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如被针刺般地一颤,想要起身退开。秦望北却双臂一收,将她紧紧搂住,涩然一笑,轻声道:“殿下,你这时候这样对我,只是因为你心里有事,喝了些酒,又逢此情境,一时意动才有此念,并不是真的对我倾心以付,事过之后只恐你会后悔。”

瑞羽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轻声一笑,“中原,我已经二十一岁,若是平常女子儿女都已成行,你莫当我是无知少女,对情事全然不知不解,做了什么事,事后又后悔。”

“殿下,若是今日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就夫妻之事,你纵然不后悔,我也怕我会后悔。”

秦望北直直地望着她,全身都因为强行平息欲火而忍得生痛,慢慢地说:“殿下,我对你倾心以付,自然也盼你能如此对我。纵然你因为心怀大业做不到如我这般,但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你应该是清醒的,没有其他原因促成。”

他对她倾心爱慕,可以放弃许多世人看来不能放弃的东西,可以做很多世人看来十分愚蠢的事,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流言飞语,可以对他人的排挤视若无睹,但有一点,他独有的骄傲他绝不会放弃——至少在得到她的那一刻,他在她心里是纯粹的一个人,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她完全交付于他没有其他原因。

那一刻,一定要是她深思熟虑后所做的选择,她已真切地将他放进心里。

瑞羽脑中混沌一片,怔怔地坐起,收拾凌乱的衣裳,闭上眼睛呆坐良久,突然道:“中原,我们成婚吧!”

秦望北意外至极,呆了一下,仍不敢相信她的话,问道:“你是说真的?”

瑞羽睁开眼睛,醉意早已消失,眸光清亮,缓声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你愿意吗?”

第六十章邯郸行

他痛得龇牙吸了口凉气,抬头看着瑞羽,满眼委屈又满面倔强,轻叫了一声:“姑姑!”

雪过天晴,前来犒军巡边的昭王车驾踏着一路泥泞靠近邯郸城,东应远远地看到城门口候着的翔鸾军左武卫将军刘春率领大小将官身着正式拜见长官的礼服站在城门口等候他们的到来。

东应一眼望过去,没有看到瑞羽的旌旗,脸上的笑容便略微一黯。他的谋士陈远志得他格外礼遇宠信,得与他同车而坐,在旁侧察言观色,便知缘由,只是默不作声。

刘春率诸将士迎上车驾,上前行礼如仪,呼声整齐洪亮,“末将等奉长公主钧令前来迎驾,殿下舟车劳驾,一路辛苦。”

东应振作精神,下得车来回礼,双手虚抬含笑道:“诸位请起!孤此次前来,是来看为我华朝大业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英姿,犒谢将士们光复我唐氏山河的辛劳,诸位不必多礼。”

他语言平易近人,肯定了将士们的功绩,夸奖了他们所付出的辛劳,对他们的功绩不吝奖赏赞扬,甫一见面,就让这些将士大起好感。加之他在来之前就仔细看过军中重员的相关资料,刘春一加引介,他便知道哪位将军在此前的西征战事中立了什么功劳,有什么可以称道之处,随即把臂将其足以骄傲自豪的地方点评两句,顿时令其眉开眼笑,如沐春风。人人都在想:原来昭王殿下一直都关注着战况,我等所立功劳他都记在了心里,也不枉我等卖命奋战。

这是上位者的御下之道,瑞羽亦可对帐下将士的功绩劳苦如数家珍,只是她受性别所限,只可以从严治军,赏功罚过,不能像东应这样与将士们把臂言欢。且她作为将士们的统帅,了解帐下将士的功绩才干是分内之事,同样的行事方法,她若行来,却远不如东应能令将士们震动。

人情如此,惯于对距离遥远、自己不了解的高位者怀有莫名的敬畏和崇拜,而对于离自己近的人,哪怕其人的才干他也了解敬佩,但在已知与未知二者之间比较,往往会对未知者怀有更多崇敬向往。更何况瑞羽为了使东应日后在问鼎至尊之位时三军将士对他敬畏服从,有意在诸将领面前抬高他的身份,为他塑造完美形象,使得这些将士对他自然就有向往之心。

