,自动让路,好让援兵畅通无阻地往东边的迎曦港增援。瑞羽往人群里一望,不见东应,不禁皱眉问路边的宫人:“昭王何在?”

那宫人忙答:“迎曦港战事吃紧,昭王殿下亲自前往督战,鼓舞士气,一直没有回来。”

瑞羽闻东应竟然自陷险境,也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拔腿便往迎曦港方向飞奔。刚跑到岛中的坡地上,她便听到迎曦港内传来一阵异样的欢呼,不是己方击溃敌军,而是敌军终于攻破了由宦官把守的岛上关口,正在大叫:“生擒李氏,活捉昭王!”

守迎曦港的宦官们面对敌军孤注一掷的强攻,能支撑到此时已是奇迹,关口一破,宦官们顿时士气大泄。此时东应身边的五十名亲卫皆已死伤殆尽,难为这些宦官狼狈逃命之时,竟还有几人记得拥着东应一起跑。

瑞羽远远地看见东应被十几名宦官拥着逃命,而在他们身后,数十名敌军正穷追不舍。瑞羽连忙拔出腰间的横刀,举刀下令道:“接应昭王!”

溃逃的宦官也看到了援兵,纷纷向这边奔来,寻求庇佑,可他们不懂作战的常识,不知归队时切不可莽撞地往前冲,他们杂乱一团地奔过来,竟将援兵本来排好的阵势冲散了。这时追兵借势猛冲,穿阵而出,竟然咬住了东应一行人的尾巴,眼看就要将他们屠杀殆尽。

瑞羽见东应势危,惊骇至极,顾不得自身安危,一面急令所有亲卫上前救援,一面大叫:“小五,到姑姑这里来!”

东应此时也见到了瑞羽,赶紧向她这边狂奔,瑞羽的亲卫让路放东应过来,然后径直去迎战东应身后的追兵。瑞羽见他已经被自己的亲卫护在了身后,不禁松了口气,岂料她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却又憋住了——追杀东应的敌军中,竟有一员身着明光甲的敌将异常骁勇,一杆长槊肆意横扫,她手下的亲卫竟无一人能敌。

那敌将挥槊直前,连杀十余人,竟又赶到了东应的身后。瑞羽此时离东应尚有五六步远,眼见亲人相聚就在眼前,却发现亲人命悬一线。一刹那间她无暇思索,猛地扑过去将东应护在身下,然后顺势侧倒,避开锋芒,挥刀挡住追击而来的长槊。那敌将力大无穷,一槊震得她虎口出血,半边身子发麻,横刀几乎当腰折断。

生死攸关的当口,她陡然生出一股异乎寻常的蛮力,尽管如此,她仍不撒手,横刀顺势沿槊杆前推,去削那敌将握槊的手指。那敌将应变灵活,当即回兜槊锋,大喝一声,槊杆弹甩,将她手中的横刀震开,刷的一声,又是一记直刺,向她的面门袭来。

瑞羽学习武功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她再怎么有天赋,也不可能胜过沙场悍将。那一槊刺来,她根本无法挡开,只得拼尽全力将手中的横刀掷出去,意图阻止敌将。

那敌将眼见横刀横空而来,却并不避让,只将槊杆微侧,便将横刀扫落,而槊锋的方向不变,只是顺势由直刺化为了横扫,向瑞羽的脖颈抹去。

“姑姑!”东应心胆俱裂地尖叫,猛扑过来,想将她撞开。

“殿下!”公主的亲卫也吓得失声惊呼,连忙挥动兵器,想将敌将打退。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瑞羽除了看见长槊袭来带起的青黑影像,听见锋刃划破长空的轻微嘶啸,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瞳孔猛然收缩,脖颈气流逼近的一块地方,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自出生至今,她一直生活在危机四伏的权力中心,时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受着威胁,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她如此亲密地靠近死亡,真切地体会临死的恐惧。

原来直面死亡,怕到了极致,除了害怕脑中便什么都没有!

槊刃锋冷,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倏地换了方向,刃脊击在瑞羽的颈上。东应也在此时扑到瑞羽的身边,将她撞倒在地,公主亲卫也赶到,将那敌将逼退。

瑞羽颈间剧痛,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闪烁。直到东应大声哭叫,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死。

东应趴在瑞羽身上,一面尽力地张开手臂想护住她,一面哭叫:“姑姑!姑姑!”

瑞羽虚弱地叹了口气,惊魂未定的她却不能不开口安慰看上去已经吓坏了的东应,“小五,别哭!姑姑没事,没受伤!”

东应听到她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哭声一时收不住,仍旧哽咽着问:“姑姑,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瑞羽用手摸了摸脖颈。除了耳珰被击碎,耳后一片头发被削断之外,脖子上就只有一条肿痕,伤得并不重。

那敌将为何在将要杀死她的时候,又放过了她?想活捉?

