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讷讷无语,瑞羽见她不成器,也熄了插手之念,转向姜济生道:“姜济生,这位罗氏娘子自甘为婢,并不在意婚姻之约,那便罢了。”

姜济生扑地跪下,急声道:“主上,云妹只是胆子小,不敢违抗姓崔的,并不是真的甘愿为婢!”

瑞羽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嘴唇直打哆嗦,显然他对这个罗云情深切切,不禁叹了口气,“人贵自救,方能得他人之助。我平生最厌这种不知自救,一味哭泣求饶的人。”

只是事情已经插手了,姜济生毕竟是她的属下,如此切切地恳求,她若不予理会,不免太伤臣属的心。一旁的罗云看了看崔公子,又看了看把崔公子治得服服帖帖的刘春等人,再看了看对她使眼色的姜济生,仍旧无语。

瑞羽踱了两步,对她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自甘为婢,还是受人胁迫?”

罗云嘴唇动了动,终于跪了下去,流泪道:“娘子明鉴,哪个良家女子放着明媒正娶的新娘不做,却自甘下贱,去做任人摆布的婢妾?这都是崔公子与应十郎的主意,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物件儿,毁了自身的良缘去做婢妾,那都是抬举了我!”

瑞羽再问:“你在崔家服役,可有卖身契?”

罗云忙道:“我家只是投奔崔氏,我被选来为崔家服役,并不曾卖身为婢,确实是良家女子。”

瑞羽看了眼崔家众人,轻“哦”一声,再问:“可愿随我们一起走?”

罗云犹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崔公子,低声道:“只恐家人受我牵连。”

她对家人友爱,虽然仍显得懦弱,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让瑞羽长舒了口气,沉声道:“这倒无妨。刘春,你带几人执我名谒,往崔氏正门投递,面见崔公,将此事理顺。”

“诺!”

刘春领命而去,一行人再无二话,归营去了。

瑞羽自知性别所限,自己无法像男人那样用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办法让将士归心,因此只能严肃军纪。姜济生等人私自离营,还被她撞见,这顿罚是免不了的。不过让她更愤怒的是:这群人一起出营,看到袍泽被崔氏的家丁打成重伤,竟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

这样没有袍泽之谊的士卒,如果上了战场,谁敢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们?他们又怎么可能成为精锐之师?

在军营外,她还能强压着怒火。入了军营大帐,她召集了三军将领议事,再看到那几个畏畏缩缩的士卒,她的一腔怒火便再也控制不住,一鞭甩在帐内的案几上,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震得跳了起来,她指着几人的鼻子厉叱:“看着袍泽被崔氏家丁打成重伤,你们竟然袖手旁观!不敢救助!你们算什么汉子?还当什么兵?滚回家去,永远不要出来算了!”

她长于深宫,教养极严,这些天亲自领军,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她才骂出这么粗鲁的话来。帐内的一干将领和亲卫吓了一跳的同时,倒觉得这金枝玉叶的尊贵公主跟他们亲近了许多,忍笑之余,又觉好奇,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让这位举止一向从容优雅的殿下如此暴怒。

柳望跟随瑞羽的时间久些,到底对瑞羽熟悉一些,见郑怀坐在一旁不说话,知道郑怀是故意让瑞羽立威,便赶紧上前行礼,“殿下息怒,不知这几个混账小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他过来询问,瑞羽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于是稍敛了怒气,指着他们道:“让他们自己说!”

几个士卒已经被瑞羽的暴怒和众将追问究竟的架势吓傻了,结巴了好半晌,才把一件事说清,听得众将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那几个士卒的直属统领才大着胆子讷讷地说情,“殿下,崔氏数百年是世族高门,这几个小子不敢得罪他家的公子,也是常理……”

袍泽被崔氏所伤,竟还畏惧崔氏势力,不敢出手,这种毫无胆量的士卒,他日遇到了强大的敌人,只怕还未作战就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提什么扫荡不平,澄清玉宇?

那将领不求情还好,一求情便把瑞羽气得脸色铁青。瑞羽厉声斥问:“入伍从军,同伍兄弟就应相约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畏惧崔氏势力,对袍泽见死不救,这叫常理?这是什么地方的常理?”

