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信以为真,点头道:“不错,你不在东京,新军和水师无主,必然有人觊觎。好在有经离先生代为照看,你及笄礼后就回去,倒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东京留守的弹劾既然不足为惧,李太后也就不再关注,叮嘱了瑞羽几句,便回千秋殿继续清点离开京都要带走的钱财。她于政治上的才能实在不足,但敛财理家的手段却着实了得,西内的藏甲、收粮、敛财库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分别散布在京都和京辅行宫,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钱财。

贪财爱货这是很多老人的通病,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攒些家底留给后辈子孙,李太后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财,到现在准备和瑞羽一起离开京都时,自然舍不得交给唐阳林和少府,是要一起带走的。这批钱财数额惊人,从瑞羽前往东京之日起就陆续发送,至今仍然没有运完。

瑞羽及笄之礼在即,钱财的运送便显得急迫,她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打点。东应这些天一直都在协助李太后清点钱财,安排运送,此时他见李太后要走了,便也想跟去帮忙。

瑞羽心里有事,冲东应一使眼色,示意他留下来。东应会意,落后李太后几步,又转回来找她,问:“姑姑,你有什么事?”

瑞羽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沉吟一下才问:“小五,这两个月你是不是常去东内和……陛下一起下棋?”

“我没怎么去东内。不过我在弘文馆学习的时候,陛下倒是常来找我下棋。”

东应目光一闪,反问,“姑姑,陛下找你说了什么?”

瑞羽待要如实告诉他,却又止住了话,拍拍他的头,笑道:“也没什么,反正我们都要走了,管他打什么主意。”

东应有些不高兴地躲开她的手,瞪着眼睛,恼道:“姑姑,我是大人了,你别再像拍小孩子一样拍我的头!”

此时的东应白净红润,浓眉大眼,翘鼻丹唇,俊俏异常。鼓嘴瞪眼的他躲避着瑞羽的手掌,一脸又恼又羞的表情,就像只被人惹怒了的小青蛙,让人又怜又爱,又觉好笑。

瑞羽一愕之后,忍不住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重重地在他头顶上揉了两下,哧哧笑道:“小鬼,还没长到我胸口这么高呢,有多大?有多大?哈哈哈!”

瑞羽最近专心学武,武功已经略有小成,东应怎么躲也躲不开,鼻尖都被她捏红了。东应很是恼怒,气得直跺脚,“我很快就会长高的,高到比你高!长到比你长!你不许再像哄小孩子一样来哄我啦!”

一干宫人内侍亲卫眼见两个少主人嬉闹,都暗觉好笑,但他们调转目光,却不敢看。瑞羽逗了东应两下,突然想起东应最近都在主持西内上下的庶务,不宜在人前这样戏弄他,便赶紧收了手。

东应逃出魔爪,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跑出十几步远,才回头冲瑞羽大嚷:“我不理你了!不理你了!哼!”

东应一个大大的鬼脸扮出来,让好不容易收了玩心的瑞羽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心情顿时愉快起来,被唐阳林勾起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第三十四章长贵主

一念至此,她嫣然一笑,抬头道:“既然如此,就请皇兄将东海赐给我做汤沐邑吧!”

九月二十一日,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西内所有的宫殿都洒扫一新,空气中浮着浓郁的墀香,往来络绎不绝的宫人内侍个个穿着崭新的衣裳,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武皇帝嫡女,出生即有封号的靖康长公主今日十五岁,行及笄礼。凡其臣属皆有赏赐,天子与五位宰相亲临观礼。

李太后亲自充当她的笄礼正宾,拿着嫩白的牙梳将她的头发绾起,结为成人的发髻,为她拢上巾帼,插入脂玉凤首簪,然后引她起身脱去童子的彩衣,换上玄服。

她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唐阳林是李太后所指的承她父亲之嗣的天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嗣兄。唐阳林既是她的嗣兄,又是天子,便坐了正堂之位。