一圈礼叙毕,昭王车驾才继续前行,直奔长公主临时设为行辕的刺史府。

瑞羽一身戎装地肃立在刺史府门前,见东应下得车来满面笑容地往她这边急步行来,也下意识地抬脚,但只是脚步一动便蓦然惊醒,随即收了回去。

东应不管她的反应,也笃信她在人前必然会为了维护他而不拒他于千里之外,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台阶,笑道:“姑姑,我来了。”

瑞羽心中百般滋味缠绕,苦涩之中也有一丝欢喜,点头轻“嗯”一声,“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东应摇头道:“我只跟在大军身后接管庶政,犒劳将士,怎么比得上姑姑你统率三军在前征战的凶险劳累?我不辛苦,是姑姑辛苦,五个月不见,姑姑又清瘦了许多。”

“庶政通畅,民生国计安稳,才是三军将士没有后顾之忧、奋勇当先的根基所在。我军屡战皆捷固然可喜,但王府在后策应运筹,又岂能说不辛苦?”

她看到他新蓄起的短髭修剪平整地贴在唇上,一股莫名的惆怅心酸油然而生,客套两句,转开话题,问道:“王母一向可好?”

“太婆身体康健,一切都好,只是姑姑久不归家,老人家好生挂念。”

瑞羽无可奈何地一叹,道:“强敌窥视在侧,大军分营而居,主帅不可轻离。是我不孝,惹得王母忧愁。”

东应十分自然地伸手来拉她,安慰地说:“姑姑,太婆知道你的难处,并无责怪之意。且太婆近日迷上了市井传奇,我令有司请了善讲俗经的人每日为太婆讲说传奇,她老人家并不寂寞。”

众目睽睽之下,他借安慰之名一举握住她的手,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厚的脸皮,顿时如受雷击,想将他的手甩开,但他在宽袍大袖掩盖下的手却紧紧地将她攥住,怎么也不肯松开。她又不能在率领麾下将士出迎的场合里太过用力,让人瞧出端倪,以至引起两方离心,只得任他握着,连脸上的笑容也不能有分毫差异。

二人携手并肩走进刺史府,她趁着转身的瞬间在他耳边说:“放手!”

“不放!”

只道他蓄了胡须,也应该成熟稳健了,却不想仍旧如此任性,肆意妄为!瑞羽心中大怒,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将他捏得直欲断骨,指节无力撒开。

他痛得龇牙吸了口凉气,抬头看着瑞羽,满眼委屈又满面倔强,轻叫了一声:“姑姑!”

瑞羽满腹怒气却无处发泄,顾惜着他的脸面只得在人前笑了笑,道:“有司已经备好宴席为你接风洗尘,我们进去吧。”

她稍假辞色,东应立即眉开眼笑,跟着她大步往前走,边走边问:“姑姑,你都给我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我可饿坏了。”

外人只见他们姑侄亲密无间,言笑晏晏,哪想得到暗里波涛汹涌,别有纠葛。一时间众人鱼贯而入,分席入座。侍人奉膳献酒,伎人歌舞下陈,融融泄泄,宾主相欢。

瑞羽下意识地想对东应远走避让,加之宴会中她若在场众人便要拘束不能尽兴,故此献酢礼毕,便起身告退。

除去传召麾下将领小会,她参与宴会每每如此,已成惯例,她属下众将都已习惯,不以为异。待她一走,受命主持宴会的刘春便唤了美婢上前侍奉酒席,一时间堂中莺声燕语,酒食之外别有活色生香。

东应坐拥群芳,虽然与众人一般和艳姬调笑戏谑,但终席不乱,眉目清明。刘春见状暗暗佩服,像东应这般年纪正该是对女色渴慕非常的时段,他能与艳姝肢体交接、耳鬓厮磨而不迷于色,这份定力可真是非同小可。

陈远志在席中敬陪,把众将的表情一一收入眼中,散席之后,便对东应道:“殿下,这位刘将军可用。”

东应自嘲地一笑,道:“业成,姑姑根本就没有收拢人心、独揽大权的意愿,所以翔鸾武卫的将领才会对孤尊敬。倘若她对孤如此相待,孤还暗里谋划怎么夺权对她不利,那算什么?”

