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未明言身份,但言谈之间也没有刻意遮掩,一干士子细细品味她话里所蕴之意,心中凛然。

瑞羽抚了抚衣袖边缘的藻纹,目光从各人的脸上滑过,笑道:“你们自西而来,一路游学,想必也看到了齐青与他处不同的地方。这是一块生机勃勃的热土,到处充满有志之士梦寐以求的机遇,有让你们一展长才的广袤天地。前程志向,功名利禄,皆在眼前,若有本事,你们尽管去取!”

她虽不刻意张扬,但举止之间自有一种惯居人上的尊贵气度,这番话淡淡说来,却又别有一种诱惑力,激得不少人心动面红。

好一会儿,沐八才如梦初醒地说:“昭王殿下如此招贤,能人异士来投者定然不少,只是对人品的筛选却有不足。只恐平卢节度使府幕中之士,泥沙俱下,君子与小人同朝而立。”

他这句话正中唯才是举的弊端,瑞羽垂下眼帘,心有感触,轻叹一声,“世族子弟多才俊,也多品性高洁者,可惜其往往重家多于重国。”

世族子弟修养较高,轻财而好名,多品性高洁的才俊,但往往自恃门第,与皇室争权;而庶族子弟全凭自身能力方可高升,能忠心王事,但因为出身所致,贫而乍贵,往往品性大变,把持不住重私欲而害民。

有出身世族的士子高声反驳瑞羽的话,道:“这位女公子所言不当,君以国士礼遇世族士子,士自以国士报之。君不能笼络士心,使得其重家过于重国,是人君有不足,怎能独怪一方?”

瑞羽尚未回答,厅堂外突然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轻笑,“历朝以来,天子将相之权尽付世族豪强,与之共享天下,遇有争端,多天子避让。这样礼遇世族豪强还不算以国士相待,那要怎样才算以国士相待呢?”

这个声音入得耳来,瑞羽顿时面上变色,倏地站起。

大厅门口,一个颀秀的身影被众人拥簇着走了进来,外面的暴雨打湿了那人的衣冠,几缕墨黑的头发沾在他额边。或是因为风雨摧残,他的脸色苍白,不见血色,但那双眼眸被雪白的脸色映着,更显黑亮幽深,看不到底。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欲避开、不愿相见的东应。

数日不见,他身上的气质比之以前又有了变化,若说以前他是刚铸就的宝剑,尚未试用,剑刃还有瑕疵,那他现在就是已经试用之后,再行磨砺了一番,把所有瑕疵都磨去了的一柄绝世奇刃,威煞凌人,光耀刺目。

一干士子本来也是各有傲气的人,此时见他面容冷峻地走进来,没有丝毫礼让谦逊,他们却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服气,只觉得这人天生就该这样被人拱卫拥簇,受人仰视臣服。他们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明明年纪不大,明明被雨打得衣裳狼狈,却依旧龙章凤质,气宇轩昂。

瑞羽自听到他的声音,腾地站直身,身体便不自觉地紧绷,与他深邃的眸光一对上,便移开了目光。

东应看到她明显带着警戒之意的身姿,心头一涩,脸上的表情却平静无波,近乎冷漠,一步一步地踏上堂来,冷冷地说:“你在这里算什么?抛弃年迈的祖母,背离重振大业的誓言,好色贪欢?携美享乐?”

瑞羽心痛如绞,在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开口与他针锋相对,“莫说我只是闲暇游乐,便是我当真好色贪欢,那又如何?”她讥诮地转头,冷笑,“莫忘了,我是你的长辈,我欲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样的争执,他们都会彼此顾惜,舍不得说出太过尖锐的话,唯恐伤了对方。但在今日,他们两相对峙,丝毫没有口下留情的意愿在内,只想重重地伤害对方,在彻骨的伤痛里保持自己的理智。

秦望北唯恐二人在争吵中泄露什么不应该的口风,虽然姑侄二人的争吵中有意无意地把他卷进去,使他变成了“红颜祸水”,但他啼笑皆非之余,却不能不上前一步提醒他们,“这不是在家里,有什么话且回去再说吧。”

满堂外人在看热闹,二人受他提醒,都压下心中的气,不再说话。

东应抿紧双唇,雪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春寒,还是心中气极,隐约透出一股灰色。瑞羽瞥见他冷漠的神态,心头又是一痛,负手暗里扣住腕间的珠串,慢慢地问:“你冒雨赶来,总不至于只是为了与我赌气吵架吧。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东应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没有忘本。”

瑞羽没有理会他话里带的刺,又问:“究竟何事,要你亲自前来?”

