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眉头一皱,道:“阿汝,只要你喜欢,任那人是谁,我都不会反对。但眼下正值国丧,你的婚事恐要延后。”

少年情切,急于成婚,兴头也就那么一阵。待过些日子,情淡了,那婚事就算李太后不阻止恐怕也难办成。至于说瑞羽自己将来会不会找到如意郎君,那自然是无须担忧的事。天家女子,手掌实权的公主,几曾见过有喜欢的人却得不到手的?

瑞羽将秦望北带来正式拜见李太后,只不过是向东应表明态度,并非此时真有下嫁之意,于是点头赞同李太后的说法,“王母说得是,眼下举国服丧,同仇敌忾,岂有主帅战前成婚之理。”

过了一会儿,瑞羽突然想起一件她一直疏忽了的事,抬头道:“王母,小五已经快二十岁了,也应该给他订门亲事。”

李太后没好气地挥手,恼道:“这小鬼借口大业未成不肯成家,连我送给他的几名侍婢也先后被他打发走了。一会儿说他的嫡妻之位虚席,在日后可以有大用,一会儿说他要找个容貌品性、风华气度都当世无两的绝代佳人,总之我怎么安排他都不肯听。”

瑞羽一愣,李太后顿足叹气,道:“儿大不由娘,你和小五都长大了,主意一天比一天大,我管不着你们了也懒得去讨你们嫌,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辞别太后回到公主府没有见到秦望北等她,瑞羽微觉奇怪,问过周昌,便向东内苑的敛珠亭走去。

东内苑是瑞羽亲自选地方造的院子,倚山构势,虽然也以人力造了些景,但更多的是保持了自然野趣。敛珠亭因它临瀑而建,瀑布宛如飞珠敛入湖中而命名。正值春末雨多水急之时,瀑布倾泻而下,水声隆隆,震耳欲聋。

瑞羽还未到敛珠亭,就看见秦望北倚着竹靠闭目养神,衣衫不整,垂在竹靠上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秦望北生于海上,长于海上,自幼与水为伴,养成了心中不快便下水潜游的习惯。瑞羽也知道他的这个习惯,料想他在自己身边的这些日子着实过得委屈,心中微觉惭愧,走到他身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望北睁开眼睛,看到她的瞬间,脸上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笑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呢。”

“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瑞羽凝视着他清瘦了不少的脸,终于忍不住道,“委屈你了,对不起。”

她生平极少有说对不起的时候,这句话说出来着实有几分生涩。

秦望北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怔了怔,才笑着摇头,“殿下,你这样说,客气了。”

瑞羽回想他当日纵横大海、乘风破浪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怅然低喃,“你待我极好,我却负你良多。”

秦望北看到她为自己发愁,心里十分欢喜,微微一笑,问道:“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那时水师初下南洋,不识当地水文,遭遇风暴损失惨重。我为了寻找熟悉航路的老船员十分忧愁,听说秦氏在海外称雄百年,立即前往琉球岛拜见求助。时光易逝,转眼已近五年了。”

秦望北忆及往事,也顿生感慨,笑叹一声,“殿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在你去琉球岛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

瑞羽微讶,“什么时候?”

“殿下初临舟山群岛检视水师的时候,曾经坐在祥庆号的船头看着大海发呆。”秦望北双唇上扬,悠然道,“我那时正从石头城出来,远远看到殿下坐在船头,好生好奇,这是谁家的女郎,为什么对着大海发愁?”

