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微微点头,轻唱,“你说得也有道理,想来我是多虑了。”

“本来就是嘛!王母您想,在这礼制崩坏的乱世中,要重立朝纲法纪,新君就必须严于律己,为天下表范,不得有丝毫道德损害。否则,他以何立仁,以何树威?他对我们的态度,直接影响他的臣属对他的态度,小五素来明智,以江山为重,岂会对我们有丝毫不利?”

她满面笑容,心底深处的那丝寒意却越发沉重,为免李太后看出破绽,赶紧转移话题,咳嗽一声,讪笑道:“王母,有件事……”

她拖着长音不说完,李太后便知必是有什么为难之事,瞪了她一眼,“什么事你直说吧,这么大个人了,还用这种小孩儿的手段。”

“在王母面前,我本就是小孩儿,自然用小孩儿的手段。”

太后没有嫡亲子孙,瑞羽回到她身边,自然要做足彩衣娱亲的本分,她撤娇地笑了一声,道:“王母,我是觉得,咳,我跟秦望北……”

太后一脸的笑意在听到秦望北三个字之后立即烟消云散,她抬手一挥,止住瑞羽往下说的话,停下脚步望着她,决然地道:“阿汝,男女情欲是自然之道,有所悦者不足为奇。你喜爱秦望北,便将他养为面首,我不会过问,反正我皇家公主有此举者甚众。但若想经我出面认他这个孙女婿,昭示天下,以他为公主附马,却是休想!”

瑞羽和秦望北甚为相得,听到李太后固执不肯认他为孙女婿,心里便十分不好受,虽不至于生气,却十分失望,略有些愤然,“王母,中原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待我极好,何以您始终对他存有偏见,不肯认他?”

李太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看着河中奔腾不息的流水,神色复杂,幽晦难明,许久才道:“阿汝,你要相信祖母。”

瑞羽见她满面凝重之色,怔了怔,低头道:“王母,我自然相信您。”

祖孙两人都没再说话,直至船抵河岸才又说说笑笑,由迎奉的官员拥簇着往洛阳宫而去。

登基大典自有司礼监的官员操办,本来并不需要李太后费神,但太后进了洛阳宫后仍然亲自过问了登基大典方方面面的礼仪程序和准备事宜。她这样做的原因不仅仅是出于对东应的关心爱护,更是在东应并非奉她的诏命得以登基的情况下,借由这场大典向朝廷官员宣示她的存在,以及她拥有的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

秦望北始终得不到李太后的承认,让瑞羽很苦恼。好在他已在她那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承诺,想着侍奉李太后终老并不是太难熬的事,故而并不放在心上,自己找了个小小的院落入住。

瑞羽不放心他的安全,便令亲卫队队正阿武领了一队人在他居住的院外守自己则遵照太后所令,在洛阳宫与她同殿而居。

洛阳宫当年被她拆了几座宫殿造船,很多地方都显得荒芜。新的朝廷初立,诸事繁杂,东应每日案犊劳形,连饮食都不能按常进行,除去迎接太后和瑞羽之日外,再也没有时间去见她们。

倒是在登基大典之前,有一日时间让他沐浴斋戒,暂时歇一口气。得了空他便往太后所居的泽厚殿走去。

李太后出宫察看登摹大典的准备情况了,服侍的宫人内侍都随行而去。宽阔的泽厚殿只有几个留守的小内侍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打呵欠,突见东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伏首叩安。

东应摆手问道:“长公主在哪里?”

小内侍连忙回答:“长公主殿下嫌殿中气闷,召了两名宫妓去殿后小花园的‘采风云台’里听乐歇凉去了。”

东应点了点头,挥退随侍宫人,举步沿着泽厚殿台基下的青石往殿后的小花园走去。小花园里绿树葱郁浓密,绛紫色的木模花簇簇怒放,廊前青石层层铺就云梯,阶边青苔茵茵软碧,苔花细如小珠轻缀。

贪着秋凉,瑞羽身着一件水碧色海涛纹边宽袍,侧身卧在仅铺着薄竹席的石床上闭目听着音乐,仿佛已经睡着了。浓密的青丝未加约束,被她掠在脑后,沿着石床枕边的回檐流泻,与宽袍的松散长袖一起委落于地,安谧静好。

云台下面的花池旁边,两名宫妓一坐一立,一鼓琴一低吟,正专心致志地弄乐。或许是瑞羽所点的曲目合于这两名宫妓的心态,又或许是与这环境相宜,琴声歌声相和,乐声幽幽清清,有些许凉意。

细细听来,那宫妓唱的并不是十部乐中的曲子,曲词哀婉缠绵,薄怨轻愁,满怀惆怅之意,“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他怔怔地听着乐声,心有所触,莞尔一笑。

音乐声和放松的心态遮蔽了他的脚步,他悄悄地走到石床边,在她身旁坐下来,伸出手去轻轻地捻开一朵落在她衣袖上的红英,握住她柔软光滑的委地青丝。

她终于被他惊动,睁开眼睛正对上他温柔明快的笑容,一时间忘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也展颜一笑,“难得你有这样的空闲,事情都忙完了?”

