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少年,她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她记得初见之时,他被宫人带到她面前,疑惑而畏怯地看着她;他在西内生活日久,依赖地跟在她身后,仰慕而尊敬地望着她;他长大成人,渐渐地站在与她并立的位置,信任而倚重地凝视她。

他和她一起长大,她看着他从小小稚童变成翩翩少年,在她的记忆里,他是可怜而可爱的,是顽皮而懂事的,是骄恣却沉稳的……他会在她面前撒娇使气,会向她耍赖纠缠,会对她温柔体贴,会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并且试图反过来保护她和李太后……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用这样简单直接的阴谋逼她杀人,她记忆里那顽皮可爱的小男孩,在此时已经化为鲲鹏,张开已然丰满的羽翼,露出掩在顺滑毛羽下的犀利爪牙,对她咄咄相逼,锋芒毕露!

他静静地看着她,瞬息之间,仿佛已经过了千万年。

却是秦望北悠长的一声叹息打破了令人欲窒的沉默,他轻声说:“昭王殿下,长公主一心盼你修德立身,成为一代英君明主,重振先祖伟业,再创华朝盛世,你却欲以一己私欲,陷她于不伦之地,你于心何忍?”

东应自幼磨砺心志,已达心若磐石、不为外物所动的地步,一旦认清所求,便不惧因此而要承担的责难与非议。任何人对他的责骂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件事他无法容忍,那就是他人因此将所有罪孽归咎于她!

秦望北这轻轻的一句,正中他的命门,登时令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瑞羽微微敛目,垂下袍袖,转过头来看着秦望北,目光如炬,慢慢地问:“你说你对予倾心爱慕,可是真的?”

东应与秦望北都未想到她会在这样的时刻问这样一句话,都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东应霎时惊惧骇然,秦望北却是惊喜交织,当即朗声回答:“秦某对殿下之心,绝无虚假!”

瑞羽长吸了口气,又问:“予手持兵权,身份迥异于他人。所择相伴一生的人可以得高爵,却不可授高官;可以享尊荣,却不能握实权。你可知道?”

秦望北心中明悟,她虽然不可能回应东应的悖逆之情,但在她心中始终将维护东应看成第一要紧之事。哪怕是她未来的夫婿,她也不容许他有任何威胁东应权势的可能,故此未雨绸缪,早立规矩,不许他人逾越——甚至也不许她自己逾越!

明明东应已经在她面前露出了如此不善的一面,她却仍旧维护他至此。秦望北心中酸涩的同时,却也深知这是一次极佳的机会,让他可以再靠近她许多。

“殿下,秦某虽然不是全不理世俗利益的世外之人,但对权势纷争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否则也不会弃置海外根基而随您西来。”

瑞羽双目不眨地看着他,目光如炬,直直地射进他的心底。她与他认识已非一日,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只是她此时要做的决定,委实太过重大,关系着她的一生,饶是她再杀伐决断,此时也不禁有些踌躇。

东应从她对秦望北的几句问话中猜出她的用意,心胆俱裂地扑上来,惊慌阻止,“姑姑!不可以!不可以!”

瑞羽拂袖将他挡开,把心里最后一丝犹疑掐断,看着秦望北,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一生守在予身边?”

秦望北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却化为了一片纯粹的欢喜,他深深地俯首,应诺道:“殿下,我愿一生守在你的身边,回报你的眷顾,绝无二心,誓不背离!”

东应逼她杀了秦望北,是他鱼死网破的一击,虽然他已经感觉到了秦望北的威胁,但他从不认为在她心里秦望北竟会比他更重要!看着瑞羽和秦望北定情立誓,他颜白如雪,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姑姑!你不能弃我于不顾!”

瑞羽漠然道:“东应,你错认亲情依恋是男女之思,这都是我长年不婚误导你所致。既然是错误,那今日我便纠正它!”

