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使节不知出了何事,陈远志却心知肚明,暗恨自己一时忘形,竟没有打听清楚长公主在此,就带了人来陛见。他心里思量,面上却不显,只是摆手示意几位使节行礼陛见。

东应此时哪有心情应付这些使节,收了国书,赏了使节,令鸿护寺将人领去安置便罢。他接着冷晚陈远志一眼,转身往政事堂走。

瑞羽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所有宫人内侍见到她形之于外的凛冽煞气,都不寒而栗,无人敢近前多话。

东应挥退侍从,疾步追上去,唤道:“姑姑!此事实出乎我的意料,非我所使!”

瑞羽倏地回头,冷然问道:“若非你心之所愿,陈远志岂会无事生非,如此迎奉?”

东应气恨交织,甩手怒道:“姑姑,你以为我会如此折辱你吗?”

瑞羽一怔,心中的怒气稍退,虽然依旧冷面,眼里的凌厉之色却缓和了许多——对一个女人来说,不仅仅被入当成替身是种折辱,有人对自己求而不得,退而寻求自己的替代者,同样是折辱!

若说东应对她有心,令她悲伤痛苦却又暗里怜惜无奈,那么东应求她不得,找个与她相似的人相替,则是她无法容忍的屈辱及愤恨!

东应上前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姑姑,我纵然求而不得,也绝不可能寻个相似者来替代你!那是对你的折辱,也是对我的至诚之心的站污!我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来?”

他自登基以来,就从未再对她表露分毫心事,她还以为时日长久,他已经开始忘却当初的痴念,但此时再接触到他的目光,听到他急切的话语,她在久违的怅惘之外,心里又一痛,敛眉道:“你不必再说了,我相信你。”

东应松了口气,道:“姑姑……”

瑞羽摆手示意他住口,“陛下身为至尊,有史官时刻跟随记录起居,当谨言慎行,以免为人垢病。”

东应黯然,虽然明知答案,但今日经此触动仍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难道我们……”

瑞羽不待他的话说完,立即沉声道:“你这一生,当是人所景仰的英君明主,而我,会一直在你身后,做你的贤臣守将。除此之外,别的再莫多想!”

东应不再出声,目送她的身影远去。他木然的脸上,墨黑深沉的眼眸里风云变幻,波涛汹涌,最后归于平静,漠然转身,吩咐:“传陈阁老清凉殿说话。”

第七十三章帝师殒

那信使急得冬天里竟一脑袋汗,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就嚷了出来,“殿下,经离先生遇害!”

瑞羽将军事政务统统想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心绪不宁的根源,回到公主府后,秦望北见她坐立不安,也好生诧异,“殿下,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瑞羽自嘲地一笑,“我若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至于此。”

秦望北接下她解开的披风,笑道:“既然不明白,且先歇一歇静下心来细想便是。”

瑞羽揉揉额头,叹了口气,“只盼是我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才好,如若不然,此次发生的事必是大凶之事。”

有秦望北在身边替她解忧,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政事堂商议确定的迁都之日。天子和太后的銮驾起行,其后便是长公主的翟车,文武百官的辂车继后,队伍连绵数十里。

自东京沿着驰道回上都,一路畅通无阻,即便车驾缓缓而行,也只要二十天就够了。

京都经历了连番动乱,原本近百万的人口几乎折损了大半,只有四十余万。东内原本富丽堂皇的内外两庭四宫二十七殿几乎尽毁于战火,显得非常萧索。

东内毁损不能用,而李太后离开后闲置不用且得以在战乱中保全的西内便重新启用。太后仍住了千秋殿,天子住在了太极殿,瑞羽住在了承庆殿。

故地重游,回想起这十年间的风霜雨雪,祖孙三人心中都有无限感慨。李太后将瑞羽和东应招来,祖孙三人不带侍从,沿着长长的角道慢慢地从当年熟悉的宫殿群落里穿过。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竟是无人说话

许久,三人绕了一圈,走到了万春殿。万春殿前一左一右有两棵古松,李太后伸手抚住古松斑驳的树皮,呆了呆,眼里突然垂下泪来。

瑞羽和东应知她必有所感,不敢多言,静静地等她。李太后擦了把眼泪,喃道:“这株古松据说是本朝立国之时太祖所植,至今已经三百余年,当年我和端敬皇后在此树下捻土为香拜为姐妹,我二十一岁,她十二岁,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五十一年,我四次离开此地,又复归来,想来此地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天之所,所以我才会浮沉半世仍旧离不得它。”