他说着抬头,柔声道:“殿下,我当时就想,像你这样的女子,应该拥有天下所有的珍宝,坐在绮罗丛里,笑点胭脂,快乐无忧,而不应该眉宇锁愁,眼隐重忧。我若有机会,理当倾尽所有,让你展颜。”

瑞羽心里感动,情不自禁地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中原!这些年来你对我所做的,我很感激。”

秦望北摩挲着她指间的薄茧,微笑着道:“殿下,能为你做些事,减轻你眼里的忧愁,我很高兴。而我之所以不远万里追随你直到齐州,是想给你带来欢乐,而不是增加你的忧愁。你无须因为太后娘娘和昭王殿下对我的态度而心怀忧虑,那不是我的意愿。”

瑞羽因为他的温柔体贴更怀内疚,叹道:“中原,无论如何,我对不起你。”

“但殿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是真心对我,并且已经尽力。”秦望北看到她脸上有飞瀑流溅的几点水珠,便神态自若地伸手替她抹去,悠然道,“殿下,不能得到太后娘娘青睐,我也很难过,但那并不是很重要,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就好了。”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鬓发滑下,轻轻地抚过她的眉梢,眸子上也笼了一层迷离之色,凝视着她低声喃道:“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就好了。”

他缓缓地向她靠近,仿佛害怕惊动了树梢上停着的那只黄莺,一举一动都柔和得像是花间轻轻拂过的微风。

瑞羽看着他靠近,近到一个除去李太后和东应再也没有人如此近的距离,她却没有抗拒,而是微微瞑目,让他靠近,直到他在她眉梢落下一个吻。

人与人之间,如果离得太近,会给对方一种侵略感,秦望北在靠近她的时候,她却很奇异地没有这种侵略感。

他的吻,很柔软,很温暖,她不反感。

第五十二章勤王师

她的话只说出一个字,双唇就被他重重地吻住,他似一头爪牙尽露的猛兽,狠狠地扑住它的猎物,尽情噬咬。

五月,平卢节度使、昭王唐东应以勤王诏传檄天下,召集天下诸藩镇共讨国贼。檄传天下,响应者云集,但真正愿意出力出兵的人,却少之又少。

好在瑞羽和东应对这种情况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将他们召集所有幕僚谋友的计划换成了另一种,一面向关东几大观察使投信借道,一面着手准备向齐青周围的五大藩镇出兵。

在齐青周围的五大藩镇曾经被白衣教祸害,当地官府和富户、宗族少有在经历了十几年的战乱之后,仍旧全须全尾保存下来的,因此五大镇都人才奇缺,军政庶务相当混乱,但也因为混乱,反而多出枭雄。

那些靠白衣教作乱而起于草莽之间的枭雄,个个桀骜不驯,没有哪个是甘愿身受拘束,或仅凭一纸檄文就乖乖放弃手中权力的人。要取这五大藩镇,绝无可能招降,只有一条路可行——战,直至将他们斩杀或者打服!

这几年翔鸾武卫与周围诸镇交战的次数不下百次,但都是小规模的野战,没有攻城略地,而这一次却不仅仅是要打败他们,更是要将之征服,连土地带子民尽数收入囊中,归于昭王治下。因此,这次出兵便需要有大义之理由。

太后在齐青安居,有她的凤印在,佐以使臣带来的勤王诏,平卢节度使府还缺什么出兵的理由?

东应手持太后诏令和勤王诏、讨逆檄文亲率幕府之下两班臣属,前往城郊大营校场誓师祭旗,登台拜将。

这些年来翔鸾武卫的直接统帅虽然是瑞羽,但为了树立东应的权威,每次出征或者犒军,瑞羽都会请东应登上主位,以此培养将士们对他的敬畏和爱戴。

誓师祭旗、登台拜将都有固有礼仪,东应驾轻就熟,很快就完成了全套礼仪,目送前锋出发。

瑞羽为一军主帅,要居中调度,前锋已经出发,她仍在中军大营对此次出征的军务做最后的确认。大营门口影影绰绰地进来一个人,她以为是青红,习惯性地下令,“去请经离先生,让他带上闻声部新传的定州消息。”

来人没有回答,室内光线一暗,营门被他掩上了。瑞羽霍然一惊抬头,果然看见东应从门口走过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步也放得很轻,却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压力。不是因为敌对,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威严,而是一种玄妙的只针对她一人的感觉。

与秦望北的宽厚温柔不同,东应带给她的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威胁,整个身体乃至心灵都受到了侵略的威胁感。

这个人是她从小到大爱逾珍宝的人,她的意识里从来没有对他生过防范之心,但她的本能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于他的威胁——男子对女子有淑女之思时,所有女子都会感觉到的威胁感。

这种威胁感让她不由自主地低喝一声,“你怎么来了这里?”

