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听得脸色发青,冷道:“苗公不免虚夸过甚。太后老朽昏聩,长公主无知女流,昭王乳臭未干,他们能有多大本事?这些流言妄语,何足采信。”

苗高升叹道:“主公,流言或有夸大,但也不见得尽是虚言。我魏博本是关东富庶之地,有户六十余万,虽受白衣教之乱,也不至减丁如此之众。这皆是因为……百姓往东潜逃,以此算来,昭王府治下纵使没有百万之户,五十万当有富余。”

集国清被他屡屡打击士气,勃然大怒,喝道:“苗支使,百姓出逃,都是你这主理的支使羁縻不力!”

支使管理钱财岁入,也熟悉人丁户口,但羁縻人口这样的庶政却不归苗高升管,集国清无端指责他,好没道理。苗高升不禁恼怒,喝道:“百姓出逃,皆因你等护境不力所致!你领兵近三十万,年年要钱要粮,口口声声剿匪,不见丝毫功绩,只见匪徒越剿越多,祸乱越来越重,还敢信口污蔑老夫,真不知羞!”

两人互相攻讦,众人有的劝架,有的添言相帮,乱成了一锅粥。李芳头昏脑涨,大吼一声:“统统给我住嘴!”

万马齐喑,李芳忍了又忍,才对苗高升道:“苗公,你年纪大了,议事已久,恐也累了,且安置吧。”

他驱逐主和派的领头人物,自然是想战了。苗高升大急,“主公,长公主和昭王有太后撑腰,乃是天下正朔,名分大义俱在,与之明里为敌,实属不智!”

“连天子都已经被安氏绞杀,宗庙被迁,唐氏早已失了民望和人心,哪还配称什么正朔?”

苗高升瞪视说话的人,“倘若唐氏果真早失了民望,诸位刚才的言谈为何仍以王爵、公主之称呼之,更无一人敢以言辞亵渎他们?若是诸位对唐氏都还怀有敬畏之心,又怎能说唐氏非人心所向?”

众人都愣了愣,过了会儿集国清才怒道:“谁说我不敢?李氏就是个老寡妇,唐东应鼠窃之辈,唐瑞羽无行妖女!”

他顿了顿又转头对李芳道:“大帅,魏博若降,支使这类治民官吏总是有用的,换了主公一样当官!只有大帅若失所倚,轻则削去藩位,重则性命不保,家族受累!”

这句话正是李芳心中所虑,却也把一干主和的文官全扫进去了,登时大厅上又吵成了一团。李芳连连呼停仍不能制止,登时勃然大怒,大吼一声:“来人!”

厅外的卫士应声上堂,李芳的目光在主战、主和两派的中坚人物身上逡巡片刻,咬牙指着苗高升道:“苗公累了,解了他的印绶,送他回家休息!”

苗高升大惊失色,叫道:“主公切莫相信小人谗言,老臣自先公起就为李氏家臣,素来忠心耿耿,凡有所言皆以李氏之利为先,并无私欲!”

李芳揉着太阳穴道:“苗公休再多言,本帅已在年初就与成德、天平、兖海三镇有约,联手应对翔鸾武卫。三镇与我唇齿相关,博州被困,他们不能不救。救兵很快便至,我何必投降,受辱于妇孺?”

“主公,成德节度使谭九功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助我博州?天平节度使简通贪财忘义,不足与谋。兖海观察使田健忠直敬上,顺服朝廷,以前遏制昭王府乃是忠职任事,防其独大之后危害社稷。现在安氏弑君篡位,大杀宗室,昭王外据重镇,手绾重兵,奉诏勤王,又有太后撑腰,顿时成了皇统所依,田健定然归顺,怎会出兵助我魏博割据?”

苗高升又急又气,顿足道:“就算他们真的来助,那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主公看看外面翔鸾武卫的士气精神、兵器甲胄,难道真以为我博州能守两个月?”

李芳被他连番顶撞,这次真的暴跳如雷了,吼道:“博州城城池坚固,粮草富足,别说是连白衣教乱匪都屡剿不灭的无知女流,就是京都神策军来,也守得三年两年!”

