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朝已经神志不清,但还有一分对外界的感知,听到母亲哀求的声音,他便摸索着扯住她的裳角,气若游丝地说:“母后,别求……别求这小人……我宁肯死了……不求他们……不求……”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脚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隐王妃磕头磕得眼黑耳鸣,好一会儿才发现儿子已经气息断绝,呆怔片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叫:“儿啊!”

瑞羽暗暗叹了口气,怕东应见了这场面害怕,便催道:“小五,我们走吧!”

“嗯。”东应刚才差点死在鸣朝的手里,心里也还存着芥蒂,虽然鸣朝死了,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转身之际,他突然一声慨叹,“鸣朝鸣朝,当年隐王给他起这样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很高啊!现在这些期许寄望全都化成了泡影。”

瑞羽轻“嗯”一声,转身要走,身后的隐王妃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叫骂:“唐东应,你不得好死!”

这突然的一声叫骂,令东应脸色刷地白了。东应有李太后和瑞羽替他遮风挡雨,就是有什么骂名也落不到他头上,这一次他却被人当面骂这么恶毒的话。回头一看,隐王妃已经弃了儿子的尸身,满面狞厉,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直欲将他撕碎以泄心头之恨。

东应身边的亲卫怎能容她伤及自己的主人,远远地将她架住,堵了她的嘴。她口不能言,但鼻音哼哼,仍能听出她的骂声。她的叫骂含糊,五官扭曲,双眼赤红,满眼怨毒浓烈得似乎要滴出血来,此时她这凶恶之相却比最恶毒的叫骂更令人心悸。

东应一眼正撞上她的恶毒目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打了个寒噤。瑞羽伸手将他扶住,目光在隐王妃和鸣朝的尸身上一扫,再看一眼唐阳景的灵堂,几个念头纠结在一起:今日若不痛下杀手,免不了被那与事的宦官坏了名声,但她终究还是下不了狠手,于是拉了东应便走。

那宫监紧随其后,想到鸣朝死于东应和瑞羽之手,自己可以借机将隐王和隐王妃的人命官司也推在他们身上,自己落得干干净净,不禁心花怒放——杀个废黜的天子对他们来说没有半分为难,既能顺心如意地斩草除根,又有人替他们背了恶名,这真是人生畅快之事。

瑞羽别有所思,不曾理会那宫监的神态。东应正想唤那宫监替他做事,一眼便看见了那宫监险恶自得的表情,不禁怔住,到嘴的话便又收了回去,转而唤他的亲卫:“阿迭宪,你带几个兄弟回去照看一下隐王妃,将刚才对王妃和王子不敬的七个侍人拿下……就地正法!”

他这命令下得突兀,连瑞羽都吓了一跳,正暗自欢喜的宫监更是吓得失声惊叫:“殿下,万万不可!”

东应疾言厉色,“那群混账东西,竟敢对王妃王子施暴,罪无可恕。孤派人将在场的几人就地正法,不牵连余众,已是法外容情。”

对隐王一家施暴,出自四阉的指令。因唐阳景到底还是个虚设的王,四阉虽要拿他出气,却终究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挑选了心腹之人去行事。若是这些心腹让东应杀了,那着实会令五坊宫监心疼加头疼,于是连忙叩首求情道:“殿下误会了,隐王妃和王子身上的伤乃是隐王发狂时所致,实与侍人无关。殿下明察秋毫,万万不可误杀了好人啊!”

东应听他满嘴鬼话,不由大恼,再想唐阳景一朝天子,与宦官争权失败保不住性命也还罢了,连妻儿也受尽这群恶奴的凌辱,一股兔死狐悲的愤懑油然而生,加之鸣朝因他而丧命,内心的愤懑与愧疚交织在一起。那几个他亲眼看见的施暴侍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于是冷笑一声,“隐王果然发狂吗?要不要孤把西内太医署的大夫调几名过来,验看他的尸身?”