瑞羽见她说得伤感,赶紧笑慰,“王母说的哪里话,这里应该是您的享福地才对。您在这里有着无上的尊荣和不尽的富贵,这里之天下女子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

李太后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年轻的时候啊,很想出人头地,为了获得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尊荣富贵,也做了不少不应做的事。可真得到了这些东西,却又觉得索然乏味。”

东应笑道:“太婆现在身体康健正是享福的时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要是觉得闷了,我替您搜寻一些稀罕物解闷就是。”

李太后摆手,轻叹,“天下方定,正宜与民休息,怎能为了供奉我一介老朽之身而往天下搜寻奇珍异宝?更何况我今年已经七十有二,日子所剩不多,修身养性一辈子,临到头为贪一时之欢毁了清名,岂不是前半辈子的苦心都白费了?”

她平息了情绪,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身后的东应和瑞羽,目光幽晦难明。瑞羽和东应很少被她这样入骨三分地打量,意外至极,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互看一眼,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些微提示,但目光相对,两人都茫然不知究竟,只能交换了个眼神作罢。

李太后将他们的眼色都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道:“我活到今日已是高寿,你们又已经成才,我这一生堪称无憾。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

瑞羽心中的不祥之兆越发明显,只是面上不敢表露,笑道:“王母无缘无故地说这些话干什么,有您看着,什么事都妥妥当当的,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若我活着一日,看着你们,当然什么事都好说。可我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还能活多久呢?世间谁人不死?你们也别拿虚话来宽我的心。”

李太后举手止住东应和瑞羽的劝慰,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两下,闭了闭眼,话到嘴边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才道:“五郎,你过来!”

东应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此时开口要说的事必然非同寻常,连忙应诺,问道:“太婆有什么吩咐?”

李太后狠下心来,咬咬牙,道:“我要你答应我,我死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尽心爱护阿汝,绝不伤她分毫!”

她这句话突如其来,东应和瑞羽两人粹不及防,面色齐变。瑞羽干笑道:“王母何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五和我,……”

“这里没你的事,你住口!”李太后低斥一声,将她喝退,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东应,“五郎,你可愿答应我?”

东应回答:“太婆,我爱护姑姑,便如爱护我自己的性命!”

“那你可能做到不伤她分毫?”

东应只觉得口舌发颤,分不清心里是惊惧还是心虚,好一会儿才强咽了口水,颤声道:“太婆,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不明白,怎样才算不伤她分毫?”

“哪怕她不能顺遂你所愿,哪怕她有一日令你不悦,哪怕她被你怨恨,只要她不危及你的权柄江山,你就不能对她使用任何手段,令她伤心难过。”

东应只觉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太婆,我答应你。”

李太后凌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道:“好,你既然答应了,那就立个誓吧!”

世间不遵信诺的人不少,但立誓也敢不加遵守的人却没有几个。苍天茫茫,人类对其一无所知,自然对其畏惧惊疑,不敢太过相欺。纵使东应和瑞羽再胆大妄为,面对冥冥中似乎决定了世间万物运数的皇天后土,也不禁心有畏惧。

东应被逼着立誓,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应该如何反应。李太后却也不催逼他,反而转过身去,看着身边遒劲的老松,似乎在对他们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轻喃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想将自己喜欢的人掌握在手里,完全独占,为此不择手段,以为只有占有了,才是得偿所愿。却不知道人若是真正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便会以其喜为喜,以其忧为忧,不舍得她有丝毫痛苦和为难,一心一意对她好,盼她喜乐平安。”

瑞羽和东应听到她这番话,都惊得魂魄离体,面无血色,活似冬雷炸响,正劈中他们的脑袋,把他们整个人都炸得麻木了,根本不知应该做何反应。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这么辛苦地瞒了这么多年,不敢有丝毫泄露,没想到她早已看在了眼里!

虽然她没有清楚明白地将此事点穿,但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们又怎么听不出来?

几年来二人一直在她面前极力遮掩唯恐被她知晓的秘密,到今日突然得知她早已看在眼里,两人不由得又惊又惧又慌又愧,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却都不知要说什么话。

东应心头百感交集,心里隐约盼望李太后索性将话尽数说明白,免得他这般无着无落地难受。

偏偏李太后只将话说了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对跪着的瑞羽视若无睹,却只对东应温声问道:“你可是答应了?”

