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工遵命而行,果然撑船载着她去摘莲蓬。柳妙见她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心中大急,连忙劝道:“皇后陛下,您午膳就没用,晚上还只吃这些零碎东西可怎么行?再者您病体未愈,也该回去用药了。”

瑞羽对她的劝导听若阁闻,好在此时夕阳斜下,暑热渐消,水面上的蚊子成群结队地乱飞,虽然他们身上熏了香,蚊子不敢靠近,但听着那嗡嗡声也十分恼人,只得转船靠岸。

柳妙见她肯上岸,心中大喜,连忙令人备舆来接。瑞羽上了肩舆,吩咐道:“去承庆殿。”

柳妙大惊,连忙道:“皇后陛下,圣上此时定然已经到了万春殿,等您一同用膳。您这时候去承庆殿,万一圣上等得不耐烦可怎么得了?”

瑞羽轻嗤一声,“他不耐烦是他的事,予又没让他等。”

柳妙这些天将帝后二人的相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这位主上除了在特定的环境下受了挟持,也是真的不怕天子生气。皇后再怎么任性,仍旧是天子的皇后,但她这个被委以重任的长御却不能不怕。一念至此她不禁满嘴发苦,哀求道:“皇后陛下,臣负有重命,这一下午陪您在南海消暑,己经有大不是了,求您莫为难我。”

瑞羽缥了她一眼,诧异地问:“回万春殿是为难予,不回万春殿是为难你。你难道曾经施惠给予,可以恃此让予为难自己去成全你?”

柳妙一腔求情的话都被她哑在了喉头,哑口无言。眼看瑞羽喝令舆驾往承庆殿走,果然没有半分为难自己来成全她的犹豫,不禁苦笑,挥手招来一个小黄门去万春殿报信,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往承庆殿走。

承庆殿虽然暂时闲置,但因为瑞羽移出承庆殿是做了皇后,承庆殿中的一应摆设都还按着旧时安置,只是原本她在承庆殿的宫人内侍,都已经被大批地更换了,如今无一熟识。

瑞羽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承庆殿,看了一眼空寂的寝房,一种物是人非的悲伤感油然而生。南窗的凉榻上,摆设不算整齐,竹枕旁还有一本翻了小半倒扣着的《东夷异志录》,那是李太后未崩之前用以消遣的志怪杂谈。想来是她殿中的旧人被调离时,还念着她的习惯,不敢胡乱移动,接任者也受了严令只做清洁,故此还能保持她当日读完之后信手安放的模样。

她心念一动,在凉榻前坐下,拿起书卷,拉开榻侧的一只小斗柜,柜中果然还摆着一只碧绿的凉玉匣,匣中装着满满一匣糕点,还散发着甜香想必是承庆殿里瑞羽的旧属被遣走之前,犹记得装上一盒新鲜的糕点,用这可保不败的凉玉匣放着,备她取用。

瑞羽取了一块糕点含进口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双唇微弯,眼里波光流动,笑容虽然浅淡,却是她自李太后崩后第一次觉得开心。

柳妙见她自斗柜里取出糕点吃,心头一突,忍不住上前赔笑道:“皇后陛下,这承庆殿闲置已久,以前放着的糕点恐怕都已经坏了。您病体未愈,就不要吃这东西了吧。”

她说着冲旁边的侍女使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将糕点拿走。那侍女还没动,瑞羽已经淡淡地说:“柳妙,予说过,不要当着予的面眼珠子乱转。你若是眼睛不听使唤,予可以让人帮你从眼眶里取出来,好好地治治。”

她的话透着血腥气,但她的表情却平静得仿佛在说一根草要除了,一片叶子要落了,根本不值得稍加留神。她并非刻意装作平静,而是她统率天下兵马,见惯了腥风血雨,日常虽然宽厚待下,但若惩罚下属过错,等闲刑罚根本不值得她多用一分心。

柳妙虽然自恃有东应为后盾,觉得任凭新后如何骄纵,也不可能真的对自己出手不利。但在听到瑞羽这平静而冷酷的话语之后,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倚为靠山的圣上,未必就真能保得自己安然无恙,不禁心中骇然,强笑道:“皇后陛下说笑了。”