她胸口阵阵闷痛,心乱如麻,待要再说什么,瞥见东应苍白的面容,竟说不出来,猛一咬牙,转身就走。东应伸手想将她拉住,却只触摸到她袍袖光滑的绸面,未及抓牢,她已拂袖离去。

瑞羽纵马一阵急驰,远离了清水河畔嬉戏的人群,毫无目的地沿着驰道游荡,直到马力虚脱,不能再前,她才跃下马来,心中一阵空茫的酸痛,脑中一片混乱,喉头仿佛哽着什么东西,令她窒息生痛,似乎胸膛都要炸开一般。

秦望北骑术远不及她,落后许久才近到她身后。他这一个时辰里从生到死,又由死而生打了转,危急之中竟得瑞羽相许一生,虽知她此举权宜多情爱少,但终究表明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他暗里欢喜无限,赶上她后,见她惆怅孤寂地立马荒途,背影大有惶惑凄凉之感,心里不禁一紧,沉吟片刻后才下马轻轻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道:“殿下。”

瑞羽神思游离,被他连唤两声才恍惚回神,见他跟在身后,大感诧异,微微一怔,拧眉问:“你有什么事?”

她当着东应的面允诺下嫁秦望北,一是为了断绝东应的不当之思,二是因为不忍杀秦望北灭口,虽然于内心深处对他有些异样情思,却没有真正认为他是伴自己一生的人。

秦望北对此心中有数,因而对她的话也不觉得难过,笑了笑道:“我来陪殿下散心。”

瑞羽愣了愣神,摇头道:“不必如此。”

秦望北轻叹一声,“殿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瑞羽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纠缠不去,正好让她找到了出气的人,于是怒骂:“谁稀罕你在这里?滚开!”

她近年杀伐之气太重,为了不给身边侍者造成太大的压力,只要不涉正事,她都会尽量和颜悦色。秦望北得她礼遇,更是从未直接承受过她的戾气,虽然被她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却不肯此时离开,苦笑一声道:“殿下心情不好,我怎能弃你不顾。”

“不退?”瑞羽震怒之下不假思索摘下马鞍旁挂着的长枪,抬手便是一枪直刺他的面门。秦望北反应也极快,抬手横刀挡住。可她此时含怒出手,力沉枪重,他手中的横刀只略挡了一下便被磕飞,眼前红缨闪动,又是一枪反兜下刺,直取他的小腹要害。

瑞羽所习武艺皆是军中搏杀之技,起落之间便分胜负生死,秦望北一刀脱手,大骇躲避,却终究无法完全避开,好在那枪的尖刃囊袋未取,这一枪侧掠过去,只将他腰间革带上的玉钩击得粉碎,却未伤及肚腹。

瑞羽两枪刺出,怒气略消,才想起不可乱伤人命,猛地将手中长枪一掷,枪势汹汹,当的一声插在路边一棵百年古树上,将树扎穿,树上的枯枝俱被震落。

秦望北当此威势之下,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毕竟常年出海与惊涛骇浪为伍,见惯天地自然之威,初时的惊惧过后便恢复坦然。若是常人见瑞羽以长公主身份发作的一怒之威,只怕立即便要对她敬惧而不敢亲近,但秦望北毕竟不是俗世凡人,又曾得她亲口允婚,待她的心思自然比旁人多了许多温柔体贴,虽然她满面戾色,令人不敢平视,他却只觉得她此时伤心孤寂,无人堪与其为伍,亦无人堪与其为伴,其实形单影只,令人怜惜。

瑞羽长枪脱手,见他仍旧不退,也不再驱逐,瞥了他一眼,望着天边变幻无常的云朵发呆。她鬓边的一枚华胜经过这番颠簸有些松脱,滑落下来,正打在她的手背上,她下意识地反手一抄,将它收在掌中。

这枚华胜,加上她公主府里的所有服饰,都是东应令人精心制作的,当世无双,每个细微处都透着赠与者的心意。放在东应没有挑明他的心意时,她只当这是他的孝心,但在他已经挑明心意的情况下,她再看这些华服美饰,分明能从每个细微之处看到他小心讨自己欢喜的慎重与紧张。

他与她自幼相依相持,亲密无间,她只以为那是亲情的依恋,岂料他却别有情思。

怎会如此?怎可能如此?