东应低下头去,对她起誓,“我此生必定爱护姑姑,不伤她分毫。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李太后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将他扶了起来,轻喃,“五郎,你莫怪太婆心狠,对你诸多约束,对阿汝却宠爱纵容。实在是世间女子与男儿不同,女子重情过于重业,这如画江山、滔天权势,阿汝可以为了你毫无留恋地说放弃就放弃了;但男儿重业过于重情,自古以来皆是江山为重,情义为轻,阿汝能为你做到的事,你却未必能为她做到。我不能强求你用对待江山社樱那样的心去爱护阿汝,但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做到不伤害于她。”

她对瑞羽和东应二人之间的冤孽,实在无计可施,虽然仍旧放心不下,但这两人都已非当年在她膝下相依的小儿女,她真正能管的只是他们愿意让她管的事而已。其余的事,她纵是想管也管不了。今日逼着东应立这个誓究竟能管多少用处,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稍慰苦心罢了。

瑞羽和东应各有所思,默然跟在李太后身边,转回千秋殿。正待传膳一起用晚饭,谒者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地通报,“娘娘,陛下,殿下,外朝军情司传回千里鸿翎急报,正在门外候宣!”

鸿翎急报是军情司传递消息的速度衡量,普通快讯一日四百里传递,加急六百里或八百里,至于这千里急报是由军情司所驯养的飞鹰传递的,十年里用过的次数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每次千里急报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不过如今天下一统,,剩下的都是温吞的治国功夫,这千里急报突然运用,不由得让人吃惊。瑞羽和东应对视一眼,都不知究竟,连忙传那信使进来,问道:“究竟何事如此急切?"

那信使急得冬天里竟一脑袋汗,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就嚷了出来,“殿下,经离先生遇害!”

瑞羽耳朵里嗡的一声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身边却突然听到东应急促的声音,“太婆,你怎么了?”

瑞羽茫然地转头一看,只见李太后满面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好一会才缓过气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耳朵老朽,没听清楚!”

那信使跪在地上,泣声回答:“经离先生在兰州遇害!”

瑞羽强作镇定,摇头道:“这不可能,老师好好的回凤州故乡祭祖,怎么会跑到兰州去?何况老师身怀武艺,又有精锐武卫随行,谁敢冒犯他?定是消息有误。你即刻转回军情司,让西陇道将详情探来!”

昭靖二年冬十月,天大雪,太师郑怀往兰州灵官镇访友,遇西寇东来叩关,掠当地财帛子女。为护故友家眷,郑怀身份败露,西寇驱兵十万,将灵官镇团团围住,意欲生擒,郑怀战死。

瑞羽此时才知道,原来她这段时间的警兆,竟是应在于她而言亦师亦父亦友的郑怀身上!

消息传出,军方震动。郑怀这些年主持军情司,掌管公主幕府,虽然在士林中为人垢病,毁誉参半,但在军中威信极高。且他为瑞羽启蒙,扶持她长大成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弥补了她缺少男性亲长的缺憾。他埙身遭难,连遗体也不能复得,瑞羽以弟子身份执礼服孝,望西遥拜,准备复仇伐罪。

公主府备战的条陈转到政事堂,八位宰相中倒有三位脸色有异,韦宣劝谏道:“殿下,今天下方定,正宜与民休息,怎能以私仇之故妄动干戈?”

瑞羽冷笑一声,反问道:“韦相公以为予仅是因为私仇而兴兵吗?西寇乃是我朝世仇,他们无故进入兰州,难道就只是为了我师一人吗?”

西寇突然东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郑怀一人,而是有意东下劫掠,巧遇郑怀,识破了他的身份,想将他俘获驱用。

韦宣也知瑞羽所言有理,但此时天下初定,国府空虚,粮草不丰,真的不足以支撑一场大战,如果强行自民间敛财作战,难免大伤国本。他左思右想略微迟疑地道:“西寇劫掠是为了钱财,莫如许之金帛,仿前朝故例以公主下嫁结两姓之好,暂缓战事,待到国力鼎盛之时再谋出关?”

自汉以来,以公主和亲避战已是惯例,韦宣此议也不失为谋国之言,只是选的时机不对——唐氏宗室在京都的近支已被诸世家篡位之时屠戮一空,至于在外幸存的远支却是难以辨识真伪,整个朝廷中名义上未嫁的公主就只有瑞羽一个。他这时候提议以公主下嫁,难道是要瑞羽去和亲吗?

东应面皮紧绷,厉声道:“韦卿莫再说了!汉家青史上最拙之计便是和亲,朕在一日,朕的姑姊女侄永不和亲!”