那将领碰了一鼻子灰,本来还想说姜济生跟他的几个手下虽然一起跑出去了,却不是同伍,幸好他旁边站的将领暗里猛踢了他几脚,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行军主簿魏岳山出列道:“殿下的指责是正理。一军将士,若遇到崔氏孺子这样的小小豪强,就弃袍泽于不顾,那还提什么生死与共?这等行径,理应责罚,只是新军初成,军纪还有疏漏,卑臣还请殿下今日定刑,以供日后援引应用。”

瑞羽眉头一拢,旋即决定下令击鼓召集三军,然后将几名士卒绑了押去校场,当众打了三十鞭,逐出军营。

打三十鞭不算重刑,但逐出军营,却让军中一位与几名士卒交情深厚的队正越队而出,伏地求情,“殿下,西园士卒尽是流民,全赖殿下收留在军中,才得衣食活命。殿下今日若将他们逐出军营,他们就将衣食无着,与死无异!求殿下开恩,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西园将士对这名队正的话心有戚戚,不自觉地脸上都露出了赞同之意。几名士卒也频频叩头求饶,就连魏岳山也忍不住劝说:“殿下,新军设立不过月余,士卒训练不足,犯些过错也在所难免。如果犯了错,不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这有失公允。”

瑞羽也不因他们的反对而恼怒,沉声道:“魏主簿,并非我刻薄,不能容人,而是有些错误不可原谅!一个小小的崔氏子弟就能吓得他们弃袍泽于不顾,如果遇上凶恶的敌人,他们还会有胆量迎战?谁敢将性命托付给他们?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又有何用?

“我招募士卒,是要组建一支遇到强敌敢挺身迎战,面临危难而不畏惧的勇武之师,而不是收纳一群连袍泽兄弟都可以轻易抛弃的酒囊饭袋!”

一干将士顿时无言。瑞羽长身玉立,目光从三军将士面上掠过,朗声道:“我虽是女子,但绝不会轻易地抛弃袍泽兄弟,你们在我麾下,也当牢记此训!同袍同食,生死与共,临敌背弃袍泽手足者,重刑处罚,绝不宽贷!”

流光溢彩的旌旗在她身后招展,她的身姿修长挺拔,站在点将台上,赫然有股君临天下的凛然气度,令人不敢轻视。

郑怀低头掩去脸上欣慰的笑容,传令兵将瑞羽的命令传遍三军之后,他俯身下拜,高声回答:“谨奉殿下钧令!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等强敌,都与袍泽兄弟生死与共,绝不背弃!”

柳望愣了愣,也跟着行礼,随着将领的追随,三军将士齐声应诺:“谨奉殿下钧令!此后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等强敌,都与袍泽兄弟生死与共,绝不背弃!”

这一日,瑞羽未曾重利施恩,也不曾重刑施威,但她亲手组建的西园军,日后更名为飞鹰卫的精锐之师,却开始有了军心。

第三十章安水师

瑞羽气得俊眉倒立,森然道:“郭将军,若水师上下都似你这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天风和日丽,水师的水寨里,玄武、白虎、青凫、飞羽、游鱼等诸船一字排开,郭涛和伊化成等几名水师属官在前,引着瑞羽和她的几名随侍乘小船在水面上穿行。他们一面赔笑,一面解说各船的详情。

瑞羽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从各船一一掠过。郭涛等人经过两天忙碌,才勉强将水师的架子搭起来,见瑞羽对他们的话不感兴趣,巡视船舶的目光却锐利无比,偶然垂询,无不问到他们急欲掩饰的地方,正中点子,不由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唯恐瑞羽看出了他们的心虚。

此时虽然边疆有几道大乱,但两京心腹之地,民心却仍在唐氏。郭涛等人捞钱的胆子大得很,但反叛的胆子却小得很。瑞羽此来东京,不仅有三百鸾卫精锐随行,而且还带着五千新军,不论她来意如何,几千士兵跟在她身后,这阵势也吓得他们够呛。

“殿下,日头毒得很,小船又没个遮挡,您不如登上五牙大舰安坐,也免受曝晒之苦,让末将安排各船到舰前操练。”

瑞羽微笑道:“十停路已经走了八停,剩下区区两停若不走完,岂不是有头没尾?何况这日头将士们都晒得,难道我就晒不得?”