她用指尖细细地摩挲华胜上的镌刻纹,一股深隐的痛楚深深地渗进她的心底,痛得她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握紧指间的华胜,发出一声压抑沉郁的低咽。

她这声叫喊声音不高,但其中的郁结愤懑之意却让秦望北听着心生酸楚,他想了想,踏前一步,柔声道:“魏晋政乱之时,贤士多遭困厄,郁郁寡欢。故此雅好谈玄,饮酒聚啸。殿下若还觉得不快,何不学学这些魏晋贤士,扫涤胸中积郁?”

瑞羽自出生便循规蹈矩,偶尔才敢稍稍放松,像秦望北这样的提议,却是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秦望北见她拘束,便对着辽阔苍茫的大地纵声长啸了一声。他常年在海上远航,海船再大也只有几层船舱,长时间不着陆地难免郁闷,站在甲板上纵情啸叫以抒胸臆之事他是常做的,这一声长啸起伏悠扬,张舒弛缓有致,合乎韵律,极为动人,又别有一番抒发胸臆的情意。

瑞羽本就想大喊大叫一番抒发心中抑郁,只是恪于修养强自压抑,此时受他鼓动,也纵声长啸。初时她还有些拘谨,渐渐地放开拘束纵情于声,将胸中抑郁心结借这一声长啸吐出。直到一口气吐尽,她才收声,脑中一片空白,眼眶却酸涩难当,泪水潸然而下。

这一刻,她胸中一片空虚,再没有丝毫伤心难过之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不伤心难过了,却会突然泣下如雨。

秦望北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远远跟在后面的一干护卫的目光,任她无声地哭泣,既不近前看她,也不出声劝解——像瑞羽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有其傲然风骨,并不需要谁的同情,更不需要有人看着她哭泣并自以为是地劝解。

许久,瑞羽站起来,自袖中取出手绢抹去脸上的痕迹,深深地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平复了心境,才略略侧首,对秦望北道:“谢谢。”

秦望北笑了笑,问道:“想来清水河边的高媒祭祀也该开始了,我们回去吗?”

瑞羽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摇头,道:“祭祀高媒自有王母和……他主持,我就不回去了。”

“那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对远远跟着的几名亲卫招手,让他们近前听令,“洪业,予不欲回去参加上巳祭祀,恐太后娘娘担忧,你且回去报奏太后娘娘,就说……”

她沉吟一下,咬了咬牙,道:“就说予已在上巳之日自行择取了驸马,欲趁军中无事,外出游玩数日,请太后娘娘万勿担忧。”

一干亲卫都大吃一惊,忍不住看了秦望北一眼,不过瑞羽治军极严,无人敢质疑上官的命令,那名叫洪业的亲卫愣了一下,立即领命打马离去。

秦望北心里暗暗欢喜,但这种时候自然不敢外露,只是镇定地问:“殿下想去哪里游玩?”

瑞羽举目四顾,看看路途,道:“且沿着驰道前行,寻个地方安宿,其余事情明日再做打算。”

她不愿此时回齐州去见东应,索性信马由缰,毫无目的地漫游。这一路燕往莺来,蝶舞蜂鸣,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然而瑞羽心中再也没有当日与东应同游时的欢快,所幸秦望北在侧作陪,此人能诗能文亦能谈,雅时有出尘气,俗时有诙谐心,可以令人解颐忘忧,又不至于太过烦扰。

第四十八章春雨长

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风景如画,又有不拘世俗规矩的秦望北在侧解颐,瑞羽心中的烦闷消解了许多。每到心乱的时刻,她就刻意转开心思另寻欢乐,如此竟过去了十来天。此日,雨下得特别大,无法前行,一行人便在昨夜借住的杭姓富户家中逗留下来。

瑞羽一行七人,五名亲卫是军中精锐,自有一股威严气势。瑞羽和秦望北更是气度不凡,杭家虽然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细察他们的言行举止,也知他们必定身份高贵,有结交之心,难得天公留客,杭家便设宴请瑞羽一行赴宴。

席开玳瑁,筵设芙蓉,钟鼓罗列,舞伎下陈,杭家用心操办,宴会自也十分气派。杭家毕竟吃不准瑞羽的身份,便安排秦望北坐了正宾之位,却把瑞羽安排在了偏席,与待客的女眷相处。

