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

她厉斥一声,双臂一抖,挣脱东应的搂抱,并将他扔了出去,然后猛然拢上被他拉开的衣襟,怒道:“你敢对我如此无礼!”

被瑞羽扔出去的东应木然地倒在床上,目光呆滞迷蒙,怔怔地看着头顶上帐幕的五福纹,整个人呆若木鸡。

在外间守夜的乔狸听到瑞羽的怒斥,便慌忙跑进来。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的头脑转得极快,联想前后,蓦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好在他跟着东应也算经历了许多险境,到了真正的绝境,他反而镇定起来。他也不去问瑞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查看东应的情况,一摸东应的额头,立即失声惊呼道:“殿下,您怎么又发热了?您这是热糊涂了吗?怎么睁着眼睛发呆,也不动一下?”

瑞羽见乔狸急得满头大汗,扶着东应着急,她略微一怔,心里陡然疑惑起来:难道东应刚才真是热糊涂了,并非有意如此?

一念至此,她心里的恼怒和羞耻便消了许多,近前一些,探了探东应的腕脉,果然气血紊乱,脉象不稳。她这些年戎马倥偬,无暇他顾,对男女情事虽非无知,却也实在说不上熟悉,一摸他的腕脉有异,肌肤滚烫炽人,双眼血丝密布,脸上的神情僵硬时,只以为东应的病情有变,也顾不得再去细想方才的异常之事,连忙叫大夫进来,给东应看病。

乔狸在旁边一惊一乍,吵得她本来就混乱的脑袋嗡嗡作响,于是她便转身离开。

东应居住的昭明殿外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带着寒意的晨风没有任何遮挡地吹在她的脸上,拂起她未曾梳理的长发,撩开她身上单薄的衣裳,也吹凉了她本来燥热的身体。她负手迎风而立,慢慢地转动着指尖的佛珠。虽然她的表情依然冷静,但一颗心却怦怦地乱跳,声声急促,仿佛要从她喉头跳出来似的。

今早东应的举动很不对劲,那绝不是小辈对长者的眷恋,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在面对心动的女子时,恨不能将之占有征服的强烈欲望!

东应是病得糊涂了,把她当成了什么人?还是真的对她……不,他一定是病糊涂了,错认了她的身份,他绝不可能真有那种悖逆之念的!他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那么温和敦厚,善良正直,怎会如此悖逆,怎可能如此悖逆?

又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她全身的寒毛刹那间都竖了一下,一阵冰冷的急汗涌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跟着出来的青红,连忙把从昭明殿带出来的披风给瑞羽加上,提醒道:“殿下,清晨别站在风口里,会着凉的!”

青红的话适时地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猛然惊醒:是自己会错意了,是自己猜疑错了,是自己多心了!

那不过是一次误会而已,别的什么都不是!

她重重地摇了摇头,将脑中所有的杂念抛开,又看了一眼昭明殿。殿门口,乔狸正一脸笑容地陪着大夫出来,见瑞羽站在外面,赶紧拉着大夫小跑了过来,回禀道:“长公主殿下,大夫已经给殿下诊脉了。”

瑞羽轻喔一声,问道:“东应的病情如何?”

那大夫嘴角抽搐一下,低头回答:“昭王殿下因为连日劳累伤神,又被外伤牵引,所以外感内热,以致伤寒侵体,清晨略感凉意,昭王殿下的病情就反复了,所以一早又发起热来。”

瑞羽对那大夫不自在的表情视而不见,继续问道:“病情严重吗?”

大夫怔了怔,才道:“依卑职的诊断来看,昭王殿下的病情虽然有些反复,但年轻人底子厚,发身汗,好生休养一阵也就好了,算不得严重。”

“如此甚好,有劳大夫了。”

瑞羽对那大夫微微颔首致谢,然后抬脚下阶往外走,并吩咐青红去牵马。

乔狸见瑞羽要走,便大惊失色,想阻拦,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跟在瑞羽身后急急地道:“长公主殿下,昭王殿下还在昏睡,如果他醒来没有见到您,不知会有多难过,您难道不等他醒来之后再走?”