说话间她转过头来,对身后掌凤旗的人道:“元度,你个头高,又掌着旗,过来和郭将军换个位置,给我挡挡太阳。”

郭涛和伊化成二人随行陪侍,实际上站的位置相当巧妙,若是瑞羽想仔细打量四周,目光就会被他们挡住。他们这点小心思,瑞羽虽然看在眼里,却并不愿说破,只是聊到这里,就借势将元度叫上前来。

元度自政变之日在珍岛因重伤被俘,就被瑞羽安排在鸾卫设在西内侧的营房里。郑怀因瑞羽对这俘虏另眼相看,也在他养伤的时候过去观察了他几次,发现此人有将帅之质,且祖籍南荒,对水军有所涉猎。这次东京之行,郑怀就将他安排在公主卫队里,让他跟在瑞羽身后,看看水师的近况。

元度自来瑞羽身边充当近卫开始,就一直沉默寡言,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别人不问,他也就一声不吭,并不引人注意。此时瑞羽一声令下,他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就擎旗往前一步,将郭涛挤开。

郭涛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挤到一边去了,直气得干瞪眼,便要发作,又一想这出自瑞羽的命令,只得忍着,忍得脸上表情丰富,连眼睛都鼓了起来。

瑞羽摆了郭涛一道,暗里也颇为愉快,脸上的神色轻松了几分,含笑问元度:“你觉得水师如何?”

元度出来本就是瑞羽的授意,他深知瑞羽此举的目的,便不客气,直接批评道:“纸糊的灯笼,入水就散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尖锐了,顿时让郭涛等人大怒,“这位兄弟,你也太过分了!”

元度冷笑一声,目光往前面几艘船的船身一溜,问道:“郭将军嫌我的话难听,何不让人将丙字号下的船只放到河水里走一趟,让殿下看看?”

郭涛和正欲开口说话的伊化成顿时噎住了。水师的船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近日因为有很多船已经外出,去做些捞钱的勾当,根本来不及归航,因此这两天他们就紧急招募了一批民船夹在船队里充数,又把船坞里已经腐朽不堪的旧船修饰一番,排将出来。

民船也还罢了,那些腐朽的船却只能靠岸停着,连在水寨里浮着都勉强,何况到汹涌的河水里行驶?若真是下河,那可真是入水就散了。

朽船的号位就排在丙字号下,为了掩饰这个,他们费尽心机,却不想元度目光如炬,竟能从纷杂的旗号里分辨出来。

元度揭了他们的掩饰,又道:“只怕郭将军没有这个胆量放丙字号的船下河吧?”

郭涛恼羞成怒,却不敢真的将朽船放出来,只能嘴上狡辩,“兄弟是宫中禁卫,不谙水……”

瑞羽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候却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郭将军,京都八水汇聚之地,弄水操舟的人不少,宫中禁军虽然不擅水战,但也不是连船好坏都分不清楚的傻瓜。”

郭涛一口气被憋在了胸口,脸色发绿叫道:“殿下……”

还是伊化成反应灵敏,他立即跪下请罪,哀声道:“殿下恕罪,不是卑臣等人欺上,实在是因为水师的军饷拖欠太久,莫说打造新船了,就是连将士们吃饭穿衣、旧船的修缮补漏都没有钱。船舶腐朽,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瑞羽一笑,悠然道:“伊记室,元度不是不懂水军的深宫卫士,予也不是不知世事的深宫贵女呀!”

伊化成所有的辩解都被瑞羽堵在嘴里,他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只是看到瑞羽并无当场发作之意,他才略微放心,暗想:水师这么大的纰漏,精明些的人看出来并不奇怪,且法不责众,只要她不过于苛责,倒也不怕。

他心思稍定,再一想瑞羽此行的目的,并无痛下杀手之意,便更觉放心一些。他虽然被当面揭穿,此时却反而心平气和——最糟糕的事都已经被发现了,往后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难过吧?

水师一干人等不再吭声,瑞羽这才继续和元度说话,“你笑话别人容易,真要让你来水师就职,你未必能做得比郭将军好。”

这句话才是她的真实意图所在。元度哈哈一笑,轻蔑地扫了一眼旁侧的郭涛,自得地说:“殿下,昔日的水师纵横无敌,今日竟然残败到要靠强征民船来充场面的地步,真是可笑至极!其实水师根基牢固,只要统领者稍有头脑,水师都不会沦落至此。若是我来经营水师,不出一个月,我能让殿下站在水寨前都不记得水师还有过今天这样的落魄!”