苗高升被卫士挟腰拉走,急得手脚乱抓乱踢,大叫:“主公怎可如此短视?长公主初临齐青的前两年,连白衣教副纲首所率的二十万大军也能一阵破之,两战歼灭;随后几年她将白衣教匪驱而不灭,逐出齐青便罢,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借之削减临近几镇的势力,砥砺兵锋啊!”

第五十四章天命寄

两个时辰之内,天雷屡降,连劈李芳两面大旗,摧垮他一角城楼。若说这不是天意,真是无人肯信!

博州节度使府内争吵不休的时候,博州城外的军营里,瑞羽正和郑怀手谈。师生二人的黑白子各自据有边角厚势,正在中原腹地一争高下,杀伐之气浓烈得似乎棋盘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凌厉之势。

秦望北亲自煮了清茶端上来,分别放到二人手边,看看盘面,吓了一跳,道:“好凶的棋势!”

郑怀端起茶盅喝了口茶,笑道:“殿下这棋艺算不得精湛,但论到棋势之凌厉,却堪称天下无匹,确实凶狠。”

瑞羽轻笑,“若没有这样的气势,又怎么破得开老师布下的重重阻难?”

郑怀哈哈一笑,投子认负,笑道:“到底是年轻人锐气重,老朽不敌呀。”

其实盘面上虽然瑞羽锋芒正利,郑怀略有亏负,但也不是绝无胜机,只不过眼下的围城临战与此时的棋局相仿,他也有意让她得个上佳的兆头。

秦望北笑道:“恭喜殿下攻城略地,旗开得胜。”

瑞羽何尝不知郑怀的用意,嘻嘻一笑,“多谢老师相让。”

师生二人拾棋归箧,与秦望北围炉品茶,听雨谈天。

秦望北不熟悉神州的各方势力,一面喝茶一面笑问:“招降的最后时限将到,殿下觉得李芳会投降吗?”

“当然不会,此人能亲手杀了兄长、侄子二十几人,权欲心之重可想而知,怎会舍得将节度使之位拱手相让?况且其人刚愎自用,行事总有侥幸之心,死到临头也未必知道悔改,不可能会降。”

军情司近年发展极快,虽然太远的地方情报仍不能做到精准详细,但自家门口的魏博节度使府的上下情况却是了如指掌,因而瑞羽评断李芳并不困难。

瑞羽握着茶盅,悠然道:“取博州是我军第一次攻取坚城,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迅速快捷,干净利落,杀鸡儆猴,威慑四方。李芳不肯投降,甚合我意。”

突然营外雷电光芒大亮,紧跟着一长串霹雳炸下,震耳欲聋,仿佛那雷电离营区极近,似乎就是挨着人的头顶劈下来的,惊心动魄。

三人虽不惧雷响,但当此天地自然之威,却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交谈,直等到雷声过了,正待说话,却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瑞羽的耳力在几个人中最佳,眉头一皱,放下茶盅道:“似乎是旗被雷劈了,我去看看。”

大军在外,凡遇风吹旗倒之类的事,皆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很影响士气。三人一齐出帐,正待召使询问详情,喧哗声却变成了欢呼声,紧跟着一名亲卫狂奔进来报喜,笑道:“殿下,天谴逆贼,刚才降雷把李贼竖在城头的大旗劈得焚烧起来,护旗的卫士也不知伤了多少,城头现在正乱着呢!”

有这么巧的事?瑞羽诧异地穿上高齿雨屐,快步上了哨楼,极目望去,果见对方高耸的博州城头所立的大旗已经不见,城头的守卫也慌作一团。

她看了看天空低压的滚滚乌云和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暗叹一声可惜,若非暴雨不利攻城,趁此机会挥师攻城,实为良机。

郑怀跟在她身后,看到对面城头的混乱也暗叹可惜,口中却安慰道:“望这云色,雨大约还要下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正是招降之期到限,敌人也正是全军都知道了倒旗之兆的气沮时分,届时再下令攻城也不迟。”

瑞羽点头,笑道:“大旗被雷击毁,正是细作兴风作浪的好时机,两个时辰后雨歇攻城正好。”