“东应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偶感风寒的小毛病哪里用得着有人日夜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忽然间,瑞羽不自觉地忆起了过往的岁月,轻叹一声,“他当年面对强敌时宁折不弯,身受重伤时也不多喊一声痛。他刚强坚忍,怎么会是那种遇个小病小痛,就只会撒娇置气的人?”

这时青红牵来了瑞羽的坐骑,瑞羽便上马坐好,抖了抖缰绳,催马出了王府。

昨夜她来王府的时候,快马加鞭,只恐迟了一步,就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但今日她回公主府的时候,却是缓辔徐行,脑中一片茫然。

公主府因为主人的外宿而显得格外寂静,作为赖在公主府里的客人,秦望北出现在中庭甬道里的时间,却显得太早。瑞羽驱马直入中庭,见秦望北正站在前面等她,不禁怔了怔,有种主客颠倒的错乱感。

秦望北见她发怔,便微微一笑,道:“殿下回来得正好,我听说东山日出景色壮丽,与海中日出相比别有一番景致,不知殿下是否愿同我前往欣赏?”

第四十五章上巳日

李太后眉头一皱,惊诧之外,暗里却也欢喜,转头问瑞羽:“阿汝,那个秦望北是你看上的男子?你为了他,把小五都冷落了?”

三月三日上巳节,清水河边芳草萋萋,两岸河滩上衣着亮丽的人们往来如织。齐州府附近来此祭祀的人家铺陈的席位,搭的帷幕一座连着一座,连绵几十里,一眼过去,竟望不见尽头。

李太后透过翟车的车窗,看着河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笑容满面,转头对与她同车的东应道:“平日在宫中,听人说平卢节度使治下政治清明,人民丰足,我都不敢全信,今天看到河边的节庆之景,我才真放心了。这样繁华兴盛的景象,足可与昔日京都相比,这都是你抚民有功啊!”

东应一场病下来,面容清瘦了许多,但也越发显得沉稳,甚至于顾盼之间有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感。当他听到李太后的夸赞时,浅浅地笑了笑,全无过往受到肯定时的得意洋洋,“齐青褊狭之地,因为水师强盛而商贸大兴,这才使得属国外客、邻镇游民纷纷来投。今日这清水河边的景象,我不敢居功自傲。”

李太后看看东应,再看看另一边靠窗看着外面风光的瑞羽,笑道:“不错,齐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样的繁盛,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你和阿汝同心协力的结果。”

瑞羽和东应闹了矛盾,李太后是知道的,她虽不知内里详情,但想这姑侄二人从小感情融洽,就是有什么矛盾,也会很快化解的。谁想这次二人僵持了近半个月,也没和解,虽然二人在她面前仍旧装出一副和气的样子,但内里的疏离和尴尬,却是越来越明显。

对李太后而言,这两个小辈就是她所有的希望,小姑侄斗嘴赌气也还罢了,若是真有什么嫌隙,她也不乐意见到。因此她今日特地将两人一并找来,想以此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

瑞羽如何不知李太后的用意,只是她对东应的嫌隙已生,想再像过去一样,毫无芥蒂地与他戏谑嬉闹,却是难以做到。李太后另有所指的话她听在耳里,酸在心中,勉强笑道:“王母,我和小五当然会同心协力……”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对面的东应却双眼一瞪,气鼓鼓地说:“太婆!姑姑现在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瑞羽唯恐李太后更加担心,便回头扫了东应一眼,道:“王母,别听他胡说!”

东应迎着她的目光,竟毫不怯弱,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既恼怒又沮丧,既失落又委屈。他直着脖子对李太后道:“太婆,您不知道,姑姑结识了一个海外蛮夷之人,明知那人心怀不轨,却也不把那人赶走,还整天围着那人打转,哪里还记得我?”

他若像瑞羽一样想故意遮掩,李太后难免会担忧。然而他这七分真三分假地做作了一番,直言不满,李太后反而放下了心来,摆摆手道:“慢来,慢来,究竟是什么事?小五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东应朝翟车后的某个方向撇了撇嘴,咬牙切齿地说:“太婆,姑姑认识一个叫秦望北的海外蛮夷之人,她把他安置在鹿鸣院,礼遇有加。自从那厮住进公主府,姑姑的大半个月时间里,除了在您宫中跟我打个招呼,就没去看过我!甚至连我求见,她也经常借口推托!”

