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志在天下,可是若长期处于诸方势力逼迫挤压的地方,情况稍好不过方寸转身之地,情况差点则仅容侧身,自保都难,只能顾着一身安危,化解来自各方的凶险,没有一个能够切实倚靠的根基地来舒展手脚,哪有机会一展心志?

然而,若要退出这盘迷局,她就应当先有个稳定的立足之地。这纷乱的天下,到哪里去找一处可以让她立足的地方?

她展开舆图,目光在舆图上巡视,从北而南,自西向东,一点一点地扫过:陇州、梁州、庆州、洛州等地离京都太近,地虽富庶,却仍在是非之中;延州、并州、云州等地处北疆与诸胡交界处,连年交战,士卒虽强劲,民生却艰难;矩州、姚州、袁州等地藩镇割据,绝不可能容她入驻,且地方偏僻,不足为倚;魏州、兖州、寿州、光州等地有白衣教作乱,盗匪流寇四处为祸。

她在舆图前站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找到一个如意之所,正拧眉沉吟,殿门被推开,郑怀走了进来,拱手行礼,“请殿下安置。”

瑞羽见他进来,眉头松开,微笑还礼,“请老师安置。”

行过安置礼,郑怀便道:“殿下,新招募的五千青壮之士已经安置在灞上,由镇护将军柳望负责安抚。老朽已将花名册及一应粮草甲胄的账册带来,请殿下过目。”

瑞羽错愕无比,“征召令颁发至今不过二十日,消息最远只及关东,怎的就能招募到如此多的青壮之士?据闻父皇征召天下志士讨伐割据的藩镇时,招募十万将士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难道这皇位几度更迭的十几年里,民间青壮之士反而比我父皇在位时更多?”

郑怀脸上不无苦意,摇头道:“殿下,不是民间多添了户口,而是北旱南涝,白衣教又作乱,劫掠关东,逃荒者众多。灾民听闻征兵,踊跃报名,以图温饱。”

瑞羽哑然,接过郑怀递来的花名册和账册,默默地看了起来。那账册的精细之处自有专人处置,她只需看缺损盈余的大概数目。少时她便看完,合上账册问:“钱五万,马二百匹,甲胄兵器的缺损替换略少罢了,怎么军中余粮只得二千石?这还不够五千士卒十日之供。是没去五坊处领取,还是五坊使不肯给?”

郑怀欠身回答:“殿下,军中原有钱十万,米二千五百石。只因所招募的士卒多是灾民中的青壮,尚有家小需要供养,因而不少人恳请柳将军恩典,先支些钱米养活家小。老朽以殿下之名,拨了五万钱,五百石米分发给士卒。当时情急,未及向殿下请示,请殿下降罪。”

“老师说的哪里话,新军筹建是我托付给您的事,您便宜行事,也是应该的。”

瑞羽也知郑怀是在避收买士卒之嫌,一语既毕,有所感触,又道:“赈灾抚民,实是朝廷职责所在。难道朝廷就没有一个稳妥的赈济安抚之法,以致灾民现在只能靠投军来养家糊口?”

郑怀叹了口气,“殿下身在宫中,不曾目睹。”

瑞羽惊怔,“老师言下之意是灾情比我想象的更重?”

郑怀点了点头。瑞羽呆怔片刻,强笑道:“西内不闻朝廷政事,罢了。老师,军中钱粮马匹等物资短缺,是没向五坊处申领,还是他们不给?”

“柳将军四次派人到五坊小儿处领取钱粮,内知使皆以京都粮荒没有余粮为由,拒绝了。”

瑞羽轻哼,“五坊小儿历来打着天子的旗号,卖官鬻爵,广收贿赂,不知积了多少财富。纵是没粮,钱必是不缺的。四阉答应助我筹建长公主亲卫,如今又不肯出钱,这是欺我王母不理事呢!”