瑞羽将枕畔的书拿在手里,找到她以前看过的地方,这才膘了她一眼,“你若是连这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你最好别在予近前服侍,否则予治下的军法,你恐怕挨不起。”

柳妙打了个寒战,看到她悠然自得地吃着糕点,翻着志怪,终于明白自已以前深谙的那些宫中盛行的小手段,在她面前根本行不通---无论瑞羽的真实出身如何,她确实在襁褓之中就拥有了至为尊贵的地位,而往后的十几年里,她也一直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制约的人。只有别人适应她,她不会去适应别人。她会给出规则让人事前就知道禁忌之处,但若有人明知道禁忌还敢触犯,那就是真的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柳妙在她两次提醒之后,仍旧因为旧日的习惯做私下的小动作,此时再被她一将,呆立半晌,倏地明白其中关窍,不禁暗里苦笑。她踌躇片刻,突然硬着头皮跪在她面前,干脆地直言,“皇后陛下,圣上有言在先,您所有的饮食都必须由他亲自传上,否则臣便是失职。臣未曾给您什么恩惠,值得您为难自己来成全臣,但臣终究也是您的臣属,还请您垂怜一二。”

瑞羽敲打她的本意,只是厌恶她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使自己行动不自由,心里也备受约束,却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快就领悟在她面前实话直言,远比虚词矫饰更能博得她的好感,反应和决断能力竟都不错。她略微一愕,才道:“你这番决断干脆利落,倒不失飒爽之风。”

柳妙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见她不止没翻脸,神情反而比以前缓和,便知自己这次算是摸对了她一些脾气,松了口气,望着她吃的那匣糕点,讷讷地说:“那,臣是不是可以把那糕点收起来?”

瑞羽正色看着她,缓缓地说:“柳妙,你既然自认是予的臣属,就当谨守臣属的本分。进谏是你职内之事,予即便不纳也不会以言论罪;但你若以进谏之名,来控制予的生活,欺主逆上,就休怪予御下无情了。”

柳妙闻言怔住了,瑞羽挥手,“予不管你自天子那里领了怎样的命令。予都不是你可以凭此任意摆布的人,你最好记牢这一点,休得放肆,下去吧。”

柳妙默然,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她与宫中其余人等的不同。宫中其余的人,上到缤妃,下至宫伎,荣辱皆系于天子一身。即便有人偶尔恃宠生骄,也断然不敢完全拂逆君王的意旨,面对天子所遣的别有用意的女官总有几分忌惮畏惧,客气礼让。

但对瑞羽来说,她一生的荣华在于她为这个国家所立的功勋,或许有一天她会为天子所忌,落得身死名败的下场,但那至少也得在军中这一代的将领和老兵都被替换下去之后,绝不会是现在。

她不是恃宠生骄,而是凭着她的功绩本来就配享有这样的权势,堂堂正正地立于世人之前。如果不是这一场出人意料的婚礼,

她将一生尊荣,受世人景仰,无人能抹煞她对国家的功劳。

成为皇后或许是别的女子最美好最荣耀的事,但对于瑞羽来说,却成了她这一生最大的污辱!身份的转变,何止令她一番心血空费,更令她负上了洗之不尽的骂名。

是天子有负于她,却不是她有负于天子。

第八十二章有情痴

(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被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执意不回万春殿,柳妙等人虽然焦急,却终究没有胆量强行将她带走,只得回报天子,奏请天子定夺。

东应闻言又惊又怒,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吩咐柳妙,“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人,她要住在承庆殿,就让她住着吧。”柳妙迟疑一下,问道:“那皇后陛下的饮食安排……”

东应凝视着书案上摆着的朱砂,道:“照旧。只是她如果决意不吃,就由她自主吧。”

瑞羽知道他在自己的饮食中下了禁制她的药物,他也知道她知晓。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看看在她心中他究竟占着什么样的地位,她愿不愿意在明知他用意的情况下委曲相就。

他可以趁她不备用尽手段困她一时,但像她那样的人,要困她一生,何其艰难?总要试试她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是否愿意为他将错就错。

他违背她的意愿,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下药禁制她的行动,囚禁她的自由,借着李太后的名义拆散她的原配,令她背负世间的骂名,强娶成婚,却还想让她因为事已至此,委曲默认。