陈远志笑道:“殿下姑侄相睦,自是唐氏之幸,只不过武可以立国,但不能治国。大业若成,日后军务政务牵扯必然极大,即使不与长公主争权,也应当对军中将领早做防备。”

东应怫然不悦,哼道:“大业未成,先困于鸡虫之争的小事,岂不是本末倒置?此话休再提起。”

陈远志一向得他礼遇,还是头一次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数落,顿觉窘迫。好在他们说话涉及机密,无人在侧,也不至于在人前丢丑让他尴尬。陈远志当即微微躬身,道:“是臣鲁莽了。”

其实他也不是鲁莽,而是他太过善于察言观色,早已发现东应在提及瑞羽时便情绪有异,看准了他们早晚必会离心,故而未雨绸缪,不自觉地生出了忌惮之心,却不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东应对瑞羽心怀芥蒂不假,两人日渐离心也不假,但两人自幼相依为命,彼此的牵扯纠缠之深,已经深入骨髓,这一时半会儿绝不会互相谋害。

抑或说,即使有一日二人决裂对敌,那也是他们之间对敌,任何人主动插手,都无功有过。

东应一句话堵了陈远志的嘴,但想到瑞羽对他的态度,也着实愁得慌。正在此时,突闻谒者通报,只见青红走进来恭敬地对东应行礼,“殿下,长公主有请。”

东应闻瑞羽主动邀请他,顿时大喜,连忙起身,问道:“姑姑在哪里?”

“长公主正率检校刺史言诤等人在书房相候,请殿下领臣属接管邯郸庶政。”

东应一腔欢喜顿时凝结,愣了一下才苦笑一声,吩咐陈远志,“业成,把子厚、眠生叫来,让度支郎把黄册带上,准备接管邯郸的庶政。”

翔鸾武卫攻城略地,往往后面跟随着昭王府派遣的官员接管庶政,但这邯郸为长公主鸾驾亲驻之所,为免掣肘,收归治下后是用长公主幕府下的谋士言诤充任检校刺史。如今她将邯郸城的庶政让出来,除去向臣属表明不与昭王争权以外,也是准备放弃邯郸,另寻地方安驻。

东应一想到自己冒着风雪前来见她,她却避若蛇蝎,心里便一痛。虽然邯郸城一接就确定了他主理政务、被视为皇储的地位,他却没有喜意,反而心中怅然。

两派官员有条不紊地交接庶政,瑞羽和东应只需最后加印,却不必事事躬亲。

东应吩咐属下两句后,对瑞羽笑道:“姑姑,庶政交接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这屋里气闷,你陪我去看看府库吧。”

素以亲密见闻半年未见的姑侄二人,若是当众以公务相邀也出言拒绝,无啻于当众宣告他们嫌隙已深。

瑞羽与他慧黠的眼眸一触,明知他是仗着自己对他的关心爱护得寸进尺,但也无可奈何,问道:“你想看什么?”

“姑姑先陪我看看市井民生,还有邯郸城的黔首黎民日常饮食起居如何,我也想去看看。”

于是二人换了便服,扮成商贾,令从人卫士远远跟着,不得召唤不可近前,自身则安步当车,出得刺史府,在邯郸城的市井间徐步而行。

第六十一章依稀旧

东应追上来看到这情景,忍俊不禁,“姑姑,我先背你到前面的人家歇着,等一下再去买鞋。”

邯郸千年古城,虽然几经兴衰废立,但街道市衢的底子尚在,城虽不算繁华,民居商宅却错落有致。瑞羽近日和秦望北也曾数次便服出府游玩,对城中诸事皆有所知,此时引导东应并不生疏。只是她引东应前行时,虽不能远远走开,却也尽量避免与他接近。

东应几次想与她接近都被她不露声色地避开,十分苦恼,突见前面有间酒肆,不少闲人坐在其中高谈阔论,灵机一动,笑道:“姑姑,我们去前面的酒肆里坐坐。”

“你不是说要去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吗?”

“是啊,可是哪里还有比市井酒肆更能探听当地人情的地方?”

