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料想东应必是不忿自己与秦望北说这么久的话,却不理他,因此他任性发怒。瑞羽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对元度道:“我还有事,衡平替我好好招待秦先生,若有不便之处,往公主府找……令丞周昌支应便是。”

她这一句话却是亲疏内外有别,元度虽然隐约羡慕秦望北在瑞羽面前的地位,但听到这种肺腑之言,却又高兴,叉手应道:“诺!”

瑞羽别过二人,转身再看东应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干亲卫除了两人还牵着马在等她,其余人都已经策马尾随东应而去。

瑞羽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扬鞭向东应所去的方向追去。

元度和秦望北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表情各异。秦望北沉吟片刻,收回目光问元度:“衡平兄,听闻长公主与昭王是姑侄关系,不知这亲缘有多近,可出了五服不曾?”

元度心头一愣,横眉作色,怒道:“秦兄问这话,意欲何为?”

秦望北笑看他一眼,“这位昭王殿下在长公主面前的举止可不同一般,难道衡平兄当真全不放在心上?”

元度对他话里所蕴涵的深意却丝毫不予理睬,盯着他厉声说:“非议尊上,不是军人应该做的事;守卫尊上,才是军人应尽之责。长公主是四海至尊,我水师之主,秦兄若能得到她的垂青,自是大好。秦兄如果不能凭自身的能力得到她的垂青,却想走什么偏路,一旦伤及长公主分毫,我水师上下必将踏平四海,扫清妖孽。”

秦望北听着他的警告,脸上的笑容却依旧不变,扬眉道:“我秦望北要获得她的青睐,自然是要与她真心相待,怎会有失礼之举?”

顿了顿,他望了一眼元度,又笑,“衡平兄虽是军人,却也是君子,说话简单直白,不见丝毫私情。只不过,若有一日,我当真能得到她的眷顾,不知衡平兄是否还能如今日这般正直?”

元度握在腰间横刀上的手不自禁地收紧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却更显冷漠,冷声道:“秦兄,秦氏在海外虽有名声,但论到真正的实力,却远远不能与朝廷堂堂水师相提并论。你现在能有这么非凡的地位,说到底不过是长公主对下属怀有悲悯之心,所以才对秦氏如此礼遇,并非我水师就真的要靠你成事!你可别太过得意,主动挑衅生事。”

一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走。秦望北笑眯眯地喊道:“衡平兄,你往哪里去?贵上可是说了,要你好生招待鄙人的呀!”

元度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发青,回头道:“你这段时间不是在康乐坊住得好好的,每日会饮,十分快活自在?还要我怎么招待?”

秦望北摇头,“那是因为贵上没有回来,现在既然贵上要盛情款待,我怎能辜负美意?”

“不知秦兄要我怎么招待?”

“劳烦衡平兄带路,往贵上府第走一遭,我好借住!”

元度琢磨一下,大惊失色,“你要借住在我主上府第?这怎么可以!”

秦望北慢条斯理地反问:“怎么不可以?刚才贵上不是说有什么事可以去贵府找令丞支应吗?”

元度郁闷,大声道:“我主上只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令丞支应,却没说你可以去府上借住!”

“可她也没说不可以借住。”秦望北弹了弹衣袍上那看不见的灰尘,笑道,“既然如此,我到贵上府第借住,想来她是不会反对的。”

元度的一张脸从本来的略黑变成了黢黑,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赖!”

秦望北脸不红,心不跳,依旧一派从容不迫,仙风道骨的样子,谦逊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第四十一章两心隙

瑞羽上马一阵疾驰,直到靠近州城西门时,才看到东应出了西门,策马往郊外疾行。跟在东应身后的亲卫叫了东应几声,想将他劝回,可他也不予理会。眼见郊外行人渐少,他更是无所顾忌,往坐骑身上狠抽数鞭,便纵马狂奔。

他最初不理瑞羽,只是在赌气,并非真的不理,若当时瑞羽追上来,好生安抚,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他就会消了气。可他没想到,从小到大万事先为他考虑的人,今天竟没有顾惜他的想法,竟然还在与秦望北说话,并且神态明显异于平常。

看到她那异样的表情,他在见到秦望北之时,那份领地被人觊觎的危机感陡然从隐约可见变得无比清晰。电光石火的刹那,他明白了秦望北对他的威胁!