连隐王妃和鸣朝的身上都满是受虐的伤痕,唐阳景的尸身又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可想而知,那宫监无论如何也不敢真让人来验尸。想到那几个侍人,如果东应派人将他们就地正法,那宫监也舍不得,“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饶了那几个贱奴的性命吧!日后他们必然感恩图报,任殿下驱使,不敢有违。”

所谓店大欺客,奴强欺主。宦官成势已久,有头有脸的宦官在犯错之后,向上位者求饶时,口中说的虽然是知恩图报的话,但神态和口气却是哀求里又带了胁迫。

东应见宫监这副神态,今日因遇刺而积了一天的恨意霎时喷涌而出,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尔等本是我家家奴,占我家所赐高位,食我家所给厚禄,供我家驱使是分内之事,怎敢还以此要挟?几个恶奴凌虐旧主至死,忘恩负义,死不足惜。你一再阻挠,难道是想跟他们一道吗?”

瑞羽虽对东应的命令颇感意外,但在人前却不露半分怀疑,而是鼎力支持东应。她一眼望见那宫监身后的小宦官借口道路狭窄将阿迭宪等人堵着,便面色一沉,也不多话,直接对身后的传令兵下令,“召集卫队。”

她和东应出宫有三百亲卫相随,但入了五坊,却不可能令所有亲卫都跟随,故而真正随行的亲卫只有二十名,余者都在五坊百戏院里观赏百戏。传令兵的号角声传出只片刻工夫,便听脚步声声,亲卫已经列队奔来。

这卫队里的人都是从参与立政殿事变的鸾卫里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经历战事不久,此时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刻,所以杀气腾腾。瑞羽一令召集,个个都精神抖擞,握刀待命。只要瑞羽令旗所向,他们便挥刀直前,令人见之生寒。那宫监悦主媚上的阵势是常见的,但这等刀剑相向的场面却是少见,顿时面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您……这……是干……干什么……”

瑞羽轻舒了一下手臂,挥手令亲卫将堵门的小宦官尽数拿下,这才徐徐反问:“宫监暗使手下阻拦昭王的亲卫处决恶奴,又是干什么?”

那宫监做梦也没想到瑞羽和东应表面看上去弱小,行事却如此强硬,于是他一下子泄了气,只是一个劲地喊冤,“二位殿下,老奴等人一向尽忠尽职,并无懈怠,您要明鉴呀!”

那群被拿下的小宦官脖子上压着凉飕飕的刀,他们唯恐瑞羽纤手一抬,亲卫就将他们的脑袋咔嚓砍下来,因而他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求饶,场面顿时一片喧闹纷乱。

便在这时,远远地听到谒者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第二十六章见新君

瑞羽嘴角勾了勾,眉梢尽是冷意,“原来此事孙翁不知?予还以为孙翁是过河拆桥,有意如此呢!”

在场诸人都愣了愣,瑞羽看见亲卫将自己和东应团团护在中间,阻塞了道路,她迟疑了一下,随即挥手示意亲卫改变阵列,然后携了东应一起到穿着玄色香云纱常服的新君唐阳林驾前行礼问安。

唐阳林之所以登基,得益于西内和宦官发动的宫变,故此他对瑞羽也就分外的客气。不等瑞羽下拜大礼,便快步赶上前来扶住她,朗声笑道:“阿汝,切莫多礼。我正想来五坊挑些有趣的把戏,去西内给太娘娘问安置,也给你解解闷,想不到就在这里碰到你了。”

说着,他又转头来看东应,笑道:“这就是前阵子身受重伤的小五吧?唔,脸色还是有些不好呢,要好好休养啊!”

东应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新君,见他热情洋溢,心中纳闷,受宠若惊地道:“谢陛下关心。”

唐阳林见他拘谨,便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都是自家人,不用拘礼。”

说着又转向瑞羽,笑问:“阿汝,你来这五坊,可选了什么好玩的?”

唐阳林自与他们相见,就不停地说话,竟没有半分冷场,对面前这明显诡异的场面连看也不看一眼,也不知是真的无知,还是假装愚蠢以图自保。瑞羽与这位新君也只见过一次,私下并无交往,见他丝毫不见外地亲热招呼自己,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隐王和隐王世子死了。”

“啊?”新君脸上浮出一丝错愕与困惑,居然问,“隐王是谁?”