李太后眉头一皱,惊诧之外,暗里却也欢喜,转头问瑞羽:“阿汝,那个秦望北是你看上的男子?你为了他,把小五都冷落了?”

瑞羽无论怎样洒脱,被长辈这么直接地问,也不禁有些尴尬,忙道:“王母,没有的事。”

“太婆,我说的句句属实。姑姑待那蛮子极好,简直形影不离,连今天上巳节也把他带来了!”

李太后“啊”的一声,然后摆手示意瑞羽先别急着分辩,道:“人在哪儿?且指给我看看。”

瑞羽这阵子和秦望北接近,一方面是为了截断东应不该有的杂念,另一方面是因为秦望北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与他接近能令人忘忧解乏。无论是出于何种心态,她都不希望秦望北因为东应的诋毁而遭到李太后的厌恶。

瑞羽无奈地将靠窗的位置让了出来,卷起湘帘,将与元度结伴同行的秦望北指给李太后看。

春光和煦,妩媚多娇,秦望北身着天青色镶白边的长衫,骑着大红马,整个人便如一缕清泉,清泠有世外风气,鲜活却又立于尘世之间,令人见之忘俗。

李太后望着秦望北的身影,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轻叹一声,“好人才!难怪阿汝你动心。”

东应在一旁接话道:“黑不溜秋的一块炭,顶多只能算五官端正,也没见得多俊俏。”

秦望北常年在海上行船,难免被太阳晒得有些黑,但也不像东应说的那样不堪。李太后听到东应不实的诋毁,不禁摇头,笑道:“小五,你这话偏颇了。秦望北气度不凡,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瑞羽见李太后坐回了凤座,便分辩道:“王母,您别听小五乱说,秦望北只是我的朋友,绝不是什么……”

她虽然不是俗人,但当着长辈和小辈的面,却也不好张口闭口地说什么“意中人”,因此她这话便说得含混不清。

“海外蛮夷之人,哪配做姑姑的朋友?”

“好了,小五!”李太后轻声喝住了东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汝今年已是双十年华,若是普通女子,早该成婚生子,结识一个秦望北,也算不得什么。”

东应眼里幽光一闪,刹那间青筋突起,他忍了又忍,突然一甩衣袖,怒道:“就算姑姑该成婚了,天下男子尽可为其夫?何必一定要这个秦望北?这个人我一看就讨厌!”

他在李太后面前向来恭顺,也绝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此时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李太后不由得眉头一皱。

瑞羽心中也微恼,轻喝一声:“小五!”

东应斜了瑞羽一眼,满目的委屈和难过,勉强向李太后告了声罪,道:“太婆,坐在车里气闷,我出去走走。”

“哎!”李太后喊他不住,他也不等车停,便从御者旁边的空位上跳了下去,引起一阵骚动。等到他去得远了,李太后气得怒哼一声,“这孩子,真是不像话!”

瑞羽难以接受东应那日的所作所为,因此对他避而远之,但东应毕竟是她从小的玩伴,一起长大的至亲,她不希望东应因此而招致李太后的不满,连忙道:“王母别跟他这孩子一般见识,没有他,咱祖孙俩正好闲话家常。”

“阿汝,你别老拿小五当孩子!他去年春天就已经举行了冠礼,能主持宗庙祭祀祖先了,是一方节度使,也能当一家之主。”李太后嗔怪地扫了瑞羽一眼,道,“远的不说,就说他刚才的举动,难道有分寸吗?”

瑞羽怔了怔,默然:东应刚才提及秦望北,表面看来任性骄纵,可实际上对于相依相持一起走到今天的祖孙三人来说,却远比暗里做任何手脚都来得直接有效。

李太后打开座椅旁的小格,取出一盘蜜饯,拈起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地问:“阿汝,那个秦望北,你很喜欢?”

若问瑞羽天下大事、兵法谋略,她可以对答如流,但问到这儿女私情,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她才说:“王母,他是第一个敢对孙女表达爱慕之意的男子,和他相处起来不易让人生厌。”

“唔。”李太后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阿汝,你明白你的婚姻所代表的利害关系吗?”

