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了一声,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楠木隔间前傻笑,笑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姑姑,你可回来了!”

秋高马肥蹄行疾,东京到京都八百里驰道,瑞羽率领亲卫轻装简从,早起晚宿,快马加鞭急赶三日,就来到了京都高大的城墙下。

西内李太后和东应虽然知道瑞羽及笄必会还都行礼,也准备届时去城门外亲迎,却不料瑞羽竟会回来得这么快,信使才到,随后人就已经到了。她的旌旗到了宫阙前,禁卫于是赶紧开门,派人回报。

东应去了东内,面君未归。李太后却是一听到瑞羽回来的消息,便立即令御者驾车出来相迎。瑞羽遥见太后车驾过来,便下马迎上去,叫道:“王母!”

李太后爱她如珍宝,将她自小养在身边,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分开过,也不待她下拜行礼,就一把将她搂住,含泪笑道:“乖孙,你可回来了!想死祖母了!在外面有没有吃苦?青红她们服侍得好不好?”

李太后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瑞羽都回答不过来,于是连忙说:“王母,我好得很,一切都好,您看……”

李太后心疼地打量着她,抚摸着她的手掌道:“还没吃苦,都晒黑了不少,手也粗了,还有这一身一脸的灰尘……唉,你快马加鞭地赶回来,饿了吧?快去洗漱一下,李浑快去传膳!”

瑞羽近段时间亲自领兵,养成了做事务求实效的习惯,于是很快就洗浴完毕。李太后拿着一条洁白的布巾细细地替她拭擦湿发,仔细询问她在东京的生活起居。瑞羽报喜不报忧,择了一两件事说了,又开始询问李太后的病情以及宫中的事务。

李太后自然说身体康健,道宫中平安。这些天瑞羽不在身边,她对东应十分倚重,说起宫中事务,便说到了东应,李太后欣慰地说:“阿汝,小五原来比我想象的更能干,小小年纪处理宫中事务却井井有条,没有半点疏漏。你们两个长到如今,有这样的才干,我也算教养得不错,可以放下心来了。”

瑞羽笑道:“王母对我们的教养怎么能说是不错呢?是很好呀!”

李太后一点一点地把瑞羽的头发擦干,又令宫人端上梳篦,亲自拿着象牙梳给她梳头发,一面梳,一面略带感慨地说:“再过两天,你就绾髻及笄。这童子总角,往后我就不能给你梳啦。”

说话间,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东应直冲进来,大叫:“姑姑!”

两人自幼没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以致他初见瑞羽,除去别后重逢的欢喜外,还有一种莫名的陌生。他叫了一声,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站在楠木隔间前傻笑,笑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姑姑,你可回来了!”

瑞羽仍坐在李太后身前,让李太后梳理着总角,所以不能乱动,见他站在隔间前傻笑,眼光一转,惊讶道:“哎,小五,你似乎长高了呀!”

东应正在为他的身高苦恼,怎么也不信瑞羽说的话,“跟姑姑分开才两个月呢,怎么会长高?姑姑能一看就看出来了吗?”

“怎么不会,其实你从隐王事变后,就已经很久没有量身高……肯定长高了!我记得你以前站在隔间旁,眉尾正好与隔间上镌刻的芝草第一茎齐平,现在都到第二茎了。”

瑞羽指着隔间上雕刻的芝草比画着,看他还不信,不禁瞪他,“你当我说谎?你就不会自己比比看?是真的长高啦!”

东应这才站过去认真地比了比,不禁惊喜交加,欢呼雀跃,“咦,真长高了,高了一寸多!”

他说着举手比画了一下芝草刻文上的蝙蝠,笑道:“我现在高了一尺,照这样算,我很快就能比姑姑高了!”

瑞羽呸了他一下,“你又不是这两个月长高了这一寸,是很久没量了!想长到我现在这么高,够你长几年的,而且我自己也还会长高,你想很快就超过我,做梦呢!”

姑侄俩争执了一番,陌生感顿消,相依为命的亲昵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东应脱了外衫,噔噔地跑上来,一面殷勤地给李太后递东西,一面对瑞羽说:“姑姑,你及笄要用的玄服等物,昨天宗正府和少府已经送来,我和王母亲自检查了一遍,放在万春殿的正殿里供着。玄服以蜀地明光云纹锦织成,光华璀璨,姑姑穿上一定很好看,要不要等一下就先去试穿?”