瑞羽出了东房行礼时,看到坐在堂上满眼赞叹等她过来行礼的唐阳林时,突然有股异样的酸楚——眼前这个人,自己没有见过几次,可他却是她名义上的嗣兄。虽然他承她父亲之嗣,是李太后为了巩固自己的身份地位趁势挑选出来的天子,但名义上他应该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

或是因为笄礼这样特殊的场合,能够让人感慨万千;或是因为他看她时,表情太过温柔,仿佛真的将她视为了手足。一瞬间她的心柔软起来,在他伸手扶起自己的时候,蓦然有些愧疚。

三加礼成,堂下歌舞陈列,唐阳林将瑞羽唤到身边,让她在他下首安坐,欣赏舞乐。就在大家评议曲艺优劣时,唐阳林突然轻声问:“阿汝,我昨天的提议,你当真不肯吗?”

瑞羽早猜到他今日必有一问,因此并不推辞他的召唤,坐到他下首,留神听他说话。他这一问为了避开近侍的耳目,几不可闻,她却听得清楚,涩声回答:“兄长,小妹力弱,不能担此重任,只想独善其身。”

她想着笄礼之后自己远走高飞,今生几乎不可能再与他相见,撇下这个因为西内的私心而被推立出来,孤据御座的嗣兄,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唐阳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再问她一次,听她依然拒绝,虽不觉意外,但还是忍不住黯然,笑了笑低声说:“申生居内遇害,重耳逸外而安。你和小五在外,也好。”

瑞羽轻“嗯”一声,不再就此话题多言,转而指着堂下的舞伎笑道:“兄长观此舞甚为入神,若是喜欢,这二十一名伎人,我便送给兄长,如何?”

唐阳林看着堂下出神,却不是因为舞伎,而是另有所思。瑞羽的话说出来,他却呵呵笑道:“如此,我便笑纳了。”

目光在瑞羽脸上一掠,他暗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要离开,必有许多不便。若是需要用天子名义的话,你可以趁今日笄礼说出来。”

瑞羽顿时怔住了,西内的人要离开京都,只需太后一句移驾养病便可,但他们离开京都,落脚齐地,仅以李太后的名义下诏,没有执政事笔的宰相拟诏,终究在名分上还是有些勉强。他们落脚齐地,如果能由唐阳林下令,有执政事笔的宰相拟诏,却是再好不过了。只是瑞羽心中有愧,这个要求她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唐阳林也不催她,看着堂下的歌舞,饮了口酒,放下酒杯,拍了拍掌,示意歌舞撤下,满堂顿时肃静。他有天子的名义,在这种无关政事的典礼上,无人想故意落他的面子。当即乐止舞收,众人都整肃了神情,等他说话。

唐阳林展了展袍袖,道:“今日吾妹加笄成人,依本朝旧例,嫡长公主者,应加封号,授一州为汤沐邑。朕欲参照旧例,为吾妹加封号,授汤沐邑。”

堂中诸人自李太后以下,尽皆愕然,好一会儿安慧才急忙抗议道:“陛下,长公主出生之日即被封为‘靖康’,已有封号了。”

李太后正欣喜于唐阳林主动提出要给瑞羽加封号,赐汤沐邑,见安慧阻挠,便没好气地说:“阿汝的封号‘靖康’,乃是因她未生即失父,出世即失母,吾为求她平安康健而加的美号,并非朝廷所加!而今她加笄成人,正该按例授予汤沐邑,取其地名为正式封号,并以天子诏令公示天下。安卿家,你岁数不大,却已糊涂了不成?”

安慧无论如何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让瑞羽得到一州汤沐,见李太后支持瑞羽,他便恳切地望着唐阳林,沉声道:“陛下,嫡长公主曾得一州为汤沐邑,是因为太宗朝所封的长公主有大功于国,且当时我皇华天朝正当盛世,疆域辽阔,国土富饶。然而如今……”

他的话说到这里,又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勉强道:“边境四面,西面诸戎、北疆狄族、东北诸胡蠢动;中原腹地则东有白衣教作乱,南有藩镇割据。朝廷诏令出了关东,便难以通行。当此危局,陛下应以重振我皇华江山为念,奈何存小儿女心态,只顾为妹求膏腴之地,添脂粉钱?”

