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肃然,起身下拜,道:“薜公和鸾卫的忠心厚义,我时刻铭记于心,至为感激!”

薛安之受了这一礼,还拜道:“殿下,臣等从军,只盼靖国安邦,建功立业,却不希望囿居内宫一角,庸碌而亡。您要离开京都,意在重建先人功绩,这也是鸾卫所愿!”

薛安之的态度大出瑞羽意料,她满怀复杂心情地往千秋殿去回复李太后。李太后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点头道:“经离先生和薛公都赞同此事,那我们便走吧!”

瑞羽大喜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轻易便获得众人同意,反而有些惴惴不安。李太后如何不知孙女所虑,轻轻一笑,道:“阿汝,并非我们轻率答应,而是自古以来凡能真正成事者,即便本身能力并不出众,但也有一种才能必然远超众人——那就是胆大妄为,异想天开!你与小五若是才能有短缺,以你们的地位,也尽可以延揽英才取长补短。即使这件事在世人眼里看来荒谬,但你们能有这样的胆量气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她说着拍拍瑞羽的手,指着殿外广阔的天地,微笑道:“阿汝,小五,这天下迟早都是你们的。你们只要知道自量自省,无论什么事,你们都可以放手去做。”

出了李太后的千秋殿,东应兴奋不已,“姑姑,离开京都需要准备很多事,我陪你一起去,马上就着手准备。”

瑞羽也不禁喜形于色,“好,我们一起去。”

二人再怎么沉稳,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兴致一起,也顾不得时间早晚,直奔书房筹划相关事宜。也许是郑怀在二人启蒙的时候,就对他们诱导各有偏重,东应对人财统筹一类的经济之道有惊人的天赋,瑞羽则对山川地理等一类的大局布置有独到见解。当即两人分工合作,东应计算撤离的人数,瑞羽查看地理方志,选择路线。

东应略估了一下必然会随驾而行的人员,便凑过来问瑞羽:“姑姑,我们退出京都,究竟要去哪里?”

瑞羽一面查看地方志,一面指着舆图边缘上的一角。东应低头细看,吃了一惊,“姑姑,这地方闹旱灾,还有白衣教作乱,又偏远狭小,我们怎么能去那里?”

“你怕吃苦?”

“这不是吃苦不吃苦的问题。”东应凑过来细看舆图,直皱眉头,“如果照前段时间孙建仁他们抄过来的条陈看,这个地方因为旱灾,百姓流离失所,地方官也逃得无影无踪,加之白衣教作乱时几度从此过境,这里现在恐怕已经人烟荒芜,只剩千里赤地。我们若去此处,岂不是自陷死地?”

瑞羽放下手里的地方志,一边笑,一边摇头,“小五,你怎么只看到了这块地的狭小,它的北方和东方你都看不见吗?至于当地官员逃亡,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低头细看,“它的北方靠近河水,东方是空白……哦!空白处应该是大海吧?”

她点头,眉眼里微显得意的神态,问:“海里面有什么?”

“海里面有鱼!”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道,“海里有琉球、倭国、大越、堕罗钵底等属国。四年前唐阳景登基大典,他们还来朝觐过。”

说到这里,他愕然瞠目,“姑姑,难道你想以这些属国为根基?”

瑞羽扬了扬眉,反问:“不行吗?”

东应的嘴巴张得好大,好一会儿才道:“自古以来就没人想过这个……姑姑异想天开……不行不行,我得去鸿胪寺把这些属国的记录拿来看一看。”

瑞羽一指身后的书架,“第二架的十四格有老师游历天下时所做的笔记,各属国的风土人情都有记载,比鸿胪寺的记载要齐全。”

一宿无话,郑怀早晨过来督导瑞羽的早课,看到她的眼周有些阴影,不禁皱眉,却没说话。瑞羽因为睡眠不足,精神自然差,练习射艺的时候,有两支箭不仅没中靶心,甚至还飞出了靶外。

瑞羽自小学习射艺,素来眼准手快,除去初学时,平日极少出现这种手误,不禁暗暗惭愧。郑怀直待她练习结束,才过来指点,问她:“殿下以为是劳逸相宜,张弛有度于事有益,还是劳累过度于事有益?”