郭涛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说刚才他还顾忌瑞羽的身份,但现在人家都要抢他的饭碗了,便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不能不出声争辩一下,他当即冷笑道:“小兄弟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元度神色不动地回话:“若论说话的本领,我可比将军差远了,就是风大,也有将军在前面挡着,闪不着我。”

瑞羽不料元度一向沉默寡言,此时竟有如此犀利的唇舌,他的每一句都合她的心意,让她忍俊不禁,轻咳一声才道:“军中只论功勋,不比口舌,两位要一较长短,何妨他日军功上见英雄?”

郭涛不敢在军功二字上接话,元度却一副急切功利之相,大声道:“殿下如果不信,何不让我坐坐郭将军的位置?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他这话明抢水师将军的头衔,气得郭涛嘴唇上的胡须都直了起来。瑞羽心里好笑,嘴上却道:“郭将军德高望重,你小小年纪怎能跟他相提并论?莫说是水师将军,你若能在水师做个称职的长水校尉,予已深感欣慰了。”

瑞羽的年龄在众人里最小,说话却老气横秋,水师上下对她无不心中愤愤。但她带着太后和天子的诏令,倚重兵挟威而来,水师除非举旗造反,否则整顿在所难免,因此水师上下虽然对她不满,却不敢当面反对。

一行人乘船走了一圈,把所有船只和水寨都看了一遍,才转回作为旗舰的五牙大舰上按地位高低坐下,观看水军操演。

水师散漫,已久不操练,临时两天拉人上阵,当然是号令不清,指挥不灵,将官无能,士卒颓丧。更有甚者,竟有橹手把船不稳,以致当场翻船,船上十几个临时被郭涛等人招募来充数的水兵竟然被淹死了两个。

瑞羽虽然经过这几日的明察暗访,早知水师腐败,但总想水师昔日是纵横无敌的精锐之师,烂船还有三斤钉在,怎么也想不到水师就在水寨里演练,竟还如此不堪。

这样失败的演练,由不得瑞羽心里发恨,她转过头来瞪着郭涛和伊化成,咬牙切齿地冷笑,“水师准备了两天的演练,就是让我来看翻船淹死人的?”

这样的场面却是连郭涛也没有想到,他对属下也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他额头涔涔落汗,声音发颤,但还是着脸奉承道:“殿下威仪凛凛,士卒敬畏惶恐,才举动失措……”

瑞羽气得俊眉倒立,森然道:“郭将军,若水师上下都似你这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满船将士顿时哗然,水师再怎么缺钱少粮,终归还在朝廷的庇佑之下,是他们的栖身之处,若真是撤掉,他们顿时成为水上浮萍,无所归依。虽然他们背地里骂天、骂地、骂朝廷,想想自身的处境都恨不得造反,但若真要将水师撤了,他们却是万万不肯,当即纷纷乱叫道:“殿下息怒……”“殿下恕罪……”“殿下……”

船上一片嘈杂,什么话也都听不清。元度站在下首,大声呵斥:“你们乱叫什么!都住嘴!”

水师众将被他喝住,还想再辩,但看到瑞羽身边的一众亲卫个个对他们怒目而视,也知道这乱成一团的争辩于事无补,于是陡然增加了对瑞羽的痛恨。正犹豫间,瑞羽已然下令,“自今日起,予将亲驻水寨岸营,督促水军整编!元度,你以长水校尉身份为水师将军郭涛的副将,整肃军纪,操练水军;诸葛亮节,你以行军文书为水师记室伊化成的副手,清点水师辎重,辑录水师将士姓名,清查朝廷历年拖欠的军饷;奚右,你为水师主簿……”

一连串命令下来,水师众将又急又慌又惊又惧,但水师中真正有分量有威望的高级将领受到十几年的刻意打击,早已退下,剩下的这群人没有反对瑞羽的资本。何况今天操练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瑞羽没有当场大开杀戒,就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现在她只是安插几个人进来,架空主将的权力,他们也实在无话可说。

第三十一章四海志

瑞羽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微笑问道:“元度,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一起东去建功立业?”