敌人连大旗都被天雷击毁,令翔鸾武卫将士哂笑不已,虽然天下大雨,他们仍忍不住跑出营房来看敌方的笑话。

柳望和几名主将也登上哨楼,看到城头上敌众人心惶惶的样子,忍不住齐齐叹息大雨延误了良机。

瑞羽见诸将愤愤不平,沉稳地笑道:“有一弊则必有一利,虽然此时不好攻城,但延迟一些也好给博州城里的细作一些活动时间。等天谴雷击的流言传遍博州上下,这场战斗我们就又胜了一分。”

博州城头的大旗被雷击毁,李芳又惊又怒又恐惧,连忙率了亲兵亲自带着节度使的大旗跑上城头,将毁坏的大旗替下重新树起。为了给士卒鼓气,他便留在城头坐镇。

翔鸾武卫这边的作战方案早已拟定,敌人午时三刻若不投降,则挥师攻城。为了养力,午饭提前了一个小时。

瑞羽和诸将在哨楼下用了午饭,再看对面城头上李芳也是一副酒足饭饱、精神抖擞的样子,正大声吆喝着给将士鼓气,瑞羽便对亲卫下令,“让游奕使护送一队传令兵去城下数落刚才雷击旗落之事,劝说守城士兵投降。”

军中自有声音洪亮、口齿伶俐的传令兵专司骂阵招降,瑞羽一声令下,游奕使便护送着传令兵冒雨前往博州城下招降。

这些传令兵个个是骂阵的一流高手,无中生有他们也能说得活灵活现,何况有雷击落旗这样的现成好例子?他们奉令前往招降,先用天谴之说指责李芳不得天意人心,再问他降是不降。李芳怎肯投降,也派出传令兵与城下的劝降者对骂。

大雨倾盆而下,城上城下的骂阵士兵也口水齐飞,终究是翔鸾武卫的传令兵训练有素,据有大义名分,挟天谴之威占了上风,直把李芳手下骂得声哑音喑。他们骂得顺风,既数落李芳弑兄杀侄等穷凶极恶的种种暴行,又大声煽动守城士兵献门投降。

城头上刚被李芳鼓起的士气,被这一阵劈头盖脸的咒骂打得七零八落,气得李芳暴跳如雷,连声下令士卒射敌。可大雨哗哗下不停,普通的羽箭离弦不远就被雨水打落,强弩射出的箭勉强射到人前也劲力不足,被护卫的游奕使挥枪击落。

李芳气结,亲自夺了一柄强弩,探身出来对准城下传令兵中的发令者准备发箭。城下一名游奕使眼明手快,一见敌军主帅居然探出来半个身子,大喜过望,拍马前冲,摘下鞍侧挂着的投枪,用足劲力掷了出去。

投枪力大身沉,雨打不歪,那一枪直取李芳面门,绝无半分凝滞,危急之际,李芳身体一侧,堪堪避过这一枪。原来是李芳的一名亲卫觉得主帅不可轻身犯险,强行将他拉离城垛口,正救了他一命。

那游奕使一枪投出,虽未命中敌军主帅,却把那亲卫的头盔击落,吓得城头上连李芳在内的众人皆悚惧失色。

瑞羽偕诸将在哨楼上看到这兔起鹘落的一幕,都喝了声好,而后又齐叹一声可惜。

城头上的李芳回过神来,再看城下,一干游奕使哄然大笑,骂阵的传令兵更是满面红光,嗓音愈发响亮,把他数落得不堪之极。他气得两眼血红,厉声吼叫:“把床弩调近了,给我杀了这群王八蛋!”

床弩虽然威力奇大,但笨重不好使用,用来射宽阔的城下灵活性极强的游奕,命中率也太低了。集国清待要出声劝阻,可看到李芳额上青筋跳动的狠戾模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床弩架好,李芳正自发狠狞笑,天边一阵狂风吹来,雷电光芒刺得城上城下所有人都不禁闭上了眼,城头上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既像雷声,又像房屋倒塌声。

这一记雷电,居然又劈在了李芳竖起不久的节度使大旗上!不知是雷劈所致,还是大旗所压,立旗的城楼一角也轰然倒塌!

两个时辰之内,天雷屡降,连劈李芳两面大旗,摧垮他一角城楼。若说这不是天意,真是无人肯信!