问了这一句,她才发现他今日的服饰颜色不对,不似往常那般矜贵华美,而是一身素白,赫然是在戴孝!而且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卫,也身上戴着孝!

她刚才看见他的时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神态表情上,并没有留意他的服饰用品,此时陡然发现他身着孝服,心中骇然,惊问:“你怎么这副打扮,是谁?”

她最担心李太后的身体,差点以为李太后出了事,转念却想到以李太后的教养情分,若真是太后山棱崩,他必会着斩衰大孝,而不是服小功细布衣裳。不过他们现在安居齐青,需要他服孝致哀的长者却是少之又少,连她也想不出来有谁。

东应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缟素,慢慢地说:“这是国殇!”

“国丧?陛下晏驾了?”

“不仅是国丧,也是国殇!”东应望着她,惨然一笑,道,“接军情司鸿翎急报,二月二十八日,安氏纠集郑氏、崔氏、应氏等世族豪强谋反,弑君篡政,绞杀了陛下!”

他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不仅瑞羽呆了呆,就连大堂上一干游学的士子也都呆滞无语。

东应的声音发涩,嘶哑地说:“姑姑,安氏毁我唐氏宗庙,搜杀唐氏宗亲,已经自立为帝了!”

自古以来,乱臣篡位往往都会扶持无能之主,多方掩饰,最后以禅位方式登基,像安氏这样弑君之后连幼主也不加扶持就直接登基的做法,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瑞羽回想当日那个看上去忠厚耿直的老宰相安慧,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胆量弑君自立,因而有些怀疑地问:“安慧那老朽居然有这样的狗胆?军情司的消息准确无误吗?”

“安慧已经病死,登基的是他的幼子安立礼。军情司回报,京都如今已大乱,左右神策军互相攻伐,三辅府兵也混战不休。详情究竟如何,还待打探,因安氏弑君自立这一消息急迫,故军情司先行回报。”

安立礼为帝,或许是因安氏利欲熏心,又或许因为唐阳林打击世族势力过甚,世族豪强联手弑君,然后故意将安立礼推上御座,以转移世人的目光,转嫁唐氏遗臣的仇恨。然而无论真相如何,让瑞羽和东应同时感觉惊怒悲伤的消息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阳林死了,宗室遭戮,宗庙被毁!

他们和唐阳林相交不算深厚,但在离开京都之际,曾多受他的照拂,虽然他们之间的那份感情里也掺杂了不少犹疑,但他被人杀害,仍让他们由衷地感觉悲伤与愤恨。

瑞羽胸中的怒火熊熊升腾,也不知是因祖宗英灵受辱,还是因亲人被杀,她胸中恨意激荡,从齿间迸出一句话,“安、郑、崔、应,好显赫的世族豪强,弑君自立,灭我宗亲,迁我宗庙,好大狗胆!”

她也骂过宗室亲王手足相残,争夺帝位;她也恨过唐氏子弟骄奢淫逸,鼠目寸光;她亲自指挥过宫廷兵变,逼死天子;她甚至在齐青经营根基,图谋有朝一日以武力荡平天下,重返京都,夺回御座!

国朝天家子弟绵延至今,耽于安乐贪于淫奢,少人才而多废物,少温良和善,多阴险刻毒,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朝政再腐败,国家也是唐氏的;唐氏子弟再不好,也是她的宗亲,由不得他人篡夺江山,也由不得他人乱杀她的宗亲!

相较于国仇家恨,她与东应之间那点恩怨,登时轻若微尘,不值一提。

东应看着她暴怒的表情,心中一松,面上的神色却仍旧平静无波,望着她道:“我已令人持节前往京都探听详情,令各州府县警戒备战,你呢?”

平卢节度使府庶政由东应管理,军权归于瑞羽,东应可以备战,但若真要开战,则要瑞羽手中的兵符。

在过往的几年里,他们戮力同心,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对方为先,但经过上巳节的变故,他们的心里都存了芥蒂,不约而同地想:他(她)可还能像以前那样与我相处,没有隔阂吗?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交接,将对方眼中的疑虑都看进眼里。

曾经以性命相托的人,今日竟彼此怀疑!