瑞羽昨夜因为筹划退出京都的事宜,太过兴奋,以致劳累,所以日间的练习才大失水准。郑怀若是一早就指责她不应熬夜,她难免会有逆反之心,而现在郑怀再来询问,她却自知裨益,惨然道:“使力无所节制,不是长久之道,会令人临变反应迟钝,应该劳逸相宜,张弛有度。”

郑怀松开绷紧的弓弦,一抚弓策,淡淡地说:“疲师老兵,不足以迎敌;神虚气弱,易令人做出错误的判断。你现在主持西内事务,手握兵权,应该比以往更明白身系万人安危的道理,切不可一时兴起就熬夜损神,这不是上位者处事的长久之道。”

瑞羽讪讪地低头受训。郑怀缓和了神态,道:“殿下忙了一夜,可理出了个头绪?”

提到这个,瑞羽精神一振,笑道:“老师请随我来。”

她将昨夜整理汇集的资料拿出来,郑怀一目十行看完,略带吃惊地问:“这都是殿下昨夜弄出来的?”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小五。”

郑怀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微笑道:“自今日起,殿下可自行设立幕府,延请谋友幕宾。”

瑞羽大出意料,怔了会儿,才喜出望外地问:“老师,您这是觉得我能够独当一面了?”

无论是李太后,还是郑怀,近几年对她的教导,都以引导她独立处事为主。在她遇到困惑时,他们会给她解答;但在她没有主见的时候,他们却绝少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也绝少代替她做决定,更不允许她招募谋友幕宾为她效力。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孩子在还没有完全长大,拥有独立的能力,能够对人情世故做出清醒的判断之前,就将事事交给谋友幕宾去做,势必会让她养成过分倚赖他人的习惯,反而让她失去磨炼自己的机会,甚至于会出现主弱臣强的严重后果。

汉高祖不如各有长处的张良、萧何、韩信,却能驾驭他们取得天下,其中原因不仅是因为汉高祖能识人容人,更是因为他本身也有才能,通晓各方知识,进而在临事之时能够做出明智的判断。

一个上位者若是万事不通,也没有主见,其纵然能够识人容人,也无法驾驭有能之士,做不到会“用人”。不能用人的主上,贸然地招徕一批谋臣幕宾,将一应事务都交给臣属去做,自己则不思进取,那与将一只白兔扔进野兽群里并无多大区别。

若是遇到忠厚的野兽,虽然主上大权旁落,他们却能清闲享乐;若是遇到凶恶的野兽,他们就会欺上瞒下,祸乱一方,主上甚至性命难保。

要想驾驭贤士能人,首先主上必须是个通晓世事、洞察人情、明辨是非、善断局势的有能者。所以这些年来,尽管李太后也怜惜瑞羽辛苦,但在瑞羽拥有足够的自立能力之前,一直不允许她设立幕府。

直到今日,瑞羽能够亲自统兵,处理立政殿之变,又能不被眼前的繁华迷惑,做出急流勇退的决定,郑怀这才觉得她已经完全具备了驾驭贤士的能力,拥有作为人主的资格。

教导了瑞羽近十年,郑怀心里未尝不曾迷惑,不知自己倾一生所学教导的弟子,究竟能学到些什么?能走到哪一步?会不会偏离了他教导的方向?如果她达不到他预期的目标,这会让他愧对故人的托付。

瑞羽学到今日,果然偏离了他教导的方向,甚至出乎他的想象,但这种偏离,除去让他担忧欷?#91;之外,也让他由衷地高兴,他忍不住微笑拱手,“恭贺殿下。”

 第二卷鹏起

 第二十八章东京行

等到天下太平,人民丰足了,我们就一起出来,到各地走一走,到各处去看一看,看遍这大好河山的每一个角落,这才不枉我们付出的全部心血。

第二十八章东京行

郑怀也知她所言有理,琢磨了一下,道:“殿下若是降低对谋友品性的要求,城北长芳里倒是有个人可堪大用。”

移师离开京都,东行齐地,并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事。除去随行人马,所需的钱粮等物之外,还得顾及朝堂动向,以免为人所乘。瑞羽实在不耐烦这些繁琐事务,所幸有东应照应,东应小小年纪处理这些事务时,竟能不急不躁。