这一下,不仅博州城头的上下人等惊惧无言,就连远观的翔鸾武卫将士也个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哄然大笑。

柳望和一干将领乐得直捶拳,捧腹狂笑,“李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这可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郑怀也忍俊不禁,捋须笑道:“博州城四野开阔,李芳不懂避雷之法,又性喜奢华,好在大旗杆上饰以金顶银尖,该有此报。”

瑞羽抚了抚腕间的佛珠,笑道:“天助我军成功,有这两雷,博州可一鼓而下!”

诸将深有同感,都恨不得此时就挥师前进,柳望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道:“殿下,末将即刻前去备战,雨过之后,发军攻城!”

瑞羽挥手道:“去吧!”

辎重营拉开大帐的帐幕,露出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组件,熟练的工匠飞速将之安装妥当,临车、冲车、梁桥、旋风炮等各种攻城器械罗列在博州城下,只等风过云移,收了夏雨,便准备攻城。

博州城头的守军目睹大旗连接两次被天雷击落,士气低迷,任李芳如何鼓动也难以高涨,加之城外翔鸾武卫的传令兵仍在大声鼓噪,威吓劝诱,他们更是人心不齐,本来就有的李芳不得天命的感觉更是成倍扩散。他们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为这么个人卖命,并不值得。

李芳连遭重挫,也正心头惊惧忧虑,格外敏感,眼见得军心散乱,外面敌人煽动手下献门投降的劝诱越来越起劲,不由得心里发寒,唯恐哪个手下真的抵不住外面的劝诱,砍了他的头卖主求荣。这样一想,他的疑惧之心大重,连望向素来倚为心腹的集国清的眼光中也带了异色。

集国清正一面苦思对敌之策,一面宽慰李芳,“大帅,骂阵这样的口舌之争只是小事,博州城城池高固,白衣教全盛时四十万大军日夜不停地围攻都没能攻陷,长公主只有区区十万人马,根本无济于事。”

李芳此时哪里能听进他的劝慰,焦躁地喝道:“你少说空话,且想个法子鼓起士气。”

士气低迷至此,仅靠赏钱许官是提不起多少的。集国清望了一眼城头,再看看在城下耀武扬威、大声谴责李芳并劝诱士卒献门投降的翔鸾武卫游奕使和传令者,献策道:“大帅,城下的敌人不过百余,且骄狂不备,敌军主力相隔又远,若我军派一队虎贲之士出城冲杀,就算杀不了他们,也能将他们驱退,重振我军士气。”

李芳正疑心成病,唯恐有人献门投降,集国清这提议正中他的顾忌,顿时让他大起疑心:难道集国清有异心?

李芳凶残狠戾,疑心一起顿时有杀人之念,冷声问道:“是吗?那你觉得让谁领兵冲杀比较好?”

出主意归出主意,要集国清自己出去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却是不肯的,于是他想了想,道:“都虞许告勇武过人,让他率兵去吧!”

说话间集国清对上了李芳冰冷的目光,不明所以,愣了愣,忽然心中一寒:他想杀我!他怕有人献门投降,他也怕了天谴,更怕了外面的翔鸾武卫!

尚未对阵就已士气萎靡、将帅离心,这仗还怎么打?

第五十五章砺兵锋

入城的翔鸾武卫分出几队在街道上高呼传令,“王师讨逆平叛,只问首恶!降者免死!百姓安居室内勿惊!”

雨收云散,博州城的四门外,翔鸾武卫已经排好攻城之阵。瑞羽手执帅旗,面向三军将士,一指博州城,提气高声问:“将士们,那屡受天谴的叛逆是谁?”

众将士齐声回答:“是李芳!李芳!”

瑞羽再问:“那逆贼的头颅,你们可愿为予取来?”

她治军严苛,制度明细,罚过极严,但赏功也极厚,众将士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她抚慰将士的后方家小也从不吝啬,在她麾下的将士只要奋勇杀敌,就能获取军功荣耀,即便战死也身后无忧,名字能够刻入石碑,牌位供入英烈祠年年受飨。她在军中极有人望,其形象堪称公正严明,加之她美丽非凡,高贵尊荣,全军上下的将士除去对她有畏惧之情外,更隐隐有种绝不愿被她瞧不起的争强念头。

她这句话一问出,三军将士的情绪顿时如水滴油锅,轰然炸开,呼声震天,“愿取逆贼头颅,为殿下寿!”