李太后瞪了他一眼,嗔道:“孺子浑说什么,玄服是正典礼服,哪是拿来随便穿的?你姑姑一回来,就被你闹得晕头转向。”

东应挨了训,咂舌不说话,见李太后对着宫人捧上来的首饰盘犹豫不决,想选一对串金铃的银绞丝绳发饰给瑞羽扎角辫,他便努嘴反对,“太婆,姑姑现在位高权重,怎么能用这种轻浮的东西?该选红宝石紫金冠才显得稳重高贵。”

李太后想着瑞羽做童子打扮的时间只剩下几日了,所以一门心思想要将她打扮得稚气可爱些,被东应一提醒,这才放弃打算,怅然若失地说:“你们小的时候呀,我恨不得你们一夜之间长成大人,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可到你们真长大的时候,我又觉得年月太短,恨不能留你们再多一些日子。”

祖孙三人一起吃了晚膳,李太后精神不济,早早地回了千秋殿休息。瑞羽和东应却精力旺盛,拉着对方的手,不停地询问别后情况。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两个时辰,茶水都换了四五遭。殿外巡警报时的宫人击着金鼓,高声唱道:“戌时已过,熄烛安枕;秋高露重,添被御寒;卧起合宜,清健长康!”

宫人的报时提醒了青红,她连忙进来催瑞羽和东应睡觉,“二位殿下,这是太娘娘担心你们不记得时间,特意令巡时宫人过来提醒呢!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行,不一定非得挤着今晚。”

东应连忙道:“姑姑,你远途归来,肯定累了,安置吧。”

瑞羽起卧都有规律,此时也已有了倦意,当即跟他道了安置,便歇下了。

一夜好眠,次日清早,晨光熹微,瑞羽刚睁开眼睛,便看到榻前有人在她枕边半蹲半坐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吓了一跳,本来还不甚清醒的神智顿时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却是东应。

“小五,你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是在念什么呢?吓我一跳。”

“我在数姑姑的眼睫毛,姑姑,你的睫毛真密,我数这么久,居然没数清。”东应眯着眼,嬉笑回答,他顿了顿,又雄心勃勃地说,“姑姑,薛安之说我最近的射艺进步不少,我想和姑姑比一比!”

瑞羽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脑袋瓜子,“小五,你一早来找姑姑比射艺,是没睡醒吧?”

东应受她奚落,忍不住握拳挥舞,“姑姑,你别把我看扁了!”

“我没看扁你呀,是你自己本来就这么圆!”

瑞羽得郑怀悉心指点,近段时间武艺进步神速,东应无论如何怎么进步,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瑞羽射箭时并没有出全力,只箭中草靶便罢。

比了两轮,两人成绩相当,随侍的宫人内侍欢呼喝彩。瑞羽也意外地夸奖东应,“小五,你的射艺确实长进了,很好!”

东应受她夸奖,却郁闷地放了弓箭,道:“不比了,我知道姑姑让了我!”

瑞羽虽没尽全力,但射箭是她的晨课之一,她也没有懈怠,闻言愕然,“这话从何说起?”

“我射一箭的时间,都够姑姑射三箭了。一样中的,我射靶要开弓瞄准,姑姑却是开弓即射。”

瑞羽射艺已经娴熟,上手便自生反应,她却没想到东应居然看得出来。

她愣了愣,笑了起来,“小五,射艺只是手熟即成的小道,我比你长三岁,多练了两年,有今日的成绩也不足为奇。倒是你现在眼光锐利,强过以前,这才是真正值得高兴的事。”

少年心性不肯服输,东应自不例外。很快他又鼓足了劲,大声说:“不错,我比姑姑小三岁呢!再过几年,我长大了,我就一定能赢你!”

瑞羽笑道:“好,我等你两年后再来赢我。”

她像是在纵容晚辈,却不是真的以为他过两年就能在射艺上赢过自己,东应听出了她的意思,不禁转过头来,认真地说:“姑姑,我是认真的!我一定会赢你的!”

瑞羽见他居然跟自己较劲,正觉得奇怪,便见青红一路小跑地过来,面色急切地说:“长公主殿下,太娘娘急召!”