瑞羽见东应于此有意,索性将西内大迁移的庶务完全交给他,自己则请了李太后的懿旨,前往陪都东京,查看东京的水军现况。

北方除去有河水之外,缺少大型的湖海,水军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故此水军也并不常设。东京现在的一支水军,乃是她父皇武帝镇压据石头城称王的藩镇后,为防其地有人再恃长江天险和水军精锐作乱,便将当地最精锐的一支水军与东京驻防的水师混编,这才组成了现在的这支水军。

成立这支水军的用意,不在于真正用它,而在于将之困于浅滩,以防范其作乱,故此十几年来这支水军形同虚设。四阉将京都看得死死的,生怕西内或者朝臣从他们手里分出一丁点权力。瑞羽在京都招募新兵,他们不乐意,但瑞羽去看如同鸡肋般的东京水军,他们并不忌惮,甚至乐见其行。

水军这些年来一直被闲置,瑞羽对其军容也没有抱什么期望,故此在见到水军军纪松弛、战备破旧不堪后,并不意外。她绕着水军的营寨走访了两天,连已经废旧的船坞都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才正式传令水师将军郭涛及掌书记伊化成觐见。

郭涛虽是水师将军,但在几朝天子更迭之下,靠着家族庇佑才走到今天。让他骑马打仗,他或许还能耍上两个回合的刀,让他上船作战,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这些年来除去吃吃空饷,支使支使水军向周围几大水系里通航的商船抽头捞油水外,他没做过别的事,倒将自己养得肥腻壮实。

瑞羽是女儿身,却召人询问军事,若是靠着出生入死升上来的将领,脾气性格自然刚硬,恐怕会难以容忍她。反倒是郭涛这种靠着关系升上来的将领,惯于媚上求宠,反而对她没有反感之意,只是难免会揣测她此来的用意。见过礼后,郭涛就在下首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她发话。

瑞羽请他坐了,又令青碧上了茶,这才问他:“郭将军,水师近况如何?”

郭涛连忙叉手站好,他除去鄙俗之外,也并不完全是一个草包。他还记得东京水师成立的初衷,恭声回答:“陈胶、温征洛、李在田几人都安分守己,并无异常。水师船舶除了到内海操练外,平时不出水寨,一切安好。”

陈、温、李三人都是昔日降将,在水师里威望极高,他们如果安分守己,水师就不会出大乱子。但水师的船舶平日不出水寨,却是鬼话。因为水师不受重视,军饷多有克扣,军中那些脑子活络的将领暗里都在打主意,以船生财,自行贩货,给商家运货,载客过渡等种种行径不一而足,甚至于用军船扮强盗,打劫过往船只的事也一定会有。

瑞羽有备而来,自然知道郭涛的话半真半假,但她没有当面拆穿,等他述职完毕,又令掌书记伊化成述职。

伊化成掌管军需辎重,时刻想着的都是从各方追索钱粮补贴军需,所以他的话里十句足有九句在说军需不足。他口齿伶俐,条理分明,一出一入都说得清清楚楚。哭穷的时候,哄得连瑞羽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缕愧疚之意,仿佛那拖欠军饷的人就是她一样。

瑞羽耐心地听完伊化成的述职,微笑道:“卿家所言拖欠军饷之事,予定会加以查证,若是情况属实,自当补偿。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予一时不能擅自决定。这样吧,郭将军,明日你召集水师将士点卯,予会亲自带人前往水寨,清查历年积欠。”

郭涛和伊化成听她要求水师点卯,并亲自前往水寨清查积欠,顿时大惊,连忙开口阻止,“殿下,这不妥吧!”

瑞羽自然明白他们不愿让自己驾临水寨的原因,却不点破,只是面带不愉地道:“如今南荒大涝,又有白衣教匪起事,太娘娘和圣上对水师寄望甚高,临行前亲嘱我务必亲自前往水寨安抚三军。予奉旨而来,前往水寨有何不妥?”