这些隐忧就是在平日朝议,朝臣们也都尽量不提。瑞羽笄礼之日,安慧却明明白白地将这份遮掩撕去,以此来阻止唐阳林的提议。李太后不由得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待要发作。

唐阳林虽然也不高兴安慧阻止自己,但安慧肯出面将话说得这么明白,除了私心之外,总还存着两分公义。就为他这两分公义,唐阳林也不愿看见安慧被李太后记恨,当即开口道:“老宰相,朕孑然一身,并无嫡亲手足,及至承武皇帝之嗣,才有阿汝一妹。吾妹身份尊贵无双,但身世却颇为凄凉。无论天下之势如何,这封号与汤沐邑之事,朕决意不肯委屈她半分!”

瑞羽见两方争执,心念一动,笑着离席道:“皇兄莫急,宰相休恼,既然是定瑞羽的封号与汤沐邑,还请容许瑞羽说句话!”

唐阳林听她出声,脸色便缓和下来,望着她温和地说:“吾妹但说无妨。这封号与汤沐邑理当由你自选,无论你选择何处,朕都准。”

安慧气得胡须都吹了起来,怒道:“陛下怎可视国家大事为儿戏?此举已然超乎国法,即使长公主选了,臣也不敢奉诏!”

另外四位宰相深感唐阳林此举出乎意料,大违常理,便一齐离席道:“臣等亦不敢奉诏!”

照正常的程序,天子诏令应当由执政事笔的宰相手书,由与议的门下省宰相附签姓名,再加盖玉玺后,才算合法,才可以告示天下。现在五名宰相一齐出列反对,以不奉诏相要挟,李太后气得把手里的金杯当的一声掷到他们的面前,就待开口大骂。东应连忙劝道:“太婆,且息怒,且息怒!姑姑还没有说话呢!”

那边的瑞羽看了一眼五位宰相,然后又望向唐阳林,笑道:“皇兄,五位宰相都反对,您还要任小妹选吗?”

唐阳林笑了笑,慢慢地说:“朕一言九鼎,岂能悔改?”

他的表情诚挚温和,瑞羽看在眼里,呆了一呆,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动,暗想:无论你这番言语是真情还是假意,你能在宰相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都承了你的情!

一念至此,她嫣然一笑,抬头道:“既然如此,就请皇兄将东海赐给我做汤沐邑吧!”

“咦?”“呀?”……

殿内一片怪声,正准备力谏的宰相呆住了,连唐阳林自己也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阿汝,你要哪里?要东海?”

瑞羽含笑肯定回答:“正是!”

唐阳林皱眉道:“海上纵有岛屿,也少子民,能有多少出息?且地属蛮荒,海域相隔,来往不便,怎能以此为汤沐邑?阿汝,你另择富州吧!”

瑞羽摇头,“皇兄,我就要东海!”

海上的岛屿因为不便管理而没有赋税收入,又不与陆上诸方势力冲突,她要东海为汤沐邑,却是没有哪位宰相再反对了。

唐阳林怔忡片刻,想到瑞羽在东京收拢的水师,蓦然一笑,叹道:“好,吾妹既然有此志向,朕岂能不成全?”顿了顿,他又道,“吾妹妙想绝世,岂能只做东海公主?应当四海成凤!”

瑞羽一愕,他已经一拂衣袖,对安慧大声道:“拟诏,以四海为吾妹之汤沐邑,东京水师随吾妹驾前,为其邑卫!”

