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胸腔受过重伤却未能好好调养,本就有隐疾在身,这段时间殿下又劳累过度,郁结于心,伤神过剧,两相激变,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因此旧疾新病一齐发作,才会发热。”

大夫瞄了瞄她的脸色,正色道:“殿下习武经年,身体强健,日常百病难侵,这本是好事。但若凭着底子雄厚就行事肆无忌惮,强撑着身体劳累不休,那就变成坏事了。”

瑞羽只觉得两额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阵阵烦闷,连忙摆手道:“大夫,你只说这病该怎么治?”

“殿下此病根在内腑,需用针灸配以汤剂,慢慢引导发散,卧床休养为宜。”

瑞羽摇头,“王母丧葬,我为孙女应该侍奉灵前,哪能卧床休养?大夫别择治疗之法吧!”

“殿下眼下看着病不重,但其实内里早已虚了,如果这次还不好生调养,日后是要大亏身体的。”

那大夫见瑞羽还要反对,连忙道:“殿下自己也是学武之人,熟悉气机运行,难道就没发觉这一病使得体内气血不畅,经脉堵塞?”

瑞羽略动一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竟连一向活泛的气血此时也凝滞不动,如同被冻得结了霜块的冰水。但眼下这样的时候,她如何能卧床休养?“大夫的诊断予知道了,待王母丧葬之后再做理会。”

东应在一旁听着,本想强压着瑞羽现在治病,转念间却又息了此念,由她任性而为,只令乔狸奉上膳食。

瑞羽脑袋发晕,全无食欲,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东应皱眉道:“姑姑,你再多吃点儿。”

“看着就烦,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多吃点儿,你现在已经生病了,如果还不吃东西,病情定然加重,到时哪还有力气管太婆的事?”

东应见她一脸烦闷厌恶之色,额头虚汗直流,却是生平未见的虚弱,仿佛连坐也坐不稳,心生怜惜,连忙扶住她,亲自执羹喂到她嘴边,殷切劝告,“姑姑,你嫌看着烦就闭着眼别看,我喂你。”

瑞羽就着他的手勉强再吃了几口,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摆手道:“不行,再勉强我会吐,那也是白吃的。”

东应看她毕竟也吃了半碗,也不再勉强,自己草草用过膳,漱了口,才提起他早该说的一件事,“姑姑,关于太婆殉葬所用的器物,你有什么想法?”

瑞羽道:“按礼仪所定的规制办吧。”

“可是太婆遗命薄葬,以纸制的器具替代礼仪所定的殉葬之物。”

瑞羽大吃一惊,东应看看她的脸色,叹道:“太婆跟着我们一生简朴,遗命也是为我们着想。然而她贵为国母,终不可能当真全不顾礼仪规制,简慢草率。”

“我自幼得王母抚育,从未见过亲生父母和祖父母于梦中有只言片语抚慰,从来不信鬼神。然而老师和王母先后离去,我却宁愿这世间人死之后当真有灵有感,可以让我事死如事生。”

东应点头,道:“姑姑既有此愿,那我们便事死如事生,仍旧将太婆日常所有器具珍玩、爱物钱财都安入陵寝,为她殉葬吧。”

瑞羽沉默良久,想到李太后生前的种种,又怔怔地流下泪来,道:“若是王母泉下无感,殉葬之举不过是使你我心中安慰,从此以为对王母并不亏欠;若是王母有知,违背她的意愿为她殉葬,却是徒然令她烦恼。不必了,还是按王母遗命办吧!”

生死之间才是人的情感最脆弱之处,东应也没想到她还能如此自持,怔了怔应承道:“好,我去盼咐刘吉。”

“等等!”瑞羽本就已经发热发昏的头更是沉重疼痛,揉了揉额头才道“别的也还罢了,王母所用的妆台殉了吧。”

东应霍然转头,“你说什么?”

瑞羽道:“那妆台以珊瑚雕就,是昔日王母初立为后时宪宗皇帝派人搜寻而,对王母而言是一生夫妻情义的见证,不能离弃。”

东应凝视着她,深吸口气,问道:“妆台也是太婆留给你的,里面或许有什么东西……你不要?”

瑞羽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他脸上怪异的神情,心中一紧:难道王母临终时对我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故此有意逼问?

她心头震动,面色却镇定如恒,回答他:“不要。”

东应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冰水,泼得他透心凉,他咬紧牙关,慢慢地问:”你当真不要?”