郭涛连忙赔笑道:“殿下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可水师将士却都是山野鄙夫,末将只恐他们不懂礼数,冲撞了鸾驾。”

瑞羽一笑,摆手道:“予既然奉了太娘娘和圣上的旨意前来,岂会对此一无所知?无妨。”

她态度坚定,郭涛和伊化成也不好再当面反对,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确实没有胆量请她驾临水寨。伊化成心思一转,上前道:“殿下,毕竟男女有别,将士粗鄙不知礼仪,不能奉迎鸾驾,还请殿下宽延两日,让臣等稍做准备,以免言官诟病。”

他还怕这理由说不动瑞羽,顿了顿又道,“臣等纵然不在乎自己,但殿下尊贵无比,若因为臣等的原因而令殿下清誉受损,臣等万死莫赎其罪!”

他故意夸大其词,瑞羽听在耳里,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伊化成说的理由她并不放在心上,但经过这两天的查访,她也知道水师的大部分将士和船只此时都不在水寨里,不知外出做什么勾当去了。她若坚持明日去巡查水寨,检阅水师,恐怕三军将士里不少人都赶不回来。

对朝廷来说水师不值一提,但对她来说,水师却是必不可缺的重要力量。虽然笼络水师之后,她必然会整肃军纪,去粗存精,但在完全笼络水师之前,她却无意过分紧逼,以致有些将士因为整军行动而索性叛逃不归。

郭涛和伊化成见她脸上的神态三分含笑、三分豁达、三分宽容,还有一分讥诮,不禁心头一跳,大感不安,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正以为她会出言反对,却听得她清脆的声音道:“也罢,那就过两天予再前往水寨检阅三军。”

二人喜出望外,连忙应诺。瑞羽温言加勉两句,便放了二人出去,转头询问郑怀:“老师觉得这两人怎样?”

郑怀沉吟片刻道:“再看看吧。”

若以水师的重要性而言,本来应该在鸾卫中精选忠诚的将官编入水师,奈何鸾卫出身北方,精通水性的人本来就不多,懂得弄船远航及水战的人就更是千里挑一。因此水师即使汰换旧人,也不可能真的尽数撤换原有的将官,只能从旧人中挑选合用者留下。

淘汰什么人,又留下什么人,关系重大,瑞羽慎之又慎,连郑怀也深感棘手。

连日无事,瑞羽便易服和郑怀游走于东京市井,寻访当地贤士能人。市井中的贤能之士论到才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世族门阀子弟,但此次离都东行,世族门阀子弟未必会愿意跟随,瑞羽也无意招揽世族门阀子弟为己效力。

华朝盛世时,为了削减世族的权势,朝廷曾在各大州郡设立县学,免费让有志就学的庶族子弟入学。后来因为皇朝由盛转衰,以及世族门阀对官员选拔的控制,县学传承百年来,民间精通百家六艺的庶族子弟却越来越少。

这些庶族子弟,拥有可以与世族子弟一较长短的才能,有些甚至拥有超过某些世族子弟的财富,但他们却没有得到相应的社会地位,因此他们往往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功利心,他们也比一般人更乐意为了光耀门楣而抛头颅洒热血。

瑞羽想找的正是这个群体里的有志之士,只是她选择人才也十分慎重,品格卑下的不要,迂腐呆板的不要,心胸狭窄的不要,狂放不羁的也不要。如此挑剔,虽然东京人文荟萃,有才能者众多,但她亲自点名延请的人,却只有寥寥数十人。

郑怀推荐了十来个少年时的故友,可惜岁月如梭,与他同龄的贤者已经不多,余者也垂垂老矣,不愿再外出奔波。瑞羽择选其后辈子弟中的贤能者,仍旧觉得人才不足。

郑怀见她愁眉不展,便安慰道:“殿下莫急,天下有能者众,慢慢寻找就是了。”

瑞羽叹气,“若是在中原腹地都没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才,东行之后地方偏芜,又遭天灾人祸,只怕到时更觉人手不足。”

郑怀也知她所言有理,琢磨了一下,道:“殿下若是降低对谋友品性的要求,城北长芳里倒是有个人可堪大用。”

郑怀评点东京的人才时,大多数时候都是说某人有何长处,可堪一用,但评说人才可堪大用,却是头一次,这让瑞羽一愕,问道:“那人是谁?有什么才能?品性有什么缺陷?”