以人头祝寿,这场景自然说不上美好,但三军将士的士气之高,足以令博州城本就已经低迷的士气更受打击。

瑞羽微微一笑,帅旗一挥,下令道:“攻城!”

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呼传令,“攻城!投石!”

随着命令下达,数十台旋风炮旋臂一齐转动,无数圆石呼啸着飞上城头,登时将城头砸得砰砰震动。圆石密集如雨,四下飞溅,守卫砸着就死,挨着就亡。

城头的李芳等人躲在城楼里不敢露头,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东西,投石也能这么密集。”

普通的投石机威力虽大,却笨重难以控制,要很久才能投一次石,像旋风炮这样能够连续不断发射的武器,博州城上下从未见过。

魏博军与白衣教对峙十几年,各有胜负,临战的特点是魏博军武备精良,白衣教教众悍不畏死;博州城被围的次数极多,但像旋风炮这么厉害的攻城器械却从未遇到过。一阵炮轰,压得城头守兵连头也抬不起来,垛口、城楼垮塌无数,一时间博州城似乎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攻陷。

集国清心中骇然,一面指挥躲在夹道里的士卒架起床弩反射,一面令助守的百姓冒着石雨强行抢修城墙。

“兄弟们别怕,投石打制不易,不可能有太多石头让他们挥霍,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旋风炮将城头的垛口等掩护工事摧毁之后便停了下来。城头的守军刚松了口气奔上城头抢修工事,翔鸾武卫军中上万张长弓强弩便分批轮射,嗖嗖的箭雨又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五架梁桥也移到了护城河边,身着重甲的士兵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和礌石将桥段架开,搭上城头。

集国清连忙令士卒冒着箭雨探出头来试图将梁桥推翻,不料这梁桥是昭王府下工曹部特制之物,采临车等诸般攻城利器之长,坚固沉重,博州城备用的挠钩根本钩不动它分毫。待要泼油焚烧,却发现那梁桥上裹着一层铁皮,竟是烧不起来。

眼看守城卫士连受投石雨和箭雨所伤,损失惨重,集国清连连下令后备士卒上前将伤亡人员替下,并许以重金高位鼓舞士气。

李芳不敢再在城头待着,躲到远离战场的鼓楼里看着攻城战,骇然变色,“四门的攻城之战都是实打实的硬战,没有半点虚假,长公主难道竟想一战而得全功?”

翔鸾武卫甲胄精良,悍不畏死,攻城器械也大异于那种临时赶制的使用一次即废的粗糙器械,打造得犹如钢铁怪兽。攻城之战展开不过半个时辰,城头的守兵已经换了两茬。

照这样凶猛的攻势看,这博州恐怕一天都守不住!

李芳嘴里吩咐亲兵持令往博州城征召百姓上城助战,心里却惶恐不安:翔鸾武卫兵锋之利,实在出人意料,难道除了投降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连受重挫,骄狂渐去,畏惧大起,可这节度使之位是他弑兄杀侄才夺来的,要他交出去,却是终究不舍。他在节度使府抱着印绶犹豫不决,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里突然传出一阵清晰的大叫,“北门陷落,快去救援!”

攻打北门的是鸾卫老将黑齿珍,翔鸾武卫经过这近五年的磨砺虽然已是百战雄师,却长于野战,对于攻打博州城这样的坚城经验不足,到底还是没能夺得破城首功,让老将军麾下拔了头筹。

北门陷落,集国清连忙将手里备用的精兵往北门调遣,想将北门再夺回来。可他自己所守的东门由柳望指挥攻城,瑞羽亲自坐镇,翔鸾武卫士气比西南二门更是高昂,没能得破城首功,将士们个个肚子里都憋着气,不计伤亡地往前冲,已从重重封锁里撕开一道口子,抢上了城头,立稳足跟去夺吊桥绞盘。

集国清手里已无备用之兵,眼见事急,只得亲自驱赶临时征召的新兵去堵缺口。双方在狭窄的城头夹道上对面相遇,那些弩炮弓箭等远程射击武器便都用不上了,短兵相接,杀成一团。