在他身后随侍的内侍首领正是孙建仁,不待瑞羽回答新君的问题,孙建仁已经抢先回答道:“隐王是宗室里的一个不肖子孙,并不重要。陛下,您不是要去看百戏吗?不如携了长公主殿下和昭王殿下同去,热闹些。”

唐阳林连连点头,道:“极是!极是!阿汝,小五,难得巧遇,我们一起去观百戏吧!”

难为他说了这句,居然还想到问瑞羽一句:“那隐王既是宗室里的不肖子孙,想必真的不重要吧?”

一股心灰意冷的悲凉涌上瑞羽的心头,瑞羽面上却笑,“是,不重要。”

唐阳景虽与西内势不两立,但他既为天子,好歹还曾真正有过为皇为帝之心。可眼前这位新君,虽然和蔼可亲,却是真的全无半分为君的自觉,登基十几天,却连隐王是谁都不知道,也对皇权周围诡谲的风波毫无警觉。

这华朝的天子朝臣,权阉世家,每细看一次,都让她失望,每细察一次,都让她绝望。她终于决意离开,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

秋阳炎热,她却觉得手足冰凉,怔然间,手掌一紧,被人握住。她低头看去,正对上东应关切的目光,他满眼的关切,低低地说:“姑姑,你别难过。”

他的手掌纤瘦见骨,掌心还有些汗湿,但却温热柔软,这温热将她指尖的微寒驱除。渐渐地,她心头浮起一个空前清晰的念头,她微笑起来:别人怎样,她管不了。她手里牵着的这个人,她却知道,他长大了必然是个勇敢而富有智慧,温柔而负责任的好男儿。他在自己的身边,她就能握住希望。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介怀其他呢?

一念转折,她已解开了心结,扫去愁绪,对新君道:“陛下,隐王的侍者欺主,臣妹已派人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除此之外,臣妹斗胆想请陛下诏令宗正以王礼安葬隐王。”

唐阳林更无二话,笑道:“既是宗室亲王,以王礼安葬那是理所当然呀!孙建仁,你给我拟份诏令给宗正吧。”

孙建仁听到瑞羽说已经派人诛杀恶奴时,脸色变了变,强笑着敷衍了新君。他见瑞羽和东应寻借口拒绝了唐阳林邀请他们一同观戏的请求,便令小宦官们好生伺候着新君,自己也寻了个借口退了出来,想找五坊的宫监问个究竟。

不料他出来没看见一直冲他使眼色的五坊宫监,却有个小宦官慌忙迎上来,“侯爷,长公主殿下和昭王殿下在前院等您。”

孙建仁听说瑞羽在外面等着,面色不禁变了变,踌躇一下才跟着那小宦官向前院走去。他刚出来的时候脸色阴沉,待到了前院,看见瑞羽和东应时,已经是满面春风,远远地就大礼拜了下去,“老奴拜见二位殿下,请殿下安置。”

瑞羽坐在圈椅上,两手扶着圈椅光润的把手,任他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她连句客套语也懒得多说,直入正题,“当日予助四位阿翁成事,曾有约定,五坊出钱出粮供予组建新军,充当卫队。但昨日予新军的掌书记解孝贤前来五坊领取钱粮,五坊却推脱不给,这是何故?”

孙建仁的心思还在瑞羽派人处死了对隐王一家施暴的侍人一事上打转,见她连提都不提这件事,直接追问五坊推脱不给钱粮的原因,以为她突下毒手是为了警告自己,并无其他的意思。他松一口气的同时,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下,讷讷道:“殿下,只因近日新君初立,诸事繁杂,老奴一时忙乱,实不知有此事。”

瑞羽嘴角勾了勾,眉梢尽是冷意,“原来此事孙翁不知?予还以为孙翁是过河拆桥,有意如此呢!”