“此人名叫林远志,五年前在京都曾名噪一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他,此人行事不拘一格,于经济之道有独到见解,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堪称当世少有的鬼才。可惜其人薄情寡义,不值得深交,富贵则易妻、易友、易主,难托心腹。”

瑞羽一听这种品性,心里便十分不喜,摇头道:“这等不仁不义不忠的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我也不用他。草莽之中,自有英雄豪杰,反正待在东京的时间还长,我再细细查访就是了。”

“天下人才济济,奇才却少有。殿下为人主,需要有广阔的胸襟容人,只要驾驭得当,就是阴毒小人也能为你所用,并非一定要属下品性高洁才好。”

瑞羽何尝不知为人主者对人才应该兼收并蓄,不必太苛求对方品性,但她暂时不愿如此,摇头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不善者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为人主用才,哪有用人才干,却不受其性格影响的?我身在皇家,自幼耳濡目染,品性已经不敢自称高洁了,若再与这种只为逐利不择手段的人相处,那还了得?”

她对郑怀全心信任,连自评也毫无顾忌。郑怀呆了一呆,久久无话。她转念间侧首望着郑怀,笑道:“何况我有老师在侧指点,并不是非他不可。”

患难之时感情倍增,她以前对郑怀敬畏有加,亲近不足,经历了这段时间,虽然郑怀对她依旧严厉,但她已经完全信任并且依赖他,所以在他面前她显得轻松自在,也多了几分仰慕亲昵。

郑怀一生漂泊,一直未娶。算来瑞羽是他用心最多、相处最久的小辈,心中自然对她有几分视如近亲的感情。虽然他谨守上下分界,为瑞羽在人前树立威信,但瑞羽偶尔也在他面前娇嗔置气,他也颇感老怀。

“殿下,我已经苍苍将老,近年体力大衰,恐怕能在你座前效力的时日无多。像这样的人才,应当早做准备呀。”

瑞羽体会得到他的拳拳爱护之心,沉默了一下,叹道:“或许过些年,我会变了心性,想招揽这样薄情寡义、行事不择手段的人,但在我心性不变的时候,就不用了吧!”

她为人固执,决定的事难以更改,郑怀见劝说无效,也就不再劝了。师生二人慢慢地在东京狭小的巷道里走着,前面一个拐角处,隐约听到阵阵喧嚣声,似乎有人正在打斗。

瑞羽久处深宫,何曾见过市井斗殴,听着那声响,既好奇又兴奋,想去看看又怕郑怀反对。她这边犹豫,郑怀那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愿,道:“我们去看看吧……殿下日后离开京都,想必会有许多时候需要与市井打交道,理当熟悉一下市井风情。”

郑怀松了口,瑞羽大喜,禁不住快步前行,绕过墙角,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看起热闹来。

郑怀见她一副竟似寻常少女摆脱了长辈约束,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娇俏模样,又好笑又怜惜,于是暗暗示意跟在她身后的亲卫,退开一点,让她更自在一些。

不过认真一看,人群里的打斗完全是一边倒,十几个家丁打扮的壮汉正对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灰衣汉子拳打脚踢,旁边一个被人架着的秀丽女子正一边哭诉,一边求饶道:“崔公子,你放了丁郎吧!我跟他说清楚了,他不会再来了!”

那崔公子满面戾气,揪住那女子的发髻,反手一掌甩在她的脸上,厉骂:“贱婢,你还敢多嘴!”

那女子被这一掌打得面颊红肿,口鼻出血,她见求情无用,便冲右侧的人群大喊:“你们不是丁郎的朋友吗?怎能见死不救……”

那崔公子见她这种时候竟还护着那灰衣汉子,便飞起一脚将她踹翻在地,接着又踢了几个窝心脚,直到踢得她再也叫不出声。

人群里站着的几个人,正是地上那被打得已经昏迷不醒的汉子的同伴。崔氏乃是本朝名门望族,他们委实不敢得罪,除了赔笑求情之外,他们并不敢出手阻拦。

瑞羽见那崔公子长相俊秀,身材高大,但他当街对一弱女子下手,竟无一丝犹豫,也没有半分忌惮。瑞羽不禁皱眉,“崔氏是本朝第一等高门,听说对子弟管束极严,少有不肖,怎么这个公子性情却如此暴躁顽劣,全没有半点修养气度。”

“崔氏枝繁叶茂,再怎么管束也难免会出现枯枝腐叶。何况人生百种,品性不一,有些人天性暴躁乖戾,不是一时就能纠正的。”