曾经爱对方胜过爱自己的人,今日却恍如陌路!

瞬息之间,两人心里都涌上一股难以言喻、几乎无法承担的悲伤,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

第五十章复国志

瑞羽长眉一挑,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慢慢地浸染开来,冷笑一声,“我有的是时间,不怕难。”

外人只看到他们相对无言,秦望北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不容外人插足的无形牵绊,于是咳嗽一声,道:“殿下,世族作乱的威胁远比白衣教更大,你要早做打算。”

瑞羽醒悟过来,略一思忖,扬声唤道:“阿武,你即刻前往中军大营,传令五边备战!杨习,你往两淮,给南河水师将军传令,堵截海、楚、杭、润、泉五州海港,非经我昭王府批令的海船,寸板不得下海!安、郑、崔、应诸世族尚在海外的船只,尽数扣押,其子弟与主事者就地枭首!”

一干士子在侧旁观,通过他们的对话,对瑞羽和东应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震惊之余,听到瑞羽所下的命令,沐八傻乎乎地问道:“就地枭首,连罪也不问?这不合乎律法啊。”

诸世族都已经弑君谋反了,对他们的亲族,还需要问什么罪?

他问得傻气,但瑞羽对这种单纯的书生意气却没有多大反感,只见她目光流转,扫了他一眼,森然道:“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他们既然已经选择了谋逆篡位,就该做好流血的准备!这群乱臣贼子,杀我皇兄,毁我宗庙,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沐八愣愣地问:“如果有人悔过投降呢?”

瑞羽遥望天际青灰的雨雾,杀气一分分地浸染了她的眉梢眼底,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弑君篡位的大罪也能一降即免,还要军队何用?东应,你传檄天下讨逆,务必使人明了,凡附逆弑君者,枭首夷族,绝无赦恕!”

沐八无言以对,他身边一名世族士子却惊道:“殿下,若真如此传檄,便是斩断了与事诸族的后路,他们必然誓死抵抗王师,与他们声气相通的世族也因此而不敢归降,这岂不是一檄传下,便与天下诸世族为敌?”

瑞羽此时已经不再与他们说话,大步走出客堂,猛然想起应服国丧,不可艳饰红妆,便抬手将头上的簪钗环饰拔下,满头乌黑的长发霎时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风中如云飞扬,配着她刚健婀娜的背影,有一股迥异于常人的风情与戾气。

东应眼眸微动,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冷然回答那士子的话,“乱臣贼子,定诛不赦,若天下世族因此而附逆与王师为敌,尽管来!”

秦望北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相合相契,旁人万难插足其间。但这感觉在他心中也只是一闪,旋即展颜一笑:无论东应心中对她何意,但限于伦理大义,他们绝无可能;自己有一生的漫长时间去介入其间,而后取代东应成为与她相携的人,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杭宅之外,玄漆银纹四轮辂车停在驰道中间,披着蓑衣的马匹和御者都蓄力待发,等主人登车。

以前瑞羽和东应没有隔阂的时候,共乘一车都是一起坐在中间正位,阶下留给侍者,但今日瑞羽见东应上车,便推开车窗,冲外面骑马的秦望北道:“中原,你上来与我同乘。”

秦望北字中原,瑞羽以前对他礼遇却不愿过分亲昵,今天首次当面唤他的字,顿时让他喜上眉梢,笑道:“谨遵殿下教谕。”

东应瞥见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顿时如鲠在喉,黑眸微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凝睇着瑞羽,侧过身来,凑近她耳边轻声问:“姑姑,你这是……怕我吗?”

是怕吗?这是怕吗?

瑞羽的指尖陡然一颤,在她未来得及正视,或者说根本不愿正视的内心深处,她竟是真的在怕!

看过多少风云变幻,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面对多少生死难关,她都有勇气冲杀过去,唯有这次的心关,她竟不敢直视。

怕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与他咫尺相望,慢慢地说:“小五,我只怕你误入歧途。”

他的眸底墨色氤氲,深浓难化,口中却轻笑一声,“姑姑,你放心,我会选择最正确无误的道路。”

瑞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道:“那就好。”

秦望北登上辂车,便听到瑞羽温和地说:“中原,你坐到我身边来!”