瑞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抬头回答:“我明白。”

她的身份太过尊贵,她的权力也太过强大,现在几乎能够决定齐青的归属,将来或许能够决定皇位的归属。无论是谁娶了她,都将获得世间最尊贵的地位,甚至获得世间最至尊的权力。

因此她的婚姻不仅是她嫁给她看上的人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她交给别人一场泼天的富贵,极易激起他人的野心。她若想让东应安安稳稳地成长,直到坐上至尊之位,那么她对婚姻的选择就必须要慎之又慎。

李太后听到瑞羽肯定的回答后,嘴角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又问:“你觉得秦望北是个好人选吗?”

瑞羽一脸茫然,“我根本没有思虑及此。”

“上巳这样的定情节你都把他带来了,还没思虑及此?”李太后笑了起来,沉吟片刻,道,“小五对秦望北如此厌恶,你觉得怎样处置才好?”

瑞羽不能明说东应的异样,但当日之事在她心里已结下了疙瘩,令她很不舒服。她忍了又忍,还是略带试探地说:“王母,秦望北真的只是一个相处起来还算有趣的朋友,小五对他的厌恶有些莫名其妙。”

“莫说你和小五一起长大,情谊非比寻常,就是普通人家的兄弟姐妹,陡然看到手足至亲待别人比待自己要好,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这秦望北突然冒出来,以小五的性格,如果连一点醋也不吃,那我才要担心他这几年里暗藏了什么心思。”

瑞羽习惯性地摸了摸腕间的佛珠,轻轻点头,“王母说得是。”

说话间,瑞羽的目光不经意地往外一溜,突然发现刚才还在元度身边的秦望北不见了。这个人出门的时候就说过不会乱跑的,怎么这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瑞羽一怔,想起刚才因为恼怒而下车的东应,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找了个借口下车,向元度询问究竟。

元度也正暗自纳闷,见瑞羽来问,赶紧回答:“殿下,方才昭王殿下不知因何事把秦望北唤走了。”

瑞羽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他们往哪里去了?”

“东边那个山坡……殿下,可要末将率兵护驾?”

瑞羽一面令元度下马,夺了他的坐骑向他所指的山坡追去,一面道:“不必,你带着兄弟们好好过节吧!”

第四十六章诉衷情

“草虫之属,竟敢妄图与鸾凤相配,贻笑大方!”东应轻嗤一声,淡淡地又说,“她与孤同生皇家,十几年来相依相持,共图复兴我华朝盛世,日后也必然会携手君临天下,直至百年后合葬皇陵。”

转过弯道,瑞羽便看见东应和秦望北相对而立,似乎正在说些什么。秦望北淡淡微笑,洒脱不羁;东应紧抿双唇,满面厉色。

瑞羽转过弯道的瞬间,两人都看到了她,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都复杂难明。而后,东应退开几步,左手抬高,轻轻一挥,数十名禁卫便分成了两拨,一拨向秦望北扑去,另一拨则守住了通向山坡的路口。

东应将秦望北带走,不是出于什么阴谋,他将秦望北带到这毫无遮掩的山坡上,等到瑞羽出现,才光明正大地下令禁卫动手追杀。他的用意,不是要将秦望北铲除,而是要看看秦望北在瑞羽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地位!

若说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人,竟会比他还重要,他不相信!

瑞羽眼见东应令人动手,心中一惊,赶紧催马往山坡上跑,堪堪跑到路口,便被人拦住了去路,为首者是东应的亲卫队队正胡克武,也是她昔时亲自选拔出来的忠勇之士。

“长公主殿下,请留步!”

瑞羽眉梢微微一挑,沉声道:“我要去见昭王,你们给我让开!”

胡克武虽对这昔日的统帅心存畏惧,但仍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殿下,末将奉昭王殿下之令,不得放您上坡。”

瑞羽再看一眼山坡上,秦望北已经拔刀反击,与东应手下的几名禁卫战在一处。她心中惊急,目光与东应相触,远远地只见他眸光幽暗,面色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着一股深沉的杀意!

他是在试探秦望北对她的意义,也是真的要杀了他!

瑞羽心中一悸,低头看了看拦在她马前的胡克武等人,厉声喝道:“予令你等立即退下!”