瑞羽将新军的营盘与水师的水寨岸营连接起来,亲自坐镇中军大营,操练西园士卒,早晚巡视水师的整顿情况。

元度虽有才干,但水军盘踞当地十几年,已经十分霸道和懈怠,他想真正号令这支水师,并且让腐败已久的水师恢复昔日雄风,确实需要一段时间。然而时值入秋,若不能尽快整顿好水师,到了十月天寒,离都东行一事就得拖到明年。

瑞羽心中,渴望能早一日带李太后和东应离开京都那是非之地,再拖一年实非她所愿。她心里着急,对水师的关注也就超出了寻常。

元度虽然不知东行计划,但瑞羽对水师的关注,他却看在了眼里。这日下午当瑞羽巡视水师船坞,扶着刚刚成形的新船发呆时,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殿下!”

瑞羽正神游天外,忽然被他叫醒,下意识地回头,茫然问:“什么事?”一问之后,她赶紧又收敛了神态,稳稳地笑问,“可是水师整顿还有什么难处?”

元度本想问问她为何对水军如此关注,但又一想自己归入她麾下不久,说不上亲近,问这话不免过于唐突。他不禁暗觉尴尬,便顺着瑞羽的话回答:“殿下,水军的旧船大多已经朽坏,船坞造船又慢,供应不上,这对水军的操练大为不利。”

水师没落,水寨里的老匠人很多都已经流落在外,人手不足,船料也不足。这件事诸葛亮节已经向瑞羽提过,此时元度再次提起,瑞羽便一笑,摆手道:“我离京之时,经离先生就已经令将作府调集三千名匠户送来,以他们的行程,明日也该到大营了。且东京陪都也有不少匠户,我已经发文东京留守府,让他们召集熟练匠人前来听令。此事你不必着急,船是会有的。”

除了从京都调三千匠户出来之外,又发文东京留守府征调熟练匠人,这不可能仅是为了给水师打造新船。元度细想瑞羽的行程和举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失声惊问:“殿下,您要离开京都,不再回去?”

瑞羽猛然转头看着他,待要否认或者发作,转念间却又想到离开京都繁华之地,去荒芜之地重建功业,必须要有愿意忠心追随的属下。元度是她选定的水师将军,在已经决定走水路东下,倚水师纵横海域的情况下,若连元度也不信任,还谈什么图谋将来?

一刹那她又缓和了脸色,轻轻点头,“不,也不是不再回去,而是有朝一日再回去。”

元度见她如此反应,便知她这是真正地准备将自己视为心腹,心里蓦然有股别样的滋味——他出自行伍世家,因此被征为东内禁卫,唐阳景看中了被宦官排挤得不到重用的他,于是调他去把守宫门,这是他获得的最高赏识和提拔,可惜唐阳景谋事畏首畏尾,用人而不信人,提拔他却又怀疑他,这令他无所适从。虽然他有心报国,却始终没有机会。

唐阳景孤注一掷,想杀掉太后以绝后患之举与他自幼所受的忠孝庭训大相径庭,只是知遇之恩在前,他也不能不报,因此他虽知难以取胜,却拼死一搏以报君恩。

那一日事变,他自忖必无幸理,果真他重伤将死,不料瑞羽竟还命大夫细心救治,在宰相下令缉拿乱党时,瑞羽对他问罪而不处罚,而且还带着他离开了京都是非之地。

瑞羽让他充任身边的禁卫,这已经让他很诧异;又让他任长水校尉,掌管水师,这更是让他意外至极;直至此时,瑞羽肯定地回答他的问题,并且将最机密的事告诉他。这一步步走来,都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瑞羽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微笑问道:“元度,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一起东去建功立业?”

她直白的话,让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低声问道:“殿下,我曾经与您为敌,您真敢重用我、信任我?”

她笑了起来,“重用一个有才能的人,信任一个肯效忠的人,我有什么不敢?”

秋阳斜下,金红的光芒照在船坞前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涟漪折射的水光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光影幽幽,她的笑容却明丽无比,全不见半分阴暗。

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唐阳景第一次提拔他,却将他放在了局促之地,令他无用武之地。就在他以为到了绝处的时候,他的敌人却比任何人都赏识他,信任他。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他踏前一步,便唾手可得!然而眼前的少女尚显柔弱,她选择的道路也必定艰险。她重用他,信任他,因为他值得她托以心腹,全心信任?