是要他来阻隔东应在这狭小车厢里张扬出来的威胁感吗?秦望北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将东应隔开。

辂车辘辘行进,东应倚窗而坐,突然伸手拉开榻下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卷宗,目不斜视地看着,就好像车上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他摆出不纠缠于私情小事的姿态,瑞羽也不能示弱,起身打开另一个暗格,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微微抿唇,从中取出一样来,对秦望北道:“帮我把这张舆图挂起来。”

这辆车是她与东应的常用物具,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们的习性摆放,也不知多少次他们曾经一起挂起这张舆图,看着上面的疆域指点江山,然而今日再将它悬起,帮手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再是他。

瑞羽心里有瞬间的怅惘,旋即被她挥散,站在舆图之前,她用手指抚着上面的线条,轻声道:“世族豪强作乱,必然与重丈土地、禁止私买奴婢的元安诏令有关。大行天子已经笼络了宦官,且神策军在握,叛军绝不可能做到突然发难置陛下于死地。既然双方没能速战速决,那么大行天子在与世族豪强的叛军交锋时,应该有诏令下来召集藩镇府兵勤王,就算潼关被白衣教所围,召兵勤王的使臣绕了远道,此时也应该进了齐青,他们定然知晓乱起的详情……西面诸州县难道现在还没有接到使臣吗?”

东应回答:“没有。不过使臣如果绕过潼关前往诸藩召兵勤王,则必是走西南方向的路,我已令捉不良司前往西南各要道查找。”

瑞羽轻轻点头,看着舆图,根据军情司历年打探来的消息,在脑中估测了一下各方世族的动态,叹了口气,“关中以西是世族盘踞之地,勤王诏下之后会有多少人应诏而起,不得而知;关东世族势力较弱,但诸藩镇在朝廷诏令围剿白衣教时,都养兵自重,不肯出力。如今世族已经弑君篡位,大行天子的勤王遗诏我真想不出有谁会奉行。”

华朝立世三百年,面临国破君亡,竟无忠义之臣誓死为君复仇,遵大行天子遗诏勤王,未免太令人寒心。

秦望北见她神色凝重,便问:“你若接到勤王诏,怎么办?出兵勤王吗?”

瑞羽抬头和东应对视一眼,良久,东应才道:“这是自然!”

当初他们离开京都,就是因为朝政已经被各方势力架空,政权摇摇欲坠,覆灭只在旦夕之间,他们觉得居于皇权中心向各方势力妥协,修补已经四处漏水的堤坝,还不如索性放任它垮塌,借垮堤之势将沉积水底的重重污垢尽数冲洗一番,破而后立。

华朝必败是他们早在五年前就达成的共识,但真的到了国倾君丧的一日,他们才发现,无论他们原来有过多少设想,对混乱的政局有多少怨愤,都比不过他们对华朝的依恋。

国仇家恨,不能不报,就是没有勤王诏,他们也必然会让那些乱臣逆贼付出代价!

秦望北虽然很少参与陆战,但也不是一窍不通,他看了一眼舆图,道:“齐青与关中相距万里,诸藩镇阻隔,又有白衣教盘踞东京,前往勤王,殊为不易。”

若不将白衣教彻底剿灭,压制住各有异心的藩镇,要前往京都勤王,岂止不易,那是一不小心就会被群狼撕咬吞噬的艰危之局!

瑞羽长眉一挑,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慢慢地浸染开来,冷笑一声,“我有的是时间,不怕难。”

瑞羽和东应自那日同车而归之后,也不再避而不见,虽然为了不让李太后担心,在人前仍旧和气相处,却再也不复过往的亲昵。纵使在他们心里仍旧将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人,仍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纯粹了。

郑怀改变他前往青州学院讲学的行程,令军情司全力打探京都政变的始末和详情。

清明时分,安氏篡权弑君自立为帝的消息终于传出潼关,在白衣教有意的宣扬下遍传十道,无人不晓。

当乔装打扮穿越重重藩镇阻隔的使臣在军情司的护送下,将勤王诏送到齐州时,瑞羽正在给牺牲的英烈奠酒。郑怀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确切的消息时,她放下了手中的酒觥,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来,对看着她的三军将士道:“近日坊间传言甚嚣尘上,想必兄弟们也听说了。”

堂下站着的将士们见她表情肃穆,也自凛然,倾耳听她说话。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传言里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安、崔、郑、应诸世族豪强互相勾结,弑君篡权,谋害了陛下,已经自立为帝。皇子公主,宗室亲王,共二千七百五十三人被逆贼所杀。我华朝天家子弟,几被屠戮一空!”