魏博军的武器装备放在与白衣教对阵时,占有绝对优势,但与翔鸾武卫相比较则差了几筹。且瑞羽治军严苛,翔鸾武卫军心之齐可说天下无双,绝无临战相疑之事,越是狭路相逢的战局,越是配合默契,日常训练的已经习惯了的节奏使他们临阵不乱,长枪远刺,横刀近劈,节节进逼。

集国清所驱的新兵其实就是临时抓来的充数的壮丁,一群刚放下锄头连操练也没经过几次的农夫,短兵相接又怎是百战之师的敌手?集国清连砍了十几名转身逃跑的新兵,强压着新兵往前与翔鸾武卫交锋,但城头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并向吊桥绞盘处逼近,终于有人砍断了绞索,放下吊桥。

城下浑身包着铁皮裹着烂泥的撞车蓄势待发,一见吊桥落下,躲在撞车两翼下的劲卒立即推动撞车往前冲,奋力撞向城门。城头还未完全溃败的守卫急忙往下泼滚油,可推车的劲卒个个满身烂泥,外套铁衣,内着皮甲,连眼皮上也护了一层突檐皮抹额,又躲在撞车舒张的两翼之下,滚油下来能烫伤的地方有限。城头守卫又扔下火把引火,火势旺不起来,偶尔有人身上着火,便在烂泥地里打几个滚,将火苗压灭了又继续往前冲。

雨后攻城,这遍地泥泞让翔鸾武卫吃亏的同时,也给城头守军的火防带来了巨大的不便,在天时地利上双方算是战了个平手,但论到人和,士气萎靡不振的博州军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翔鸾武卫的。

双方鏖战至申时末,博州城北门、东门尽陷,大军入城,先夺了四门控制权,而后各按计划奔袭节度使府、州府、军营几大要害之地。

入城的翔鸾武卫分出几队在街道上高呼传令,“王师讨逆平叛,只问首恶!降者免死!百姓安居室内勿惊!”

往返传令安抚了半个时辰,惶恐不安的博州百姓见翔鸾武卫果然没有破户劫掠之迹,逐渐定下神来,虽然不敢外出,却忍不住好奇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窥视。

战事进入尾声,整个博州城除去军营里还有一队魏博老兵死战不降以外,连节度使府也已被攻破。瑞羽在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而行,巡视着博州城的官府民宅,心有感慨,叹道:“魏博节度府昔日乃是国朝有名的富庶之地,鼎盛之时有户近百万,却不想破败至此。”

郑怀道:“魏博底子虽厚,奈何这十余年来旱涝灾害不断,又有白衣教为乱,加之李芳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有今日之景,不足为奇。”

说话间已经靠近了节度使府,柳望迎上前来,拱手道:“殿下,李芳投降,请求叩见殿下。”

虽说战前瑞羽就有言,不奉诏投降者就地格杀,但李芳在战败后又投降就缚,情况特殊,柳望不愿背了专权擅杀一方节度使之名,以后落人话柄,故此特意前来问一句。

瑞羽知他的用意,一皱眉头,道:“也罢,把他提上来。”

节度使府的正厅也遭了刀兵之灾,中堂绘着猛虎下山图的壁面还插着几枝羽箭,青碧率人上前把乱箭拔了,草草打扫了一下,请瑞羽上座。

瑞羽的目光在节度使府正厅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上转了一圈,掸了掸衣裳,问绑得如同粽子般扔在堂下的李芳:“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芳挣扎着叩头哭道:“殿下,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小人谗言,做下了这等糊涂之事,悔之不及,还盼殿下看在臣父、兄两代忠良的分上,恕臣这次罪过。臣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瑞羽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道:“是哪个小人?”

李芳抱着侥幸心理着脸皮前来求饶,早编排好了一肚子腹稿,连忙道:“是行军司马集国清,押衙师明,军马使李二流……”

瑞羽看着帅案上摆着的一枚羊脂玉如意,淡淡地问:“七年前你弑兄杀侄,篡节度使大位,也是他们唆使的?”

李芳一时哑然,瑞羽一拍帅案,厉声喝道:“无耻之尤!弑兄杀侄之后,竟还敢用父兄的忠义来博予赦免你的谋逆之罪!你这种狗彘不如的畜生,活在世间天理难容!拖下去斩了!”