郑怀不答话,瑞羽却也没有再发作,先将账册放下了,对他道:“只要五坊小儿在,要钱倒不难。只是眼前却有一件极难抉择的事,弟子深感惶然,想问问老师的意见。”

她说得郑重,郑怀不禁整肃了脸色,认真对待,“殿下请讲。”

“如今政局飘摇,山河震荡,天下皆反。京都是非之地,不宜久居。我欲寻一处桃花源安置王母和小五,遍数天下州郡都不可得,老师有何指教?”

郑怀霍然抬头,吃惊问道:“殿下在这等时机,竟舍得放弃权柄,隐逸世外?”

瑞羽道:“细察天下之势,如今就算真有人能掌握京都至尊权力,那也不过是沙上垒塔,海中筑楼,翻覆只在顷刻。与其大难临头时惊慌逃窜,不如在风平浪静时从容抽身。”

郑怀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道:“时局艰险,殿下心生畏惧了?”

“不是。”瑞羽凝视着宽大的舆图,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不破不立。”

郑怀这一下,却是真的悚然而惊,腾地站起身来,失声道:“殿下,你竟预备放任天下大乱,而后再重头收拾?”

瑞羽颔首,反问:“难道不可以吗?”

“这太大胆了!实在太大胆了!”

郑怀这一生也算大起大落,但陡然听到瑞羽这样的打算,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喃了两句,方正色问:

“如今世族豪强兼并土地,大阉权臣把持朝政,西北自立,西南、北疆、东北十几大镇的节度使也久不听号令。关东大旱,南荒大涝,白衣教又兴风作浪,趁火打劫。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倒悬只在顷刻之间。太后和鸾卫若在京都,皇室尚有最后的名分大义和武力倚仗;若是太后和鸾卫退出京都,就相当于从本已倾斜的皇室中再搬走一根栋梁,这会使无能鼠辈更加肆无忌惮。‘不破不立’四字说来好听,然而殿下有何倚仗?你以为退出京都,放弃大部分权柄之后,仍然能够重新得到权柄,再立宗庙?若是你撒手之后,有人以经天纬地之能,翻转乾坤,夺了华朝帝位,那么你退出京都之举,就无异于背弃了祖宗社稷,大华江山。殿下,你异想天开,可想到了这些吗?”

祖宗社稷在恪尽孝道的瑞羽心中,分量之重,非同一般。其实她早在有了退出京都的心思时就已经想过社稷江山,当郑怀再次说起,她脸色仍不由得白了白。

在这如山般的重压之下,她的腰身始终不曾弯曲半分,仍然笔直秀挺,她轻轻地说:“老师,您说的我都想过了。尽管这个念头有些疯狂,但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别的好办法。”

她站起来,指了指书房内的书墙,道:“这些天,小五和我翻看从弘文馆借来的本朝史书,发现货殖志里的记载每况愈下。自我父皇晏驾,朝廷对藩镇软弱,对北方诸胡妥协,已经十五年未有州郡大战。然而我父皇在世之时,天下十道,有八百六十五万户,田亩六千九百万顷,盐铁岁入四百万缗。十五年太平盛世,户口田地不增反减,如今只有四百万户,田亩二千一百万顷,盐铁岁入二百万。那些户口、田地、盐铁岁入都到哪里去了?难道突然发了一次瘟疫,变没了不成?

“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田地被权阉、官宦、世家等豪强兼并了,失去田地的百姓或是成为游民,或是变成了他们的奴婢。这些豪强有一部分免除赋税的特权,在他们名下的户口田地是他们的私产,为了逃避向官府纳税,他们隐瞒了户口田地。

“他们因为隐瞒户口田地的数量,因而获取了巨大的财富和权势,而这些财富和权势又为他们继续兼并田地提供了更有力的保障。因此这些豪强盘踞一方,个个不是皇帝,却形如皇帝。官府收取的赋税还需要用来支付官吏的俸禄、将士的军需等种种开销,地方豪强的财富却仅用来安闲享乐。