三军将士早在坊间听过相关的传言,但听到瑞羽亲自证实传言,仍感震惊不已,纷纷呆怔立在当地。

瑞羽举手将忍不住溢出眼眶的眼泪拭去,身体挺立如松,沉声道:“我翔鸾武卫将士受先帝倚重,立军之初就以卫国保家为首诫,忠君任事,从无懈怠!逆臣贼子作乱,我军竟然不及勤王救驾,致先帝在京都被逆臣贼子所弑,这是翔鸾武卫最大的耻辱!”

翔鸾武卫训练有素,又久历战阵,荣誉在他们心中高于一切,在听到君亡国倾后都有强烈的耻辱感,瑞羽此话一说,他们更是热血沸腾,纷纷高呼:“诛杀乱臣逆子,为先帝复仇!”

“勤王卫国,以血耻辱!”

瑞羽率三军将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誓灭逆贼,重复河山!”

山河翻覆,国倾君亡,天下震动,齐青遍地缟素,子民同悼国丧。郑怀、薛安之、柳望、水师诸将及平卢节度州治下十五州太守等真正主事者都齐聚州城,下令急征民间适龄男子入伍,应对将至的大变。

第五十一章休相负

他的吻,很柔软,很温暖,她不反感。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是件能让人放松心情、忘记忧愁的事吧?

水师雄踞海上,虽不能远侵关中内陆,但沿江水、河水逆流而上,能凭借强大的水上作战能力运送兵马上岸,威胁沿岸重镇,以此稳立不败之地。在战场上能够稳立不败,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若说五年前瑞羽一意孤行苦练水师、大兴水运还不为大多数人理解的话,现在海运给齐青带来的富足,以及水师给昭王府带来的军事优势,则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筹划之长远。

瑞羽在整顿陆军之后,便将元度召来赐宴,闲述水师上下的琐事。水师如今已经拥兵六万,招揽的海外水手、船员等奇人异士十万有余,海船和江河航船近万艘,在海上纵横无敌,比起翔鸾武卫在神州的实力甚至更胜一筹。

水师实力如此强大,却几乎全被元度一人掌握,全无制衡,不是件好事。

瑞羽在神州大变之际将元度召来,就是想从他手里分权。只是他这些年来对她唯命是从,尽心竭力,为水师立下了汗马功劳,手握一方重权,年过而立却因为全心任事,无暇他顾,以至家也未成,称得上是忠心耿耿,绝无错处。

这样的人,要从他手里分权出去,她真有些说不出口,几次话到嘴边都吞了回去,转而笑谈,“上巳节那日未婚女子倾城而出,往清水河边戏水,据闻不少将士都在那日结了良缘。衡平人才出众,料来必多受青睐,可有结缘之人需要我奏请太后娘娘赐婚?”

元度怔忡一下,摇头道:“殿下,正值国丧期间,怎好谈婚论嫁?”

“国丧守制臣子守三个月就可以了,不必连婚姻大事也搁置。”瑞羽摆手笑道,“你是水师大将军,不比常人,婚礼马虎不得。若是真的要成婚,应由太后娘娘下旨赐婚,方显隆重。”

“末将的婚事,不敢劳殿下操劳。”元度的声音带着冲口而出的暴躁,瑞羽一愕,不明所以。

元度放下手里的酒杯,脸色有些僵硬,顿了顿才缓和过来,道:“殿下,末将暂时没有家室之念,此事不提也罢。您召末将前来,除了询问这些琐事,还有什么吩咐吗?”

瑞羽此时情窦已开,霎时间从他倏然转变的神态里窥见了他的心意,大吃一惊,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原本犹豫不决的心意顿时下定,望着他道:“衡平,我欲将水师分成北海、东海、南海三部,各主一方。你往后只领北海水师,东海水师给钟季洋,南海水师则由郭涛统率。”

元度几疑自己听错了她的话,身体晃了晃,脸色难看至极,好一会儿才涩声问:“殿下,你疑心我会拥兵自重?”