“不要。”

东应全身一震,双手慢慢地握成拳,双眼泛上了红丝,声音却清冷平静,“你明知太婆给你留下遗诏的用意,你竟然不要?”

他果然知道了!瑞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儿,她才道:“无论我真实的出身如何,王母留给我的遗诏,我都不能要!”或许他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这二十几年来早已将他们的伦常关系刻进了骨子里,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跨越那悖逆的鸿沟?更何况,用这遗诏必会使地下的李太后受人垢病,也使她自己尴尬无以自处。

“你如此选择,可别后悔!”

东应怒极而笑,笑声凄厉惨绝,又带着一股难言的狠毒决气,听得她心惊肉跳,待要再说什么,他已经决然转身,拂袖而去。

第七十七章,裂痕开

(他微笑着,轻轻地抚过她的柔,柔声说:“姑姑,你安心养病,五天之后我们大婚,一切都办好了。)

昭靖五年五月,太皇太后李氏驾崩,葬敬陵,天子与群臣议定其溢号为“孝灵”。

瑞羽自扶枢将李太后送到敬陵安葬就病倒了,并未参与溢号的议定――或者说,东应有意令她不能参与溢号的议定。

待到她知晓李太后的谧号时,奉先殿的神位上李太后的溢号已经确定。她看着上面刺目的“孝灵”二字,气得满面通红,恶狠狠地回头看着东应,厉声道:“王母将你养育成人,助你成就大业,践柞为君,这就是你对她的回报?”

溢法曰:慈惠爱亲曰孝,任本性、不见贤思齐、不勤成名曰灵。

这个谧号,对李太后这样一身经历数朝,辅佐新君复国登基,有大功于唐氏的皇太后来说,刻薄至极,贬损至极!

东应任她斥骂,脸上的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瑞羽回想起李太后对他们的关爱维护,怒声洁问:“王母随我们辗转漂泊,有大功于国,这个‘灵’字如何能令人心服?她生前并未求什么溢美之名,只提过溢号应与端敬皇后相仿,而她的所作所为,哪一点配不上与端敬二字相当的评定?”

东应挥退因为她发怒而嗓若寒蝉的侍从,静静地在李太后的神位之前上香,始终保持着平静,抿唇不语。

瑞羽心中愤恨,冷冷地说:“议定溢号的朝臣都是什么人?即便这个谧号是你定的,难道他们就没有丝毫忠直之心,不加劝谏?”东应起身,淡淡地说:“评定这个谧号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你就是去找他们,也不可能更改。”

“这根本不配王母的为人和功绩,他们凭什么……”

凭李太后的为人和功绩,除非她有什么重大过错对国家的功绩。而她一生谨慎从事,极少过问朝政,又能有什么地方犯这样的大错?

瑞羽蓦地醒悟,转身惊问:“王母的遗诏!你……早就令人偷换了公示群臣,殉葬的妆台里的是假的?是不是?”

东应似笑非笑,却没有丝毫心虚愧疚之意,“太婆留下的遗诏有令,自然是要遵行不误的。”

瑞羽又惊又怒,喝道:“你疯了,你将它拿出来干什么?”

东应呵呵一声轻笑,眼里却殊无笑意,闪动着慑人的寒芒,淡淡地说:“你说我要干什么?”

昭靖五年六月,天子传太后遗诏,第一份诏书言道:昔日武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武皇帝重病弥留之际,皇后亦难产血崩,生下死胎;恰在此时,进宫探视李太后的故端敬皇后之妹郑章氏,也在忙乱中受到惊吓早产,产下一女;李太后为了宽慰弥留之际的武皇帝夫妇,便将郑章氏所产之女送给武皇帝过目。这本是一时权宜之计,谁料武皇帝见了这女婴竟精神大振,当即给她起了小名,命人以嫡长公主相待,起居注和宗卿亦承认了这个女婴的身份。李太后一错之下,思及武皇帝没有血脉存世,索性将错就错,竟将这女婴视为孙女,带在身边教养。

郑章氏不知其中因由,以为自己所产是个死胎,不久郁郁身亡。而她的夫家凤州郑氏虽然门阀高贵,却人口单薄,唯有叔父郑怀一人存世,竟是无人追查此事真相。

而第二份遗诏,李太后则下令:瑞羽虽非唐氏血脉,却是端敬皇后外甥女、护国公郑怀侄孙女、故高阳侯郑敏之的遗腹女,身份贵重,又有大功于国,除其长公主身份,许以天子为后,百日热孝之内大婚。

天子登基五年,只有太后所赐的四名婢妾,育有一女,却始终不曾立后。后位虚席待主,不知有多少人暗里揣测,向往试探。那些为中宫无主、皇统无继而担心的朝臣在看到太后的遗诏之后,也尽皆哑然―难怪天子无后,太后居然不加催逼,原来竟是为此!