瑞羽不愿露出行藏,对杭家所安的席位并不在意,见秦望北以目询问,便一笑摇头,让他去坐上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行礼过后,六名舞伎在堂下跳起了《胡腾》。

瑞羽和秦望北之间只有一道矮屏相隔,既利于观赏舞蹈,又方便他们说话。秦望北一面观舞,一面转头笑问瑞羽:“听闻京都教坊司舞乐分十大部,《胡腾》正是其中最受人追捧的舞乐。我观此舞风流雅致,仅是六人为舞都已经令人目眩,不知京都教坊司以一百二十人组成天魔舞阵时,究竟是何等恢宏大气?”

瑞羽看罢一舞,评道:“《胡腾》一舞人多人少皆可成舞,六人组舞虽不似京都教坊的天魔舞阵般规整堂皇,却灵动轻快,民风糅杂,也令人耳目一新。”说罢想了想轻叹一声,又道,“近十年阉权势大,为诱君王耽溺享乐,教坊司的天魔舞阵选取舞伎往往以貌美为先,技艺沦为其次,奢侈淫靡日盛,但论到舞乐水准,却是大有下降。”

激烈奔放的《胡腾》过后,便是纤婉柔丽的一曲《白》,此舞配乐以丝竹管弦为主,因连日阴雨,管弦受潮,乐声难免有些呜咽,转折关头不尽如人意。瑞羽听惯了高妙乐音,秦望北更是自身精通乐声,听到这种破音之声,都觉得刺耳。

杭家虽然请来最好的舞伎乐师招待客人,但终究是商人之家,这真正需要见识和修养来品鉴的细微妙处,他们是听不出来的,只看到舞女纤腰如素、折俯柔韧的舞姿便大声赞好。

瑞羽虽不会当面辜负主人家的盛情,形之于色地挑剔舞乐的不足之处,但听到乐师吹奏的尺八连破了几个音,连琵琶声也遮不住那刺耳之处,还是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摸了摸耳面。秦望北见状忍不住暗暗发笑,只是也不便当面安慰,只得冲她眨眨眼,以目示意。

觥筹交错,酒意渐酣,瑞羽知道若按男人聚宴的规矩,接下来就该由主人家的家妓上堂来向客人邀舞或共席了。虽说华朝民风开放,不忌男女杂处饮宴作乐,但女子在堂也有许多顾忌。秦望北已被她择定,也还罢了,她手下的几名亲卫却未成家,这样的机会不让他们轻松一下,殊为刻薄。

正待借口退出宴会,她的几名亲卫已经转了过来向她敬酒,俯首祝颂道:“为主上寿,愿主上千秋!”

瑞羽饮尽杯中酒,温声道:“这不是家中,你们不必拘束多礼。”

她御下虽然法度森严,但在日常生活中难免有女性特有的细腻体贴,她的臣属因此对她除了忠诚敬重之外,更有一种微妙的仰慕维护,虽知秦望北是她选择的人,却难以认同他的身份,就好像狮群里闯进一头老虎一般,虽然那老虎也同属一方之主,但种属不同,狮子们怎样也不能将之视为同类。

他们将秦望北撇开,上前向瑞羽敬酒,正是出于心底对他的排斥。好在秦望北得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人等的排挤他都不放在心上,准备以后慢慢再说。

瑞羽虽然心事重重,却也从几名亲卫的举动中看出了其中的隔膜,避席回应了他们的礼敬,道:“主人殷勤待客斗酒,秦先生独自一人恐不是敌手,你们且过去一同饮酒作乐吧。”

几名亲卫虽然心里仍有不愿,却只能遵命行事。

瑞羽是凤子龙孙,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天生威仪,终究无法完全隐没,杭家女眷与她相处本就十分不自在,待见几名亲卫对她的态度,更是惊疑敬畏,语无伦次。瑞羽不愿见她们难受的样子,当即借口离了宴席,拒绝了她们的陪伴,自去客院休息。

淫雨霏霏,天空阴暗,室内更显得压抑。瑞羽靠在窗边转腕弄枪,沉浸于所习枪术的精妙之处,于身外无染,倒也自在。

秦望北借醉离了主人的宴会,远远地见到她在窗边傲然孤立的身影,整理了一下衣裳,沿着走廊来到她面前,笑问:“殿下,又在苦练武艺?”