“更要命的是,明知他们的种种作为已经践踏了法纪纲要,皇家却偏偏还不能动他们。因为这已经不是某一处的弊病,而是天下的惯例,如果天子按律令去约束他们,山河立即就会震动,御座立即就会不稳。

“放任他们下去,时间久了,此消彼长,纵使皇室还想再容忍他们,当土皇帝当久了的世家,也难保就不想尝尝当九五至尊的滋味。”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激动起来,霍然转身看着郑怀,“户口、土地、盐铁收入减少了,而朝廷每年收取百姓的赋税却仍旧是二千五百万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老百姓现在承担的赋税,是我父皇在世之时的三倍!赋税如此沉重,老百姓能吃饱饭吗?有寒衣穿吗?养得起妻儿老小吗?遇到生病或者灾年,他们有余粮余钱熬过难关吗?”

郑怀轻轻地摇头,道:“若是能熬,白衣教也乱不起来。”

瑞羽嘿嘿一笑,面色中却有股异样的严厉,轻声说:“老师,我不似我已故嫡祖母般有耐心,肯用二十几年时间去慢慢改变政局。在我看来,这天下的腐败已经深入根本,用汤药来治,是怎么也不可能治好的。天下早晚都要乱,那还不如让这些乱民拔了旧根,再建新朝。”

“殿下,既然你心念百姓,就该知道当此危局,你其实也是弃天下子民不顾。朝政的糜败与天下的混乱,必然使世族豪门越发肆无忌惮,贪官污吏更无约束,地方劣绅豪强鱼肉乡里,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于心何忍?”

瑞羽咬了咬牙,尝到了齿间的一缕血腥味,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反问:“老师,如果我们仍然留在京都,那我们对天下子民能起什么作用呢?至尊的权力虽握在王母手中,但如果王母下令孙建仁他们那样的大阉将神策军的兵权交出来,这份诏令行得通吗?王母要撤换政事堂的宰相,提拨庶族才能上位,这份诏令行得通吗?减免赋税、释放奴婢、重量土地……这些都能行吗?”

行不通的,天下败乱的根源在于百姓的困苦,百姓困苦的根源在于由以世族豪门为代表的上位者的盘剥,要减轻百姓的苦难,就不能不触动这些人的利益。但他们层层勾连,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掌政密网,牢牢地把持着朝政。即便是至尊之人,在没有足够的雄厚实力的保护下,触动他们的利益,也必然会被这股强大而恐怖的势力反扑绞杀。

西内至今仍然能得到这股势力的认可,是因为李太后处处小心,没有踏过界限,偶然的些许利益冲突,尚在彼此的控制之内,没有触及根本。一旦李太后不顺从他们的集体意愿,伤及他们的根本,他们必然会露出锋利的爪牙,绝不会害怕在废帝之后,再操纵一次宫变。

李太后此时看似尊崇荣耀,但她的命令实际上只能及于两宫,她任何对政事的干预,说到底都必须倚重早已尾大不掉的政事堂来施行。政事堂的宰相个个出身世族,代表着庞大的势力,不仅能当面驳回太后诏令,也能将之搁置不行,甚至暗里曲解太后诏令,为祸天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平和地利用帝王之术理顺朝堂上的关系,使百姓得以休养,没有五年以上时间,绝无可能。而以当今天下的大势来看,根本不必等到五年,高举反旗的百姓便会遍布江河南北,因而他们是否留在京都根本无足轻重。。

郑怀细察天下大势十几年,也知瑞羽所言不虚,但对于她这个想法,他虽然衡量利害觉得不无道理,但仍不情愿。沉寂半晌,他方道:“殿下,天下百姓困苦已久,盼明君治国惠民如婴儿之盼父母。你若决意冒险离开,或许真能进退自如,得到大利益,但于情理上,你却是深负天下之望,非君子所为,也不是我教导你文韬武略的初衷。”