长公主一夜之间身份翻覆,从公主而变成准皇后,天下哗然,物议汹汹。

与民间沸反盈天的议论相反,朝堂中自六部堂官以上,对于天子的婚事却是一片坦然。

陈远志等能洞悉天子所愿的朝臣自不必说,就是一些品格正直的老臣,对事也无异议。

不是他们不怀疑太后遗诏的真假,而是因为瑞羽于国家的功劳太大,手中所掌握的权利太重,实实在在地威胁到了朝政的安稳。而今天下安稳,四宾臣服,本来就应该开始削减她手中所握的权力,而削减她的权力,又有什么方法比将她的身份变换,以皇后这个尊荣显赫显赫却需要依附于天子的位置将她困于中官更好呢?

瑞羽更姓为郑,但郑氏已经后继无人,天子便虚设郑氏家长之位,以宰相韦宣主持新设的高阳侯府。遣宗正卿唐拓、尚书令沐绥为婚使前往高阳侯府纳采,刘吉、陈远志等人准备大婚礼仪。

新设的高阳侯府和太极宫甸日人来人往,筹办婚礼的侍从使者络绎不绝,但这场婚事中的女主角却在承庆宫卧病,对这场婚礼毫无察觉。

李太后的丧葬礼她是抱着病体勉力而为的,事后又因为太后的溢号而与东应翻脸,急怒之下她的病情加重,一回到承庆殿就病倒了。

平日里身体好的人,往往不生病则已,生起病来如山倒。瑞羽自习武以来,除去受伤从未生过病,这一病竟病得神虚气弱,每日躺在床上昏睡。偶尔醒来,见身边侍从如云,太医署的大夫轮流值守在她病床之前,一副慎戒慎惧的样子,也自惊心。她询问轮值的大夫自己究竟息了什么病,那大夫只说她旧伤未愈,心病又生,积郁成疾,再多的却是支吾不语。

瑞羽试图搬运气血疗伤治病,但经脉堵塞,根本调动不了原本如汞般流动的劲气,全身乏力,竟是连手脚也活动不开。

她自十五岁以来便提枪跃马,纵横天下,何曾有过这样虚弱无助的时候?心中气结,加之对东应的一股愤怒无处发泄,日常脾气便见暴躁。服侍她的宫人内侍不敢面对她的威严,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惹她烦恼,她便令人去军情司询向应该已经从西疆大营还都的秦望北和青红等人的消息。

乔狸此时已被东应派来主理承庆殿的事务,听得瑞羽下令去接青红等人,连忙赔笑道:“殿下,青红常侍他们还在西疆大营没开拔呢,这两个月的雨水极多,从西疆还都的路途遥远泥泞,估计青红常侍他们最少也要下个月才能抵达。你要是嫌服侍的人粗手笨脚,奴才这就派人去挑选伶俐的来。”

“再怎么伶俐,不是惯用的人手也不好使,罢了。”瑞羽头痛地摆摆手,“予在这宫中住得气闷,想去骊山行宫住一段时间,你安排一下车驾,明日就走。”乔狸吃了一惊,连忙劝阻,“殿下重病未愈,怎能舟车劳顿?且骊山行宫久不修葺,残败得很,也不宜休养。殿下还是暂在宫中住着,待到冬日天寒,凤驾再往骊山消寒怎样?”

瑞羽皱眉道:“予正欲往骊山行宫养病,冬日病都好了,还养什么?速去准备车驾就是。”

乔狸毕恭毕敬,对她这道命令却是只当耳旁风,无论她怎样催促,就是不肯答应。瑞羽料他必是得了东应之令,确实不敢做主备驾奉她东行,念头一转,便道:“不去骊山也罢。然而王母已经不在,我再长住宫中,毕竟不妥。你且替予往宗正府传令,让宗正卿在曲池附近买两个雅致的宅子改为公主府,过两日予便出宫。”

乔狸对她这个要求更不敢答应。瑞羽大怒,喝道:“你敢不奉予钧令,胆子不小!”