东应轻叹,“姑姑,你就要出征了,难道我不能单独见你一面,给你送行吗?”

往年在她出征之前,东应都会亲自来给她送行,姑侄二人单独说说话,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对他已经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又如何能再如过往那样亲密无间?

她抿嘴缓和了一下情绪,才道:“五镇境内天灾人祸连绵不绝,民力不足,虽然府兵都是百战之士,但师老兵疲,不足为惧,你不用担心。”

东应一步步地走近她,站到她书案前,轻声低语:“姑姑,你是我最亲爱和爱慕的人啊!你去打战,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里的蕴意都很重,似乎带着千钧之力,压得瑞羽喘不过气来,无言以对。

他隔着书案直视着她,黑眸深幽迷离,“姑姑,这些天我寝不安枕,食不知味,这里,痛得很!”他的手按在胸口,深深地呼吸,似乎要用所有的力气才能将胸臆间的痛楚压下去似的。

这是他十岁前为了吸引瑞羽的注意力,好从她那里博得怜爱的惯用伎俩,骗别人骗不到,只有骗她才会出矢必中,绝无例外。

因为近二十年的相处,关心他、爱护他、呵护他早已成为了她的习惯,就如同鱼要游水、人要呼吸一样自然。

她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他小时候,明明不爱习武,却偏要跟着她习武,直到弄得自己受了伤,又捂着伤处委屈地说:“姑姑,我疼!”

他那样可怜地看着她,便令她心中也丝丝地抽痛起来,尽力克制才忍住已到嘴边的安慰之辞,轻声说:“小五,这种悖德逆伦的情感本就礼法不容,为世人所耻,纵使它当真甘美如醴,也不值得去想,何况它还会令你伤心痛楚?不要再想了,好吗?”

“我何尝不想放弃?我只是无法控制!”

他满眼的凄厉,无奈何地苦笑,“姑姑,我从小被身边的人教导要敬你爱你,追随着你的脚步长大,你一直站在我身前,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屏障,是扶我蹒跚行进的倚仗,是让我全心信任的依恋,是令我倾情爱慕的向往……尤其是你又那么夺目耀眼,所有的女子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姑姑,当你这样璀璨夺目地站在我面前,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你让我怎么能不想?”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眼眸深处初时只有一点火星闪烁,渐渐地扩散,最后倏然炸开,化为焚天之火,将她包裹在其中。

“姑姑,我喜欢你,尽管那悖德逆伦的恶罪压得我寝食不安,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想,没有办法放弃……”

她看着他如痴如狂的迷离眼神,以及颤抖着向自己伸过来的双手,如被魔魇,心头一恸,两行珠泪从颊旁滚落。

他颤抖地拉紧她的手,依稀似幼时在她身边撒娇那样地用力搂住她,却又有他幼时绝不会有的炙热与痴狂,喃喃低语着,“姑姑,你还会为我落泪,你是心疼我的……”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仿佛想直接透进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都带着她所陌生的激烈浓情,令她有瞬间的失神迷茫。他炽热的嘴唇落在她眉间和颊上,仿佛急风骤雨,急欲将她吞噬其中。

“你……”

她的话只说出一个字,双唇就被他重重地吻住,他似一头爪牙尽露的猛兽,狠狠地扑住它的猎物,尽情噬咬。

不同于秦望北的温柔缠绵,东应的这个吻是进逼的、侵略的,生疏、青涩却又浓腻、激烈、痴狂,足以撩动任何人内心深处那丝叛逆情怀,愿意与之同谋一醉。

她在战栗中猛地清醒过来,恐惧如惊涛骇浪般排空压下,压得她摇摇欲坠,她双臂用力一甩,将他推得飞了出去,撞倒了屏风。

屏风轰然倒地,他双唇红艳润泽,眼底水汽氤氲,身上吃痛,心里却情欲未消,怔怔地抬眼看她,喃喃唤道:“姑姑——”

屏风被撞倒的声音把外面侍立待诏的青红吓了一跳,急忙奔上前来,一面推门,一面询问:“殿下……”

瑞羽闪身背对门口,挡住东应,暴怒大喝道:“滚出去!”