瑞羽抬头看去,那敌将正与公主亲卫混战成一处,那杆长槊左挑右刺,横扫竖劈,每一式都简练有力。那敌将虽然被数十名亲卫围攻,却是越战越勇,毫不畏惧。

瑞羽怔然间,远处突然一支破甲锥飞入战团,正中那敌将左臂的手肘,紧跟着第二箭射中了他的右臂。那敌将的关节要害连中两箭,终于拿不稳手中的长槊,被众亲卫一阵攒刺,仰天倒了下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瑞羽和一干亲卫与其较量,不禁暗生佩服,见他倒地,竟也没有再扑上去补两刀。

瑞羽见敌将受制,这才觉得被吓飞的魂魄落回了原处,想到射中敌将的两箭竟能恰好射在甲胄连接的关节间,一举重创敌人,她不禁对那射士的准头也好生佩服,于是便向来箭处张望。

对面的缓坡上,郑怀手持长弓,正疾步向这边赶来,看来刚才那两箭竟是他所射。郑怀虽然也教她武艺,却一向做文人打扮,在她心里实在没有他能上阵杀敌的印象,乍见他身披甲胄,手持长弓的样子,她不禁呆了一下。

郑怀是在听到瑞羽由夕照港上了珍岛的消息后,才匆忙乘船赶过来,恰好当时迎曦港的石阶口被敌军攻陷,己方的援兵也很快杀退了敌军,郑怀于是就率兵从迎曦港登了岛,正好看到瑞羽受伤。他两箭将那敌将解决,便往这边急赶,一把将坐在地上还没有醒过神来的瑞羽拉起,急问:“伤势如何?”

他待瑞羽和东应一向严厉,瑞羽对他又敬又怕,今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直白浅露的表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连忙道:“只伤了些头皮,没事。”

郑怀的目光在她脖颈处扫了一眼,确定她所言不假,这才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瞪着瑞羽和东应,厉声怒斥:“千金之躯,不立危墙之下。你们身为人主,怎么连这点自觉性也没有?”

他这一骂倒比平日里不愠不火地否定更让人觉得亲切,东应忙道:“对不起,老师,姑姑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郑怀也远远地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恼怒之余,心里也颇为欣慰,顿了顿才道:“你们姑侄知道长慈幼孝,很好。但救人应该仔细判断形势,切不可如此莽撞,否则救不了人,还会伤了自己。”

师生三人话毕,一齐去看那逼得他们险象环生的敌将。那敌将已经被亲卫绑成了一只肉棕,其人经过一夜苦战,满面血污,已是难辨五官。瑞羽隐约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仔细端详片刻,才想起他是谁,“元度?”

第二十三章帝星晦

如今政局飘摇,山河震荡,天下皆反。京都是非之地,不宜久居。我欲寻一处桃花源安置王母和小五,遍数天下州郡都不可得,老师有何指教?

李太后和权阉朝臣互相妥协,立淄博王唐阳林为天子,即日登基。

李太后的权威大盛,虽然她依旧以养病之名长居西内,并不参与朝政,但朝野上下无不对她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违逆。

四大阉没能如愿扶立他们满意的人选,瑞羽也放弃了最初约定的右神策军的兵权。作为补偿,四大阉答应从少府中拨一批钱粮、甲胄、器械,支持瑞羽组建一支三千人的亲卫。

每个人几乎都遂了心愿,只是政局越发动荡。被唐阳景纵容的犯人和无赖子,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京都此时因为缺粮而闹起了饥荒,令天下各道往京都输粮的命令刚下,便传来西北伊吾诸郡自立为王和安西都护府被攻破的消息。朝廷诸公刚支出十几万钱,勉强打发走前来寻求补给的西北边军,关东又报旱灾,南荒也报大涝。灾情尚未查清,蛰伏的白衣教又揭竿而起,衣食无着落的灾民纷纷响应。刚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天下十道,乱了五道,另外五道也摇摇欲坠。

天下处处着火,朝廷便是被火烤着的一只铜炉,天子后妃、公主皇子也好,宰辅公卿也罢,都只是铜炉里煮着的豆子。

李太后虚弱不堪,一次废立之事,便已耗尽心血。大局初定,她就旧病复发,卧床不起,虽然没有性命之忧,精神却越发不济,所以需要安神静养。不过经此一役,她对瑞羽和东应信任有加,尽数将西内的事务交付下来,从此不再操劳。

瑞羽在东应重伤归来后怒气交加,既对自身的处境心焦,又对整肃宫禁之事急于求成。情急而不能静心的时候,她经常觉得一切都不尽如人意,到此时大局在握,缓下气来,平心静气,反而觉得顺心如意,眼前一片晴朗。

直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因为自己历练不足,虽然从小就被教导要临变不乱,但一遇挫折,她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找出了毛病,放宽了胸怀,她的眼界也就自然广阔起来,开始真正地掌握了身处权力中心而静观风云变幻的窍门,并学以致用。

这一番蜕变,让她的恐惧慌乱尽去,举止间带出的从容镇静,无声无息地安抚了西内上下人心。

她此时眼界已然与过去不同,应对西内的风云变幻她已游刃有余。再看看这左右天下大势的宦官、权臣、世家、地方藩镇、白衣教匪,看看这天灾人祸,便不再心存畏惧,而是觉得身处这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之中,实在难以独善其身,倒不如退出局外,全盘放弃,而后再重整河山。

这样做的风险极高,但什么样的风险能比时刻处在权力中心、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更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