他轻应一声,看到她这样喜乐安宁的笑容,满怀欢喜都似乎要自胸臆间溢出来,令他几疑身在梦中,怔了怔才笑说:“姑姑还要午憩吗?你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瑞羽一笑就待答应,眼角余光瞥见他握着自己的头发,倏尔记起今日己不同于往昔,刹那间理智与戒备一齐回到了她身上,下意识地起身将他推拒于心门之外,冷淡地说:“我已经休息过了,正要回去练武。你若是累,就自己在这里歇着,我先走了。”

他心中怒放的花朵堪堪开到盛处,便被她凌空一击砸得粉碎,唯余一地枯萎残红。好一会儿,他才自极乐与极伤陡然换转的伤怒中回过神来,将握得指节青白的拳头收到身后,忍了又忍,才慢慢地说:“姑姑,你何至于此?难道情不能偕,我就连找你说说话的机会也不能再有了吗?”

他虽然强持镇定,但字句夕间仍然难掩一腔的愤恨与苦涩,瑞羽心头一紧,终于长叹一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他眉梢微动,道:“姑姑,你陪我一边走一边说。”

瑞羽怅然抿唇,与他一起出了泽厚殿,并肩沿着各宫殿之间勾连相通的长廊往前走,穿过了秀丽堂皇的芳菲殿,越过了曲折成景的碧波桥,一路分花拂柳,穿堂过殿,却是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只有多年相处才会有的默契和融洽在二人的沉默中萦绕在他们的身周。

远远看到他们漫步行来的宫人、内侍、禁卫,在行礼问安之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施礼,退在路边,让他们畅通无阻地前行。

二人经过一道笔直的青石长廊,前面是被工匠漆刷一新的垂拱殿,这是近日东京处理政务的朝会之地,也是明日登基大典之后他用以接受朝拜的宫殿。

殿中寂静无人,他和她一起推门走进去,看到殿中大位上方悬着的“修德振兵”匾额,她一怔,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同时转头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他笑了起来,道:“姑姑,这代表至尊权位所在的殿宇中,‘垂拱而治’是我,‘修德振兵’是你。文治武功,相辅相成,是治国之道……”

“修德振兵”四字,是她在齐州的公主府正堂所悬的匾额内容,本不该出现在以文治为主的垂拱殿中,此时却偏偏悬在他的大位上方,分明昭示着他那份别样的心意。

她看在眼里,心弦震动,却不敢再让他把话说下去,道:“东京是临时驻跨之地,终有一日我们还会再回故都,那里才是我朝数百年气运所聚的至尊之地……”

他被她截去话头,却也不恼,轻轻一笑,“我们戮力同心,重回故都只是朝夕间事。十年光复之约,料想必不成空。”

他们曾经对着万里河山击掌立誓,十年光复,十年治国,十年共游。立约之时,她心无杂念,欣然相约,但在今日,她的心境已不复当初,他再提旧约,她只无言,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他和她一起走到丹埠之前,抬手指着那镶金嵌玉的宝座,吐了口气,道:“姑姑,这个至尊的位子,有着世人仰视的华贵,有着一言九鼎的权柄,也就注定了一生的孤寂,以及无尽的劳累和烦恼。”

她身在宫廷见惯了至尊之位所代表的尊荣与寂寞,想到他终究也将坐上那个位子,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温声说:“可是你喜欢政务繁忙带来的劳累和与政敌交锋的烦恼。”

东应展眉一笑,点头道:“是啊,我喜欢那样的劳累和烦恼,因为克服它们会让我有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她看着他舒展的眉目,一股欣慰与骄傲自心底油然而生,不禁嫣然一笑,喃喃地说:“这就好,很好。”

他回过头来,眸光深幽,轻轻地说:“我喜欢至尊之位,然而,我不喜欢坐拥山河却一世孤寂。”

她掩在袖下的手猛然握成拳,旋即极力舒开,微笑着说,“你既为天子,日后坐拥山河,后宫之中自有无数如花似玉的女子侍奉你,陪伴你,又怎会一世孤寂?”