瑞羽摇摇头,道:“我现在根基稳固,欠缺的是突破境界的契机,不是苦练能够达成的,只是要多体会枪意。”

秦望北并非潜心学武之人,体会不了她的境界,只是觉得她沉浸于武道时脱出尘俗,分外柔和,让他在她面前本来就已经柔软的心更加绵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子从来只知承担责任,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无忧无虑,我当待她好,好到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样待她好,让她一生想到我,便会敛去身上的刺,抚慰心间的伤。

瑞羽不知他心中所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善意,抬头笑问:“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杭院公没有令家妓陪你?”

秦望北哑然失笑,道:“殿下,我曾在你面前立誓,一生陪伴你的左右,绝无二心,怎能与杭家的家妓鬼混。”

他们这些天相处,一直都避免提及与上巳相关的事,这还是秦望北第一次提到当日的誓言,瑞羽怔了怔,心一紧,又有一股抗拒之意升起。

秦望北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却当做无知,从袖中取出一支箫来,笑道:“刚才见你听那乐师的箫声听得耳朵发痒,我特意把箫带了过来,帮你洗洗耳朵。”

他的话风趣,瑞羽忍俊不禁,点头道:“好吧,那你就吹奏一曲《听雨》来洗洗耳。”

秦望北哈哈一笑,以箫就口,试准了音,便吹奏起来。他精琴擅箫,箫管受潮污声之处被他轻易掩过,竟然半点也听不出来,听在耳里曲意清明,令闻声心弦放松,融进这春雨箫声里,陶然忘我。

瑞羽沉迷曲意,一曲听毕,竟忘了喝彩。秦望北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欢喜,便又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温润柔和,幽幽咽咽,如丝如缕,令人为之神醉。

一曲《春江花月夜》之后,瑞羽心境平和,目光更加柔软温煦。秦望北含笑凝睇,在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也不躲避,而是坦然与她四目相对,指下按孔,又变了一调,却是她在水师海船上常听船员们唱的一曲俚俗小调。

“我心爱的人儿坐在身边,我想把心里的话儿对她讲,又怕她怪我轻薄浮浪;可不对她说,我心里又堵得慌。我心爱的姑娘,我想送上珍珠珰给你添妆,请你收下莫嫌……”

这支曲子盛行于海船上,由于海上远航的船员比陆上军营里的将士还要寂寞清苦,歌词也就格外大胆奔放。瑞羽为了加强对水师的控制,每年必有一两个月前往水师水寨检阅居留,这首歌是她从水师将士嘴里听熟了的,初闻秦望北所吹奏的曲调时没想起来,后来想起这首曲子顿时便记起了那大胆奔放的歌词,心弦一震,微羞带恼。

秦望北口中吹箫,未对她多说一语,但他目光里的坦荡温柔,箫声里的诚挚爱慕,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婉转缠绵,令人为之心动神摇。瑞羽耳闻他箫声里的声声诉情,目见他眼里片片温柔,不知不觉心动神摇,渐渐迷于情思。

许久,箫声停顿,他也走到了窗下,与她隔窗相对。春雨蒙蒙的水雾在他们身边萦绕,传递出一片异乎寻常的旖旎情思,秦望北轻轻地握住她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她指尖轻轻一吻,虔诚地仰望她,轻声道:“殿下,随我走吧!天地广阔,大海无垠,神州之外,还有无尽异域风光,可以任你纵横驰骋,无拘无束,肆意开怀。”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生于天家,目睹朝政败坏,国朝大势每况愈下,曾经立下誓言,此生必要澄清玉宇,看到天下海澈河清,重现我朝天华盛世。为此之故,我劝王母和东应离开帝阙,抛弃祖宗,背叛子民之望,东来齐青。若不重掌大权,扶持东应君临天下,我就抽身后退,与临阵脱逃何异?我自幼习武,耻于偷生。”

她抬眼望着他,又道:“我幼承庭训,纵是枪林刀阵,我处身其间也不能有半分退却。秦望北,你若真伴在我身边,少不了忧思苦楚,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真愿一生追随于我?”