韦宣还要再劝,东应又冷笑一声,道:“何况这几年天气有异,一年比一年冷。前年暴风雪以致神州腹地三边告急,去年同样雪大天寒,边祸不大想必是西寇前年劫掠的财帛所余足以支持。倘若今年之后,天气仍旧如此寒冷,纵然我们想和亲偷安,西寇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韦宣默然,想了想,道:“陛下所言有理,然而西寇与我朝对峙百年,实力雄厚,非北蛮可比。我朝自明皇帝之后,对敌作战就只能据城而守。若想越境为太师复仇,则兵甲粮草实在难以支持,且胜负难测。”

东应沉吟片刻才道:“我朝后期对西寇作战只能守不能攻的原因有三,一是国家承平,将士怠于安逸,没有斗志,二是地方藩镇各自为政,不肯与朝廷同,合协力,内耗严重;最后一个原因才是国力衰退,支持不起远征作战。”

韦宣叹了口气,道:“陛下,无论如何,臣不赞成今年就远征出战。臣以为,至少也要在各地的百姓安下心来耕种务农之后才开始作战,以免人心惶惶,被别有居心者利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这大好河山得之不易,其中有多少艰辛,想必不需臣多做提醒您也不会忘记。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犯下大错,使千秋功业又入险途。”

他说的话虽然拂逆了瑞羽和东应,却是老成之言。瑞羽和东应俱是无言,良久,瑞羽方道:“西疆大营初设,老师又遭此大难,军务必有不畅之处。如今西寇东侵,我欲亲自前往凤翔督战。”

西寇实力比已经臣服了近二百年的北蛮强横,危险极大。天下未平之时,她以长公主身份率军征战是无可奈何,如今天下已经平定,仅是防守御寇,东应便不愿她再轻身而出,推搪道:“太婆早有令谕不许姑姑轻易领兵离都,今年要一起过冬至。姑姑若是定要前往西疆大营,不妨先去问问太婆。”

李太后一直因为瑞羽与她聚少离多而心中不悦,每次听到她要出征都不高兴,只是迫于形势不能阻拦。此次瑞羽准备亲赴西疆,本来以为李太后必会阻拦,不料她握着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了个圈,却道:“经离先生名分上虽然只是你的老师,但情分不弱于至亲。他有此劫,你自应当尽力为他复仇,去吧,只是要留心安全。”

瑞羽一怔,抬头看到李太后的脸因为旧病而苍白浮着蜡色,原本只是掺杂着银丝的鬓角此时已经一片枯涩的白色,仿佛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就已经又老了十几年,连眼里的生机都枯萎了许多。刹那间,她心头突有所悟,轻声应诺。

这一场战争连绵三年,惨烈异常。大将军薛安之、抚军将军柳望、征东将军黑齿珍及大小五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战死,三十万翔鸾武卫和七万东胡骑兵得以返乡的只有五万余人,连瑞羽也负了一次重伤,险死还生。

但这一战,西寇王庭的左右二相及其所率精锐二十四万人也尽数被歼,当地各部族心惊胆战,恐惧不敢附逆。

瑞羽一身负尽凶名,此战之后又亲自率领六万精骑深入西寇王庭所在,就粮于敌,马踏连营,破其护庭八部。西寇王虽未擒获,却狼狈西逃,远逸千里。此后西寇王庭再无力量维系原本的威严,迅速衰败。各部落纷争不断伐不休,此后的二十年间闻翔弯武卫之名而色变,不敢东顾。

翔鸾武卫尽复唐氏繁盛之时的西涅故地,重立安西都护府。

第七十四章噩讯来

瑞羽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是用朱砂写着的短短一句话,“太婆病危,速归!”

阳春三月,军情司一纸千里鸿翎急报传到西关,递入公主府。但这一天,瑞羽不在公主府内,已经在公主府内确立了身份的秦望北收到急报,看看信封上的字迹和粘着的点朱翎毛,微微皱眉。

他这些年在公主府中虽然不插手军务,但他离瑞羽太近,还是有许多事堆到他面前来。政事堂阁臣和军情司堂官的笔迹,他都认得,但他最熟识的笔迹,却非当今天子的莫属。

眼前这封信,正是天子的亲笔手迹。

九五至尊,身边随时都有舍人文书侍应,不是重大之事根本不劳他自己动手写字。这封信,究竞有何等要事?

“青桔,备马!”