他仗着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巧取豪夺,为所欲为,是很卑鄙,但若不如此,他一生都无法触及她的指尖,更谈不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感情。哪怕明知这是罪孽,他也已经昧了良心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再往下走,并不困难。

身边纠缠在一起的东西太过沉重,令人不堪承担,有时候瑞羽会宁愿自己个傻子,完全不懂得人间的哀愁,也不愿自己清楚地认识自身的处境,进退无路。

瑞羽在承庆殿居住的日子,因为没有在万春殿时那么紧促的囚禁而显得平静了不少。她每日早早起身,除去在宫中的几个海中消暑之外,就是将偏殿书房里的许多她少年时想看却忙于军国大事而无暇去看的书搬了出来,阅读忘忧。

柳妙冷眼旁观帝后之间的风云变幻,心知这一时的平静绝不是天子准备放手,或者新后认命不争,若不缓和一下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他们之间根亦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局。她心里焦急,几次想引瑞羽召集五坊的宫伎寻些解闷的玩意,可瑞羽还在为李太后守孝,又怎么会召伎作乐?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瑞羽平静地住在摆设如旧的承庆殿里,有时会恍惚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还在少年时代,只是再也没有了少年时那种啤眼一切、飞扬洒脱的雄心壮志,沉郁得都不似她自己。

事实上,自从她得知东应对她怀有别样的情愫以来,她何曾有过一日少年时代的舒心肆意?

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夜都辗转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这天夜里,她似睡非睡地躺了许久,突然感觉身边有人。

幽暗的室内只有几缕窗外透进来的星光,她睁开眼睛,便见东应坐在床头,两鬓濡湿,一身水汽,几缕头发贴在他的面颊上,越发衬得他面白如雪,满眼恐惧。瑞羽微微一怔,他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在受到惊吓需要安慰时那样。

他身上穿着的薄统中衣此时已经湿透,仿佛才冒着夜半阵雨匆匆赶来,全身就像在冰窖里冻了一番似的,冰凉一片,抱住她的同时还打了个寒噤,同时又因为她身上传递来的温暖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瑞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样形容狼狈可怜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戒备之心未起就已经被与他相依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压了下去,近乎本能地反手拥住他,轻抚他的背脊,温柔抚慰,“小五,莫怕,莫怕……”

东应紧紧抓住她,喃喃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抛弃我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太极殿又大又空,阴沉黑暗,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死了很久,都快要腐烂了都没有人……”

瑞羽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慎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东应低声一笑,意味难明地道:“昔日齐桓公春秋雄霸,可身死之后,尸体停于寝室六十七日,腐烂生蛆也没有人过问。如果你真的弃我而去,我一人执掌天下,无人可为倚恃,哪天死了又有谁关心呢?至于我死之后,是不是当真落得与齐桓公相似的下场,那就更难说了。”

唐氏宗室迭遇变乱,生者十不存一,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更是少见,东应上无父母亲族,中无兄弟姐妹,膝下只得一女。而更令人担忧的是,乱世的余波刚过,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成为臣民遵行的习惯,许多怀有野心的人尚未完全断绝忤逆的想法,东应的臣属里就有不少人忠心堪忧。

东应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果她当真离去,他就失去了最能信任的人,少了最有力的支撑,到那时他会遇到些什么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瑞羽心头一紧,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是至尊天子,齐桓公不过是春秋一霸;你正当盛年,齐桓公老弱病残,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真的会离我而去!”东应就着淡淡的星光凝视着她,喃喃地说,”阿汝,别离开我!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可以爱恋,可以同生共死……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在这寂寞阴沉的宫城里住着还有什么意思。”

瑞羽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笑道:“宫城富丽堂皇,哪里寂爽阴沉了?且你身为天子,自有贤能智士为你尽忠,红粉佳人与你相知,何愁无人与你同生共死?”

“这世间还有哪个贤能智士能有你对我这样用心?这天下又有哪个红粉佳人有你我之间这样的情意?阿汝,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似乎想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永不分离,“阿汝,我答应你!只要秦望北不来京都,只要他不再存有妄想,我就放他走,我放他走!”