他问得直接,瑞羽也就答得直接,“不,我这是在断绝我怀疑你的任何可能,也让别人没有机会中伤你。衡平,水师在海上纵横无敌,出入沿江沿河诸镇如入无人之地,实力已经太厚,我若再不将你一手所握的权力分出一部分来,日后就是伤害你。”

水师的实力太过强大,若大权长久握在一个人手里而没有任何制衡,纵使他自己没有野心,他的手下也难免因为这特殊的环境而别起心思。元度不是不明白他手里的权力太大容易招人疑忌,将水师权力分开进行约束制衡,的确算是对他的一种爱护,但这样的关心并不是很快就能让人愉悦接受的。

他拉着脸,咬牙道:“殿下,末将对您忠心耿耿!”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怀疑你的忠心,我只是怕你太过忠心!”

元度愕然,瑞羽突然问道:“衡平,若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办?”

元度不假思索地答道:“末将自当誓死护卫,将敌人斩尽杀绝。”

“倘若他人要杀我,是因为我有害江山社稷、纲理伦常呢?”

元度愣住了。

瑞羽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轻轻一笑,道:“衡平,你对我的忠心高过了你对国的忠心,这正是我所担忧的。”

元度的目光与她一触,电光石火的刹那倏然明白,原来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心意,故而才有此说。

“殿下!”

他失声惊呼,心中五味俱全,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胸臆。他胸中热血滚涌流窜,难堪羞赧之余,却又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期望得到回应的痴想。

风华正茂的男女,若知自己被一个并不讨厌的人所仰慕,不管有没有回应其心意的准备,羞赧之外都很难说没有一丝自得的欢喜。

瑞羽和元度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她轻轻移开目光,低声道:“衡平,世间人情有难制之处。若是对一个人怀有了别样的心思,那么无论对方是否回应,都难免有将之视为禁脔的占有之心,由此心态失常,若临大变很难再以平常心应对危机。”

元度见她移开目光,便知自己期望成空,登时如同身置冰窟,满怀苦涩,颤声低喊了一声,“殿下……”

他素来正直严肃,刚强硬朗,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这一声低喊,却是声音转折,虽未有哭泣之音,却委实有苦楚之情。瑞羽纵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多年主臣情谊深厚,闻声也不禁怅然,好一会儿才说:“衡平,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心竭力,忠诚无二。水师能有今日之局,你功劳巨大,我感激得很。”

元度满心苦楚,惨然一笑,回答:“元度身为殿下臣属,得主上器重,委以心腹,自当戮力尽效。”

瑞羽沉默片刻,心里暗叹一声,道:“水师虽是我四海公主名下的私军,但我的愿望是要让它成为戍守神州大地的国之干城,而不是沦为个人私器。你对我的忠心,我很欣慰,很满足,也不忍伤害分毫。然而人总是要受一些规则约束制衡才好,不然就容易失去理智,变成以私欲祸乱天下的暴主。我不愿自己变成暴主,就只能事先给自己定下不能破坏的规则。”

元度只觉她的话有些古怪,于是皱眉不语。瑞羽又道:“衡平,你仍是水师大将军,东海水师与南海水师应该如何分立,你可以现在就去筹划。等你把大略理出来,我才下谕。”

风雨交加之际,瑞羽处理了水师事务之后,就带着秦望北去太后宫觐见李太后。

李太后曾在上巳节见过秦望北,今日见瑞羽把他带来正式觐见,心里便有几分明白她的用意。但于李太后私心而言,这个引起东应和瑞羽不和的人,并不是最佳选择,因此她对秦望北的态度便不冷不热,问过他的家世和喜好后,便懒懒地说:“你且去安置吧!”

秦望北受此冷遇,虽然表现得很洒脱,但心中难免微郁,含笑告退,望见瑞羽的目光,则隐去了苦意。瑞羽也觉得歉然,正待随他一起告退,便听李太后发话,“阿汝,你留下。”

瑞羽只得对秦望北投去一道歉意的目光,示意他先归公主府,而后回身坐在李太后身边,轻声问:“王母,你讨厌秦望北吗?”

“算不上讨厌,只是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引得家庭不睦的外人,是吧?”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略有些歉意地问,“阿汝,你很喜欢他吗?”

瑞羽低头道:“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对他亏欠甚重。”

李太后自然知道世间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沉默了一下,才问:“你带他来是想嫁给他?”

瑞羽心中惴惴,反问:“王母,您不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