李芳吓得魂飞魄散,体若筛糠,尖叫:“殿下,您说过降者免死!您欲成大业,不能失信于天下!”

瑞羽冷笑,“予初临博州之际,便已传诏明令:奉诏投降,虽除镇帅大位仍可保一家荣华富贵;敢藐视君威,拒诏谋逆者,夷其九族!你抗拒王师,谋逆叛乱,累我无数子民枉死,竟还敢怀侥幸之心图个降名谋生,你以为予软弱可欺?”

李芳还想求饶,瑞羽一摆手,刀斧手立即将他的嘴堵上拖走。柳望犹豫了一下,又问:“还有李芳的家小,是按军法从事,还是入狱待昭王府接管魏博后明正典刑?”

“自然是军法从事,警示诸镇!”瑞羽眉梢一挑,冷声道,“昭王府发兵勤王,奉诏传檄天下,诸镇或战或降,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若是谁以为能够在顽抗王师杀伤我部属子民之后,借口投降免除一死,那就大错特错。招降诏令,是命令,不是给人讨价还价的商书!”

临阵招降,最怕碰到降反无常的事。若是开了宽口,难免有人仗着投降即能免死这一条,打不过的时候就降;休养整顿后,又树反帜,反反复复,拖得翔鸾武卫和治下子民受之连累,多增枉死。

瑞羽一战攻破博州之后,立即将李芳枭首示众,并夷其九族。翔鸾武卫略加整顿,待昭王府派出的文官抵达博州接收了节度使府后,立即挥师西进,扫荡魏博其余州县。

翔鸾武卫选拔武卒时,以士卒能负全副盔甲、五斤食物、持枪佩刀,且半日急行军能走七十里为基本条件,此段时间虽然天气不好,但每日行军仍有三十里以上。一个月下来,便将魏博十七州尽数拿下,直逼成德节度使。

成德节度使府辖下只得五州之地,势力远不如魏博,但其倚着身后与东胡相通,认为昭王府必然有所顾忌,竟也桀骜不肯奉诏。

殊不知翔鸾武卫出击博州之前,鸾卫老将薛安之早已亲率五万大军,由水师运载过海,直取幽州安东都护府故地,捣东胡心腹要害。东胡面对老将军的锋芒,又被水师沿岸袭扰,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驰援成德?其鼓动成德与翔鸾武卫对抗,不过是指望他能拖拖昭王府的后腿罢了。

成德与东胡来往亲密,马匹极多,又学了胡人的骑马战术,骑兵在诸镇中称得上一方雄军。成德节度使谭九功也知若像李芳那样守城,纵然能守得镇州不失,但若节度府治下所有州县都被她扫平了,自己的这一座孤城又能济什么事?因而他不愿踞守死城,听闻翔鸾武卫将至,便亲自统率骑兵主动出击,准备与翔鸾武卫野战分胜负。

翔鸾武卫有水师经海路自诸胡部落运得马匹,骑兵自也不弱,完全可以与成德铁骑对战。

谭九功见翔鸾武卫阵式严整,毫无破绽,便下令骑兵变阵,准备以楔形阵强闯敌阵,将之分割切开。

不料他大军之阵一动,对面的翔鸾武卫的阵势也变了:骑兵分于两翼却露出中间一座雪亮的刀阵来,正是自华唐中期便因为太过耗钱而废弃不用的陌刀阵。此阵正是骑兵的克星,当日北胡全盛之时骑射之精天下无双,遇到陌刀阵却是屡战屡败,绝无胜例。

谭九功一见此阵,顿时目瞪口呆,“不说翔鸾武卫的兵器甲胄,就仅是这陌刀阵……昭王府哪来这么多钱把它堆出来?”

骑兵作战分出胜负的速度比攻城战还要快,前后不过个把时辰,便大势已定。在陌刀阵和翔鸾武卫骑兵的配合冲击下,成德节度使军溃不成军,谭九功被一队亲兵拥簇着落荒而逃。

翔鸾武卫分成南、北、中三路,北路由老将薛安之率领,收安东都护府,拒东胡于檀州之外;南路由刘春及南海水师郭涛配合,取淮南两浙诸临海藩镇;中路则由瑞羽亲自统率,连克魏博、成德、义武等几镇,连战皆捷,挡者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