秦望北对瑞羽有好逑之心,甚至于瑞羽可能已经明白秦望北的心意,虽然她没有接受,但她对秦望北,无疑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

因此她面对秦望北时,表情会那么尴尬、羞涩、窘迫,甚至不知所措。与其说那是在面对秦望北时的退让,那是受了恩惠不知如何回报的感激,不如说那是女子面对追求者时的羞涩和尴尬。

在她过往的十几年岁月里,从来没有哪个男子在她心目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只有他。

然而今日,终于有别的男子让她萌动了异样的感情。这份感情对于女子来说,可能代表着生命重心的转移,也许从此以后,她以往所有喜欢的、关注的、爱护的人,与这份感情相比,都将黯然失色,不再重要。

在她心里,他已经不再是第一重要之人!自此之后,她会将以往对他的那些关爱转移到别人的身上。终有一日,别人将占据她所有的感情,进而取代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在他心里翻腾的,何止是酸楚,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些都令他慌乱!

他纵马出城,本是想理清思绪,但跑到旷野时,他的思绪不仅没有理清,反而更加混乱。这份混乱让他失去了理智,尽管坐骑已经筋疲力尽,他还是狠狠地挥鞭催促。

他身后的亲卫看到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却仍策马奔驰,不禁大惊失色,连连大叫:“主上,住手!马要惊了!马要惊了!主上!快收缰……”

瑞羽的骑术要比这几名节度使府的亲卫精湛,反应也快,她虽然后来,却很快追上了他们。她一看东应的状况,便知马已经受惊发狂,于是立即纵马直追。将要超过几名亲卫时,方想起自己微服出行,没有带兵器,便喝道:“刀来!”

亲卫里有反应快的赶紧将佩刀奉上,瑞羽在疾驰中伸出长臂,呛的一声将刀抽出,拿在手里,没有丝毫停顿,便直追向东应。

东应的坐骑受惊,此时已经失去了控制,若不是他的骑术也曾经过一番苦练,此时他恐怕早已被马甩脱。虽然如此,他在马背上也还是险况迭出,看得在后面紧追的瑞羽是又惊又急,忙叫道:“小五,甩开鞍蹬,抱紧马颈!”

东应也被惊马的这阵狂奔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危急之际,他下意识地抱紧马颈,这才回过神来大叫:“这马发狂了,控制不住了!”

眼看那惊马驮着东应奔进了一块麦田,然后又直线奔出,冲上了田间小道。小道另一头晚归的农夫结伴走来,那马再不控制住,就要伤人,此时瑞羽也已赶到东应的身边,与东应并驾齐驱。只见她双腿御马,腰间用力,侧身外倾,左臂长舒,一把抓住了东应的衣裳,而她紧握横刀的右手闪电般地劈出,将那惊马的头颈一刀斩断,就在马还没有因为骤失重心而前甩的刹那,她一下子将东应拎到自己的坐骑上。

这一下当真是惊心动魄,紧追而来的一干亲卫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东应已经被横放在了瑞羽的身前。那被杀的惊马此时依旧照着原来狂奔的方向冲出了十几米远,最后才轰然倒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的一群农人的面前。

瑞羽一击得手,将东应救出险境,又避免了无辜者的伤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她掷下手里血淋淋的横刀,任东应横在马鞍上挣扎,一挽缰绳,掉转马头往来路走。

几名亲卫见状大惊,急问:“殿下,您这……”

瑞羽不答,目光在他们面上一扫。这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这一眼扫来,却给人一种绝大的压力,几名亲卫油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悬崖的谷底,万仞悬崖就在自己的头顶,轻轻一动,就能将他们压成齑粉!

只在这一瞬间,他们身上的热汗还未散尽,冷汗又冒了出来。其中一人想伸手将瑞羽的辔头拉住,手臂却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只觉得全身没有了力气,手臂软得竟然伸不直。

这一群亲卫虽然也是被选拔出来的精锐之士,但论到勇猛,他们却无法与军中久经沙场的将士相比,所以此时他们无法直面瑞羽的锋芒,被瑞羽这么一瞪,不自觉地尽失胆气,呆立不敢发出一声。

此时此刻,倒是被瑞羽横放在马鞍上的东应除了干呕之外,还记得吩咐几名亲卫,“惊马践踏了农人的麦田,你们要找到田主补偿,受惊的人你们也要好好安抚!”