青红不知自己因何触怒了主上,怔了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满室的迷障终于被打破,瑞羽低头,鬓下及额角已是冷汗淋漓,她双手颤抖得连想握紧腕间用来静气的佛珠都无法做到。

东应捂着后脑,又唤了一声,“姑姑,我疼……”

这声呼喊如针刺般将她扎得连退几步,前所未有的恐惧令她惊惶大怒,“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你这丧心……”

她倏然收声,将已到唇边的怒骂咽了回去,仿佛落荒而逃般地冲出大营,高声下令,“备马!”

蹄声得得,马儿托着她风驰电掣般地去远了。东应坐在屏风上,摸着高肿的一块皮肉,望着她盛怒离去时一脚踏得粉碎的足踏,微微地笑了起来。

秦望北听到外面的声音有异,出来一看,却只见到瑞羽一骑绝尘而去,离去的背影流露出一股滔天怒意。

她制怒的静气修养非同小可,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何况这种大怒形态。秦望北心中诧异,问旁边也是一脸惊色的青碧,“殿下怎么了?”

青碧虽不知瑞羽动怒的详情,却猜得到必然与东应有关,只是不经瑞羽允许,她也不能多嘴,“奴婢也不知道。”

东应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门,满面春风,一脸得意,陡然看到秦望北站在外面,吃了一惊,恼怒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望北看到他出来,顿时明了瑞羽发怒的原因,不由自主地就想将东应脸上的得意表情驱散,微笑道:“这都要感谢殿下您的好意啊!”

因为他对秦望北的杀意太强烈,对瑞羽的心意太执著,瑞羽为了保护秦望北,也为了断绝他的非分之想,故此将他时刻带在身边,同食共话,亲密相处。

东应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你以为这样赖在她身边,你就赢了吗?你做梦!”

秦望北笑得很温和,慢慢地说:“无论如何,我现在得到她以对待未来夫婿的态度相待,总比殿下只能躲着强。”

东应双眉一凝,旋即平静下来,冷冷地看着秦望北,道:“秦望北,孤承认你挑了个好时机,运用得很巧妙,但你若以为你真强过了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他抿了抿嘴,唇齿间似乎还存着吻她时的柔软触感,这让他恍惚了一下,而后望着秦望北,嘲讽地一笑,“你从来不是孤的对手,我真正的对手是她,只有她一个!”

秦望北看到他凌厉的眼神及似乎惆怅又似乎欢喜的脸色,突觉心中一寒,不是因为被东应看轻,而是因为他这句话,正好说中所有事件的中心——无论怎样艰难,其实都难不过最重要的这一点,就是打动她!

东应拂袖而去,秦望北陡然反应过来,喝道:“站住!”

东应讶异地侧首,挥退听到声音想围上来的护卫,冷睨着他,微笑,“秦望北,孤未下令将你拿下,你倒敢对孤大呼小叫,你胆子可真不小。”

秦望北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杀意,脸色铁青地问:“你就真的为了一己私欲,置她于必被世人唾弃和厌憎的尴尬之地,全不顾念她对你的恩情?”

“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第五十三章取博州

长公主以太后和天子遗诏之名,挟正统之威,兵临城下,传诏节度使府,只问你降或不降!

夏雨滂沱,博州守城的士兵躲在哨楼里看着外面的十里连营,大声地议论外面的军队,从围城的布置到旌旗的颜色,由将士的武器到主帅的衣冠,无所不谈。

“连围城应当围三阙一的武经要理都不懂,他们的主帅到底会不会打仗啊?”

“他们的主帅是长公主,女人嘛,煮饭裁衣生孩子是肯定会的,打仗不会那不是在情在理吗?”