胡克武因久在瑞羽积威之下,此时几乎真的要遵命退开,但这念头也只是动了一动,旋即被他抛开,“长公主殿下,昭王殿下令人在山坡上缉拿海盗,任何人不经他允许,不得上山。末将等人奉命在此戍守,不敢违命。殿下若要强行上坡,请从末将等人身上踏过去!”

“你们奉命职守,很好,很好!”

瑞羽冷笑一声,便不多言,顺手摘下元度挂在马鞍旁的长枪,策马横枪,厉声喝道:“那予便从你们身上踏过去!”

胡克武等人终究不敢对她拔刀相向,枪尖直指,只敢连鞘出刀,乱砍她的坐骑的脚。瑞羽也未摘枪囊,只是提枪横扫,在挑飞了胡克武手中的兵器后,她便纵马直前。长枪上的红缨闪动,快如急雨,挡者披靡,骏马几个起落,就已经冲出了围堵,向山坡上驰来,瑞羽扬声喝道:“东应,你还不住手?!”

胡克武等人的围堵,只是东应设下的第一道防线,东应是要看瑞羽会不会为了秦望北强行突破。见她果然突围而出,东应的脸色更显阴沉,对她的呼叫置若罔闻,反而转开目光,对围攻秦望北的五名禁卫道:“杀!”

秦望北本身武艺并不高强,只是他贴身所着的软甲乃是海外异兽兽皮所制,坚韧厚实,才护住他的胸腹要害。他本就招架得勉强,东应一声令下,经过一番打斗,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的禁卫们下手更不留情,挥刀便直取他的四肢。

秦望北躲开了左臂的袭击,右刀的横刀便被磕飞,侧腰再中一枪,随即被撞下马去,紧跟着当面一枪直刺,直取他的眉心。他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心里只生出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危难之际,眼角余光里只见一骑飞来,快如闪电,如火的红缨在他面前一闪,猛然挑开已经刺到他额前的枪刃,而后便在他身周翻飞舞动,仿佛一朵来自仙界的天火,蔓延之处,化开阴阳生死,斩断一切向他围来的森然杀气。

一阵金戈交击的刺耳锐响过后,围攻秦望北的五名禁卫手中的兵器被瑞羽以枪杆挑飞。五名禁卫还待要起身捡回兵器再战,东应已经下令道:“退下!”

瑞羽一击得手,便提枪立马,横在秦望北身前。

春风拂过,她鬓间的朝阳五凤簪翩然欲飞,凤口所衔着的珠串微微摇动,被她额间坠着的红宝石映得分外鲜艳。这是极动人的风姿,但她凝立的神态却极其严肃。

秦望北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在她这样严肃沉稳的目光注视下,他根本无法多做思考,连浅浅地勾一下嘴角,也是不能。

他一直知道瑞羽是四海之主,天朝最尊荣华贵的长公主,但他初见她时,由于水师受了他的恩惠,她因此对他格外优待。他虽然因为她的风华气度而倾心,却从未感受过她驾驭众生的气势,统驭千军万马的威严。

直到此时,她一怒挥戈,立马临山,简简单单的一立一望,那刀裁似的鬓角眉眼,柔美起伏的五官剪影,才让他知道什么才叫倾倒山河、执掌社稷的天之骄子。

这样风华绝代的姿色,这样不可一世的骄傲,上天竟似把他所有的用心,都放在了她身上,才塑造这样一个占尽人间光芒的女子!令人不敢平视她,却又不忍不看。秦望北的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似要从喉头蹦出来,他的一口气深深地憋着,唯恐会惊动她分毫。

山坡上一片寂静,良久,瑞羽才轻唤一声,“秦望北!”

秦望北低声回应,“殿下!”

瑞羽放下手中的长枪,翻身下马,华丽的裙尾一层层地散落在碧绿的草地上,仿佛一朵明丽的花朵,开在他的身前。在那令人目眩的丽色里,他听到瑞羽清亮的声音,“予以四海之主、靖康长公主的身份,赦免海外秦氏百年海盗之罪,凡在翔鸾旗所佑之地,秦氏子弟劫掠非我天朝人氏所有的商船,官府不予问罪!”

秦望北怔了怔,踏前两步,在瑞羽面前深深地俯首,道:“海外秦氏,拜谢长公主大恩!”