瑞羽叹了口气,推托道:“我没带钱。”

东应笑得圆眼都变成了弦月,从袖袋里拿一只小钱囊晃了晃,“我有。”

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极少需要亲自买什么东西,身上不带钱才是常态,像东应这样随身带钱,反而少见。

瑞羽没有借口推托,只得随他踏入酒肆。东应举目四顾,找不着一个空座,正想使钱让店伴给他腾个空座出来,瑞羽却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悠然道:“别坐而踞,可无法感受当地风土人情啊。”

东应见仍是找不到与她亲近的机会,心中暗恼,但见她此时眉目疏朗,显然因为识破了他的用意又加以刁难而暗里喜悦,消除了一些对他的戒备,又觉得高兴,笑道:“我只是担心姑姑跟市井俗人共座嫌腌。”

瑞羽一展衣袖,曼声道:“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当即二人选了个看上去人多嘴杂的坐席,让店伴领过去跟人搭桌共席,向人探问当地出产以及柴米油盐等物的价钱。

二人虽然变装易服,瑞羽戴了帷帽,东应在脸上涂了遮掩脸色的姜黄,但通身的气度依然令同席的酒友猜测他们身份不凡。回答了东应的问题之后,一位酒友忍不住好奇心,反过来试探询问,“二位口音和本地人不同,不知是哪里人氏?问这些干什么?”

东应笑道:“实不相瞒,我是青州行贾,只因邯郸一带新附,便想来此探探风物,以备行商。”

那酒友恍然大悟,旋即哧哧发笑,道:“郎君,只怕你这生意做不成。我们这里先是白衣教作乱劫掠一番,节度使剿匪再征募一番,匪过如梳,官去如篦。梳来篦去折腾了七八年,老百姓家里穷得没有锅,没口粮,哪还有钱照顾你的营生?”

东应不信,“要真是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官府早就禁酒了,这酒肆还能开张?”

那人叹了口气,“公子且先尝尝这‘酒’的味道吧!”

东应虽然叫了酒,但见那酒色混浊,酸味刺鼻,故提不起吃兴,只摆着看。这时见那人神色中一副别有隐情的样子,正待尝一口试试,忽然听到瑞羽在旁边轻咳一声。

他们的出身养成了外面的食物不经检测不沾口的习惯,瑞羽一咳,他便知道其意。只是转眼看到瑞羽制止了他,却自己端起了酒碗,顿时一惊,连忙道:“姑姑!”

瑞羽眉梢一扬,唇边微带笑意,道:“我不怕这个。”

她自武功大成,五感便敏锐无比,食物有毒无毒入口一尝便知,就算这真是一碗毒酒,她喝了也能事后尽数吐出来,完全不受其害。

东应放下心来,转念又想到她这举动所表现出的关怀之意,顿时神思飞远,十分高兴,静静地看着她喝了一口酒,细尝了味道后,才问:“如何?”

瑞羽皱了皱眉,把酒放下,叹道:“这酒又酸又辣还有馊味,酒味薄淡如无,简直就是涮锅水。”

那酒友被她的评语逗得哈哈大笑,道:“娘子灼见,我也说这是涮锅水,老板却不承认,偏说是他家祖传秘方,不用五谷也能酿成的美酒。”

东应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味?我也尝尝。”

瑞羽摇头劝阻,“真没什么好尝的,还怕你吃坏了肚子。”

“你都吃了,我当然也得吃一口,有福同享有苦同吃嘛!”

东应说着端起她刚放下的酒碗,转了一圈,就着她刚才喝酒的地方也喝了一口。瑞羽不意他在大庭广众下居然行此荒诞之事,怔了怔,顿时满面臊热,心中气结,怒踢他一脚,起身就走。

东应见她嗔怒,连忙追了上去。可是瑞羽脚程之快又岂是他所能比的?他全力奔跑也追赶不及,他想要大声叫她停下,又恐旁人注目,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他追过一坊,前面道路泥泞,她停了下来。原来她含怒出走,落脚失了分寸,脚步走得太重,一个不察竟把木屐踩断了,踩了满脚的泥浆。东应追上来看到这情景,忍俊不禁,“姑姑,我先背你到前面的人家歇着,等一下再去买鞋。”

瑞羽对他躲避不及,怎肯让他背,拧眉道:“我自己走,你去给我买双鞋来替换。”

东应连忙答应,见前面一个院子门口坐着一位老婆婆晒太阳,连忙过去向她借地暂歇。那老婆婆十分好客,一眼看到瑞羽两脚泥泞的样子,便赶紧让他们进屋,大声说:“化雪路不好走,天又冷,踩泥冻伤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郎君,你要好生照顾你婆娘啊,哪有夫妻一起出门却一前一后分开走,你也不上来帮着扶一把的?”