瑞羽不发一言,策马直到僻静无人的山坡,才驻马让东应下来。

这一番追逐,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若说惊险,比起她所经历的战争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因为陷在险境中的是她一直关心爱护的人,她不由得惊惧惶恐。而惊恐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滔天怒火——她真想狠狠地抽东应几鞭!

如果有人对东应不利,想置他于死地,毫无疑问,她会替他挡开所有的危险。然而,他身陷险地,不是因为敌人的谋算暗害,却是因为他自己的任性胡闹。她一直那样小心保护的人,明明应该有足够的智慧应对一切风波,却无视她的关心和爱护,自陷险境,这算什么?

“东应,你这样任性胡闹,惊得满城风雨,觉得很好玩吗?还是你觉得王母管教不力,需要再给你延请严师?”

东应一时任性,不曾想过会引发这样恶劣的后果,虽然瑞羽言辞不善,他却没有反驳。只是他心里终究还放不下秦望北的事,明知自己错了,但这时候要他道歉,他却万万不肯,面对瑞羽的怒火,反而挺起了胸膛,一句话也不说。

瑞羽气得扬手就想给他一掌,见他不但不避闪,反而一脸倔强地迎上来,瑞羽那一掌停在半空中,随即又转了个弯。但这一来,她心里的怒火更是旺盛,指着东应的鼻子怒斥:“好,你长大了,有主见了!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你了!”

这些年,她统率水陆两路七万将士,也曾恩威并施,但罕有气急败坏的时候,此时在东应面前,她却怒火攻心,什么冷静、理智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句话说完,她便不再理东应,纵身上马,掉转马头,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东应想不到瑞羽说不理他了,就真的不再回头看他一眼。见瑞羽纵马而去,终究忍不住大叫一声:“姑姑!”

瑞羽已经去得远了,绕过一排白杨树,身影就消失不见了。东应望着远处,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扑到一棵树旁,用力踢了那树几脚,眼眶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一干亲卫赔偿了农人的损失后,寻到此处,看到主上拿树出气,都连忙转身,不敢细看。

东应狠踢了那树几脚,大叫:“啊——啊——啊——”

直叫得嗓子哑了,他才收声,然后一直站在树下发呆。不多久,弦月东升,一阵还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才醒过神来,回头道:“回宫!”

太后宫近日因为瑞羽的归来而充满了节庆日才有的欢乐,李太后心情愉悦,也带着宫人内侍个个精神抖擞。东应一回来,侍者见他一身风尘,便赶紧奉上梳洗等物。内谒者立即飞快地奔进去通传,小黄门一面领着东应往千秋殿走,一面小心地献着殷勤,笑道:“殿下,太娘娘可是念叨您很久了!”

东应嘴里应着,心里却在想究竟怎样才能消了瑞羽的怒气,正准备踏上千秋殿前的台阶,前面灯火陡然亮了许多,却是一队青衣侍从掌着宫灯,抬着一座肩舆出来。那肩舆明明跟他相距不过二十步,却不肯跟他照面,沿着殿左的游廊径直往北面去了。那肩舆上的青纱帐低垂,里面的人背倚靠枕,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东应只需上前几步,就能将肩舆拦住,他却怔怔地站在台阶上,呆呆地目送肩舆离去。

就在这时,刚才去通报东应回宫的内谒者一脸尴尬地走过来,擦汗道:“殿下,您回来得不巧,长公主今日疲倦,跟太娘娘说着话就睡着了。太娘娘怜她辛苦,让人抬她回公主府休息了。”

恐怕睡着是假,装睡避开他才是真!

东应苦涩地笑了笑,举步进了千秋殿,给李太后请安置。李太后心情愉悦,也没留意到瑞羽和东应之间有什么问题,留了东应用膳,两人说了会儿话,然后东应才道了安置。

东应告退后,出了千秋殿,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去公主府。

昭王府和公主府都依太后宫而建,虽然只是一左一右,但相距甚远。瑞羽在外的时候,东应常过来查看公主府的管理有没有疏漏,府中用的人也皆是从西内带出来的旧人,所以东应在公主府的威信极高。瑞羽如果没有禁止东应进府,那么东应在公主府可以畅通无阻。

此时东应走到瑞羽安寝的重华殿前,只见瑞羽随身的十二个“青”迎出来,赔笑着请他留步。

青红下午没随瑞羽出府,她不明白这姑侄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瑞羽下令不许东应入见。青红心里虽暗暗嘀咕,脸上却是满面笑容,“殿下,长公主连日行军,劳累疲倦,已经安寝了。您要探视,还是明早再来吧。”

东应看了看满脸笑容但口气强硬的青红,脸色不禁黯淡了下来,过了会儿他才说:“我就在窗外看看,不出声,也不进去。”

他虽然软话相求,青红等人却不敢答应,只好鞠躬赔礼道:“殿下,长公主下令,您不得靠近她的寝殿,阻拦失职者,按军法论处。长公主近年来惯于用军法治下,号令严明,功有重赏,过有重罚,奴婢等人实在不敢违令呀!”