瑞羽一直担心他会对秦望北猛下杀手,为此暗里筹谋多时,陡然听到他居然明白地答应放他走,她竟呆住了,分不清是因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承诺而欢喜,还是因为意料不到这样的结局而惊讶,轻“啊”一声,难以置信。

“阿汝,只要你不离开,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真的!”他恳切地望着她,眼底尽是痴恋,“阿汝,你答应我,留下来,我们一起创建皇朝万世之基,一起共享这天下至尊之权,直至我们百年之后,史册之上我们的名字也相依不离!”

他一脸的殷切之情,就像过往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将自己的心事袒露在她面前,恳请她垂怜眷顾――自他初次向她表露心怀,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又拒绝多少次了?

近十年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地拒绝,每一次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都以为他会就此放弃。然而他在经历了无数次的伤心之后,无论怎样恼怒,怎样痛,竟然仍旧执着地保持初衷,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她面前,将他所有属于少年慕的情怀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践踏蹂响。

一个女子面对维系了这么长时间的热情,哪怕对方是自己完全没有好感甚厌恶的人,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更何况他是她从小关心爱护、遇到危险时宁愿以身相代的人?

她怔忡地看着他,蓦然之间心如刀绞,两行眼泪自睫间滴落,喉头犹如被堵了团棉花似的,声音低哑,“小五……”

“别叫我小五,我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是你的夫婿,你应该叫我五郎。”她的下领抵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叹息,“不成的,小五!我与秦望北的婚事虽然不得世俗承认,但我和他已经拜了天地,立誓相守……”

他霍然睁大眼睛,蛮横地叫道:“你们的婚姻不算,誓言不算,不算不算统统不算!”

“怎么可能不算?小五,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是因为人懂得伦理纲常,信守承诺,不管能不能得到世俗的承认,许诺了,立誓了,就应当遵守!若连曾经立誓的夫妻人伦都可以不认,那与禽兽又有多少分别?更何况秦望北对我情意深重,我怎能辜负他?”

“秦望北有多少情意,能与我们二十几年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意相比?”他红了眼睛,怒道:“他只不过是趁着我们困难的关口,乘危而入!他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在执掌天下的至尊天子面前,想为秦望北争一个名义上的公平,根本没有可能。瑞羽苦笑,轻声道:“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立誓嫁与的夫婿!我可以欺人欺天,但我欺不了自己的心!小五,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语气中深沉的无奈听进了他的耳里,令他恼怒愤恨,随之他突然灵机一动,猛然坐起,握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你只是限于当日与秦望北的誓言,对他亏欠负疚才拒绝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是与否,只需简单一字可决,瑞羽凝视着东应欣喜期盼的脸,手掌潮湿一片,心头的痛楚异常清晰,轻轻摇头,“不是。”

她到现在,相信他确实是真的爱她;她也承认,自己对他终究不是仅有亲情,但他们已经错过了。

最初是时间不对,而后却是他用事有差。一步错了,接下去无论多少步,都只会在岔道上愈行愈远。

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他如何纠缠,无论他怎样痴恋,她的性格已然决定她永远不会选择一个试图用强权限制她的自由、用大势迫使她低头的男人。

他是她最信任关爱的人,可他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和最刻骨的耻辱,虽然因为二十年的情义她始终无法真正地恨他,无法将他当成敌人报仇摧毁,但有了那样的过往,再想令她亲近信任他,却是终无可能了。

第八十三章刀兵向

(我们曾经相依为命二十余年,我不愿看到那一天你尽展帝王心术来对付我,以至双方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夏日天气多变,天子携皇后庙见的这一天,辇车初出宫门之时还晴空万里,待到太庙前的神道前却阴云四合,夭色黑得似乎天穹将要倾覆。

东应先步下辇车,然后转过身来扶瑞羽。瑞羽此时日常行止已不受药物所制,走动不似婚礼之初需要侍人扶持推行,也能说话。但这时候她看了一眼东应,却还是搭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徐徐下了辇车,与他一起踏上了御道,往太庙走。