乔狸慌忙伏首谢罪,连称不敢。瑞羽也懒得理他,转头令通事舍人上前写了钧令,准备派人直接往宗正府传令。钧令写好,通事舍人上前请她用印,她才想起公主印玺于还都之日放在了宫门卫士那里。

论理这么重要的东西,宫门禁卫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留下,事后就应该还到承庆殿。然而此时瑞羽要用印,却是无人回答,她问了两声,面色顿时也变了。

她对东应毫无防备,李太后从重病到驾崩的这段时间里她忧心忡忡又病情缠绵,也无暇理会这些琐事,直到今天才想起要用印。

印玺是她的身份象征,谁敢贸然拿着不交回她手上,谁能拿着它而无人敢去询问根由?她不曾想到此事也还罢了,已经想到了,却怎么会看不出这其中传递出来的信息?

只是她仍旧不敢相信,或者说她根本不愿意相信他会这么做!

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问道:“他……扣了我的印玺?”

乔狸跪在她床前,低头不敢言语。她抬头再看周围的宫人内侍,见他们亦个个战栗不敢言,分明恐惧至极,心头更觉茫然,涩声问道:“他下令你们,将我禁于殿中?”

凉意一点点地侵上心来,冻得她牙关碰在二起,咯咯地发出几声脆响。一瞬间,她眼前金星闪烁,一口气憋在胸口,竟是吐不出来!握着床沿的五指关节之处发白,指盖因为掐得太紧而呈青紫色,几枚形状美好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床沿的梅枝镂刻里,啪嗒几声齐根断裂,殷红的鲜血自她的指尖滴下,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流珠帘动,华章冕服、眉目英挺的少年―不,已经不是少年了,这一身王者风范,庄严肃穆,哪里还有半分儿少年时期的温润俊秀?

珠帘的宝光被他掠过的身影带动,零落斑斓,变幻莫测。他的目光在她指尖一掠,瞳孔微缩,旋即放开,眼底浮过一抹利如刀锋的狠戾,转眼已是口角柔声说:“姑姑,你还在养病,有什么地方想去的,病好以后我陪你去就是,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的呼吸屏窒,胸口胀得酸痛却无所觉,疑惑地问道:“却不知我几时才能病好?”

“若是哪一日姑姑肯留在我身边,病自然就好了。”

“你要强留?”

“若我不用强,姑姑也肯留下,自然不必强留。”

她唇齿颤动,猛然起身,头脑却又是一阵晕眩,腰身麻软无力,砰然倒回床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

他毫无紧张之色地坐到她身边,温柔抚慰,“姑姑,你病得不轻,我便令人下了几剂重药,这段时间你是没有力气起身的。你就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吧,别再乱动伤了身体。”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是她名分上的侄儿,也是她的兄弟,是她尽力维护的至亲,也是她二十几年来倾注所有关爱、最为信任的人!

他怎么可能,转过头来对付她?

这简直就像她自己的手竟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不仅是痛,并且荒谬。因为没有防备,所以伤得痛彻肺腑,直刻心魂!

良久良久,她才自喉头发出一声沉闷枯涩的声音,呵呵一笑,笑声初时暗哑,渐渐高亢凄厉,无限苍凉,“中原曾经劝告过我,九五至尊,身无六情,拭父杀母诛灭兄弟姐妹都属寻常,何况我是个位高权重足以威胁帝位安稳的姑姑。我只说他并未生在天家,故此不识天家伦常情理,妄自揣测而已,即使别人会断情绝义,你也不会!”

她只以为,他会是例外!故此虽然屡次经人提醒,仍旧没有真的对他防范戒备,仍旧对他信任有加!

谁知竟有今日!太后尸骨未寒,竟就有今日反目。

他对她的指责毫不动容,深深地凝视着她,唇角喻着淡淡的笑意,声音清玲如寒日之雨,慢慢地说:“姑姑,我今日会如此强留,正是因为我不愿位至九五却六亲情绝!”

她一直都想功成身退,弃他而与秦望北泛舟四海,他怎能容忍?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站立在这世间权力的巅峰,他愿与她共享,他也必须与她共享,绝不允许她背约远离!

至于秦望北那样的海外蛮夷,算个什么东西?这天下除了他以外,谁也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谁也不可以成为她的夫婿,谁都不许碰她一个手指头!

她必须是他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微笑着,轻轻地抚过她的柔夷,柔声说:“姑姑,你安心养病,五天之后我们大婚,就一切都好了!”