孙建仁吓了一跳,连忙俯首请罪道:“老奴怎敢怠慢殿下,此事老奴实是不知呀!”

他一面赔礼,一面转头去斥问五坊的宫监:“长公主殿下派人来取钱粮,你因何不给?”

其实截留瑞羽所建新军的钱粮,本是出自四阉的授意。因为她最初说好新军士卒人数只有三千,实际却招募了五千。虽说这其中有淘劣取优的意思在内,但他们却唯恐她一再扩军,势力膨胀,会威胁他们的地位。故此他们下令五坊在新军前来支取钱粮的时候,故意刁难,以此来控制军队的人数。

这样的用意自是不能明说的,所以孙建仁明知故问。那宫监赶紧摆出一副苦脸作态地回答:“殿下,侯爷明鉴,京都闹粮荒,东内要修葺,阵亡的将士要抚恤,新君登基要花费,官员的俸禄要支付……这用钱的地方到处都是。五坊实在是应付不过来,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给殿下新军拨付的军饷,已经是竭尽所能,绝无半点懈怠!殿下纵然怪罪,老奴也实在是无话。”

这人见上司在侧,自恃有了依仗,又心疼被瑞羽派人杀了的心腹,口气便有些冲,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却不知瑞羽在五坊经历一番见闻后,联想到东应遇刺一事,对他已经起了杀心,只听瑞羽冷笑一声,“京都粮荒这些事,自有南衙的宰相调动国库支应,五坊不从中渔利已是高抬贵手,何曾出过半分钱粮?你这狗奴才,当予是不通俗事的深宫皇女,由你这么糊弄?”

孙建仁毕竟跟她打过两次交道,知她的品性与常人不同,这话里的杀意既起,只怕她就要真的杀人,连忙道:“殿下息怒,万事看老奴薄面!”

瑞羽目光深沉,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孙翁,我欲看你的情面,只是你这属下,却未必将你的恩德和教诲铭记于心!”

此言一出,孙建仁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瑞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孙翁难道不知吗?今日一早,昭王遇刺,刺客声称受隐王妃指使。隐王一家全在五坊,受你这属下控制,隐王妃如何能丝毫不惊动五坊内使,传出命令?”

孙建仁骇然失色,刹那间已经明白了取舍:无论那刺客是不是真的由隐王妃指使,他必须配合瑞羽此时追查到此为止的意愿,不令此事再有过多牵涉。她既然要杀这宫监,那就顺从她的意愿罢了。打定了主意,他立即对那宫监横眉怒目,厉声呵斥:“狗奴才,你竟敢阴谋行刺昭王殿下!”

那宫监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被定了罪,不禁惊恐失色,连连喊冤:“殿下,老奴冤枉!此事与老奴无关,这……”

瑞羽暂时还不愿与四阉翻脸,怎能让他把话说完,供出事情始末,以致令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于是她一拂衣袖,厉声喝道:“谋逆大罪,还敢狡辩!刘春,堵了他的嘴,拖下去乱杖打死!”

刘春应声上前将那宫监拖了下去。瑞羽看了看刚才被缚起的一群宫监亲信,再看了看孙建仁,见他目光闪烁,并不出声,便一指那几个小宦官,道:“这几个狗奴才助纣为虐,图谋不轨,罪不可赦,堵了嘴一并拖下去打死!”

东应在旁边心思一动,起身外出,将刘春召近,低声吩咐:“将这几个宦官拖到五坊外的楼牌下行刑,令军士对观刑民众宣告罪名,就说五坊内使目无法纪,竟趁京都大难之时勒索市井,搜刮坊里,中饱私囊,故此长公主下令将其正法。”

刘春吃了一惊,心中凛然:这位昭王殿下,小小年纪却已经知道移祸江东,收买人心。明明是宫内权势之争,却化为公事义举,既除了敌人,又立了己方义名,当真非同小可。他有此心计,又得西内太后和长公主的扶持,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诺!”