在这几年里,他和瑞羽各为一方之主,早已在各自的臣属面前建立了无可替代的威信。瑞羽下达不见他的命令,如果在西内时,青红她们可能还会迫于他的强求而不执行,但在如今,她们却绝不敢稍微有违。同样的,若是他下达不见瑞羽的命令,他的属下也必然义无反顾地执行。

他和瑞羽都长大了,不再是以前的孩子了,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同食同宿、亲密无间了!

他从小就活在瑞羽的阴影下,无论是出于人类争强好胜的本能,还是出于心间深藏的一个念头,他都希望自己努力地成长,尽早地超越她。然而到了今日,当他们因为成长而有了鸿沟时,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十分失落。

青红见东应站着不动,便赔笑道:“殿下,天色已经晚了。您明日还要处理节度府的政务呢,早些回去休息吧!”

东应动了动,又停住,扬声叫道:“姑姑!”

重华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东应一咬牙,大声说:“我错了,姑姑,你原谅我吧!”

青红暗里也盼着两个少主人不再斗气,此时她们也左右为难,忍不住向重华殿望去。

重华殿里果然有个梳着双鬟的身影慢慢地走到了殿门前,打开殿门,却是女史青碧。

东应一喜,以为有好消息,青碧却对他歉然道:“殿下,长公主已经睡了,您还是明天再来吧。”

东应默然,良久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青碧见他神色有异,唯恐他心里记恨瑞羽,又道:“殿下,从这里到王府相距数里,您劳累一天,还是乘了长公主的肩舆回去吧。”

这个提议极好,东应点头对八名抬舆的力士致了谢,便登上肩舆,倚着柔软的靠枕发呆。这肩舆瑞羽刚才用过,靠枕里还留着她的馨香。他闻着这股淡淡的芬芳,突然觉得身上燥热,赶紧拨开帷幕,让夜风吹进来。

月夜下的公主府,殿宇楼阁错落有致,奇峰清溪相映成趣,繁花碧树相得益彰。春风吹来,芬芳沁人心脾,令人超然忘俗。

这公主府并不是一次建成,府中的建筑与摆设是陆续添加的,也都是他亲自过目的。他用在其中的心思,她其实未必会放在心上啊!

他望着府中的殿宇,轻轻地叹了口气,待要放下帷幕,却发现左边的小院落里灯火通明,来往的宫人侍者举止与平常不尽相同,便问:“怎么,鹿鸣院有客入住?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掌灯引路的侍者回答:“是的。听说这是长公主殿下让令丞周昌接待的客人,姓名小的却没留意。”

东应心里咯噔一下,忙让力士转个方向,“去鹿鸣院。公主府建成三年,除了经离先生就没有其他留宿的嘉宾,孤倒要看看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

鹿鸣院的院门大开,花木疏离的庭院里,有人席地煮茶,灯光明亮,照得那人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灿烂,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秦望北。东应一看到秦望北,额头的青筋不禁抽动了一下,他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你!”

秦望北也发现了东应,便举起手中的茶盅,示意了一下,笑问:“昭王殿下,可来吃杯茶?”

东应哼了一声,也不跟他搭话,然后回了昭王府。回去以后,东应心烦意乱地洗漱了就寝,却在榻上翻来覆去半宿也睡不着,终于忍不住呼的一声坐起身来,大叫:“乔狸!”

乔狸睡眼惺忪地跑进来问:“殿下有何吩咐?”

“让牛五明天去查查公主府那个叫秦望北的来历和底细,打听清楚他要做什么事,要赖在公主府多久。有机会的话,想办法把他赶出府去!”