封瑞羽为四海公主,安慧绝无异议,但把水师也送给瑞羽做邑卫,他却犹豫不决,想要反对,但抬眼看到李太后冰冷的脸色,又想到瑞羽其实已经控制了现在的东京水师,只是差个名分。而这名分天子不给,太后也会给,于是他便苦笑一下,不再吭声。

瑞羽谢过龙恩后,唐阳林目光在东应身上打了个转,招手示意他,“东应,你过来!”

东应不料唐阳林突然叫自己,好生奇怪,连忙起身上前,疑问:“陛下?”

唐阳林看着他还略显稚气的脸,道:“男儿功名只在马上取。我皇华高祖起于草莽,十一岁冲龄即随父兄征战沙场,才创下我唐氏二百年基业。你今年已经十二,不知有无胆量上马征战?”

他这一问,好生突兀,东应惊讶至极,眨了一下眼睛,迷惑地“啊”了一声。

安慧等人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好静候下文,却听他道:“百年来,皇室子弟沉溺于安逸,早失了高祖英武之气。朕少年不肖,及长仍一无是处,朕只盼后辈子弟中,能有人承先祖之志。”

东应愣愣地回答:“是。”

瑞羽唯恐唐阳林设什么圈套,哄了东应去钻,插口道:“皇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唐阳林微微一笑,仍旧看着东应道:“青齐等十二州连年干旱,赤地千里,百姓流亡,白衣教趁火打劫,肆虐两道。平卢、横海两大节度使战败身亡,贼势猖獗。朕问你,你有无胆量当此乱世远赴青齐,为平卢节度使,招募当地忠义之士,替朕扫清妖孽?”

此言比刚才他让瑞羽自选汤沐邑,更令人惊愕。安慧等人惊愕,是因为唐阳林一直以来骄奢淫逸,好享乐而厌朝政,不料今天却迭出非常之令,竟意图让一个才十二岁的童子领节度使之职,去朝廷早已失去控制的青齐之地,募兵镇压乱党。

李太后和瑞羽、东应惊愕,却是因为青齐之地,正是他们原先预定的落脚点。李太后本是齐地女,故此他们本打算以奉太后回乡省亲休养为名,到青齐落脚。却不料唐阳林竟然出人意料地主动提出让东应为平卢节度使,这样东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十二州。

一刹那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感觉眼前这位素来表现一般的天子,其实深不可测。

众人无言,唐阳林又问了一声:“东应,你可愿去青齐之地?”

东应被他的目光逼着,一瞬间心潮澎湃,踏前应诺,“愿去!”

第三十五章少年游

姑姑,我只怕你突然抛下我,不管我了。至于随你一起漂泊,我却不怕!无论到哪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不怕!

靖康长公主笄礼日,天子诏令,以四海为长公主汤沐邑,东京三万水师为其邑卫,侍奉左右;同日,以昭王东应为平卢节度使,统治青、齐等共十二州,可自行招募忠勇义士,征讨白衣教乱匪。

两诏一出,朝野一片哗然——一则海外蛮荒,二则齐、青早已陷落,皆属绝地。朝廷上下均感天子此诏看似恩厚,实则等于放逐了最有资格问鼎的宗室亲王。

就在各方都在揣测西内必然对此诏不满,会废帝重立时,李太后的反应却又出乎众人意料。李太后不仅没有斥责天子,反而下诏,以自己年老多病,愿归故乡休养为名,携长公主及昭王同往齐地。

李太后年纪已大,离开京都前往齐地,以后几乎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相当于将西内的权势尽数让出,彻底远离皇权中心的纷争。

她这决定,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对于京都所有的权势人物来说,名分大义最高的太后彻底放权,无疑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于她离开以后怎么分配她留下的权力,让自己沾上一点利益,那又是以后的事了。

西内众人离开京都,除去鸾卫、新军和水师及其家眷之外,还有许多侍从、匠户随行。与此相应,兵器、甲胄、钱粮、布匹等物也必须逐渐分批东移。

这些庶务,东应此前已经领着一群文书整理了两个多月,并且从往东京派匠户起,就开始慢慢地运送。随他们一行最后出发的多是将士及轻便之物,因此他们离开的时候,队伍繁而不乱,整齐有序。