老人家的误会让瑞羽愣了愣,转身就想另找人家,东应偷笑之余连忙拦住她,道:“老人家无心的话,不值得计较。我们都已经叩门求助了,再转身就走岂不是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瑞羽睇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对老人家的误会,倒是欢喜得很!”

东应心里暗笑,却又怕她恼了,连忙道:“哪里哪里,这粗俗村话刺耳得很,我怎么会欢喜?姑姑且坐着,我去把那没眼色的老人家抓了来给你赔罪。”

正说着那老人又端了盆水出来,笑着道:“娘子,我这穷人家冬天也没余多少柴火,委屈你用冷水洗脚了。”

伸手不打笑面,瑞羽就是有再大的火,也只得按捺下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东应略一皱眉,取出钱递给那老人家,道:“老人家,这么冷的天用冷水洗脚实在不好,还是劳烦你帮我烧锅热水吧。还有,请问这附近哪家有鞋卖?”

瑞羽在侧接口,“我不畏寒,冷水就可以了,不必麻烦。”

“这么冷的天怎么能用冷水洗脚?不行不行。”

老人家耳背,没听清东应的话,更不知他们争执的内容,只为他递过来的钱惊诧,“小郎君,只是借盆冷水洗脚,用不着这么多钱呀!”

东应连比带划地说了几遍,她才明白过来,只是又会错了意,把冷水倒了去生火烧水,然后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双她自己穿过的旧鞋出来。

天潢贵胄,富足时连自己的衣服都是稍旧即弃,再节俭也不可能穿老妇穿过的旧鞋。东应又好笑又好气,看了瑞羽一眼,摇摇头,亲自端了水放到她面前,道:“姑姑,你先洗脚,我等一下再去问别人哪有鞋店。”

瑞羽待要褪下足衣洗脚,见他仍旧蹲在地上不起身,不由得又一惊,问道:“你干什么?

“给姑姑量一下脚的尺寸,好去买鞋。”

瑞羽望着他,沉默片刻,道:“不必了,你去随意买双七寸的鞋回来就可以。早去早回,我有话对你说。”

东应明知她的推拒,却倚仗着她对自己的关爱,无赖地粘腻着她丝毫不肯放松。无论她如何避让,东应仍旧步步紧逼,到此刻她突然愿意对他说话了,他反而有些惊惧,问道:“姑姑,你要对我说什么?”

他脸上滑过的那抹怯色已然久违,她看在眼里,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还有,你让人备桌酒菜来。”

东应犹疑不定,他自恃对她的心性了如指掌,但这时候看到她沉静的面容,突然觉得难以预测,摸不清她究竟想做什么。

瑞羽笑了笑,挥手道:“你先去吧。”

东应怔忡良久,站了起来,笑答:“好。”

然后他施施然走了出去,招来身后追随的亲卫,向他询问何处有鞋店。一干亲卫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似乎前面的左街有户人家门前挂着鞋样子,殿下要买鞋吗?臣去就是了。”

“不必,孤自己去。还有,回去让乔狸带桌酒菜过来,简单点儿,要快。”

他亲自去寻了鞋店,虽然她说了不拘式样,但他仍旧仔细挑选。他喜欢当她有需要时为她做些事,那样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她的负担,并非负她太多恩情。

今日她只是因为湿足而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她才能不为外因,单纯地为了他而停下一直向前走的脚步,等着他呢?

又或是,她这一次等候之后,就是决然的转身,永不回头?

他微微低头,指尖摩挲着唇下的短髭,呵呵地轻笑:不会的,她对待敌人绝不手软,但对待自己人太过心慈手软。莫说他是她尽力爱护的人,就是她身边那些近侍宫人犯了错,只要不触及底线,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论他做了什么事,她会恼他、怒他、厌恨他,但绝不可能放弃他。

她太重情分,因而很难割舍过往。更何况他是她一直关心爱护的人,他几乎独占了她生命中所有爱一个人的心,她又怎么可能割舍得下?