瑞羽低下头去,指甲划破案几上的漆,刻下一道深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眉目间虽有惭愧,却无悔意,慢慢地说:“是,老师,弃天下子民而走,自寻一个能够扎稳根基让我进退有据的地方,是只顾我的至亲和少数臣属的安危却没有真正爱民如子的做法,很自私。但西内势力有限,自保有余,若不量力而想庇佑天下,却是徒然将王母和小五、西内诸臣属推向刀尖之上,这不是我愿为之事。我必先爱护我所亲爱者,而后再爱护余力所能及者,最后才是天下子民!虽然有负天下之望,但若没有将实力积攒到足以庇佑天下子民的程度,我,绝不会贸然如此。”

她的声音平静,冷静,仿佛有一股血腥气自她齿间一丝丝地渗出来,冰冷,残酷。

郑怀心中百感交集,良久无语,半晌才道:“中枢之权让出,只需一退,再想夺得,却艰难至极。殿下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涉险之法,只怕置之死地容易,后生却难。”

瑞羽笑了笑,一指身后的舆图,“正因为艰难,所以才要请教老师。天下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何处可供我和小五暂居休养?”

郑怀震撼犹存,但他看天下大势的目光仍在,目光在舆图上巡视片刻,他便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地方,道:“此地甚好!”

瑞羽大惑,“这里?”

“正是。”郑怀点头,徐徐道,“殿下既然已经放弃中枢,就当取边角之地安身。然而细察如今天下之势,四角之地虽富,但不足以为根本;民虽殷,但不足以供军资;地虽险,但不足以遏兵锋,只可暂居一时,却不足以积蓄殿下他日再取天下的力量。唯有此地,虽然看似荒芜不堪,却可以安居;西望中原,又可以新立城郭,且正合殿下心意。最重要的是,此处……”

师生二人正对着舆图指点江山,外面的青红急促敲门,禀报:“殿下,昭王殿下遇刺!”

瑞羽大惊而起,匆忙道:“劳烦老师替我在此值守,便宜理事,我去看看小五。”

郑怀近期因为将全部心神都放在瑞羽身上,不定课时,随时教导,因而也就没有再充当东应的老师。但他与东应过往的情谊也不薄,听到东应遇刺的消息,二话不说便应诺,“殿下自去便是。”

第二十四章隐王故

东应冷笑一声,“她们敢谋算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仅是如此。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欺我年幼罢了!”

自立政殿之变后,京都大势已定,鉴于西内两次出现内奸,瑞羽便开始清查宫人内侍,整肃鸾卫和禁军。鸾卫和禁军有异心者被大批撤换,宫人内侍也被大批地放出了宫。

原本在安仁殿近身服侍东应的宫人内侍,共有一百二十余人,除去乔狸等几个历经事变,忠实可靠的人以外,也被尽数撤换,这其中就包括了与东应最亲近的几个以“紫”命名的执事女史。

这几个名字中带有“紫”字的婢女都是服侍东应从小长大的,所以彼此情分厚重。她们受叛变的紫萱牵连,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今日一早遣她们出宫时,东应念旧去送行,刺杀便发生在重明门外的通衢下。被遣散出宫的阉人里,几名刺客借向昭王殿下谢恩之机,挨到东应身前,突然伤人。

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高手,几个刺客本来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但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紫砚和紫晶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亲卫的保卫圈,刺客的匕首正好刺中了他的胸口。幸好瑞羽一直强求他穿金丝软甲,刺客接连两刀都被软甲挡了回去。

这两刀虽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但对他的感情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身边的八个“紫”,是他一直信任倚重的人,彼此感情深厚。紫宣背叛,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而是事后听说,他只是稍稍难过,可眼下紫砚和紫晶当面背叛他,欲置他于死地,他的伤心和愤怒实在是难以言表。

他最信任的八个职司女史,居然有三个心怀不轨,那岂不是说明她们辜负了他一直以来对她们的亲近和喜爱,他看错了人,也信错了人?这何止是感情遭遇背叛的愤怒和伤心,这更是眼光和智慧都受到质疑的委屈和难过。

瑞羽得到消息时,刺客已经被他的亲卫剿灭,他也安全地回到了宫中,只是心绪难平,一口恶气堵着,难受至极,乔狸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看病,他忍不住大发雷霆,吼道:“我没伤没病,不用看,问什么?滚!滚!滚!”