“也不定吧,这些年来齐青的军政似乎都由长公主掌控,白衣教的乱匪流寇硬是没能从她手中讨得便宜去,都不敢在齐青边境晃荡了,照她以前的功绩看也不像是不懂打仗的人……”

“那也算是她的军功?薛安之、黑齿珍、柳望、贺西州等人都是沙场宿将;刘春、阿迭彦、姜济生、卫武、曲要等人都是少见的将才,我要是像她那样手下能将云集,别说只是小小的白衣教,就是京都也早拿下了。至于被困在齐青五六年,连祖宗基业都丢了才起兵勤王吗?”

一阵哄笑过后,话题转向了与战事无关的琐碎之事,“听说在翔鸾武卫治下还有一个收治伤兵的救护营,里面差不多全是女人,而且一个比一个水灵。他娘的,那伤兵进去养伤可不就是享受吗?”

“那有什么,这场战如果打胜了,那什么救护营、女营的娘们全都是俘虏,咱们冲进去还不是想要哪个就要哪个?”

“那什么救护营、女营的女人再怎么水灵,恐怕也比不上长公主吧……啧,那天长公主率人绕城巡视时,我远远瞅着,人家那气势真是与众不同!”

提到长公主,快活的笑声不约而同地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有人壮着胆子大声嘲笑,“啧,瞧你那没魂的样儿,要真那么想,交战的时候你冲过去把人掳下来,人不就归你了?”

“我倒是想啊,可咱也得有那种本事……那可是国朝最尊贵的先帝嫡长公主,就算真的战败被俘了,也不是咱们说能够得上就能够得上的人啊!”

华朝治世近三百年,虽然腐败以至倾亡,但在大多数人心里,一时半会儿仍然对其有着刻入骨髓的敬畏之情,一不小心这种敬畏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让这群已经久历战事的老兵也发憷。

“听说这位长公主随身有一百二十人服侍,连幕府里的幕友谋士也分三班轮换,随时候召……这位长公主是真的忙碌于军政,还是好养……面首?”

伴随着干笑说出来的奚落调笑,在众人都静默了许久之后,才引起一波热烈的讨论,“这不可能吧?养三班面首轮流伺候,还带在军中迁走,难道太后娘娘会不管吗?”

“太后娘娘怎么管?本朝历代公主养面首算是常见之事吧?风气是这样,也没得管。”

“说起来,这位长公主已经是二十一了,还没成婚,说她没养面首都没人信啊!”

……

有时候统帅是女人,确实会引来很多非议,但同时这件事也为士卒们提供了聊天话题,令他们颇解军中的无聊和苦闷,无论我方还是敌方。

大雨倾盆而下,不利作战,尤其对于攻城方来说,仰头一看就会被雨水呛得咳嗽,那仗还怎么打?且雨下得大,弓弩俱受潮阴湿,连对城头轮射骚扰都做不了。

天时利守不利攻,守在城头上的士兵自然不紧张,快活地大吼大叫,大声讨论所知的敌情。

与守城方士卒们的轻松相反,博州城内的节度使府大厅里却气氛紧张,坐着的人都脸色阴沉。工曹记事常松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帅位上的新任节度使李芳,看看书案上的黄麻诏纸,再看看泥塑菩萨似的一干同僚,惴惴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想舒展一下手脚,却不小心碰倒了茶盅。

一片寂静里,茶盅破碎的声音格外响亮刺耳,人人侧目而视。常松歉然干笑,李芳哼了一声,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面对外面的勤王之师,节度使府上下主降者和主战者分为两派,泾渭分明。常松心里倾向议和,但李芳是弑兄取得节度使之位的,为人刻毒暴戾,这话常松却不敢明说,干笑道:“下臣刚才在想翔鸾武卫的攻城器械,围了这么多天,怎么也没见他们伐木造车?”

攻城器械大多粗笨,又损耗极大,不可能全部从远处过来,多半都是围城的时候就近取材,这种围城许久却不取材造车的战法,实在少见。

“难道长公主真准备围而不攻,将我们困死?”