“即使真有后宫三千,又有谁懂得我幼年孤苦无依的凄惶而给我抚慰,了解我少年身临悬崖的困境而救助援手,知道我开拓创业的艰辛而伴我同行?”

他微笑着,目光如炬,凝视着她不肯稍移,慢慢地说:“姑姑,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当我伸出手,就可以与你相握,当我转过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她顿时心中苦辣之味奔腾,凝视着他盈盈含笑的脸,唇齿枯涩,良久才道:“我们是骨肉至亲,风雨飘摇之际携手同行,共度危难,是应有之义。”

他轻晒,仿佛看穿了她话里的言不由衷,故此撇开了她话里蕴意的推拒,直直地望着她,“姑姑,我们一直相携同行,直到今日走到这至尊之位面前,你是不是还愿陪着我走上去呢?”

她心里五味齐集,却独独没有怒气,勉强一笑,轻嗔,“傻话,至尊之位,岂有让人陪着走上去的道理。”

“我不知道别的帝王是否愿意与心爱的人共享自己的尊荣,我只知道我前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你所想所愿,将我所获的尊荣都奉至你面前,与你共享。”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空旷无人的大殿里,一字一句,刻骨铭心,“我只想与你携手并肩,同受万民的朝拜,共享至尊的荣华,让史册汗青将我们的名字记住,一生相依不离!”

第七十二章陌路客

她微微一愕,凝神细看,突然想起因何对那少女觉得面熟——此女长眉俊目,直鼻丰唇,赫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九月十八日,万事大吉。

登基大典,应有斋、沐、坛、祭四步。新君穿着中单、大裘、玄衣、裳、族冕等里里外外好几套衣裳的大典礼服,礼服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花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麟、敲六章花纹,共十二章。

十二章中,日、月、星象征光照大地,山兴云雨,龙能灵变,华虫象征华栅多彩,宗彝表示不忘祖先,藻代表文采,火象征兴旺,粉米能够养人,椭象征权力,献表示君臣离合及善恶相背。这是皇权与天道相合、君王与臣民相依持的象征。

新君穿过庄严肃穆的长长角道,登上高坛,自太后手中受玉玺、王旗、黄册、地图等象征主掌社樱江山、权柄子民的神器。然后献三牲于天地,燃蟠上告天,由太卜寺术士祷舞程祭,祭拜日月风雷四时,望祭遥拜四方山川河流,焚香祭祀乾坤社翟。

依序祭拜神明祖先后,新君登上王座,接受群臣朝拜,及尚未归于治下但已经承认新君为正朔的各方节度使所遣的使节朝贺。

朝臣和使节伏首叩拜之时,他笔直的身姿坐在至尊的宝座上,端正而孤寂。

瑞羽站在丹挥之下,与朝臣们一同俯身叩见天子。

她和他相携相伴近二十年,她一直作为他的保护者、引导者、陪伴者,无论他有什么困难都在他身边,与他同行不离,只要他伸手,他总能握着她的手,得到她有力的支持。

但在今日,她已经完全撒开了手,退到了离他不远却又极远的地方

她将他送上了至尊的宝座,独自一人,孤寂无侣。

登基的礼仪一项项地进行,她在行礼退出大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拾头,再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稍触既错,只一刹那。但那一刹那的眼神交会,却叫她痛彻心髓,连灵魂深处都有一种战栗的悲枪。

新君即位,改元昭靖,尊李氏为太皇太后,因新君早己失母,太后位空缺,太后印玺便也由太皇太后掌握。李氏一身掌两印,尊荣无上。

朝堂上,对军方的封赏则以郑怀为首,拜为太师,封为护国公;老将薛安之为大将军,封为成国公;黑齿珍、柳望、刘春等一干武将也自有封赏。对从龙而起的诸文臣,则以原江西观察使韦宣最是年高德劫,任为龙阁平章事,执政事笔,掌吏部;方平为参知政事,掌户部;王安源、贝尺复、谢因、陈远志等六人亦参知政事,共八人分行宰相事,其余人等俱有封赏。

这些封赏都是应有之义,真正惊世骇俗的命令出于其后―新君在政事堂之左辟出一宫,设为公主府,其地位高于三公,实权大过宰相。一体军政之事,俱由公主府裁夺,包括大将军薛安之在内的诸将皆归公主府管制。