李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到瑞羽进来,才勉强给了一个笑容,对她招了招手道:“阿汝,你过来,看看这个。”

瑞羽在她下首坐了下来,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叠文书,打开一看,不是别的,正是东京官员弹劾她的奏章。

李太后怒道:“东京留守半个月前就弹劾过你一次,我让宰相驳回了,本来以为这事也就罢了,没想到这老匹夫却不识趣,居然又纠集了一伙人上奏章。”

瑞羽翻了翻奏章,笑道:“王母莫气。我截留了东京道的岁赋,他们不好向朝廷交代,上奏章弹劾我也是为了自保,这算不得什么。”

“若只是东京留守府来了弹章,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恨的是东内的新君今天居然令人把奏章送了过来,要你今日亲自去立政殿解释。”

这个消息出乎瑞羽的意料。李太后哼了一声,眉眼里尽是阴霾,冷然道:“我只当新君唐阳林为人尚可,如今看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无义之徒,并不是合适的天子。”

瑞羽回想与唐阳林的几次会面,每次他都在纵情享乐,怎么也不像是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主意?

“王母,废立之事干系重大,可一不可二。我们都已经决意退出京都了,这新君合不合适,您就不要多管了。至于叫我去立政殿解释,我就去一遭,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回来再说。”

李太后想了想,道:“这种弹劾要你去解释,他们分明就是不怀好意。我和你一起去,压一压东内的气焰。”

瑞羽想了想,觉得不妥,“王母,如果我们两个都去了东内,到时有什么变故,小五一个人根本撑不起西内。您得在西内坐镇,只要有您在西内牢牢地掌控鸾卫,我去东内就没有危险。”

李太后想想也是,虽不放心,也只得让薛安之抽调了鸾卫高手,护送瑞羽前往东内。

东内经过上次政变,宫人内侍死伤甚多,很多地方都来不及补充人手。入了昭训门,瑞羽便感觉到人数大减的各宫各殿居然有股穷途末路的冷清。

瑞羽一行人来到立政殿外,才看到孙建仁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孙建仁先向她请了安置,才躬身道:“殿下,陛下和两位宰相久候多时,您可来了!”

瑞羽见他神色无异,便对身后的亲卫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外面小心戒备,自己随孙建仁往立政殿里走。

立政殿里,唐阳林和两位宰相正谈笑风生,看到她进来,唐阳林笑眯眯地招手,“阿汝,快过来坐!”

他丝毫没有九五至尊的架子,亲切随和得如普通人家的兄长。瑞羽却没有丝毫逾越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行礼叩拜之后,才垂手在他所赐的席位上坐下。

唐阳林兴致勃勃地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对两位宰相说:“……把河豚的头剁了,掏尽内脏,放干血液,毒性就不强了。吃起来鲜嫩无比,且食后略有些舌麻头晕,身体酥软的感觉,真可谓飘然欲仙……”

在瑞羽来之前,他就已经拉着两位宰相说了许久,闲话天下美食,只听得两位老宰相耳鸣眼花,恨不能早早告退。现在瑞羽都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陛下,长公主还有要事在身,您那些话还是稍后再说吧。”

唐阳林还意犹未尽,但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乃是众相之首,他发话催促,唐阳林也不能不从,当即闭嘴不言,转头来问瑞羽:“阿汝,东京留守府的应国公及东京度支使、转运使等十七位官员上书弹劾你专横跋扈,那些弹劾你的奏章你看过了吗?”

瑞羽离席,俯身道:“陛下,臣看过了。”

唐阳林轻唔了一声,又道:“老宰相他们认为此事干系重大,应当召你到御前解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瑞羽听他话里话外对自己全无责备,反而处处透露着维护之意,心里觉得十分奇怪:难道这次召她来,不是出于唐阳林的意愿,而是宰相们为了削弱她的势力,才这样做的?又或是她得罪了东京世族大家,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以致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她暗里揣测,口中却流利地说道:“陛下,臣妹冤枉!臣妹此次前往东京水师的水寨是为整顿水军……”

关于东京官员的弹劾,回都之前郑怀就已经教了她反驳弹劾的应对之道,因此她的自辩十分从容。她条理分明地将所有罪名推开后,又反过来弹劾东京留守因玩忽职守以致陪都附近乱匪流寇作乱等二十六项罪名。