天子携百官亲送太后鸾驾至东郊,李太后屏退一众宦官和臣属,招手示意唐阳林近前,轻声道:“陛下,老身别无所求,一生只求平安。离开京都,将西内在京都的势力留给你,不使你在名分大义上受制于人,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他昨日对瑞羽和东应和善,李太后对他也就温和了许多。

唐阳林拱手应诺,“我虽不敏,也当竭力不使祖宗蒙羞。”

瑞羽在旁边听到他的话,陡然有种遗憾:在她父亲去世后,各方挑选继任天子时,为何没有早早地选中他?若是早选了他,今日的政局,应该不会败坏至此。然而她的念头闪了闪,又变成了无奈——十来年,若不是围绕皇位的争斗剧烈,宗室亲王死伤惨重,血脉凋零,又怎么轮得到唐阳林?

唐阳林别过李太后,转向瑞羽和东应,道:“阿汝,小五,此去青齐,万事艰难,你们要好好保重。”

瑞羽和东应点头应道:“陛下在京都风云变幻之地,也要珍重。”

李太后进入京都时,正值豆蔻年华;今日离都时,却已经是满头白发。她一生最落魄、最光华、最尊荣的岁月都消磨在了这灰墙黑瓦间,许多次她午夜梦回,都想离开这令人压抑沉郁的地方。但到今日,她真的要离开了,不禁回首西望,怅然若失。

不止李太后惆怅,就是随行的数万臣属一想到要离开熟悉的京都,远走陌生的齐地,也满怀离愁,心中惴惴不安,其中不少女子已经忍不住心酸抹泪。与此相比,倒是瑞羽和东应以及一干将士,虽然也有离愁,但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京都的束缚,却也雄心勃勃。

一行人先到东京与水师和新军会合,然后分批登船,顺流而下。水师船坞所造的新船大大小小有三百多艘,加上水师的旧船及雇用的民船、商船,上千只船在河面上穿梭,一时蔚为壮观。

十几万人丁、钱粮、马匹挤在东京,必须要有人坐镇东京,因此李太后到了陪都,并不急于东下,而是领了鸾卫入驻洛阳宫,安镇全局。

瑞羽掌兵权,东应领平卢节度使,他们都是要早到齐地,使军民齐心的要人,因此登上了第一批东去的船。

河水滔滔,江风猎猎,瑞羽和东应站在五牙大舰的甲板上,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东京城墙,两人心里各有所感。良久,东应长叹一声,道:“终于离开京都,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惆怅与失落,瑞羽听在耳里,忍不住问:“小五,离开最容易取得至尊权力的京都,随我东去荒芜而战乱的齐青之地,你怕吗?”

东应脆声回答:“不怕!”

他顿了顿,望着瑞羽,认真地说:“姑姑,我只怕你突然抛下我,不管我了。至于随你一起漂泊,我却不怕!无论到哪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不怕!”

瑞羽看着他充满信任与依赖的明眸,蓦然间心头微酸,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小五,你放心,我将你带出京都,也会将你带回来!我此时让你放弃的东西,以后也会重新帮你拿回来。”

东应反握着她的手,摇头道:“姑姑,我放弃什么,这是我自愿的!而我想要什么,我也会自己去争取,并不需要你为我劳累奔波,我不愿坐享其成。”

长风拂过,少年的衣袂飘动,眉目间的神情坚定而沉稳。他骄傲地挺立,望着两岸如画的江山,大声说:“姑姑,你不用把我当成孩子,别顾忌着我,尽管往前走!我很快就会跟上你的脚步,赶到你的身边,与你并肩而战!”

瑞羽惊诧,看到东应认真的表情,心神为之一动,展眉一笑,道:“好!”