他想了一圈不得要领,便召唤侍人备马,直奔关城西门。巍然屹立的高大城头上,瑞羽一身素白糯裙静伫凝立,望着关外苍茫的大地,腰身依旧挺立如竹,只是背影中有一股深沉的寂寥与苍凉。

在这西北的辽阔大地上,她的亦师亦父亦友的老师死了,扶持她二十几年的老臣薛安之死了,追随她十几年的柳望也死了,还有数十万忠心耿耿追随于她的翔鸾武卫将士也葬身于此。

再深的哀悼,再多的荣耀,他们也看不到了。

他年史册记载,这些人定只是史官笔下一句话就带过去的字迹,但在她的心中,却是活生生的人,是她的师长,是她的故友,是她的手足,也是她的臣她将他们带出西关,却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在她已经过去的生命里,戎马生涯占据了其中的一半,他们也占据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失去他们,她也不再统兵征战,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荒芜了许多。

秦望北在城关口下马,拾阶而上,唤了一声:“殿下!”

瑞羽回过头来,脸上的茫然之色未褪,看到了他却又似乎没有将他看进眼里,问道:“什么事?”

秦望北与她空茫的目光相触,突然觉得眼前人虽然与他朝夕相处,熟悉至极,但在她心灵最深处的地方,他却始终无法贴近,也无法理解,更不能与她同心共鸣,这让他从心底感觉到惊慌,一时竟不敢近前。

瑞羽看到他眼里的惊慌之色,怔了怔,问道:“中原,连你也怕了我吗?”

秦望北倏然醒悟,快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道:“你这样子,竟似乎要离我远去,我怎能不怕?”

他知道瑞羽日常百事缠身,应对繁杂事务很是疲累,故此在她面前说话做事都尽量简省明白,也好让她过得轻松一些,此时直抒心怀,果然让她怔了怔,随即愁绪消散,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话。”

秦望北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三军将士虽然是随你一起出征的,但不是为你而出征。他们西出阳关,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博取功名。会遇到什么样的结局,他们每个人都心中有数。你在领他们作战之时尽己所能,抚恤他们的遗属竭尽全力,因而并不亏心,祭拜哀悼也罢了,这样时刻为难自己却是不必。”

“中原,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翔鸾武卫建军之初,最重的事就是袍泽之谊,这些士卒与我身份虽有不同,但我对他们托以手足情分,如何能够做到不伤不愉?”

瑞羽长叹一声,心念微动,突然转头望着他,幽然道:“中原,此战之后,我不只在西域凶名远播,就连在军中也多有别样议论,你当真不怕我吗?”

秦望北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错愕之余又觉得欢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心,填怪道:“傻话,你是我的妻子,就算真是凶神恶煞也还是我的妻子。何况你不但不是凶神恶煞,还非常美丽温柔。”

瑞羽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抿嘴道:“你说我美丽也罢,温柔就不必了。”

“不同的女子有不同的温柔。只要你我相知以守,何必去管别人的看法呢?”

秦望北笑了一下,想到如今三边平定,大业已成,瑞羽答应与他归隐海外的期限近在眼前,心情大悦,思绪飞扬,道:“此战之后,天下太平,我随你一起返回京都。若能得太后娘娘认可,我就陪你一起奉养她老人家的天年。”

瑞羽心知秦望北之于她其实有许多委曲求全之处,心中微酸,轻声问:“中原,这么多年来你真的不怪我吗?如果你觉得不堪忍受,可以放手,我不会妄求。”

“殿下,我真的不怪你。”秦望北潇洒一笑,悠然道:“最初的两年里我也曾经恼怒过,只是恼着恼着便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恼了。”

羽忍俊不禁,过得片刻秦望北才想起身上带着的急信,连忙取出来递给她,“这是用军情司的千里鸿翎急报送过来的,不知有什么事。”

瑞羽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是用朱砂写着的短短一句话,“太婆病危,速归!”

李太后自郑怀死后便缠绵病榻,只不过她的病虽然时好时坏,有太医署的国手们细心照料,却也一直没有大碍。像今日这样由千里鸿翎急报病危的事,是首次出现。

瑞羽见信心一沉,只觉得那六个朱砂写就的字仿佛凶兽正噬面而来,惊得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掠下城头,骑上秦望北的坐骑,就想驾马回京。

那封信的内容简短,字体又大,秦望北也一眼看到了究竟,见她情急要走,大惊失色,连忙叫道:“殿下且慢你行囊未备,侍从未定,怎能就走?我陪你!一起去!”