唐氏国柞绵延三百多年,历多任帝王,加上配享的后、妃、宗室、功臣,太庙里供奉的尊讳过千,除去供奉开国高祖父子二代帝王的主殿之外,四散簇拥着的配殿共计二十六座,加上各位准备祭祀礼仪的外围屋宇、侍奉香火的侍人的居所,太庙占地极广,几可与东内禁宫相较。

只是安氏篡权之后,曾经将唐氏的宗庙捣毁,神位迁走,屋宇毁损无数,虽然重返京都之后,宗正府根据史料记载将那些被毁损的庙宇和神位逐一修复,但国家新立,西边不靖,能用来修缮宗庙的钱财有限,太庙仍旧显得破败。山雨欲来,风乱树梢,太庙在高大古木的遮掩下,影影绰绰,虽是盛夏之季,但远远看去,竟然透着一股寒冬的肃杀。

东应紧紧抓住瑞羽的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空白的平静,而他身边的瑞羽,表情竟与他如出一辙。

太庙主殿大门洞开,主持庙见之礼的宰相陈远志正庄重地等待他们前来,东应的目光与他一接,见他微微点头,当下心中一紧,掌心不由自主地渗出一层薄汗,侧首看着瑞羽秀美的容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喉头。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喃喃地说:“阿汝,若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顺地携手同老,不知有多好。”

瑞羽眉梢微动,轻叹一声,并不说话,和他一起跨进了主殿的大门,按祖制在高祖位前以太牢祭祀奉礼,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礼。才转往后面的端敬皇后、李太后、东应亲祖宣宗皇帝所在的配殿奉礼。

太庙自高祖立庙以来,为免子孙重亲而忘祖,便下令后世子孙的配殿必猛按辈分排位于历代祖宗庙后,不得僭越。李太后是皇朝至今为止所葬的最后一位太后,神位所安的配殿离主殿极远,沿途柏木森森,古树参天,本就已经暗沉的天色越发晦暗,仿佛夜色已至。

李太后的神位还很新,神盒上的画像颜色鲜丽,绘得极其传神,站在画像之前,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正被她注视着的感觉。

瑞羽一眼看到李太后的画像,鼻子一酸,不由得忘却了身外之事,急行两步,靠近她的画像,想伸手模一摸她,却被供台远远地拦阻在外。

她的祖母已经没有了,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在她遇到什么心烦的事时陪伴她、抚慰她了。而她与东应变成今日这样,若是祖母泉下有知,必然伤心吧?东应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凝视着画像上的李太后,久久没有说话,仿佛与她一起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堆积的乌云发作起来,雪亮的电光龙蛇乱舞,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连殿内的铜器也嗡嗡作响,一个提着香炉的小女侍吃不住天地之威的震慑,手下一滑,香炉砸在地上。

东应怒瞪那女侍一眼,喝道:“一个雷响就把你吓成这样,滚出去!”

小女侍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捡回香炉,战战兢兢地叩首退出殿外。她一开门,狂风就裹着铜钱大的雨点呼啸着灌进殿中,吹得香案前的长明灯火焰摇曳,几乎熄灭。

一干侍从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殿门掩上,眼看天子脸色沉得与殿外的天空相若,都心中畏惧,不敢出声。

瑞羽有心在李太后面前将此事了结,便拂袖道:“你们都出去。”众侍从不敢立即答应,偷瞄了东应一眼,见他也额首许可,松了口气,连忙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外风雨交加,因为闪电的刺耳光芒,瑞羽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待到雷声过后,才道:“你刚到东内的时候,也怕雷雨。”

东应轻“嗯”一声,“你小时候还不是一样?偏偏还要逞强安慰我。”

“我年长于你,自然应当承担长者的责任,保护你一些。”

东应舒眉笑道:“自入了东内,你就待我极好,连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你待我好。阿汝,在我遇难惶恐不安之际,却得到了你的关心爱护,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那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忆及幼年往事,眉目舒扬,眼眸泛光,显然十分开心。瑞羽被他的情绪,心中的一片酸涩苦楚间也微微泛出一丝暖意,柔声道:“我自幼无父无也没有兄弟姐妹,王母管教严厉,老师督导急切,宫人内侍都不敢与我亲在东内寂寞得很。你入了东内,我有你陪伴,也是天赐的福缘。”

东应抓紧她的手,凝睇笑问:“我那时候为了引你多在我身上用心,想方设法地找茬子闹事,任性得很,你烦不烦我?”