齐青一带的干旱已经持续了两年多,赤地千里,百姓能逃走的早已逃走,没逃的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沦为流寇乱匪。

干旱之初,各地还有世族大户结盟抗旱自保。但随着旱情的持续与白衣教的日益强大,连平卢、横海两大节度使府都相继被攻破,这些世族大户便再也支持不住,或者从贼以保全性命,或者被尽数屠戮。连绵千里之地,除去或大或小的贼匪,绝少再有人烟。

朝廷收到的当地奏报,还是当地官府还能维系时官员所写的,距今已经大半年,实情比之当时更糟。

瑞羽和东应来之前,就已经无数次地翻阅过这些州县的黄册和地方志,猜想过当地的模样,但当他们第一次踏上这片寂静无声的焦土时,仍然深受震惊。

郑怀俯身捡起一土块,黄褐色的土块本来应该是庄稼地里最肥沃的泥土,如今却已经被太阳晒得酥脆,他拿在手里,只是轻轻地一握,土块立刻化为了碎粉。

“沿海靠河之地,水汽充沛,应该绝少出现持续的干旱,像这种近三年不下雨的气候,更是前所未闻。”郑怀慨叹一声,回头看到瑞羽和东应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禁笑问,“怎么,二位殿下怕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口气,瑞羽摇头道:“不是怕,而是看到这样的情景,突然间觉得有无数事情要做,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东应赞同地点了点头,叹息,“不是亲临此地,我们是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还算富足的齐青之地,居然会荒芜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收拾!”

郑怀轻笑,“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再往下做,就好了。”

瑞羽和东应齐声问:“那该怎样开头?”

“派出游奕侦查四方风物,择地扎营,埋锅造饭。”郑怀呵呵一笑,拍拍手里的泥尘,接着又认真地说,“大旱之后,当防大涝,先安下身来,然后兴修水利。”

在几乎已经旱成绝境的地方安身,是件艰难至极的事。所幸他们这一行早有准备,青壮多,老弱少,妇孺大多跟随李太后驻扎在东京,暂时不会过来。没有拖累,他们先度过了最初的几日,往后便习惯了许多。

过不久,天气变化,秋雨潇潇地下了起来,旱情暂时得到了缓解。

第三十六章鹏雏翼

果然不出所料,次年春天雪化,白衣教马复普打着旗号,带了五千兵马来劫齐州。

旱情稍缓,他们便开始修整城墙和清点地方装备,修缮太后宫和节度使府,然后修桥铺路,兴修水利,种植冬麦。大家分工合作,齐头并进。

齐青当地百姓皆弃乡逃亡,东迁而来的水师将士家眷和招徕的少量流民在内,人数最多只有二十多万,人手着实不足。好在东迁之事准备的时间久,随驾而来的诸人都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到此绝境他们也不能不为自家的性命着想,于是都忙碌不停,进程倒也不慢。

经过一番埋头苦干,待到十一月天寒地冻,以太后宫和节度使府为中心的齐州府城便焕然一新。街道井然有序,虽然旷野仍旧人烟稀少,但已经种下了冬小麦的田畦却生机勃勃,到处是一片百废待兴的景象。

东应看到境内不复最初千里无人烟的情景,心里大为欣慰,琢磨着待干旱过后,招徕流民,并举四业。以齐青的地利,再过两三年,这片土地便可逐渐恢复旧观。他再用心经营几年,厚积民力,他日得势之时,便是问鼎天下之日。

与东应的轻松相反,瑞羽却一日比一日紧张,无论天气如何,她每日必定亲自领兵操练,并且派出侦骑四下侦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她治军严厉,绝无懈怠,将士们都暗中叫苦,连鸾卫中的老兵也有不少人对她心生不满。幸而齐青之地除去新立的齐州城及附近小县之外别无去处,且天气寒冷,即便将士逃跑,也跑不了多远,一不小心还会在野外冻死饿倒。因此军中虽暗流涌动,但却似危实安,波澜不惊。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众将士渐渐习惯了瑞羽的严厉,转过来想到瑞羽堂堂长公主,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操练士兵时,居然也能和将士们一同栉风沐雨,没有丝毫娇弱之态,也从不借故躲着旁观,且过有重罚,功也有重赏。想到这些,众将士心气便平了许多,对她的命令便执行无违。