郑怀见惯了高阀子弟的飞扬跋扈,所以对崔公子当街行凶并不感觉惊讶。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被打汉子的脚下,忍不住皱眉,低声对瑞羽道:“殿下,被打的人,脚下的鞋子是西园士卒的。”

西园士卒正是瑞羽新组的亲卫队,这支新军放在京都训练太过惹眼,已经让四阉和朝臣很不悦。瑞羽来东京时索性将五千新兵尽数带了来,一是利用长途跋涉训练新兵,二是随行护驾,以免水师出什么乱子。

郑怀亲自整顿西园士卒的军纪,掌管后营辎重,一看就认出这几人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但穿的鞋却是西园士卒的式样。如果这几人是西园士卒,怎么会突然跑出来跟崔氏的子弟纠缠,以至于被人当街痛打。

瑞羽与郑怀有相同疑惑,挥手招来身后的刘春,吩咐他:“过去问问那几人的身份,是西园士卒便救下。若不是的话……就不要多事了。”

第二十九章立军心

瑞羽自知性别所限,自己无法像男人那样用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办法让将士归心,因此只能严肃军纪。

刘春带了几个亲卫过去,问明那挨打的汉子确实是西园士卒,便客气地请那崔公子高抬贵手,放那士卒一马。可那崔公子满腔怒火,不把那汉子打死出了恶气又怎肯放手?刘春见他不肯,也不废话,直接领着几个亲卫,将家丁打倒在地,然后驱散围观的人群,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士卒救下。

瑞羽虽然站得离人群稍远,但她是一行人的首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崔公子火冒三丈,冲她怒吼:“你是何人,竟敢插手我的家事!”

若是按他的性子发作,即刻就要令人回府再调集人手,迎战刘春等人,但看到瑞羽容色殊绝,自有一番高华清贵,手下的身手也不凡,并非身边的姬妾一样可以任他凌辱欺压的人,于是他稍稍压抑心中的恶气。

瑞羽没听崔公子在说什么,只是问郑怀:“伤势如何?”

“断了两根肋骨,五脏受损,伤势不轻,性命倒是无碍。”

瑞羽秀长的眉梢一扬,转头看着犹自大声质问她身份的崔公子,徐徐道:“崔公子当街指使家丁痛殴我的属下,让他受此重伤,威风不小,胆子也很大。”

崔公子何曾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奚落过,不禁呆住了。另外几个西园士卒这才透过人群看清瑞羽的面容,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行礼叩见。

瑞羽对他们看着袍泽兄弟被崔公子痛殴,却不出手相助的行为十分厌恶,只是此时不是追究的时机,于是瞪了他们一眼,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士兵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简略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原来那挨打的士卒名叫姜济生,崔公子抓的那女子名叫罗云,是姜济生的未婚妻。罗云本是滑州人氏,因为其家土地被当地豪强觊觎,为了避祸才举家投奔崔氏。

罗云貌美善唱,因而被崔家的内知事选上,做了东京府的伎人。世族的大家闺秀为主公服役是分内之事,这不算什么,本来并不影响她的婚姻大事。因此姜济生一到了东京,就忍不住跑来找她商议婚事。

谁想婚事没议成,却招来崔公子一顿骂。崔公子要解除他们的婚约,姜济生气不过,拉了罗云就想走。崔公子暴怒之下招来家丁,对姜济生一顿狠揍。

瑞羽轻哼一声,问道:“你们可告诉了崔家人,你们是西园士卒?”

几名士卒脸色僵硬地摇了摇头。这次来东京练兵,按照规定将士不得出营,他们因是东京本地人,虽然没有家眷,却迷恋故乡的风情,于是就跟着姜济生偷偷出营,来寻热闹,不料遇上麻烦。他们又怎敢在闹出事情之后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且这几人贫苦人家出身,对世族大家有种天然的畏惧,他们并不认为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崔家的公子就会放过他们。

瑞羽虽不知他们的心思,但麾下的士兵被崔家人打成重伤,她不可能不管。不过她想罗云终究是崔家的伎人,她也不好直接把人抢过来,沉吟一下,前行两步,客气地对崔公子道:“崔公子,方才的混战双方都有过错,也就罢了。只是按照户婚律来看,这位罗娘子虽是崔家的伎人,但你也不能毁她的婚约。我愿为罗娘子付钱赎身,请崔公子说个数吧。”