这关乎一生的重要选择,却又掺杂了一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面,这让他突然间有些畏缩,喃喃地问:“殿下只见了我两次,两次我们都是死敌,您又如何能判定我具有才能,且肯效忠君王?”

“我留意了,自然会让人去查看你的履历。”瑞羽朗朗一笑,眸光一转,看到他的表情,见他问得认真,便又想了想,微敛笑容,轻声叹道,“我识你用你,也是一时念起,若非这一念闪动,也不会去查你。只能说是人生际遇有玄妙之处,哪里会追究那么多?”

见元度默不作声,瑞羽的神色便严肃起来,看着他缓缓地说:“元度,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舍弃京都繁华,随我东去?”

元度长长地吁了口气,侧身退步,单膝点地,仰望着她郑重的容颜,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您的刀尖所指的方向,就是我前进的方向!”

瑞羽浅浅一笑,抬手请他站起,温声说:“那么从今往后,还请你为我尽力而为,也为你自己的将来尽心竭力!”

元度听着她清朗的声音,突觉胸襟开阔,忍不住微笑应诺,转眼再看这几天让他千头万绪的水师水寨,竟觉得以前的烦恼都太过无谓,当即直言相问:“殿下,南方虽然藩镇割据,但中原腹地也不安定,所以也不可能调水师去南方平乱。您这么着急训练水师,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不去南方,水师就用不上了?”

“末将以为如果不是镇压南方藩镇,水师确实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瑞羽忍不住一笑,指着水寨外浩浩荡荡东去的河水,道:“沿着这条蜿蜒数千里的河出去,水师的用武之地比之九州,不知大了多少,怎么会没有用呢?”

天空被傍晚的山峰阻隔,阴影重重,显得狭小局促。元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豁然开朗,惊道:“海?”

“正是!”瑞羽望着那看不到尽头的滚滚波涛,悠悠地说,“水师雄悍,怎能囿于成见?九州之外,四海无涯,那才是我们展翅翱翔的地方!”

一瞬间元度怔住了,心中微有酸涩,然而更多的却是睥睨一切的豪情。

京都调集的匠户在次日中午赶到,安顿之后便在郑怀的安排下轮班倒换,昼夜不停地开工造船。他们携带着造船的器械,借水力牵引器械,奇工精巧,一天就能造出一艘大船。

船造得快,木料很快就供应不上了。虽说河岸边的山上密林重重,百年老树随处可见,但湿木造船,结构不紧密,船下水就会裂开,根本不能用,必须要用晾了一年的干木,船才能密不进水。

诸葛亮节费尽心思也搜罗不到造船要用的木料,无奈之下只得前来请罪,“殿下,水师现在的船也够用,倒是兵器甲胄储备不足。眼下木材紧缺,造船是不够的,打制兵器还可以,臣以为应该让船坞暂停造船,打些兵器甲胄。”

瑞羽正因西园士卒狩猎练兵时,聚阵、分兵、合围等演练颇有章法而高兴,听到诸葛亮节的话,笑道:“诸文书,兵器甲胄东京武库还有,不急着打制。船却是要用的,绝不可停下。”

“殿下,兵器甲胄再多也没有余的,但这船再造下去就有余了!船余了,就只能放在水里朽坏,那不是浪费吗?臣不赞成!”

“这些天造的船,只有不足,怎么可能有余?诸文书,我造船另有他用,不仅仅用于水师淘换旧船。”

她接过青红递来的手巾,抹了抹脸上的汗,问道:“造船的木材不能再找商人买吗?”

诸葛亮节不知除去水师用船之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用船。见瑞羽固执己见,他心有不满,口气就不怎么好,“造船的用料要求极高,臣已经把东京所有能买的、能用的木材都找来了,木材不会再有了。”

瑞羽凝神一想,笑道:“买不到不代表没有呀!虎子,去把船坞的老行首叫来,让他随我到东京去。”

瑞羽自来东京,就直接在城郭外安营扎寨,除去寻访贤能之士外,平时她很少踏足东京城。陪都洛阳宫的宫监在得知靖康长公主驾临东京之时,还曾殷切地前往侍奉,请她入驻洛阳宫。可瑞羽来东京为的是练兵谋退路,又不是游山玩水,一个时辰掰作两半用,她都觉得不足,哪里还有时间跟洛阳宫的宫监磨叽。于是她叫幕僚将他哄走,连面也没见过他。