“我只有你一个玩伴,何况你任性胡闹的事有很多是我想做但碍于王母和老师的严令不敢做的事,我虽然有时候也恼怒生气,但心里其实很高兴,很满足。”

被人信任依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应对方,以满足他的意愿为乐,这大约是所有人都会有的一种感情倾向。他和她同在正渴望得到同龄人陪伴的时候相遇,进而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自然也就越发浓烈,以至于在往后的十余年间,她任他索求,绝少拒绝,甚至于有时候会忘记了自己可以拒绝。

东应在她几次三番拒绝之后,仍旧不肯放弃,终至令她有囚禁之难,除去他对她的情深难制外,未尝不是因为她过往对他的纵容太过,让他有恃无恐,泥足深陷。

瑞羽回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些光阴,对照如今的处境,感慨万千,一时难于言表,怔怔地望着李太后的画像,喃喃地说:“若是我们一直不长大,和王母快乐无忧地生活在一起,那不知道有多好。”

东应怅然道:“少年的时光固然快乐无忧,但若我们一直不长大,太婆一人去面对江山日渐沦落的艰难局面,却也不行。”

“是啊,人总是要长大的,去承担应尽的责任,学会独自面对风雨。”瑞羽轻叹一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似嗔似喜,轻声道:“如今你我都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惧怕风雨雷电。你更是贵为天子,坐拥至尊权柄,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

“谁说的?我一直需要你,无论什么时候,唯有你在我身边,你对我有保护之心,我才能获得安宁。”东应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怦怦乱跳,咬牙道:“阿汝,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应允我留在我身边。”

瑞羽摇头,“不可能的。”

二十余年相依为命的亲情,十年的纠葛交织,他太过了解她的性情,知道她此时突然提及少年时光,对自己温情脉脉,必然是已经做了决定,心中一冷,凝声问道:“你要走?”

瑞羽看看他拉着自己的手,惨淡地一笑,道:“不错,我今日拜别了王母就走。”

东应指尖一颤,猛然收手,冷声问:“即使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已经是我的皇后,即使你离去必然使我失去最信赖的人,无可倚恃,孤寒一世,你也不再存半分情意,一定要走?”

“朝野之中,尽多忠义有才之士,足以让你倚恃;天下佳丽,无数温柔解意之女,可以慰你寂寞。”

她微笑着,心底有一种对自己的讥讽,淡淡地说:“我其实早已成为了你的障碍,只是我总是执迷不悟,不肯相信而已。我们曾经相依为命二十余年,我不愿看到哪一天你尽展帝王心术来对付我,以至双方兵戎相见,反目成仇。”

东应脸色乍青乍白,胸腔急剧地起伏,良久才哈哈一笑,声音沙哑,“兵戎相见,反目成仇?你若不肯留下,顷刻之间我们就会成仇敌,还用等哪一天?!”

瑞羽满腔苦涩,双眼微暝,似乎问他,又似乎自问:“不成眷属,便是仇敌?”

东应厉声笑道:“正是如此!你想中途弃我而去,我怎能容忍?留下来,或者离开,就此和我断情绝义,只在你一念之间,你选吧!”

瑞羽再看了李太后的画像一眼,想到她尸骨未寒,她与东应就反目成仇,心中无限悲凉,只是她去意已决绝不会动摇,反问:“若我要走,你会如何?”她是询向,却不是犹豫。东应心中气怒交织,两眼中最后一线温和完全泯没于眸底的深幽戾色中,长长地吐了口气,扬声厉喝,“广明!”

殿外有人应声回答:“末将在!”

瑞羽久经战阵,对兵甲气息有常人所没有的直觉感应,入庙之初就知道这宽阔的殿宇群落里暗伏着无数甲士,听到这一声应诺,并不意外,合目道:“看来你准备得很是充分。”

东应猛一咬牙,自袖中取出一物掷到她身上,冷声道:“这诏书乃是经政事堂五位宰相共证的传位之令,宫中已经记档存底,你此时杀了我,尽可执此摄政临朝,自为女主!否则我必定将你强留于此,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瑞羽看了一眼盖着传国玉玺和宰相印的传位诏书,微微摇头,放回他手上,淡淡地一笑,“你是我前半生所有努力的凭依,若我能对你出手,毁去自己心血,我的人生岂不空虚荒谬?你若要杀我,那就来吧!”