东应以海盗的罪名缉拿他,而瑞羽却赦免他的罪名,让他从此以后再无后顾之忧,再不惧怕官府借机为难。

东应对瑞羽的赦免不觉意外,拂袖令所有禁卫都退下山坡,然后才望着瑞羽徐徐问道:“即使明知秦氏百年来就是海盗,劫掠商船,杀人放火,仅因为他是你所悦之人,你就要法外施恩,赦免他吗?你是参与制定律法的长公主,却无视律法的约束,又怎能令治下臣民敬畏律法,遵守规则?”

“海外的生存环境,与陆地大不相同,不可以陆上律法独断。且秦氏在海外所为,并未损害天朝利益,秦望北又有大功于水师,我赦免秦氏,于理于法,并无不当!”

瑞羽抬头凝视着站在山坡上的东应,饱满的额头下,俊眉斜飞,眸光清亮,她冷然反问道:“你要杀秦望北,难道真的是因为秦氏在海外累世为盗?”

她强大的威慑,足以令秦望北屏息心悸,东应在面对她的质疑问难时,却没有避闪,而是挺直了腰身,与她对望,冷冷地承认她的指责,“不错,我要杀他,不是因为秦氏在海外累世为盗,那只是我要杀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这只是一场由于嫉妒与憎恶而引发的争斗,罪与非罪,都只是一层掩饰。然而,即使是秦望北,也万万没有想到东应会直承其非,不禁吃惊地看着东应。

瑞羽闭了闭眼睛,涩声问道:“为什么?”

青天绿地,春光明媚,东应身姿挺拔,长风吹动他的广袖,翻开他腰间的蔽膝,金红色的典章礼服随风猎猎飘动。他玉洁的额下,剑眉浓黑,眸光深邃,嘴角却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当然是因为他对你怀有不轨之心!”

秦望北冷笑,“长公主风华绝代,丽色无双,秦某倾心爱慕,自然而然,却不知这‘不轨’二字,从何说起?”

“草虫之属,竟敢妄图与鸾凤相配,贻笑大方!”东应轻嗤一声,淡淡地又说,“她与孤同生皇家,十几年来相依相持,共图复兴我华朝盛世,日后也必然会携手君临天下,直至百年后合葬皇陵。”

瑞羽只疑自己会错了东应话语中的意思,骇然问道:“你说什么?”

东应转过头来,凝视着瑞羽的容颜。他唇边的笑容似是苦涩,又似欢喜,然后叹息地说道:“姑姑,我也是倾心爱慕你呀!”

他的声音不高,但瑞羽听在耳里,却如晴天霹雳,震得她手指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脚下连退了几步,许久才涩声道:“我是你的姑姑!”

“那又怎样?”他抿了抿唇,漆黑的眼眸仿佛无际无涯的夜空,深邃得能将他目光所及的人整个收纳进去,重重束缚,使其无力挣扎。

他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然后直直地望着瑞羽的眼睛,没有丝毫犹疑,又重复了一遍,“那又怎样?”

在青天白日之下,绿水青山之中,面对所倾慕的女子和所憎恶的情敌,他终于将他隐藏多年的心事轻轻地说了出来。

对着昭昭天日、朗朗乾坤,他毫无畏惧,轻问轻答。

姑姑,我对你也是倾心爱慕,即使伦理羁绊,人言可畏,那又怎样?

下册

第三卷图南

瑞羽率三军将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誓灭逆贼,重复河山!”

第四十七章错中误

瑞羽拂袖将他挡开,把心里最后一丝犹疑掐断,看着秦望北,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一生守在予身边?”

春风里,清水河边嬉戏的少男少女们在欢快地唱着情歌,仲春之月,奔者不禁,这样的定情佳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抒胸臆,表述倾慕之情。

她与东应自幼相伴长大,携手离开京都的诡谲风波,熟知彼此的性情,虽然近年来离多聚少,她没能及时察觉东应感情的变化,但在那日早晨他失控胡为之后,她对他的心意便有所了悟,只是拒绝承认,想继续欺骗自己。

今日今时,她于懵然中问出一句为什么,得到他如此清晰明确的回答,她心里没有意外,更没有丝毫欢喜,只觉得身上发冷,清晰地看见了东应那沉静的容颜下透出来的一股决绝的狠戾。

他不仅是在表露他的情怀,也是在逼她杀秦望北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