秦望北望着她清明的眉眼,潇洒一笑,“殿下,我已立誓不改。”

瑞羽轻叹一声,虽然仍未对他完全放开,却比过往更多了几分情意,两人隔窗相对,连厌人的春雨此时也变得柔婉缠绵起来。良久,客院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声,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摘下楼门前挂着的蓑衣斗笠,相携出了客院,沿小路走到杭家的院门口,只见外面的道路上,一溜十余辆马车排着,当前的两辆车辕断裂,马儿受惊乱窜,伤了乘车的人。

那十几辆车式样不一,看上去杂乱无章,已经下了车的十几名乘客倒是个个正值弱冠之年,衣冠楚楚,文人打扮,看上去像是游学天下的士子,只是车队中间的几辆车里却传出女眷的声音,一时倒令人难以断定他们的来历去意。

行人在自家门口断了车辕,杭家的家丁已经上前帮忙把伤者抬了进来,只是那受惊乱窜又被绳缰拘着跑不远的马儿他们却是无法驯服,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十几名士子与车上的女眷都忧心忡忡,唉声叹气。

瑞羽看清门外的混乱情形,又见她的几名亲卫也走出来探热闹,便令他们过去帮忙。他们骑术精湛,安抚几匹驽马自然不在话下,过不多时便连折了车辕的车厢也被他们抬进了杭家。

那群士子也很有礼貌和眼力,对杭家道过谢后便来谢瑞羽。瑞羽抬手虚扶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既然相逢,出手相助也是应当。”

那几名士子终因她是女子,不便多做交谈,拜谢之后,便与秦望北搭话,“小可姓沐,行八,乃颖川学院游学士子,未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颖川自古出贤士,自秦汉以来孕育了无数才高德勋的士子。这士子名不见经传,但颖川学院却是极负盛名,秦望北虽然偏居海外,闻得这士子的出身也不禁震撼,拱手道:“原来是沐兄,某姓秦,行二。”

他气度翩然,潇洒出尘,一干士子也乐于与他结交,当即纷纷过来自我介绍。瑞羽好奇他们此来的目的,便暗里冲秦望北使了个眼色,让他探听一下关中的消息。秦望北对她的眼色十分受用,做了个明白的手势,对那群士子稍作示意,索性过来邀她一起听他与众士子交谈。

众士子多是儒家出身,对陌生女子坐于尊位听他们谈话内心多少有一些排斥,不过瑞羽清华高贵,秦望北言谈见识不凡,他们初时略微有些不悦,再一想也就算了。只不过看看仍是未婚女子打扮的瑞羽和对她温存体贴的秦望北,难免在心里奇怪他们的关系。

秦望北也不介绍瑞羽的身份,与沐八等人攀谈一会儿,便问:“这么大的雨,沐兄还冒雨赶路,不知将往何处?”

提起行程,沐八等人都不禁苦笑,道:“我等听闻经离先生近日在青州学院公开授课,欲往听闻,因恐消息滞后,迟了不能面见前贤,故此冒雨赶路,岂料欲速则不达。若非杭院公和这位女公子相助,几乎困在途中,进退维谷。”

瑞羽听沐八说他们竟是要去青州学院听郑怀授课,微觉讶异。近年齐青之地从海外迁来的人口甚多,这倚海称雄的藩镇没有前例可循,她为了使海陆相接无碍,在青州设立学院,专授海外之事。郑怀在主持军情司和长公主幕府之余,也偶尔前往授课,但所授多是海外风土人情或商航之事,一向为文人士子轻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丝毫没有轻蔑之意地要去听他授课。

“经离先生所授商航之事,素为贱业,想不到诸位竟然还有意前往听课。”

瑞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回答的却是沐八身边的白姓学子,“齐青近年因商航而雄踞虎霸,足见商航之事于国有益。既然于国有益,则无论贫贱富贵,我辈都应该悉知其中之理。难得经离先生肯公开授课,我等自然应该前往聆听教诲。”

他说的话虽然不免自恃清高,但有眼光看到海外商航对齐青的作用,又不以人言废事,也算是有些涵养肚量的,瑞羽不禁含笑点了点头,道:“经离先生博闻强记,实为天下难得良师,诸位能有求教之心前往,此行定然不虚。”

她对自己的老师难免偏爱推崇,一句话便透露出了她与郑怀熟知的事实,沐八等人都不禁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女公子与经离先生相熟?”