博州城城池坚固,粮草丰足,如果敌人真准备围而不攻,不敢说守三年五年,守两年是没问题的。

常松这句话一冒出来,李芳的脸就黑了一半,一拍桌子,吼道:“你没脑子?长公主现在急于荡平地方藩镇和白衣教,据有关东之地给先帝复仇,怎么可能在博州城下久围?就是她真的只围不攻,难道我们就由她围着,让她轻轻松松地把各州府县扫平?”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

众人唯恐受池鱼之殃,连忙七嘴八舌地劝解,挨骂的人缩头缩脑地躲在人群里,不敢再说话。

李芳的目光在一干属僚身上打了个转,砰的一声将桌上装着黄麻诏纸的书匣扫倒,烦躁地大吼:“是战是和,你们倒是给我说句话!”

诏纸掉在地上摊开,露出里面书写工整漂亮的字迹,但那些字凑在一起传递的意思,对他们来说却不怎么漂亮,“见字起三日内,投降奉诏,则虽失藩镇之位,仍可保一家荣华富贵;如若不然,王师挥进进城,则诛其九族,夷其宗祠,绝无宽赦!”

没有所谓的“和”,只有降与不降。

长公主以太后和天子遗诏之名,挟正统之威,兵临城下,传诏节度使府,只问你降或不降!降,则削除藩镇实权,仍赐以高位尊荣;不降,则挥兵直下,破城杀头,夷灭家族。

主战的行军司马集国清出列道:“大帅,我魏博节度使府雄踞河北,北望河东,西窥都畿,占有十七州之地,经营三代五十余年,兵多将广,深孚人望,纵使没有非分之想,也不至于被东边的妇孺所欺,何惧一战?”

“正是,太后此诏不在取一时一地之利,而是图谋削平藩镇,进而扫平关东,重新一统中原,再开唐华之治。然而唐氏早已失了民心,江山倾覆,谁还肯再奉她之令?”

“她要削藩,就是跟所有的藩镇为敌,关东二十几个节度使谁肯乖乖地把大印让出去?不出一个月,他们肯定也会联起手来对付她的。”

一时间主战派众口哓哓,直数敌方必败之理。在他们的话里,齐青早已败了几十次,亲自统军的长公主更是死了无数次;那城外围攻的都不是强兵悍将,而是他们一口气就能吹走的飞灰。

节度使权力极大,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集军、民、财三政大权于一身,杀官可至刺史,其僚佐文武俱备,与一方诸侯无异。坐上了节度使之位的人,那是谁也不肯轻易将位置让出去的,面对太后招降的诏令,无疑是主战更投李芳所好。

主和派多数都是文官,见李芳听着集国清他们的话连连点头,满脸喜悦,明显倾向主战,都不吭声。

“苗公是不是有话要说?”

李芳得意之余,看到旁边的支使苗高升唇动齿摇,便分开神来懒懒地问了一句。

苗高升与李芳的父亲同辈,为人公直,掌管一镇钱财度支,在镇中颇有人望,他要说话,大厅里的喧嚣声便止了。

苗高升连连点头,“集司马只知本镇有多少兵马,可知近年本镇有多少丁口,岁入多少钱财?”

集国清愣了愣,皱眉道:“苗公,民生丁口这些事是支使、判官、推官之责,与我这行军司马有何相干?”

“那集司马是不知道了?”

集国清怒哼一声,“这是苗公自己的事。”

苗高升转头面向李芳,道:“主公,我镇今户不过二十万,人口九十六万,岁入不足百万贯,却养了三十万大军,上下官吏万余。人民无度荒之粮,只能挖野菜充饥,百姓缺蔽体之衣,民力虚疲已极,不堪再使。

“反观昭王治下表面看来只有齐青之地,实则卢龙、横海等沿海四镇早已受其节制,安东都护府为其供养战马,外有水师取四海人口财资,内有昭王招徕神州游民商贾。近五年时间,已积百万大户,人口六百余万,贫者亦日有两餐之供,富者则三食有余。若以双方民力而言,老朽深以为魏博实非其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