“我此去京都定然快马疾行,日夜不停。你不是军人,走不了这种急行军的路程。且如今公主府的东归事宜还有许多没有安排妥当的,也要有人主持,你先留在这里吧。”

瑞羽心急如焚,连声喝令青红给她准备行囊,又点了几名随从,挥鞭纵马直奔京都,毫不爱惜马力,沿途在各骚站换马而行。日夜不停,不眠不休。从西疆到京都万里之遥,她竟只用了五夜四天,就看到了帝闭高耸的楼阁。

禁宫的戍守卫士已经由最初的翔鸾武卫换成了天子亲卫龙骧卫并不认识她,见她一骑飞驰而来,直奔宫门,只当有人闯宫,连忙喝道:“来人止步,宫阙禁地不得擅闯,否则格杀勿论!”

瑞羽平日出行自有亲卫开道,今日只因她行程太快,一干亲卫都落后于她,无人替她开道,才被人当面拦住去路。她连日奔波又心焦李太后的病情,也懒得再等亲卫来说明身份,信手将腰间所佩的朱绥金印的长公主玺抛过去,喝道:“开门!”

守门的卫士验过印玺,大吃一惊,眼前的女子削肩纤腰,素衣流纹,丽姿殊绝,这一路飞驰而来,虽然青丝披散,但身上不染点尘,哪里有半分凶煞之气,怎么也不能让人相信她就是名震边疆三军景仰的掌军公主。

他们心中惊疑,明明拿着印玺却犹豫不决,不知她是真是假,一面开门一面打量她,踌躇着想让开又不怎么敢。瑞羽见他们磨磨蹭蹭,不禁皱眉问:“让不让开?”

她近年因为修习的武功境界又有进益,惯于和光同尘,等闲不露锋芒。此时一怒轻喝,气势磅礴,威风凛冽,守门的禁卫何曾想过这么一个娇弱女子一怒之威竟至于斯,冷不防吓得呆立当地,全身如坠冰窟,完全不知应该做何反应。

瑞羽所率部下尽是从枪林箭雨中闯出来的勇士,就算惧怕她的威严,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绝不会窝囊至此。这伙宫门卫士尽职守门拦着她不让进也还罢了,这一吓就痴呆的样子她却是半分儿也瞧不上,冷哼一声,一提缰绳,驭马从他们中穿插而过,直奔千秋殿。

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都面有愁容,出入之间不闻一声异响,瑞羽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掠上殿门,正遇到东应自内室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母近况如何?”

两人同时出声,却是谁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不过两人自幼相处相知,只看情态也知对方是在问什么。

东应顿了顿,轻声道:“太医说太婆神气枯竭,心态却极平和,这些天一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我刚才给她喂药时,她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着了。”

瑞羽点点头,踢手踢脚地走进内室。李浑正在内室收拾刚才给太后喂药的用具,见她进来,大喜过望,却又不禁满眼浊泪,对她鞠躬行了个礼,也不多话,就替她把太后床上垂着的冰销薄帐挽了起来。

瑞羽一眼望过去,只见李太后面颊枯瘦深陷,不见丝毫血色,苍白中透着一股青气,头发稀稀落落地脱了许多,只是嘴唇略微上翘,竟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瑞羽在她身边坐下,搓热双手探入被中,轻轻地抚上她枯瘦的身躯,按上她身上的穴道,缓缓运劲替她活泛微弱得几近死寂的血脉。

她这番举动虽然吃力,李太后身上淤滞不通的气血却被引动,恢复了两丝生机,脸上也渐渐浮上了一丝血色。

东应和室内一干侍从静静地看着她施为,谁也没有出声,李太后却似乎有所感应,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呻吟一声,唤道:“阿汝——”

瑞羽惊喜不已,收回双手,连声应了,“王母,我在,你有什么吩咐?”

李太后猛然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瑞羽果真坐在床头,大喜之下。居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阿汝,我才做梦梦到你,你果然就回来了。”

瑞羽心中伤感,面上却笑意盈盈,“就是因为王母想我,所以我就回来了啊!”

“就你嘴甜。”

李太后笑了一声,在她的扶持下靠着迎枕坐了,一转眼看到东应也在旁边,连拍了拍床沿,笑道:“五郎,你贵为天子,政务繁杂,还要来照顾我这老太婆吃饭用药,辛苦得很,就别站着了,过来和阿汝坐一块儿,咱们一家三口还似你们小时候一样坐着亲亲热热地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