他一向温柔和善,自入了西内,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侍人和大夫都被他吼得不知所措。

瑞羽还在外面,就已经听到他的吼声,连忙快步疾行,扬声问:“小五,你可是疼得厉害?”

东应一眼看见瑞羽,便喊了一声:“姑姑!”言毕,双眼就不由自主地湿了。

瑞羽吓得连忙过来细看他身上的破损处,有些纳闷,“好像没伤着啊?”

她正琢磨着,东应双臂一张,搂住了她的腰,脑袋抵在她的颈窝里。她一怔,连忙挥手将乔狸等人屏退,这才柔声问:“小五,你怎么了?”

“姑姑!”东应声音哽咽,委屈至极,却不知该怎么诉说,只是眼泪汪汪。瑞羽既怜惜又奇怪,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可是那刺客……那刺客莫非是昔日服侍你的近人?”

东应的郁结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哽咽道:“姑姑,我并不曾亏待她们,为何她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欲置我于死地?”

瑞羽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伤心难过,她的身份和东应相若,都为人主,知道被信任的人背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平民百姓,也希望自己信任的人不会辜负自己,更何况像他们这种人上之人。他们一举一动关系重大,若遭遇背叛,必然牵连者众,所以他们比普通人更希望自己信任的人能够对自己忠诚。

可是自古以来人心最难测,谁又知道自己信任的人是否真的忠诚呢?

瑞羽心中怅然,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拍着东应的肩膀,安慰道:“小五,这不是你的错,莫伤心了。不要为了几个卖主的叛贼伤心,不值得。”

因为在立政殿之变中戍守西内表现出非凡的才干,东应这些日子在宫中的地位急剧上升,连清查宫人内侍,进行替换这样大的人事变动,他也能做主,他正式尝到了掌握权柄的滋味。但同时,臣属对他的敬重惧怕也渐多,而亲近狎昵也渐少。

他自被李太后收养,就被封为亲王,但用一个“孤”字自称的时候并不多,他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

“姑姑,如果连她们都能背叛我,这些臣属还有谁值得信任?”

瑞羽见他受挫极深,以致疑心,恐怕他钻了牛角尖,心胸就会狭窄,日后看人就会狭隘猜忌,难成大器。

“小五,诚然有人背叛了你,但同是你的近侍,乔狸等人却陪着你经历生死。可见这世间固然有丧心病狂卖主求荣的无耻叛徒,但也有忠心耿耿以死报效的义士。若是因为一两个叛贼你就疑心所有臣属,岂不是因噎废食?”

东应得她温言抚慰,渐渐平了怨愤,只是仍旧闷闷不乐。瑞羽想了想,拍拍他的手,问道:“小五,想必此时亲卫正在审讯刺客,应该已经问出了指使者,要不要姑姑带你亲自去复仇?”

东应犹豫片刻,心头仍旧不平,狠狠地说:“好!”

瑞羽不提这件事,他此时不会想到要去找指使者复仇,待起意要去寻仇,他便有些急躁,奔进内室换了衣裳,拿了宝剑。

姑侄二人走出门来,正好遇见审讯刺客的侦骑司都尉赶了过来。瑞羽一眼看见那旅帅脸色青黑,神情恼怒,便问:“欧长,刺客供了些什么?”