她不再看他一眼,向李太后的神位跪伏拜别,转身离去。

殿外,急风惊雨,电闪雷鸣,甲士四围,刀锋森寒。

第八十四章同生死

初时的杂乱之后,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一声铿锵的誓言,“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殿外四伏的甲士,有很多她熟悉的面孔,有些是宫中的禁卫,有些是东应亲自挑选的将领,还有一伙做游侠打扮的奇异之人,为首者是曾经为她远征西寇收集当地地理军情的并州游侠钟称。

看到她走出殿门,三千甲士游侠面上皆有异色。她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浅浅一笑,徐徐道:“予曾为天下兵马统帅,治军极严,今日竟有幸被昔时的下属兵刃相向,真是令予始料未及。”

广明拱手行礼,朗声道:“皇后陛下,末将奉圣旨在此拦截,不许放您外出。只要你不违逆圣命离开此地,末将万万不敢失礼。”

瑞羽的目光再转到钟称脸上,淡淡地说:“予在西疆也曾延揽钟卿从伍,钟卿只道无意功名,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地再见卿家为上效力。”

钟称略带惭色,旋即摇头笑道:“殿下误会了,在下此来不为功名,而是求与殿下一战。”

“嗯?”

“在下自幼习武,苦练技艺三十余年,自以为不是庸才,可在十年之前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却停滞不前,尽管在西域淬砺十几年。仍旧难以突破。一年前的平西大战,在下侥幸于混战中瞥见殿下与敌交手时的风范,心生凛然,有所感应,但还是隔了一层,不能尽窥妙境。”他顿了顿手中的钢枪,又道,“殿下的武功之高实为在下生平仅见,相信若能与殿下交手印证,在下必能破除迷障,更上一层楼。可惜殿下身份尊贵,在下身份卑微,求战而不可得,故只能借此时机,请殿下指教一二。”

“平西大战夺我无数将士性命,予身为主帅竟也不能不披坚执锐与敌近身搏杀,实为予统兵之耻,想不到在钟卿眼里,竟还堪一提。”瑞羽眉梢轻扬,淡淡一笑,“钟卿痴于武道,实在难得。只是此战予不会留手,若钟卿为了这一点执念就此伤陨,不免可惜。”

钟称朗声大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殿下若能令在下冲破关卡,一窥武道再上一层境界的妙景,在下纵是死了,也胜过茫然无绪地追索奔波。”

他说着突然松手将手中所持的钢枪掷了过来,当的一声,钢枪入地尺余,插在她面前的青砖缝隙里。他笑道:“殿下擅长用槊,可惜在下没有,就请殿下以枪出招吧。”

瑞羽本待自禁卫手中取用兵器,但他肯将手中的钢枪让给她用,她自然不会客气,轻轻把枪拔起,在手中掂了掂,道:“这枪分量是顺手了,可惜没有红缨。”

钟称称笑道:“殿下本非世俗女子,难道还讲究兵器好看?”

“枪束红缨,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引血外流,以免血流沾手湿滑。”

钟称怔住了。瑞羽看到他的表情,微微摇头,轻笑,“这就是重于练武、疏于杀人的游侠和勤于杀人、以杀淬砺武功者的区别。钟卿,你所求武道,与予迥然不同,为此冒险并不值得。”

武功的境界是怎么突破的?那是见过无数杀戮,经历许多生死险关,却始终不被迷惑至诚之心,用铺天盖地的血腥和坚定不移的志向淬砺出来的。仅是持剑快意恩仇、杀人有限得很的游侠儿,如何能与她这指挥千军万马、杀人盈野的长公主相提并论?

何况钟称游侠四方,一心只求武艺精进,却难免限于眼界,没有她这种居于高位的胸襟与气魄,也就难以体会各种境界的微妙之处。

她没有主动出手,满庭甲士也不敢出手,甚至连一丝喧嚣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等侯天子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