瑞羽笑而不答,秦望北在旁边岔开话题,又问沐八他们:“听闻关中最近形势不妙,白衣教的大教首王衣锦集结了五十万大军,在潼关与朝廷对抗,可是真的?”

二十几名士子的脸色都黯淡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叹道:“是真的。王匪在关东劫掠百姓养兵,官兵屡战屡败,龟缩潼关不敢出,东京虽然还未陷落,但也是早晚之事。东京若陷,则朝廷的半壁江山尽入匪手了。”

瑞羽虽然十几天不闻政事,但军情司消息灵通,这个消息她早就知道。她神色不动,镇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含在嘴里久久没有咽下去。

秦望北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听闻朝廷的神策军和三辅郡兵、东京周围诸节度使麾下都兵精将勇,怎会不敌白衣教那些乌合之众呢?”

沐八摇头,满面苦涩地说:“秦兄有所不知,你所提及的诸军各有其主,谁也不肯自损实力为君分忧。关东之败,与其说是匪徒横行,不如说是各方豪强拥兵养贼,为了一己之私坐视朝政溃败。”

秦望北虽在海外,但也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不禁长叹一声,“一姓之利,重于一国之利;一家之私,先于天下之所急。朝廷百年来优待世家大族,世家大族却未必肯在艰难之际破家为国啊!”

十几名士子里就有几人出身世家大族,秦望北的话令他们赧然低头,但这些正当热血的少年们,虽然知道世家的生存要旨,且未必完全赞同,但秦望北的话直斥其家人做法,也有人硬着头皮强辩,“秦兄所言差矣,朝廷百年来沿袭科考取士,立于朝堂上的人,未见得全是世族大家。比如今上信宠,孤意提拔的门下平章事曾浮就是庶民出身。”

唐阳林这几年深感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之害与宦官难分高下,但相对于御座上的人来说,宦官为家奴,欺凌天子、把持朝政的欲望是有的,但取天子之位而代之的野心却是没有的。故此在李太后他们离开京都之后,他就努力拉拢宦官,大胆擢升科考取士的官员与世家大族争权,试图重量土地核查人口,限制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和人口。

限制兼并土地和人口的行为,打击世家豪强,这确实是治本之法,只是在政局已经糜烂的情况下,却是猛药成毒,反而使朝政更加混乱。

秦氏昔日移居海外,一方面是为了避战乱,另一方面也是受了世族豪强排挤,因此秦望北虽然也算世家子弟,但对关中大世家的好感不多,于是轻哼一声,不与他争辩。

一时间座中沉默,幸好杭家好客,令几名与诸士子同龄的子弟出来招待客人,活络气氛,他们见气氛不对,赶紧邀众人举觥畅饮。

瑞羽慢慢地咽下口中所含渌酒,突闻左侧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向她发问:“那位女公子,吾等在关中听闻平卢节度使有招贤令,不限性别,允许女子入仕,不知可是真的?”

第四十九章哀国殇

东应的声音发涩,嘶哑地说:“姑姑,安氏毁我唐氏宗庙,搜杀唐氏宗亲,已经自立为帝了!”

瑞羽循声望去,便见诸士子身后五名男装女子正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显然急于知道答案。

瑞羽看得出她们眼底的那份渴望,略觉怜惜,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啊!”五名女子惊呼一声,满面激动地问:“招贤令下,有多少女子应募?又有多少女子得以授官?她们都做了什么职司?这其中官位最高的是什么人?官位最低的……”

她们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十分失礼,好在瑞羽同为女子,能理解她们的激动心情,不以为忤,和颜悦色地回答:“应募的女子至今年二月底共计四十三人,皆依其所长授官,其中官位最高的是户曹司农少丞哥慕华,官位最低的是州城工曹匠户所铁肋海船铸造特使白帆……”

见瑞羽对招贤令应募来的女子如数家珍,几名女子惊叹不已,却又略觉失望,道:“这些女子多以农匠末流之学入仕,岂不令人轻看?”