欧长跪拜行礼,回报:“殿下,隐王暴毙,刺客供述是隐王妃所遣,为夫报仇。臣以为事有蹊跷,想对同谋的两名宫女动刑,只是宫中有旧例,不得对女子用杖刑,故来请二位殿下特许。”

唐阳景被废,落入宦官之手,自是难逃一死。他已经死了,但要说他的王妃,旧日的皇后还有能力派遣死士策划这场谋杀,瑞羽却是半分也不相信。既然已经决定退出京都,她也就无意再纠缠下去,正待否决欧长的提议,又想起此事起于东应,便将目光移向了东应。

东应心中愤怒犹存,却也知此案若查,必然牵连极广,他也不愿在局势稳定的时候再掀惊涛,便摇了摇头,道:“既然招供了,是隐王妃所遣,就不必再问了。”

欧长以为他是念旧情,不忍对两名宫女用刑,便问:“那两名宫女,当如何处置?”

东应抿了抿嘴,猛一咬牙,决然道:“斩!”

他下的命令决然无悔,但手不自禁地拉紧了瑞羽,他似乎想靠着她的支持而站稳。她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小五,你也不用太伤心,也许她们有什么苦衷,迫不得已才做了糊涂事。”

“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她们陷我于死地就是忘恩负义。”

东应仰面朝天,以免被外人看到自己失态,“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如果是被人财帛收买,那是卖主求荣;如果是受了别人的恩惠不得不报,难道说我就不曾给她们恩惠?若是她们遇到艰难之事,予必会伸出援手;若是她们受人挟持来谋害我,那么别人有权势要挟她们,难道我就不值一提了?”

瑞羽没有在意到他的想法竟如此长远,怔了一下,陡然有所感悟,轻声道:“人往往对距离远的人莫测深浅,心存敬畏;往往对太过亲近的人,轻视忽略,看低其才干能力。”

所以普通百姓对皇家、对皇帝敬若神明,而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宦官,则完全无畏皇权的威严,谋害后妃皇子只当等闲,操纵天子废立也凭喜恶。想来东应身边的女史,在紫萱之事后,仍然敢暗害他,便是因此之故。

东应冷笑一声,“她们敢谋算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仅是如此。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欺我年幼罢了!”

虽有瑞羽开解,但他话音里仍有不忿不平之气。瑞羽虽然有所觉察,但又一想东应原来的性格并不利于他日后立于乱世,便不再多言。

自唐阳景被废黜为隐王之后,就连同他的妻儿被关在了五坊,由孙建仁派人看守软禁,等到新君登基大典之后,再做处置。事实上,等候新君最终处置只是一句空话,唐阳景得罪过宦官,如今落到了宦官手里,必死无疑,只是不知究竟怎么个死法罢了。

五坊的宫监宦官听说近日权威正盛的西内长公主及昭王殿下驾临,连忙打开中门,将二人迎了进去。他们一面安排各种歌舞百戏,一面谄媚地笑道:“二位殿下一向少出西内,难得今日来五坊。恰好近日坊内新排了百戏歌舞,老奴这就令人去点召班头,定让二位殿下不虚此行。”

五坊原是皇室蓄养歌舞百戏诸般伶人戏子的地方,中期之后,宦官为了掌权,往往多方引诱天子沉溺游乐,因此多年积累下来,坊内蓄养的伶人戏子过千人,歌舞百戏等杂艺妙绝天下。若是普通少年见了,难免喜爱进而沉溺。

只是瑞羽和东应得郑怀教导,数历宫变,深知五坊的利害,他们虽然也喜好游戏,却懂得克制,并不沉迷,“不必了,听闻隐王薨逝,予和昭王是来探视隐王妃的。”

那宫监听到他们是来探看唐阳景遗孀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隐王妃伤心隐王之逝,积虑成疾,已经得了失心疯。若有生人靠近,就会骤起伤人,情状可怖。二位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轻涉险地吧。”

“疯了?”