以公主身份能掌握的权柄,以瑞羽为最,千年以来未见同济者。

她是新君的姑母,本应被称为“大长公主”,然而她的名分却没有丝毫的更改,与她所掌控的实际权力相连来看,不加更改的名分暖昧得令人诧异。

更令人诧异的却是,无论太后还是长公主本人,都不曾对这看似疏忽又似有意的暖昧提出异议。

只是自此之后,瑞羽宁愿常驻军营,也不愿归朝见圣。便是年节之日她必须回都,也只去陪伴李太后,尽量少见天子。而东应也选择了与她相同的态度,不再试图靠近她,偶然相见也点头即过。

他们本是世间最亲近的人,那一日后却形同陌路。

瑞羽专注于军务,翔莺武卫的战斗力提升愈加迅捷,次年雪化之后,便挥师南下,顺着延州直逼上京故都。

伪朝去年遭受西寇劫掠,早已兵力空应,各州府与翔莺武卫稍触即降,直至三辅地带才抵抗强些。

安立礼已知此劫难逃,既恨崔、应等世家重家过于重国,又惧怕翔鸯武卫破城之后会将安氏灭族。在这危难的时刻,他也顾不得情面不情面了,狠下心肠将京都所有公卿世家的家将兵丁强行拉出来组成一军,准备守城之战。

京城诸世家也知安立礼此时已近狗急跳墙,实在没有“誓死尽忠”的心思,然而他们派出去探听风声的人却没有带回一丝新君和新朝愿意招降纳叛从逆者的消息。两难之下,他们虽与安氏离心,却不能不共同迎敌。

东应和瑞羽自有消息渠道得知京都汹涌的暗流,也接到了世家传递出来的投诚意愿。但对这样的消息,他们都选择了淡漠以对,仿佛未闻。

豪强世家对一个国家的危害太大,历史上很多王朝的覆灭都是因为豪强世家经过了多年的积蓄垄断了朝廷上的权柄,占有了太多的财富,兼并了太多的土地,才使百姓遭殃,国家覆灭。

而每一个朝代的更迭,说到底都是豪强世家势力的重新洗牌,土地和财富的重新分配,对大多数历受盘剥变得一无所有的百姓给予实物的安抚。

如今天下各地的豪强势力已经因为连绵近十年的兵灾被折损得差不多了,但世家盘踞关中繁华之地,并未损其根本,他们握有关中近七成的土地的地契,依附的农户甚至超过了国府黄册上记录的国人户数。

如果容纳世家投降,无论是他们主动供奉财物,还是新朝令罚没他们的家财,新君都将担一个刻决贪利的名声,不能真的解了世家这个毒瘤带给国家的入骨剧毒。反过来,以为先帝和宗室复仇之名将这些乱臣贼子彻底清剿一空,却没有谁能多说什么,反而可以威慑天下。

既然如此,在必胜的情况下,又何必再对这些旧世家妥协?

韦宣也算是世家出身,虽见天子漠视京都传递出来的消息,却还是想为这些投降者说和,只是鉴于当初诸世家轼君篡权之余竟还意图将华唐宗室斩尽杀绝,此事做得太过,他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在朝会公议上提议许降,而是在散朝之后请见,劝说东应,“陛下,京都是故朝经营数百年的雄城,若是强攻,不知要损我多少将士,莫如许京都叛臣投降,令他们献城。”

东应意志坚定,摆手道:“老相公不必再说,京都叛逆轼君篡权,杀我华唐宗室,朕绝不饶恕。”

韦宣见天子意定,不禁长叹,“天下英才,十之四五聚于京都,玉石俱焚之下,可怜了这些人才。”

东应淡淡一笑,“天下人才不知凡几,自有能替换者,何至于少了京都世家子弟便长吁短叹?且如今天下民生凋敝,人口折了十之二三,正宜休养生息,要的是能够劝励农桑、实心任事的低阶官吏,并不需要太多眼高.手低擅长享乐为官的人兴风作浪。我虽然惜才,却更重于实用,不至于为此而赦免不应赦的恶罪。”

京都难攻,而围城的瑞羽也不愿多伤将士,故将之围而不攻,自秋困到了,次年夏日,才以奸细调动城中一群原来在西内值守后来不愿随太后东行的故日禁卫,趁夜里应外合,夺下了春明门。

安立礼自拭君篡位,第一年背负着拭君的罪恶;第二年西寇劫掠关中与诸世家交恶;第三年被翔鸾武卫围城,惶然不可终日。当了三年天子,却几乎没有哪一天过得舒心。

听到春明门被破、翔鸾武卫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杀到宫城之前的消息,他惊恐之后又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刀终于砍下来的解脱感,愣了愣,突然发狂般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抹去眼角的泪水,冷声下令,“邵五!带两百名禁卫,把备在偏殿的鸠酒送到南衙去,请政事堂的诸位和他们的子侄都好好喝一杯!”