他应声而去,果然领了三十名卫士将一干宦官拖到五坊外的楼牌下公示行刑,依言大声宣告他们的罪责。他这时候对东应已经另存了一番心思,着意讨好,宣告之时,便将东应的英明决断褒扬了一番。

五坊内的宦官媚上祸下,横行京都,常在市井间贱价强买,榨取钱财,他们把本应是天下首善之地的京都弄得乌烟瘴气。百姓深受其害,对其深恶痛绝,今日竟得见五坊的宫监被当众杖毙,真是大快人心,当即对下令处决他们的人好生感激,昭王也因此而在京都民间得了个善名。

瑞羽不知东应拿了一众宦官去做戏,她下令将那宫监处决后,听到孙建仁殷勤赔罪,表示一定将新军的钱粮如数奉上,便笑了一笑,也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直言道:“既然如此,予明日便派人来领。”

孙建仁唯唯诺诺,“老奴明日一早就派人去河阴院清点辎重,殿下明日也不必派人再来五坊,令人直接往河阴院去取便是。”

瑞羽点了点头,心中恶气稍舒,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回头看着他,缓声说道:“孙翁,予和王母素来不喜与人议朝政,更厌与人争权,只要日子过得平安,便觉得舒心惬意。若有人敢让予不舒心了,予也会让他过得不舒心!”

孙建仁脸色一僵,旋即连连点头,“老奴一定竭尽所能供奉太娘娘和二位殿下,让殿下过得舒心惬意。”

他小心奉承,直到将瑞羽送出了五坊,并面带媚笑地目送瑞羽和东应走远,才转身回坊,敛了脸上的笑,恨恨地踢了门槛两脚,咬牙切齿地出了半天神。

第二十七章回圜地

郑怀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微笑道:“自今日起,殿下可自行设立幕府,延请谋友幕宾。”

瑞羽和东应回到西内,天色已然黑了。

瑞羽下了马,却没有立即回承庆殿,而是站在宫中正道上,看着宫中明亮的火光发呆。东应见她不动,便上前拉她,“姑姑,走吧。”

瑞羽回过神来,转头问道:“小五,你今日遇刺一事,必然与四阉有牵连。我却未替你讨回公道,你怪不怪我?”

东应摇头,笑道:“姑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小孩儿。若是将这件事追查下去,必定牵连众多。如果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刚刚稍稳的局面又要再次动荡,华朝江山,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这件事能到此结束,那是最好,既出了气,也安了人心。”

“嗯。”瑞羽见他并无不快之色,便想起一件事来,侧身与他对视,肃然道,“小五,我问你一件事。”

东应见她郑重其事,也敛了神色,认真地说:“姑姑请问。”

瑞羽抿了抿嘴,“你可愿意舍了京都的繁华,随我一起到荒芜之地去?”

东应并不迟疑,点头道:“我愿意!”

他答得爽快,反倒令瑞羽怔了怔,提醒道:“小五,京都奢华富丽,宗室子孙都眷恋不已,视两都三辅之外的地方为畏途,百余年来,没有王子公孙肯外出到他地。你可想好了。”

“这不用想。”东应的回答十分干脆,也十分认真,“姑姑,什么皇权御座,什么京都繁华,那都是虚假的。只有我们平安无事,那才是真的。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好!”

瑞羽微微弯腰,低下头来,凝视着东应虽稚嫩却已经峥嵘初现的眉目,轻轻地问:“小五,你对我说实话,你当真半点也不想为帝吗?”

她的声音虽轻,语调却十分严肃,认真无比。东应因她凝重的表情而一怔,低头沉默片刻,才仰面定定地望着她,肃然道:“姑姑,身为天家子弟,自幼目睹至尊风光,若说有谁能够对帝位全不动心,那必然是假话!”

自古以来,为了那御座,父子疑忌、母子互害、夫妻成仇、兄弟相残等诸般恶行史笔不绝。身居九五之位、拥至尊天下的权力是那般迷人,充满了诱惑,普通百姓都难免梦想做一回皇帝,又有哪个皇室子弟当真可以对此没有分毫妄念?