二人都怔住了,半信半疑,瑞羽略一沉吟道:“也罢。不过隐王薨逝,予和昭王既然来了,不能不到他灵前祭拜。还请阿翁前导,带予和昭王到灵堂致哀。”

人死为尊,灵前上香是应有之义,那宫监也不能拒绝,只是脸色更显尴尬,嗫嚅片刻,方硬着头皮道:“殿下恕罪,近日坊内为操持新君的登基大典,人手不足,尚未来得及替隐王设灵堂。”

唐阳景“暴毙”不出人意料,他的遗孀“失心疯”也不出人意料,但他死在五坊之内,宦官们却连灵堂也不设一座,却实在出乎姑侄二人的意料。

瑞羽愣了一下,才问:“隐王可入殓安葬?”

那宫监虽知唐阳景正是被西内李太后所废,唐阳景死了,想必西内不会有人怪罪,但他们所做的事实在过分,见瑞羽问得仔细,不由连连顿首请罪,惶然道:“殿下,老奴等人本要将隐王入殓安葬的,怎奈隐王妃发狂阻止,绝不许人靠近半步,故此隐王的遗体仍在杂芜院。”

东应皱眉道:“隐王妃再怎么发狂也只是个女流,能有多大力气?你们先将她抓住,将隐王的遗体入殓了再说。”

那宫监出了一身汗,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东应怀疑这些宦官会因为唐阳景生前的作为而拿唐阳景的遗体出气,于是便拉了拉瑞羽的衣袖,悄声问:“姑姑,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担心瑞羽如何不知?只是唐阳景已经死了,这些宦官要拿唐阳景的遗体作践,也就作践了,此时他们再去看也于事无补,却会令宦官多生猜忌,很是无谓。

“不必了,我们还是等他入殓之后,再去灵前上香,也算尽尽心意。”

那宫监见二人果然无意追究唐阳景之死,暗里松了口气,派了亲信手下去安排隐王的后事,又殷勤地奉茶献舞,连对二人的亲卫也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的手下办事倒也利落,过不多时便来回报:“二位殿下,隐王已经更衣入殓,安放在灵堂里了。”

第二十五章识险恶

隐王妃磕头磕得眼黑耳鸣,好一会儿才发现儿子已经气息断绝,呆怔片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叫:“儿啊!”

宫监前头带路,领着二人往临时搭起的灵堂走去。唐阳景是宦官的大仇,在东应催促之下,他们才为唐阳景入殓设灵,自然没有宗室亲王大行的礼仪,简陋得很,只是临时去找了副薄皮棺材先将他装了进去,然后安排五坊内现成的乐人奏哀乐、唱挽歌,以此来糊弄瑞羽和东应。

姑侄二人虽然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却也懒得追究,挥退乐人,然后到灵前供了两炷香,彼此对视一眼,都意兴索然。因为刺客招供隐王妃,他们才来这里兴师问罪,哪料到了五坊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帮唐阳景收尸送葬,这一行真可谓难堪。

东应出了灵堂,蓦然想起一事,又问:“怎么不见鸣朝?隐王连生六子皆夭,唯他幸存。父亲大行,他理当披麻戴孝。”

安置灵堂的小宦官忙赔笑道:“鸣朝王子方才伤心过甚,哭昏了过去,故此奴才让人把他移到偏厢安歇。”

说话间,偏厢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轰响,紧跟着是一阵嘈杂声,有人惨叫:“啊!疼死我了!”有人大喊:“快按住他!小兔崽子好狠!”

这一听就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瑞羽待要装聋作哑,又想唐阳景毕竟做过天子,是皇室子孙。这人虽然死不足惜,但皇室尊严却也不容人任意践踏。一念至此,她停住了脚步,道:“放了鸣朝!”

那宫监犹豫不决,他的手下也就不敢妄动。瑞羽早知,皇室在东内的宦官眼里威严大减,却没有想到竟然减到这种地步,不禁冷哼一声,问道:“阿翁可是要予亲自派人去放人?”