他一连串地吩咐了下去,心里才少了一些烦躁不安,然后眯上眼睛,又倒在床上。

第四十二章乱初生

秦望北起身走到她面前,明亮而清澈的双眸直直地望着她,没有以往的狡猾善变,也不带丝毫侵略的意图,他将所有的心事袒露在她面前。

秦望北居然直接住进公主府来,这却是瑞羽也没想到的事。直到次日元度和几名水师述职完毕,瑞羽留他们用膳,席间闲谈时,她才知道此事。她愣了愣,待要将秦望北赶出府去,可一来秦望北曾施恩于她,这脸实在有些抹不开;二来她与秦望北也算相识已久,知道以他的狡猾善变,既然赖进了公主府,想让他出去也不是件易事。

元度偷偷瞥见瑞羽的脸色,知她对秦望北赖进府也并不欢迎,心中惨然,道:“是末将无能,没能拦住他。”

瑞羽知他忠直有余,除了在战场上外,于与人交往一道上的临时机变,却着实差了许多,怎么也不可能是秦望北的对手。因此瑞羽也不怪他,道:“是我的命令有漏洞,才让秦望北有机可乘,衡平无须太过自责。反正公主府宽阔,也不少待客的地方。”

想到秦望北就在府中,瑞羽暗里也觉头疼,想了想道:“秦望北说他会带航程志,来探讨远航经验。那你就在前来述职的水师将士里挑十个杰出的人才,让他们也住进公主府来,跟秦望北一起探讨探讨。”

能成为公主府的座上宾,那是极大的荣耀;而能跟南海的无冕之王秦望北探讨远航心得,则是极大的实惠。这样的大好事,让元度等人大喜,连忙应道:“诺!”

瑞羽又询问了前来述职的水师将士在齐州城的生活状况,然后沉吟一下,道:“水师将士一年才能换防休息一次,实为不易。这次随几位将军一起来述职的将士,此时在齐州城的共有多少人?”

元度虽不懂人情机变,但对随行手下的情况却了如指掌,立即报了具体数目上来,“一共有七十三人。”

瑞羽一笑,挥手道:“好,上巳日后,公主府大宴英勇无畏的水师精锐!”

瑞羽在军中待的时间久了,也知道将士的很多习性——一放松下来,为了贪图一时之快,他们就会将身上所有的财物挥霍一空。为免去将士们为了赴宴,还得弄一身衣服的麻烦,瑞羽又补充了一句,“将士们的服装我会让令丞周昌在宴会前送过去。”

她的前一个命令令几个水师将军大喜,后一个命令竟令他们欢呼雀跃。欢呼过后,有人看了看瑞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末将等人近日在齐州城,听说太后宫里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要外放婚配。既然如此,能否在宴会之日请那些姑娘们出来,让我们相一相?”

瑞羽才刚回来,比不得这些水师将领,他们已经在齐州城里住了半个月了,虽然是太后宫的事,她却真没听说过。不过宫中多怨女,军中多鳏夫,能成就他人姻缘,倒也两全其美。

只是瑞羽终究是个姑娘家,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尴尬。她表面上还得故作镇定,“哦,宴会时令宫女们出来虽然可以,却不方便商议婚姻之事……”

她沉吟一下,叩了叩桌面,又道:“也罢,我说动太后娘娘上巳日率领这些宫人到清河祭祀,届时我安排你们过去。至于能否促成姻缘,你们各凭手段。衡平,此事琐碎,你让掌书记好生谋划一下。”

“诺。”

一群水师将领心情紧张地前来述职,回去的时候,却是笑容满面,脚下生风。

水师将领告辞后,瑞羽屏退了参赞水师军务的主簿和幕友,然后双手抚面,揉了揉脸,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才道:“传周昌进来!”

令丞周昌就在外候着,瑞羽久不居府中,对有些事不是很熟悉,她需要询问一下。令丞周昌听到传唤,连忙进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昨日在府中留宿的秦先生住在哪里?至今有什么要求没有?”

公主府建成至今,留宿的客人除了郑怀之外,就只有秦望北一个。虽然秦望北逼着元度引见,借着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赖进来的,但周昌也给予了他足够的重视,一应事务都亲自打点,没有半分怠慢。

瑞羽一问,周昌便对答如流,“秦先生住在鹿鸣院的苹居,对饮食衣着没什么要求。不过他很在意他的手下送来的两只书箧,连打扫的侍者也不许触碰一下。”