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安慧与东京留守私交甚厚,听瑞羽自辩之余,又弹劾应国公的罪名,几次想询问细节,却都被瑞羽早有准备地驳回。眼看东京留守应国公弹劾瑞羽不成,却反被弹劾,且天子明显偏向瑞羽,孙建仁等几大阉也在旁边支持瑞羽。见大势已去,执政事笔的吏部平章事安慧便黯然告退,出了立政殿,再回望殿中的情形一眼,暗叹,“皇华二百年江山,便要断送在竖阉妇孺之手……”

唐阳林显然平日颇受宰相们的压制,安慧他们一走,他便一哄而起,唤瑞羽道:“阿汝,这事已经过去了,待在这立政殿里气闷,我们出去再说话。”

瑞羽只觉得今日东内之行诡异离奇,她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推辞,便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孙建仁等人也连忙跟在他身后,笑道:“陛下欲往何处?容老奴等人召銮车前来侍候。”

唐阳林拒绝道:“我和阿汝就在宫里走走,坐什么车。”

出了立政殿,瑞羽的亲卫便迎了上来,想将瑞羽护在中间,孙建仁等人的属下见他们过来抢位,便大为不满,低声咒骂:“不懂规矩的蛮人,乱抢什么?以为这宫里也是由你们横行霸道的乡野?”

唐阳林听到身后的争执,立即回头斥责那小宦官:“禁卫跟随护主乃是分内之责,你不懂也罢,吵吵嚷嚷地干什么?”

瑞羽心一动,知唐阳林这是有意要将随身跟着的宦官赶走,略微踌躇,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遂他的心愿。

那小宦官挨了训斥,被孙建仁狠挖了一眼,只得退开,让瑞羽的侍卫跟上来。这样一挤,跟随唐阳林的宦官便少了许多,只有几个高位的宦官还跟在他身后。

唐阳林面对瑞羽时,又笑容满面,亲切地问:“阿汝,你会下棋吗?”

瑞羽欠身道:“惭愧得很,臣妹是个臭棋篓子。”

唐阳林哈哈大笑,“我的棋艺也差,昨天还被小五说成臭棋篓子呢!”

“小五?”瑞羽有些错愕,她一向告诫东应要深居简出,少与东内有牵连,却不料自己离开京都两个月,东应竟与唐阳林亲近了不少。唐阳林毕竟是名义上的九五至尊,东应跟他下棋也就罢了,竟然还当面说他是臭棋篓子,不是十分亲近的人,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唐阳林似乎没有察觉到瑞羽表情有异,笑嘻嘻地接着说:“来来来,阿汝!前面的来清亭景致甚佳,我们去杀一局。”

瑞羽心念电转,笑道:“陛下有意,臣妹自当奉陪。”

孙建仁连忙招手令小黄门去准备坐席、棋盘、焚香等物,然后亲自侍候二人坐下对局。

猜枚争先后,瑞羽执棋先行,下了小星占角,唐阳林却将一粒白子放在了天元中间。

都道是金角银边烂肚皮,边角可以用最少的棋子占最多的地,是走棋者起手的最佳之地;至于起手就下在中腹地段,那占地不易也便罢了,还四面受敌。棋艺出神入化的高手,如果起手不占边角,直取中腹,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瑞羽看到他这起手,愣了一愣,笑道:“陛下行棋的手法,真有大家风范,出人意料啊!”

唐阳林笑道:“我下棋习惯起手中腹,所以小五才会骂我是臭棋篓子。”

瑞羽心中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色,略微沉吟,挥手示意站在她身后的亲卫,“下棋要静心,你们站在旁边气息杂乱,烦人。你们站远些,到亭下守着。”

孙建仁等人不退,瑞羽手执黑子,却迟迟不落。唐阳林等了半晌,催她道:“阿汝,这才刚起手,怎么就下这么慢?”

瑞羽不答,侧身抬头,拧眉望着孙建仁他们,神色不悦。唐阳林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也不悦地说:“阿汝不喜有人打扰她下棋,你们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

孙建仁赔笑道:“陛下,若是老奴也下去了,就没人在近侧侍候啦。”

瑞羽见他们居然时刻都跟在唐阳林身边,不肯放松丝毫,比之当初对唐阳景的看管更严密了许多,不禁暗觉同情,转动了一下指尖的黑子,徐徐道:“孙翁,你这是为了讨陛下高兴,盼着我输棋了?”