此时她领着卫士直趋洛阳宫,宫门卫士看到陌生的旌旗节麾,都觉得奇怪,不知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两名亲卫捧了长公主的金印和节仗上前叩门,卫士验证了好一会儿,才惊疑不定地打开宫门,一面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使人飞报宫监出迎。

洛阳宫自瑞羽的先父武皇帝东征时驻扎过,已经十几年没有天子驾临,宗室亲王也来得少,宫人内侍难免有懈怠之心,除去几大主殿整洁之外,偏宫侧殿都破败不堪。

宫监听闻瑞羽驾临,慌忙令人洒扫除尘,拾掇东宫,请瑞羽上座传膳,在东宫留宿。瑞羽摇头拒绝他的好意,道:“我暂不休息,阿翁,洛阳宫最破败的宫室是哪间?”

宫监不知她是何用意,愣愣地回答:“洛阳宫近年缺少钱财,无法将所有的宫室都一一修缮,很多宫室都有了败相,但要说最破败的,当数东苑含芳阁。”

“有劳阿翁带我去看看。”

她不在东宫歇息,却要去看洛阳宫最破败的地方,这让那宫监心里好生糊涂——难道这位公主殿下来洛阳,竟是特地跑来查看我们有没有用心看护宫室不成?唉,含芳阁那边的宫室都倒了五六个月了,其余各宫破败之地也不少,她若是借题发挥,我的罪过可不小啊!

瑞羽哪有心思揣摩这宫监心里的想法,领着船坞的匠户老行首直奔含芳阁的废墟。含芳阁弃用已久,值钱的物件早已是毁的毁、失的失,故此宫室垮塌以后,宫监就没有派人清理。原本的宫室顶梁木板等物件都原样堆在砖块瓦砾上,瑞羽指着地上的木梁,问:“这些栋梁可能用来造船?”

老行首手脚麻利地爬上屋架,用腰间别着的标尺在木梁上敲打着,欣喜地道:“修建宫室用的都是最好的百年大树,这些木材又经过了防虫防潮的处理,虽然年月久了,但朽坏的不多,能用,能用,很好用!”

“那就用它——把含芳阁和洛阳宫破败的宫室拆了,造船。”

瑞羽一声令下,造船缺少木材的大难题便迎刃而解。洛阳宫宫监目瞪口呆之余,也暗暗高兴:他这些年来暗里盗卖了不少宫中之物,很多宫室里的财物都对不上账。靖康长公主要拆宫室造船,拆得好啊!宫室都拆了,谁还来管里面丢了什么东西?

瑞羽拆了宫室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又令元度率领水师前往河阴埠,以清偿水军历年积欠的军饷为名,将南方沿河运送来的秋赋截留了一半;又以修缮陪都宫室之名,派柳望带兵往河北截取北疆入贡的牛马等物。

无论水师,还是西园士卒,都穷困已久,陡然间衣裳甲胄光鲜,嘴里吃食香辣,兜里还有制钱响当当,他们不禁挺直了腰板,精神大振,因操练太紧而起的怨言也都平息了许多。他们暗自觉得跟着这位长公主虽然做错事有重罚,但做对事也有重赏,这似乎也不错。

南方运往京都的秋赋和北方的牛马,每年都是由东京留守府清点整理之后,再运往京都,今年瑞羽差不多明抢了许多的钱财牛马。水师和西园士卒过得顺心,可东京留守府的上下官员过得却极不顺心,他们对这位恣意妄为的长公主头疼至极。

东京留守的应国公对瑞羽没有好感,但瑞羽身份尊贵,又有重兵护卫,他自己是对付不了她,故此便连上奏章,发往京都,弹劾她拥兵自重、毁坏宫室、纵兵抢掠朝廷贡税等十余条重罪。

这些罪如果每一条都落到实处,能让瑞羽轻则封号被削,重则下狱丢命。瑞羽虽不将他的弹劾看在眼里,心里却知道东京留守府必须换人了,否则自己率众离开京都时,东京后院起火,那就糟了。

恰好她及笄之日将近,于是她安排好新军和水师,让郑怀代她坐镇中军大营,自己则带了三百亲卫,回转京都。

第三十二章青梅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