“农匠末流?几名小娘子此语吾不敢认同。”

瑞羽虽知轻视农匠工商是旧有痼习,却不愿让这些看来有意在齐青游学或者应募的士子持有这种观点,笑道:“今人言必称三皇五帝、上古贤人,然而有巢教民筑巢、燧人教人取火、伏羲教人结网渔猎、神农尝百草为医、轩辕造箭护族、尧舜禹诸贤无不亲躬农耕匠作水利诸事,使先民安居避害,取食便利,由此而得子民敬重。今人敬称古贤,却忘了其立德根本,以农匠工商诸般利民之事为末流之学,岂非本末倒置?”

说话的那女子愣了一下,略觉惭愧,待要反驳,她身边的同伴已经暗暗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是我等想岔了,女公子勿怪。请问女公子,那位户曹司农少丞哥慕华是何方人氏?芳龄几何?以何才能列此高位?”

瑞羽沉吟片刻,道:“哥少丞本是在海外番女,年四十有二,慕我神州华采而来。因其栽种三熟稻和海外诸般作物有功,解齐青地少人多粮荒之难,故此得授高官。”

沐八等士子意在探听齐青内政与关中不同之处,任那几名男装女子向瑞羽发问,自己仔细聆听,待到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那位哥少丞栽种的三熟稻可是指从南海蛮荒传来的一年可以三熟的水稻?”

瑞羽微微点头,杭家的一个少年在旁边忍不住插了句嘴,道:“诸位士子自西而来吧?其实就在诸位刚才经过的路边,那大片大片的冬地瓜也是哥少丞从海外寻来的物种,去年才开始放到民间种植的。齐青之地,可以一年轮种不断,家家仓有余粮,这哥少丞功绩不小。”

沐八稍一回想,笑道:“我等沿途见那浓绿茵茵的地里作物原来名叫冬地瓜吗?不知它年产几何,如何食用,择地否?”

瑞羽不管庶政,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倒是杭家那少年管了家里田地的收成,所以回答得头头是道,“这冬地瓜有些挑地,还有一种夏地瓜却是不挑地的,什么地方栽下去都能成活,去年我家在后山种了一顷荒地的夏地瓜,吃得真是好。可惜这东西还是第一年种,不会收藏,入冬就烂了许多。据说哥少丞还在找这东西的食用和贮藏之法,找到了就会令教农使来传授。”

一群士子自西而来,自入齐青之地便少见百姓有饥馑色,心中意动,听到杭家少年矜然自夸,便不吭声,直到他收了声,才有人点头道:“这哥慕华有这样的功绩和才能,做个司农少丞倒也合适。”

几名男装女子也十分高兴,更有一番跃跃欲试的意味,看向瑞羽的目光也热切了许多,其中一个面目姣好、稚气尚重的女孩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位姐姐对齐青招贤令所得之人了如指掌,身份也必定不凡,不知您在节度使府供任何职?”

她的话问得极其冒昧,却正是众人极欲知道的事,故此竟无人出声阻截。秦望北知瑞羽不愿暴露身份,哈哈一笑,接口道:“小女公子也有儒雅书卷之气,想必才学过人,何不前往招贤馆应募,谋个一官半职?”

自古以来劝男子争个美好前程的话常闻人言,但一个男子当众劝女子谋个一官半职,却是真的前所未有,在场诸人不由得都愣了愣。

瑞羽放下酒杯,含笑道:“不只这位小女公子可以前往招贤馆应募,在座诸位若自忖怀才不遇,皆可前往招贤馆谋取前程。我平卢节度使招贤令早有明言,不拘门第,不问出身,不限性别,唯才是用!凡有才者,尽可前往招贤馆应募,一展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