崔公子连番被瑞羽轻视,愤恨之余,反而敛了戾气,暗自揣测瑞羽的身份,强笑道:“娘子有所不知,并非崔某要取消贵属和我这伎人的婚约,而是我这伎人自己不愿嫁与贵属,她已经另觅了良缘。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东京留守应国公家的十郎。”

罗云没有出声反驳,只是看了崔公子一眼,满眼绝望凄凉。

瑞羽沉下脸来,冷然道:“罗娘子和我这属下的婚约是父母所结,若要解除,也应该由双方父母向地方官递书,哪能由她说了算?至于那应十郎与罗娘子的婚约,可有媒聘婚书为证?”

崔公子正欲狡辩,一直昏迷不醒的姜济生在郑怀的救治下醒了过来,正好听到瑞羽的最后一句话,立即反驳道:“他说谎!他是要把云妹送给姓应的做奴婢!云妹虽然在崔家服役,可她未曾卖身,仍是良家女子,又怎能被姓崔的当成奴婢送来送去?”

姜济生口齿清楚的一句话,顿时让瑞羽的脸色沉了几分,她望着崔公子森然道:“崔公子,强迫良家子为婢,这可是大罪。你强拆他人良配,以良家子为奴婢送礼,是想与纲常法纪一较长短吗?”

她掌权日久,形之于外的威严也愈来愈重,沉声质问,自有一股久居上位断人生死的凛然气势。崔公子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人,对上位者的气势变化认知极深,他见瑞羽颐指气使,不怒而威,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惊问:“你究竟是谁?”

崔公子问话的同时,姜济生也认出了给他急救的人是郑怀,帮他说话的是瑞羽,顿时感觉有了倚仗,不禁又惊又喜,只是看他们的打扮,明白他们是微服出访,于是不敢说破他们的身份,只是低声恳请,“先生……主上,你们一定要救救云妹,她不能去做应府的奴婢啊!”

郑怀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罗娘子毕竟是崔府的伎人,是否去做应府的奴婢,要问问她的意思。免得主上出手,反招埋怨。”

郑怀思虑周全,恐那罗云贪慕应府的荣华,甘愿身为奴婢,反倒使瑞羽平白得罪崔应。他这话直指罗云。

姜济生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大急,连忙挣扎坐起,大叫:“云妹,你说话呀!”

崔公子几次询问,却没有人告诉他瑞羽的身份,他心里的怒火和怨毒交织在一起,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只是心有顾忌,不敢当面撕破脸。他抓着罗云的手指暗暗用力,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她顿觉臂骨剧痛,几欲断裂。

罗云在崔家服役已久,深知崔氏的这位公子性情暴戾恣睢,若不顺着他的心意,日后他追究起来,自己恐怕会被凌虐至死。久在淫威之下,崔应暗里这一握顿时将她所有的胆量都抓走了,她泪如雨下,哽不成声地嗫嚅:“我……我……是自……自甘……”

姜济生又惊又怒又急又气,双眼瞪着崔公子几乎喷出血来,然后顿足大骂:“云妹,你好糊涂!这种时候竟还不敢说实话!”

崔公子却不管这些,略带得意地望着瑞羽,笑道:“这位好管闲事的小娘子,你听清楚了吧?并非我强迫良家子为婢,而是留守府富贵,罗云自甘前往!”

瑞羽看了他抓着罗云的手一眼,道:“放开她!”

崔公子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怒斥:“小娘子,你休得放肆!”

瑞羽背着双手,道:“你不放,难道还等我亲自动手?”

刘春早在一侧候命,她一示意,刘春便和一名亲卫上前扭住崔公子的手臂,然后把罗云带到瑞羽面前。

崔公子哪里料到,瑞羽明知他是崔氏子弟,竟然说动手就动手。他被按倒在地后,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贱人,你敢对我无礼……”

刘春听他竟敢出言辱骂瑞羽,又惊又怒,一掌将他的下巴卸下,怒喝:“混账东西!再敢胡言乱语,我割了你的舌头!”

罗云从未见过崔公子这么狼狈,不禁目瞪口呆。瑞羽看着她,问:“你是自愿为婢,还是受他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