带禁卫去请人好好喝一杯鸠酒是什么意思,邵五自然明白,打了个哆嗦,脸色大变地问:“连他们的子侄也……”

“自然。”安立礼满眼疯狂的仇恨,咯咯怪笑,“这群王八蛋既然敢联手害我安氏,将我推上这个位置,有今日之报也是理所当然……城破之后,安氏有灭族之祸,可他们就逃得了吗?现在朕可以不管破城的敌军,但这几个拿联当傻子玩弄的世家,朕一个也不会放过,他们统统都得死!朕要他们殉葬!”

邵五不敢多话,匆匆领命离去。安立礼再下几道命令,将他一直想做却束手束脚不敢下令的事统统吩咐下去,然后将宫殿内所有的灯油都打翻,洒了满殿,在听到外面翔鸾武卫冲进来的声音时,嚓的一声点燃法烛扔在地上,喃喃地道:“时不我予,奈何!奈何!”

烈火熊熊,将富丽堂皇的紫底殿烧为灰烬。

至此,天下一统。

韦宣琢磨着大战已定,再设公主府掌管兵权于国不利,便着意进劝。只不过东应和瑞羽是君,他是臣;东应和瑞羽名分亲,他则疏;以臣间君,以疏间亲,这件事实在不是能够板着脸进谏的。

然而身为宰相,负有协理阴阳、匡扶社翟之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明知有隐忧而不予纠正。他思量几番,便先引着东应谈史,而后将话题转过来,道:“陛下,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反过来,武将造反,那是说反就反了。故此历朝在立国功成之后,都使军中高职者归于京都,高官显贵不复直掌兵权。”

东应眉梢一挑,道:“怎么,卿是想说长公主会对联不利?”

“臣不敢。”韦宣告了声罪,正色道,“陛下,臣只怕您待长公主太过优厚礼遇,而让她的臣属因此对陛下有怠慢之心。”

为君者最忌御人不当,即便是忠臣,如果被纵容久了,也难免恃宠生骄,滋生不应有的野心。而野心这东西,在文官来说还好处理一些,若放在统御天下近百万兵马的统帅者身上,那可是顷刻之间便会带来翻天之祸。

东应摇头,“老相公多虑了,长公主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此事朕自有计较,卿不必再言。”

韦宣见他不以为意,急得胡须都吹了起来,“陛下,臣自然也相信长公主不是那种人。臣只是担心长公主摩下的将领骄悍太过,如果纵容下去恐有前朝藩镇之祸……陛下,天下初定,伤痛尤在,您难道忘了藩镇祸乱之苦吗?”

他的话声刚落,远远的一个清朗之声传了过来,“韦相公若不放心,可以细拟章程,在军中设文官之职,对武将加以约束。”

随着说话声,瑞羽徐步踏进殿中。韦宣虽然问心无愧,但背后议论的人转瞬就到了眼前,并且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令他不由得尴尬。虽然瑞羽面上带笑,似乎毫无怪责之意,他却仍旧难为情得很,钠呐行礼,“见过殿下。”

瑞羽虚示免礼,道:“韦相公,约束武将最有效的东西,一是严法,能正其心;二是瑙重,能束其行。你若拟章程,不妨自这两方面入手。”

韦宣见她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的愿意在军中安插文官对武将进行约束,自削权柄,不由心中震动,拱手道:“天赐我朝贤贵主,子民幸甚。”

瑞羽淡淡一笑,“韦相公客气了,予为唐氏子孙,顾惜自家社翟稳定是分内之事。”

东应微微皱眉,拂袖道:“如今西寇占有我涅珑十余郡,扼着咽喉之地,随时都可能东侵,还不是马放南山、剑归武库的时机。那监军的章程老相公可以慢慢斟酌,施行却是以后之事。”

韦宣也知瑞羽必是有事才会来垂拱殿,见东应有逐客之意,赶紧行礼告退。出了殿门,他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相对而立,彼此的脸色都平静冷漠,但相处时身体姿势的随意又分明透出一种别样的默契和亲密,让他为之一怔,心头的忧虑更甚。

东应待韦宣走后才问:“你这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吗?”