鹿鸣院里花木葳蕤,芳香怡人,赏心悦目。秦望北住得十分舒适,在瑞羽没来见他之前,他根本无意出院一步,只管在院里烹茶煮酒,读书抚琴。

瑞羽走到鹿鸣院外,便听到悠扬的琴声与鹿鸣院里风过松林,鸟啼花间,清泉石上的天籁之声相和相应,顿觉清风雅气扑面而来。

瑞羽循声找过去,发现秦望北正坐在后院松林里的石鼓上操琴。

在她心里,秦望北虽然狡猾善变,但知识渊博;虽好享乐,好生事,但又不计较方寸得失,因此他会操琴,不算奇异,也不算意外。他既然静坐操琴,这种时候她却不好打扰,当即挥退侍从,在距他不远的松树下找了个裸露在地面上的松树根,坐了下来,静静地听他鼓琴。

秦望北的心境与世间大多数人都不相同,他好在红尘中厮混,却不在意名利得失,他熟谙钩心斗角,却又不沉醉其中。他的琴声也因此不拘一格,洒脱悠扬,轻松自在。

瑞羽听着他的琴声,初时还在想,待他收琴之后便与他搭话,但听着听着,她却被琴声里的音韵拨动了心弦,竟悄然忘了初衷,慢慢地放松了警戒,倚着松树,合上双眼,品着琴韵,神游天外。

许久,琴声渐缓渐平,寂静下来。瑞羽长长地舒了口气,整理好散乱的思绪,起身走到秦望北的面前,在与他相对的石鼓前坐了下来。秦望北压住琴弦,望着瑞羽笑问:“望北这一曲琴,抚得如何?”

“秦先生的琴技算不上十分高超,但秦先生胸襟气度不凡,所以琴韵极佳。先生指下一曲,仿佛风过松林,溪流山间,迂回曲折,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瑞羽刚来的时候,心里已做好了与他周旋的准备,因此对他敌意极深,但听到他这一曲后,瑞羽被琴中的韵意引动,心情放松,纠结散去,也愿意放开繁杂琐碎的事,和他闲谈曲艺。

“望北常年出海,琴技疏于练习,自然难登大雅之堂。然而琴中韵意能得殿下一赞,却也足慰平生。”

秦望北松开琴弦,仔细地理了理琴,笑了一声,“殿下可愿再听望北奏上一曲?”

瑞羽笑道:“求之不得,先生请!”

秦望北拂弦,试了试音,又奏了一曲。瑞羽双目微瞑,沉心听罢他这一曲,心有所感,道:“这一曲山水之音虽佳,然而却是独奏,过于清冷,与先生上一曲相比,颇有寒意。”

她这评价虽然中庸,但也不算全盘否定。秦望北听了,殊无恼意,呵呵一笑,道:“殿下此评,是知音之言。不知殿下认为此曲应当如何协调韵律,才能弥补不足?”

“我于此道不精,先生问我如何协调韵律,却是为难我了。”瑞羽微微侧首,沉吟片刻,又道,“韵律如何协调我不知道,不过琴声古寒幽雅,箫声则清婉温和,若奏此曲时,能用箫声相和,料来会温和许多。”

此时秦望北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凝视着她,笑道:“此曲本就是琴箫合奏之曲,殿下一语中的。”

他说着又从书箧里抽出一支紫竹箫来,笑问:“殿下可会抚琴或吹箫?”

瑞羽见他拿出乐器,便笑了笑,摇头道:“我不精此道已久,听听别人奏乐还可以,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秦望北见她根本无意于此,也不强求,只是叹了口气,道:“音乐之道怡情养性,殿下弃文从武,便少了很多的乐趣呀!”

“武学一道,也有音乐所不能及的欢乐。”

瑞羽这几年潜心研究武学,早已经习惯了习武的艰苦,觉得武学之道远比争权夺利、倾轧残杀更简单质朴,自有乐趣在其中。虽然那乐趣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秦望北隐逸世外,乘风破浪,纵横四海,闲来烹茶煮酒,抚琴吹箫的逍遥自在,但她也不赞同秦望北的看法,于是随口反驳。

秦望北也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信手又抚了一曲,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殿下初至时,躁乱之气缠身,眉目间也隐带郁色,可是有什么不快之事?”

瑞羽心中的不快,自然是因为昨日和东应的争执。她虽不知东应究竟为什么突然任性,但她知道事情的起因与秦望北有关,这却是毋庸置疑。

她已经惯于维护东应,哪怕是在李太后和郑怀面前,也很少说东应的不是。秦望北在她心里的地位虽与寻常人不同,但离让她破例还远着,于是对他的问题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