这是她严厉冷硬的外表掩饰下存于内心的致命弱点,也是他的机会所在。

 

 第六十二章斩情孽

她推开他的纠缠,站了起来,慢慢地说:“我已决意下嫁秦望北,大婚之礼延后再办,但合卺之期就在今夜!”

瑞羽没等多久,就等来了她需要的东西。东应没有造次,笑盈盈地等她穿好鞋袜,才转过身来给她斟酒,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接风宴太喧嚣热闹,就是有山珍海味,也不如两碗粗蔬小菜让我们清清静静地小酌舒适。”

都是匆忙送来的寻常菜色,只是在寒冷的冬日里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却也颇令人食指大动。瑞羽举杯慢饮一杯,悠然道:“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这样小酌闲叙了。”

东应点头,“我们身在这样的位置,每日忙碌不休,少有闲暇,论到这样的轻松适意,却远不如寻常人家。”

瑞羽一哂,“若是寻常人家,生逢乱世衣食不足,亲友皆不得周全,更见凄凉,又哪来时间想这些事?何况大丈夫当称雄一世,君临天下,哪来这余暇做无谓感叹。”

东应笑了笑,抬眼问:“姑姑,称雄一世,君临天下,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

瑞羽反问:“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期望?”

“不错,这也算是我的期望,但我的期望不止于此。”

东应望着她,眸光明灭不定,墨瞳深沉如夜,淡淡地一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才算是我所有的期望。”

他的话意有所指,她却似浑然未觉,没有丝毫尴尬之意,反而点头赞同,“天家子弟当有此愿,江山在握,美人在怀,才不枉一生。”她平静无波地说了这一句,转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慢慢地道,“小五,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成婚生子了。你若自己不选妃,那么我将以你的亲长身份,在明年四月你生日之前替你选取昭王妃!”

“姑姑,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羽淡淡地说:“昭王府在乱世中独秀至今,已经令不少原本怀有敌意的人生出了归附之心。那些人既想此时归降博个从龙之功,从此飞黄腾达,又见你至今无妻无子,后嗣未立,恐怕不能与王同贵,万世其昌,因此犹豫不决。你的婚事拖到今日,已经刻不容缓。”

因为数大世族门阀兼并土地,侵吞财赋危害政权,唐氏与他们成了死敌,欲除之而后快。然而打压旧世族仅凭唐氏自己出手,难免吃力,自然需要招揽一批小世家充当打手。而要令这些打手心甘情愿地效力,就需要给他们一个希望,让他们感觉追随新主不仅此一时风光,还能子孙后代都与新王的后代共荣,同享天下。为此,东应即使不愿养一族外戚,也必须要有继承人。

子嗣的重要,东应岂能不知?瑞羽的一番话淡淡说来,却有万钧之力,压得他额头渗汗,挣扎道:“姑姑,你明明知道的,我只喜欢……”

“住口!”瑞羽双眉一挑,厉声低喝,“你这混账东西,我是你的姑姑,名分早定,一生无改,就只能是你的姑姑!”

“你算是我的什么姑姑?我这一支从中宗时起受封,到我祖父这一代,若按亲疏论,与嫡系早已出了三服!若按血缘论,中表之亲就能成婚……”

他说着惨然一笑,“假如你我有谁不姓唐,别说只差了一辈,就算差了两辈三辈,若要成婚又有谁会说一句有违伦理?”

瑞羽心头一震,冷笑道:“你这番话可敢对王母说?可敢对你的臣属说?可敢对天下万民说?”

东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大声道:“我有什么不敢说?我爱慕你,敢对着朗朗乾坤而俯仰无愧,更不怕昭告天下!”

瑞羽厉声喝道:“而后气死对你有抚育之恩的曾祖母,离散忠心追随你的臣属,抛弃对你殷殷期望的子民,摧毁我们辛苦多年经营的大业根基,无视你身为天家子弟应该承担的责任,令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祖宗蒙羞,使唐氏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好一个不怕昭告天下,好一个对着朗朗乾坤而俯仰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