瑞羽和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精选的高手,他们在一旁虽不言不动,但精神面貌却与普通士卒大不相同,自有一股肃杀冷厉。那宫监看了一眼护在瑞羽身边的亲卫,再想到立政殿之变,于是一面示意手下去放人,一面道:“岂敢!老奴只是担心鸣朝王子体弱,不堪再为父亲举哀。”

偏厢的门打开,一个瘦弱的身影猛然冲了出来。东应定睛一瞧,吓了一大跳,眼前那人又黄又瘦,鼻青脸肿,脸上全无半分血色,唇边带着血迹。整个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纠结,哪里还有一丝锦袍金带,粉雕玉琢的皇家皇子的样子?就是街上的小乞丐,也要比他多些活气灵动。

无论他和瑞羽事前怎样设想,也没想到就在五坊之内,短短十几天时间,这群宦官就能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下这般狠手,将他凌虐成这副鬼样子。

那宫监偷偷地看见瑞羽和东应脸色铁青,连忙辩解:“二位殿下休要误会,鸣朝王子身上的伤,乃是已故隐王病中殴打所致……隐王身患疾病,发作起来剧痛难忍,不免就对同居一室的王妃和王子挥拳相向。老奴等人阻止不及时,还盼恕罪。”

瑞羽见这人谎话说得顺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禁一笑,并不多话。东应见到鸣朝的惨相,心中凄然,连忙大步上前,想伸手将他扶住。不料鸣朝望着他,却是满眼的仇恨和怨毒,他嘶声厉叫:“你们杀了我父皇,却又要来害我母后,我杀了你们!”

鸣朝说话间倾身向东应撞去,他手里握着一根鎏金簪,簪尖锋利,直刺东应的咽喉。危急之间,东应身后的亲卫飞蹿上去,猛地攥住鸣朝的手臂,用力夺下簪子,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瑞羽这才将东应拉回身边,这突生的变故也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无论鸣朝有多么可怜,但此时他想伤东应,绝不可饶恕!

“鸣朝!你好生歹毒!”

当她确定东应无恙,正待发作时,却听到一声尖利的凄叫:“朝儿!”

那声厉叫比她的呵斥声要大很多,惊得她一愣,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从偏厢里冲出来,扑到鸣朝身边痛哭流涕。原来唐阳景一家自落入宦官手里,就备受凌辱,早已虚弱不堪。救护东应的那名亲卫,一身武功,力大无穷,只一夺一踢,便已经将鸣朝的手臂拗断,踢得鸣朝摔在石阶上,头破血流,不知生死。

那女人正是隐王妃,她抱着鸣朝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终于把鸣朝叫醒。鸣朝醒来看到隐王妃,便呻吟着挣扎道:“母后,我疼……”

隐王妃手忙脚乱地去捂他后脑的血口,一面哭,一面哄,“乖儿,不疼了,不疼了……”

她哄着哄着,又陡然想起应该叫医生,慌忙转头求助,“快叫大夫!给我儿找大夫!”

那宫监只当没听到她的叫唤,关切地过来问东应:“昭王殿下,您没伤着吧?要不要紧?您受惊了!”

东应对他厌恶至极,自然不肯答理他,只是安慰瑞羽,“姑姑,我没事,别担心。”

隐王妃见身前人数上百,却无一人出声替她找大夫,顿感绝望,双膝着地,连连叩首,嘶声厉叫:“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快叫大夫来救我儿吧!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

东应无恙,瑞羽心中的憎恶便减了几分,她见隐王妃救子心切,磕头出血而不自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向那宫监道:“你还不快派人去传大夫?”

宦官一系都恨不得唐阳景满门死光死绝,整日对其百般折磨,让他们多受活罪。此时他们在瑞羽面前露了落难之相,宦官们已经很是不悦,怎肯真心找人给鸣朝治伤?应虽然有人应了,但那找来的究竟是治病的大夫,还是催命的鬼差,那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