瑞羽整日泡在军营里,李太后心中惦念自不必说,东应也忍不住冒雪赶来军营求见。瑞羽的大帐里没有火盆,因此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东应闯进来,脱下身上的羽缎貂皮里大斗篷,使劲抖了抖上面的积雪,然后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埋怨道:“姑姑,你这大帐里居然一个火盆也没有,你未免也太过节俭了吧!齐青这几年天旱,草木枯死,遍地都是朽树枯枝,随便派个人出去,也能拖一车回来。”

瑞羽正站在一张高案前,提笔写些什么,听到他的抱怨,只是一笑,道:“我要节俭也不会节俭在这种事上,我这是站桩太热,不得不撤下火盆。你冷,就叫青红给你备上火盆。”

东应细看,她脸色红润,肌肤细腻光洁,果然一副气血活泛的样子,与旁人瑟缩畏冷的样子截然不同。东应十分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跟她一样,甚至强过她,连忙道:“姑姑,你现在学的是什么武功?也教教我吧!”

他这副百爪挠心、不得安宁的样子惹得瑞羽好一番笑,“这就是小时候老师教给我们的墨家苦砺洗身之术,只是你中途放弃了,而我现成却已经学成了。你既然不喜欢墨家,对这苦砺洗身术也就没有至诚之心,再学也体会不到其中的奥妙,还是随你的新夫子学习霸王之术,研究经济之道吧。”

两人现在已经各择了不同的道路,可以想见以后必定一个擅武,一个能文。东应想到瑞羽以后武艺日渐高深,自己却变成了文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姑姑,你可得答应我,以后你武功大成,绝不能打我!”

“莫名其妙的我打你干什么?”

“我怕以后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会惹你不高兴,你一怒之下,一掌把我打出去呀!”

瑞羽笑睨了他一眼,“自古以来有讨丹书铁券的,还没见过讨免打文书的!”

东应右手握拳,在左掌手心一击,“对,就是应该讨个免打文书!姑姑,来来来,我给你铺纸磨墨,你赶紧给我写份免打文书!”

有东应在旁边说话,时间过得极快,不多时瑞羽便将案上的文书处理完毕,然后收了脚下站的桩,问:“天气这么冷,你不在宫里陪王母,跑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太婆见你常在军中,只带了青红服侍,怕你人手不够,让我把承庆殿的十二个‘青’全送过来。”

“军中又不是宫中,怎么能把女史送来?”瑞羽俊眉微拢,转念想到这是李太后的拳拳爱护之心,再让她们回去,不免让老人担忧,想了想又道,“不过她们来了也好,我在军中以军眷的名义设了个救护营,用来救护伤兵。现在正缺整理文书的人,青碧她们从小跟着我,也识字会算,派她们去救护营正好。”

东应在旁边提醒道:“姑姑,她们识字会算,就是留在你身边也用得上的,不必全派去救护营,省得太婆问起来还是担心。”

瑞羽点点头,问道:“你处理政务感觉如何?”

“冬季事少,不过是些小事,处理起来倒也顺手。”东应有些愁眉不展,接着道,“不过明年春季必有归乡流民,加上耕织、农桑、市井、匠商等诸般事务繁杂,恐怕县乡之治会无才可用。”

“幕府空虚,人才不足,确实可虑。”

其实瑞羽军中人才也不足,不过她毕竟在东京招揽了一批人才,却不像东应现在就打起了饥荒。

她正想从自己麾下抽一些人过去给东应帮忙,便见东应轻轻地搓了搓下巴,很遗憾地欷?#91;自己还没有长胡子,然后道:“我想仿本朝旧例,设招贤馆,引天下有志之士。”

瑞羽笑道:“此事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