瑞羽轻轻地“嗯”了一声。东应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姑姑,我也想过的,但是我绝不愿像我祖父或者他的继任者那样,他们不是天子,而是任人牵扯摆弄的傀儡。我若要做,就一定做能够掌控朝政、泽被天下、名垂青史的明君!”

这才是一个天家子弟应该有的志向,瑞羽放下了心里的一丝隐忧,展颜一笑,摩挲着他头顶的浓发,笑道:“小五,你有这样的志向很好。”顿了顿,她又问,“可是,小五,若我领着你放弃京都,前往青齐二州,那便是背弃了祖宗社稷、天下民望,令你陷于不义之地。你真的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随我离开吗?”

“如今西内看似风光,实则根基不稳。如果留在京都与人争权夺利根本无助天下子民,只能徒然使自身陷于绝境。弃都而走虽然一时有负祖宗社稷,但既能存我唐氏血脉,又可因为无人掣肘而惠及治下子民,我不怕担什么骂名。”

瑞羽没想到东应竟能在瞬息之间将此事脉络理清,反应之快速、断事之大胆大出她的意料。他毫不犹豫地认同,更令她油然生出一种共鸣之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倾身环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抱,由衷地说:“小五,我们能意见一致,相依相持,实在是太好了!”

东应愣了一下,猛然明白她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心中必然承担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压力,猝然得到他的认可,心头必然压力大减,因而发出这声感慨。

这段时间的风波险恶,让他们的心无比紧密地靠在一起,她这一刻的软弱,也令他保护至亲者的意愿更加强烈。东应反手抱住她,沉声道:“姑姑,我会一直与你相依相持,绝不离开你,你……别害怕!”

瑞羽闻言莞尔。姑侄二人正细细地交换对此事的意见,忽然听到前面一声呼唤,只见千秋殿的通事舍人疾步走了过来,“二位殿下,太娘娘在千秋殿里等你们一同用膳。”

李太后吃素,所以一向与他们别居而食,今天她突然特意派人来传他们一同进膳,颇令人意外。二人都猜必是李太后有事要跟他们商量,于是赶紧往千秋殿走。

千秋殿的值房里,早有宫人迎上前来,奉上盥洗之物,服侍二人洗手更衣。

初秋酷暑,为了通风纳凉,千秋殿内重重湘帘半卷,连分隔内寝的落地大屏风也被收了起来,四面墙角也都摆着冰盘,几个小宫女站在李太后身边一直摇着羽扇。

二人走上前去,齐声道:“王母(太婆),我们回来了。”

李太后正握着佛珠发呆,二人上前行礼,才将她惊醒。她将目光从空虚处转回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们出宫去干什么了?”

为了让她安心颐养天年,西内上下在她把权力下放到瑞羽手上之后,除去花开、鸟飞、猫打架一类的趣事之外,那些烦心事都不敢让她知道。东应遇刺这样损神劳心的事自然更是瞒得她紧紧的,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东应头脑灵活,她一问就已经有了答案,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一本正经地说着谎,“新君邀姑姑和我去五坊观赏百戏,我们去了。不巧遇上囚居五坊莱阳院的隐王暴病身亡,所以回来得晚了。”

他的话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李太后听得怔了怔,并不起疑,听到唐阳景“暴病身亡”的消息,不禁叹息一声。不过唐阳景是敌非友,他的结局是众人早有预见的,所以她并不意外,更提不上伤心,也就不多问。但听到二人居然和新君一起观赏百戏,她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有些发怒,“你们正当求学的大好年华,怎么能随着那傀儡天子沉溺于游戏?”