瑞羽近年随着武道修为的精进,静心制怒的养气功夫也更加了得,纵使临战毙敌也能心湖不动。今日突然心惊肉跳,细想一遍却不知这警兆应于何方,

不知不觉走到这垂拱殿来,自己也觉得纳闷,摇头道:“不知为何,今日午睡方起,突然心生警兆,似乎身边有大凶之事,却找不着头绪。”

东应也知她所修习的墨家苦砺洗心至诚之道达到如今的境界,确实有不寻常的玄妙之处,每生警兆必有所应,也自凛然,细想一遍,问道:“是国事?”

瑞羽心烦意乱,皱眉问道:“近日朝中有什么事?”

“朝臣商议是否迁都,诏南、安南、金齿三国遣使朝拜,重厘关中土地,统计人口,核定赋税……”

他一口气将御案上的奏折内容都说了,瑞羽却毫无感触,摇头,“不在这里。”

“是私事?”

瑞羽抚额叹了口气,道:“你和王母都在宫中安然无事,老师则归凤州故乡,若是私事,我实在想不通除了你们之外,还有谁能让我如此心绪不宁。”

她这句话里没有提及秦望北,东应听了心里微喜,旋即一冷,心知她未必是真的没有将秦望北放在心里,而是在他面前顾忌不说。

她想了许久想不出此事的由来,心下烦躁不安,见依旧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便想回公主府去。

东应见她有去意,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等等!”

瑞羽诧异回头,他已经起身道:“前些天江东两道向政事堂递了折子,道是湖湘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人烟稀少,建议联往湖湘方向调人口垦荒。肤将海外诸国自愿内迁的番人派了去,这些番人不识我中华礼仪,须有人坐镇才行。”

瑞羽以为他是想让她派兵前往湖湘,不免觉得小题大做,道:“海外那些慕我中华的番人大多柔顺,地方官吏衙役加以管束便可,用不着重兵弹压吧。”

东应摆手,“联不是想派重兵弹压,而是觉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军中必然也多老弱残兵,将这些老弱残兵放出来如何?还有投降之后被收编的俘虏,也应择精锐为用,余者打发出来务农。”

而今北蛮已经被打残了,东胡诸部的青壮被东应设计以各种理由“借调”了许多,内里空虚。这二者皆不足为虑,仅有西寇一面之敌,确实不必常备六十几万兵力。

“陛下所虑甚是,可令政事堂将此事的章程细拟出来,臣照办就是。”

她这番话用的是君臣奏对的格局,恭敬得很。东应听在耳里,一阵发狠的痛快,又一阵烧心的气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兹事体大,政事堂的阁臣少有知兵的,怕会把好事弄坏了,须得你先定个大体方向,免得他们有偏差。”

他说得在理,瑞羽点头答应了,便起身准备去政事堂。渴者进来通报,“陛下,诏南、安南、金齿三番国的使者已经到了朝房,陈阁老领他们求见。”

东应正待和瑞羽一起去政事堂,闻报微恼,只得道:“传。”

谒者高声传报,三国的使节便在陈远志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只听得铃声清脆,使队中竟有女子。虽然三国都有与中华联姻之意,但天朝上国君王身份尊贵,他们不敢贸然提出请求,故此设了一计,选国主家族中的貌美女子充当副使,面君试探。

这样的小伎俩朝廷上下无不心知肚明,只不过天子至今仍未立后,宫中四名世妇还是太后所赐,后宫委实空虚,因而他们对于此事倒也乐见其成,不以为非。

陈远志满面笑容地领着三番使节进来,冷不防与瑞羽正面相对,脸色顿时“微微一变。他反应也快,赶紧拱手道:“微臣见过殿下。”

瑞羽点了点头,目光从三番使节面上扫了一圈。三番使节因不知她的身份,也好奇地往她看来,几名女副使更是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她。

瑞羽对这些正当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也颇存怜意,微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目光一扫,却觉得其中一人明媚娇艳,隐约有些面熟,似曾相识。

南蛮番国,居然会有她觉得熟识的人?

她微微一愕,凝神细看,突然想起因何对那少女觉得面熟——此女长眉俊目,直鼻丰唇,赫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东应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女子脸上一看,面色顿时也微微一变。

瑞羽认出那女子长相与自己相似,顿时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不自禁地瞪了东应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东应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