她不张不扬,但清冷的眸光在孙建仁身上一扫,却让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油然生出一股念头:最近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煞气是愈来愈重了,只怕比以前更不好惹!横竖她只顾着昭王,绝不可能与陛下结盟,与我争权,我又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开罪她?

一念至此,他连忙笑道:“老奴岂敢。”

赔了罪,他便退了下去。霎时间来清亭周围安静了下来,卫士和宫人都站在三十步以外的亭台下,等待传召,来清亭四面敞亮,不怕有人偷听。唐阳林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汝威望很高啊,倒让我这当兄长的狐假虎威了一把。”

瑞羽满腹狐疑,面上却十分平静,落下指尖的黑子道:“陛下说笑了。”

唐阳林摇摇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落下一子,轻声道:“阿汝,既然你取了边角,我取中腹,我们就以这天下为局,下一盘棋,如何?”

第三十三章枰天下

既然如此,我们一局决胜负。你若胜了,我全力助你经营你的世外桃源;我若胜了,你反过来助我经营天下,如何?

若以天下为局,落子中腹,正可比如今的京都;落子边角,正可比瑞羽图谋离都落脚的齐地。

唐阳林的话,实在出乎瑞羽的意料,但瑞羽又不是十分意外,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顿悟:唐阳林原来是个有心人,居然看出了她取道东京的用意。

“陛下为天子,自然可以天下为局。瑞羽是一个小小女子,却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无意谋求非分之势,无非是想与至亲谋一处世外桃源,苟全性命于世罢了。”

唐阳林也不反驳她的话,轻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局决胜负。你若胜了,我全力助你经营你的世外桃源;我若胜了,你反过来助我经营天下,如何?”

瑞羽诧异无比,放下手中的棋子,作色道:“陛下,这天下是男子的棋盘,却不是女子能够立足之地。臣妹自顾不暇,岂有余力他顾?您高看太多,令臣妹不胜惶恐。您若是闲来无事,要臣妹作陪,臣妹当尽力而为;但若以天下为局,臣妹却万万没有这等胆量与您对决。”

唐阳林呵呵一笑,执子落盘,道:“阿汝,你执黑先行,已占了先;你取了星角利地,又占了一次先。反观我只能坐困中腹,四面环敌,处处受制。这样棋局,你胜算已经占了七成,为何还如此谦让?”

瑞羽不再答话,一展袖袍,将棋盘上落的棋子拂乱,道:“陛下大量,臣妹无能,不敢对局。”

唐阳林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叹道:“阿汝,你若不愿,我也不能强求,何必如此?”

瑞羽不喜欢与人接触,唐阳林与她只见过几面,并无深交。唐阳林唤她的小名,都已经让她觉得这样的亲昵太过于怪异,此时唐阳林伸手来拉她,更让她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自禁地将手腕一翻,五指翘张如兰,指尖扣在唐阳林拉着她衣袖的指节上,劲力透处,唐阳林痛得闷哼一声,但却仍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开。

唐阳林毕竟是天子,瑞羽一击,他仍不退却,瑞羽再出手,显然不行。她猛然抬眼,便见他满眼恳切,甚至于哀求。

这个人,跟他之前的四任天子,都不一样!他最初的时候隐藏很深,但此时在她面前,却似乎只有坦诚。这是为什么?

她看看他的眼,再看看他拉着自己的手,便在他前面又重新坐下,轻叹,“陛下的言谈举止,真令臣妹如坠云里雾里,茫然不知所措。”

唐阳景松开她的衣袖,一颗颗地将棋子照原样摆好,笑道:“其实说明白了,什么事都很简单……”

“嗯?”

唐阳景望着她,温柔又果断地说:“我只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改变这天下的格局,还我唐氏江山清明,再现华朝盛世!”

什么事明白说,果然是很简单。当他把意愿清楚地告诉瑞羽时,瑞羽愣住了,只觉得荒谬绝伦,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对她说出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来。

“陛下何出此言……”

唐阳林打断她的话,沉声道:“阿汝,我坦诚相待,你也不要虚言!立政殿之变,足以让我认识你在西内的地位;东京之行,足以让我知晓你的胸襟与能力。你不是没有能力帮助我,而是你不愿意帮助我!”