东应被她一呵斥,不敢做声,只是垂首听训。瑞羽既得她的严厉教导,也得她的全心宠爱,所以这时蹭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王母,您冤枉我和小五了。我们完成了老师的课业,妥善处置了宫中事务,才去五坊的,并没有因为游戏而荒废大好年华。”

瑞羽拍了拍手,又笑道:“王母,四阉服侍新君倒是尽力,五坊八院添了很多游戏,据说东内还开了宫市以供天子游乐。”

李太后闻言不禁冷笑,“四阉巴不得新君沉溺于游乐,全不问朝政之事,为了把持大权,他们自然要多花些心思搜寻一切游戏,引诱唐阳林纵情享乐。唐阳林沉溺于这些游戏,骄奢淫逸,于性命长久倒是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她正色看着二人,严肃地说:“你们一定要记住,绝不要以为变着法子哄你们高兴的人就是好人。如果以后你们身边出现了像四阉这种人,一定要铲除。”

东应凛然俯首受教,瑞羽却嬉笑着说:“王母,这话您耳提面命已经很多遍了,我就是做梦也不敢忘的。您放宽心,我时刻都警惕着呢!”

她不愿看到李太后再追究此事,于是便凑近李太后,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王母,您这几天的脸色可真好,白里透红,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都不止……近期负责给王母调养身体的大夫是谁?我应该好好地谢谢他,谢他让王母容光焕发,貌美不逊盛年!”

女人无论年龄大小,被人夸赞好看都会心情舒畅,李太后也不例外。虽然明知瑞羽有意转移话题,但因对她一向放心,却也乐意顺着她的意,轻嗔道:“傻丫头说什么疯话,以为奉承一下我,就能过关了?”

瑞羽睁着眼睛,满面无辜地说:“我哪有奉承嘛,我是说的实话!”

李太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掌,骂道:“要想假话有人信,前面的长篇大论最好都是真的,关键的短句才说成假的,哪有像你这种说法。傻丫头连说谎都不会,还想来哄你祖母,讨打吧?”

瑞羽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母,您这是在教我撒谎的要诀吗?”

李太后哭笑不得,“阿汝,你呀!还有两个月,你就要及笄,若在民间都可以出嫁为人母了,怎的还这么小孩儿脾性?”

“就是我五十岁了,在王母面前我也可以做小孩儿,何况我现在只有区区十五岁呢。”说着她靠近李太后,腻在她怀里轻喃,“同样的,王母在我心里,什么时候都跟年轻的时候一样美丽温柔。”

李太后因为身份尊贵而保养得宜,但毕竟因为体虚,精力损耗过甚,虽然肤色还好,却遮掩不住眼角的皱纹和神态里的苍老憔悴。若是旁人奉承她貌美温柔,她必会大怒,但孙女的甜言蜜语听在耳里,她却只觉得可怜可爱,十分快慰,半嗔半怒,“小丫头就知道说假话骗我开心!”

东应在旁边看着她们祖孙说笑,嘴角虽然含笑,低垂的眼皮下目光却有些黯淡。李太后侧头看见,以为他身体疲惫,于是连忙传膳。

膳食摆上来,果然俱是素菜。瑞羽和东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近日来课业繁重,又有诸事缠身,所依消耗大,他们虽然吃得不少,却仍觉得肚子在闹饥荒,暗里都在打主意——回去再吃一顿。

李太后看到二人在下面递眼色,打暗号,如何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好笑。转念间她却又有些心酸,摆手令宫人撤下残羹,轻咳一声,才问瑞羽:“阿汝,经离先生说你想避开京都的是非,另外寻觅栖身之所?”

瑞羽没想到自己还没说,李太后就已经知道了,怔了怔,认真地说:“王母,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京都的局势。眼下政局已经是一团糟,直如一个大泥沼,多留无益,我们何不索性退出京都,置身局外?”

东应也在一旁帮着瑞羽说话,“是啊,太婆!我们留在这里白担了个虚名,几乎成为天下众矢之的,唯有退出京都,才能保持超然地位,既对京都政局有所威慑,又不被人猜忌。”

李太后虽然不理西内事务,躲在千秋殿里养病,但身在局中,还是难免对时局有所挂怀。这些天来,她反复思量,也觉得政局腐败,权阉朝臣还在争权夺利,一时风雨交加,只恐过不多久,天下又将有人称王,又将有人称霸。