第七十八章天子婚

六月十二日,宜嫁娶。

天子婚事的纳采、问名、纳征大礼过后,告期于高阳侯府。

是日,天子临轩酿戒,命太尉为使,司徒为副使,持节诣新后于行宫,东向奉玺缓册于陛下。使者出,与公卿备迎礼,有司先于太极殿两楹间供帐,为同牢之具。

皇后服华章绣衣,戴绥佩,加憬,由女长御扶持引出,升画轮四望凤舆,女侍中负玺陪乘。卤簿如天子大驾,直入万春殿。

殿门外步障铺锦,彩旗飞凤,天子衰冕华服,亲迎门前,扶后上车。与后携手踏过殿前用以攘恶的草垫与谷豆,升万春殿,夫妻拜天地亲师之后,同席而坐,共牢而食。

朝服衰冕、盛装恭候的公卿隔着重重阻碍,不能看见天子与新后之间的举动,侍候的女长御却知道身体无力、不能动弹的新后面无表情,抿紧双唇,那合餐酒不是她要喝的,而是天子捏住她的鼻子,趁她憋气张嘴的时候喂进去的。瑞羽其实很有酒量,但这一口酒灌下去却被呛得连连咳嗽,重重礼服包裹的身体因此而汗流侠背,脸上脂粉被汗一冲,花得厉害。

东应知她是故意如此,却不以为意,反而一笑,轻轻揽住她,笑道:“天气有点热,你且忍耐一下。”

瑞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知这场婚礼的异常之处,那些宰辅公卿个个有数,只是故意促成。瑞羽心中气苦,瞪着东应,恨不能将这场婚礼砸稀烂。然而不管她如何不情不愿,婚礼仍旧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

月上中天,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洞房里红烛高烧,新后已经沐浴更衣完毕,褪下厚重的九重伟衣礼服,外罩水红色蛟峭纱,内着象牙白齐绸鲁绣的“瓜瓞绵绵”深衣,靠着迎枕坐在云榻上。

灯影轻摇,暗香浮动,青纱帐下她的身姿绰约,丰秀俊美,令人望之神醉。

东应挥退一应侍从,但遥望帐下端坐的人影,他竟有些不敢靠近。那一股巨大的喜悦和疑虑交织成的别样滋味冲击他的心头,令他高兴之余又怀忧惧,患得患失,两手都樱了一手的汗,才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张嘴想说什么,竟是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

违背她的意愿,致李太后死后声名受损;拆毁她的姻缘,强行嫁娶;剥夺她的权柄,将她禁于深宫;禁制她的身体,使她任己摆布,这些事他一步一步地做来,并且没有丝毫后悔。

他一直在想,要得到她,令她的天地中只有他一个,让她全心全意地爱他,不与他须臾分离,但今日他真的将她拘入了宫中,在天下人面前娶了她,他却在害怕!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对她憧憬仰慕、将她视为天人的少年时代,对她有不尽的倾心爱慕,暗里总想着要让她知道自己这一片心意,但真到了她面前,却又遗巡不前,生怕触怒于她,令她不快或者厌恶!

瑞羽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只是她这一身威严气势能令别人害怕臣服,但对东应这个从小与她一起生活、与她相伴成长的人来说,却不足为惧。更何况这几年他已经惯于从她那里得到冷眼与怒火,他早已习以为常。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她灼人的怒火下,他的恐慌反而消失了不少,慢慢静下心来,从容不迫地坐到她身边,微笑着柔声说:“阿汝,这一整天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委屈你了。别生气,我这就帮你解开。”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解开她脖子上的一串珊瑚珠链,露出光洁优美的脖颈,将几大穴位上插着的几枚金针起了出来。那是他诏令太医署的针灸国手所下的禁制,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将人的头脑对身体的控制截断,使人不能出声,手脚也不听使唤,事后将金针起出却又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瑞羽受制太久,在金针被拔出后好一会儿才指尖微动,随之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手臂,一掌挥了出去。

“你这禽兽!”

东应不闪不避,任她一掌打在脸上,伸手接住她力尽之后栽倒的身体,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怎样,你现在,终究是我的妻子了!”

“我怎么可能做你的妻子?我怎么会是你的妻子?我已经嫁给了秦望北,你强夺强娶,全不念纲理伦常,这是世所唾弃的罪孽!”她颤抖地看着他,面容惨谈,绝望地问,“东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涩然一笑,轻声低语,“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为你痴惑入魔,即使这是罪孽,我仍要得到!”他深深地叹息,“阿汝,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她恨得咬牙,切齿回答:“我不是你的,这至尊权柄,万里山河,天下美色,你尽可以独占独享,只有我不会是你的!”