他顿了顿,脸上浮上一抹凄凉之色,摇头苦笑,“你有东应,就有回圜转折的余地,故此你不愿帮我,是吗?”

他的话完全剥去了一切的遮掩,再次让瑞羽措手不及。无论她怎样成长,终究年龄还不足,脸皮还没有厚到剥去一切遮掩,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刹那间瑞羽呆了一呆,勉强地道:“陛下,小五根本无意问鼎,否则太娘娘也不会拥立陛下……”

“他不是无意问鼎,而是因为此时的帝位聚集天下凶险,他自忖暂时没有能力化解这些凶险,所以避开锋芒,积蓄力量,谋取将来!”

瑞羽陡然一个战栗,指尖的黑棋落在了她想落子的地方。

唐阳林跟着她落下一子,轻轻地说:“阿汝,东应还没有成人,他的将来有太多的不可预测,于你未必有利。与此相反,我已经立位于此,不会再变。你将来从小五那里能得到的尊荣与权势,我现在都能给你。”

瑞羽暗笑一声,轻嗤,“天道尚有沧桑,东应将来有所变化,也是理所应当。而陛下说自己将来绝不变化,却是虚言。”

唐阳林摇头,“阿汝,你明知我说的不是此意。”

瑞羽一笑,扫开心中阴霾,笑道:“陛下是在说禅吗?可惜臣妹愚钝,无此慧根呢!”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陛下有志于此,瑞羽自然盼您能遂心所愿,大展宏图。然而瑞羽资质平庸,实不堪供陛下驱使。纵观天下,雄才济济,无数豪杰欲求君王垂青,满朝俊杰亟待为天子效忠。陛下放眼天下,奈何为难瑞羽一介小小女子?”

“天下雄才济济,不是欲求君王垂青,而是时刻想翻覆我皇华江山,取而代之;满朝俊杰亟待为天子效忠,怎奈道路壅塞,无法近身。阿汝,我虽为天子,却不得自由,只有你一人能救我,救我唐氏二百年基业啊!”

唐阳林目光灼灼,望着她幽幽叹息,“阿汝,东应的未来还有无数的选择,并非帝位不可;而我已经处在这个位置,却只能选择你帮……不,这不能说是选择,只能说是唯一的能够解开死劫的救赎。”

他的表情悲哀而无奈,带着一种如临深渊的惨烈。瑞羽也不禁动容,勉强笑道:“陛下,您登基不过三个月,来日方长,何至于此?”

唐阳景握着棋子苦笑,道:“我本来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筹谋。可水师已经被你掌控在手中,随时可以远航千里。明日你及笄礼后,怎会还留在京都这是非之地?”

瑞羽顿时语塞,有种心底私密尽被看透的窘迫,只好闷头下棋,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您既然已看出我准备离开,就当明白我已无他意。京都凶险苦闷,远不如外地逍遥自在,我只顾惜自身的性命,实无余力再来助你。”

她说着,陡然又想起自身的性别,拒绝的话便流利起来,“何况千秋大业,本是丈夫之事,陛下奈何将之托于妇孺?我无意亦无力,砥柱之责,实不敢当!”

匆匆数语毕,她投子认输,推盘而起,敛声告辞道:“陛下,臣妹明日及笄,按理今日就当开始准备。王母还在等我选择笄簪,臣妹这就告辞了。”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离开,她做好了避开唐阳林阻拦的准备,召集了亲卫,转身就走。孙建仁本想献献殷勤,但看到瑞羽身边亲卫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又有些心虚害怕,只远远地行礼恭送。

瑞羽回到西内,李太后满怀焦躁,看到她回来,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阿汝,事情如何?”

“无碍,唐阳林和四阉准了我对东京留守的弹劾,执政事笔平章事安慧已经写了诏令,罢免了应氏东京留守之职。”

瑞羽安抚了李太后,一眼看见东应在旁边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脑海里陡然想起唐阳林刚才说的话,不禁怔了。东应见瑞羽望着自己发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饰,并无不妥,不禁莫名其妙,“姑姑,你怎么了?我身上有何不妥?”

瑞羽这才醒过神来,笑道:“没事,我想到了驻扎东京的新军和水师,所以有些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