只是她半生沉浮都在京都,最落魄悲惨的时候与最辉煌灿烂的年华也都在此度过,这里承载着她几乎所有的感情,她眷恋不舍。听到二人都赞同退出京都,她心中黯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意苦涩,“年轻人总是别出机杼,敢想人所不敢想,敢为人所不敢为,细思起来也不无道理。只是兹事关系重大,一时难以决断,薛安之为鸾卫统领,负责守卫西内安危,东行与否,你当亲自去问问他的意见。”

瑞羽只怕李太后固执不肯去,见她竟然没有当面驳斥,吃惊不小,至于亲自去问问薛安之的意见,看看臣属是否支持她的决定,却是她先前便想到的事,只是未得小五和李太后同意,她也不愿打草惊蛇。此时听到李太后的话,她连忙道:“王母放心,我明日便去问薜公的意见。”

薛安之为鸾卫统领,荣华富贵皆有,却是孤身一人,并无眷属。虽在春明坊有府邸,却极少居住,大多时间都消磨在了西内绕城而建的卫所里,因而瑞羽不必出宫便能寻到他。

晨曦初露,薜安之在他独居的小院里提腿出拳,练习武艺,对悄然而至的瑞羽一行视若不见。心无旁骛是他这一生做事最大的特点,却不是他有意孤傲。

瑞羽熟悉他的禀性,也不使人惊扰他,而是在他院子的另一端停下,也站开脚步,练习武学早课。清晨的天气还有些凉意,等她早课做完收桩时,一道白色的热气自她双唇间如箭般笔直地吐了出来,带出一声啸叫,令先她一步收桩站立的薛安之微感吃惊,“殿下数月间武功精进至此,着实令老臣诧异。”

瑞羽笑道:“些许小技,怎么当得起薛公这种披甲陷阵的勇武能将夸奖?”

“殿下专心武道不过两三个月,就有这样的造诣,用不了五年时间便可超过老臣。”薛安之顿了顿,又道,“殿下,练武是件持久之事,虽然您天赋异禀,但如果进境太快,也怕会损伤根底,因而不能恃强贪功。”

他这话出于关心,瑞羽不禁一笑,道:“薛公放心,我练武有老师指正引导,又有太医时刻查探内息,广搜灵药培本固元,稳妥行事,不会伤身的。”

薛安之点点头,请瑞羽上座,不待她开口,便先问道:“殿下清晨来此,必有要事,不知有什么吩咐?”

瑞羽知他一向以对上忠直为处事之道,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薛公,我想离开京都。”

薛安之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最近事多繁杂,殿下出去游玩几日也好。”

瑞羽摇了摇头,道:“薜公,我想离开京都,并不仅仅想出去游玩散心。”

若要弃都东行,不得鸾卫的支持万无可能,因此她也没有遮掩,直接将所想和盘托出。薛安之倾耳细听,眼睛越瞪越大,不可思议至极,突然站起来,在地上一遍遍地踱步绕圈子,许久,才一屁股坐回来,连喝了几大口茶,面色才平静下来,抬头问道:“殿下知道军人之职在于什么吗?”

瑞羽担心他反对,因而对他的提问十分在意,想了想,道:“军人之职,在于守护?”

薜安之吐了口气,摇头,“殿下,若是海宴河清,军人之职在于守护;但乱世将至,从军之志当不止于守护。”

瑞羽微微凝眉,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闪过,脱口而出,“从军之志,当在靖平天下,建功立业?”

“正是。”

薛安之望着瑞羽鸦青的鬓、雪白的脸,怜惜之余突然又生敬意,笑道:“殿下,臣与鸾卫诸将对端敬皇后一系血脉誓死效忠,然而效忠的途径有三条:一,殿下苦心砺志,承两位陛下之志,外服四海,内靖九州,臣率旧日兄弟为殿下马前行走,虽死不改其志;二,殿下韬光养晦,倚端敬皇后和武皇帝余荫,泯然与诸宗室亲王公主同列,碌碌一生,臣择先帝所遗忠士,守卫公主府,死而后已;三,长安危机四伏,殿下无意再卷入是非旋涡,臣愿为殿下家臣,保护殿下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终老乡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