他何尝不知自己只能制住她一时,却不可能制住她一世,若有哪天她挣脱了金锁,这天下立即就有颠覆之祸,他未必就能安居至尊之位,但他不以为意,微笑着回应:“阿汝,我们这一生,或是共生共存,或是同死同灭,我要留,你要走,终是难免一番争斗。那我们就斗一斗吧!”

青纱帐四角垂悬的夜明珠宝光氮氢,帐内一片朦胧的光晕,他一手将她的奴手扣住,另一手将她挽发的瞥钗一件件地取下,峻峨高髻倏然散开,如云青丝流瀑泻落,带着沁人肺腑的芬芳散了他一身。

他开怀至极,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喃喃而语:“阿汝阿汝,你不知道,像今夜这样的情景,我曾在梦里想过多少次!”

瑞羽身上被重重禁制,那积累了数日愤恨的一掌扫出去,就已经调动了她全身仅余的力气,此时被他揽在怀里态意轻薄,虽知今日必然无幸,却仍不肯放弃,用力想挣开他的控制,“我是有夫之妇,你不能这样!”

“你无媒无聘私自嫁娶,不得世人承认,如何算是婚姻?我才是你明媒礼嫁的夫婿!”

东应虽然没有尽力习武,但也不是文弱书生,加之早有谋算,令人趁她生病时期下药制住了她的真气和身体,故而任她如何挣扎,仍旧将她牢牢地压制在怀里,微笑着说:“阿汝,你令我一生只能对你一人动情,你就应当还我一份相应的真心!你若不还,怪不得我亲自来取!”

瑞羽冷笑反洁,“用强取得的只能是仇恨,哪有真心?你这样的做法,难道不自觉好笑?”

他的手指划过蛟绢纱衣,勾住她腰间绦带上的活结,轻轻拉开,手指滑进她的深衣襟内。她用力想将他的手挡开,身上却力气不继,只听到他慢慢地说:“阿汝,你或许可以骗过自己,可你却骗不了我!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是你始终囿于成见,不敢越雷池而已!“

她心头一震,羞愤怒视他,冷笑斥责,“你这是痴心妄想!”

他听到她的驳斥,眼中的神色却不见丝毫动摇,“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人跨出这一步,你既然没有这样的胆量,那就由我来吧!”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肩膀,激得她肌肤上浮出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她可以做到泰山崩而面色不变,但这种时候,却是再多的镇定也压不下她心里的惶恐,脸嗓子眼都在痉挛颤抖,零落不成声地说:“你住手!住手!”

他的唇舌吻过她的五官,流连而下,在她脖颈上摩掌舔吮,轻笑反诘,“阿汝,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怎能虚度?”

他面色潮红,眉梢眼底尽见春情春色,那一笑之中,眸中暗光流转,丹唇,墨眉粉颊,竟是魅惑丛生,令人心悸。

他压住她的肢体,剥开她身上的衣裳,光滑的绸衣萎落,露出她光裸的身躯。

因为经年习武,她的身形不似寻常女子的似水柔软,但是秀峰挺拔,腰细腿长,每一条曲线似乎都蕴藏着力量,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一股韧劲,透出一股摄人心魂的别样美感。最奇异的是,她这么多年沙场征战所受的伤并不少,身上却没有丝毫疤痕,反而晶莹剔透,玉洁光润,夜明珠的宝光朦朦胧胧地照在她身上,映出一层令人目眩神驰的粉光。

这是他无数次于梦中见过的美景,却比他梦中所见的更加美好动人,他膜拜似的俯身,密密匝匝地亲吻,温柔细致地抚摸。

她察觉自己不着寸缕,羞愤交加,只恨自己精神强韧,不像世俗女子一受惊吓便昏厥倒地,避开尴尬。她想挣开他的压制护住外露的春光,却力不从心,偏偏她身体的敏感亦是远胜常人,他的手指抚过的地方,他的唇舌勾连之处,都仿佛要被他的热力融化似的,战栗颤抖。

“你……你杀了我吧!”

他轻笑抚慰,“阿汝,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合欢共乐,鱼水相融,是应有之义,你又何必拘泥于本来就不存在的阻隔而苦苦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