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羽眼光锐利,一眼认出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灵位上写着“先祖成国公、大将军薛公讳安之位”,而那孩子旁边的妇人所捧的灵位上却是“先君高晃侯、抚军将军柳公讳望位”。

瑞羽目光所及,所有妇孺所捧几乎都是在西征之战陨落的将士的灵位,这数千妇孺,原来尽是将土遗属!

这群将士遗属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人马迎面杀出,齐声尖叫,吓得呆了。瑞羽猛然挽缰勒马,在坐骑将要奔进人群之际止住了奔马。跟在她身后的诸卫亦勒马止步,看着堵住去路的这群已故袍泽遗属,手足无措。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眷属,他们或许还能为了忠君而灭亲,但这些妇孺是战死袍泽的遗属!

他们纵横天下,任敌人如何强悍也没有丝毫畏惧,但昔日袍泽的遗属拦在面前,他们如何能够纵马挥刀?

第八十六章生死别

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刘春一身素服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躬,“殿下,请留步,”

瑞羽微微眯眼,冷冷地笑了起来,“是你故意带了这些袍泽遗属来阻拦我?”

刘春低头道:“圣上在太庙左侧建英烈祠,太卜选定今日为英灵入祠供奉的吉日。”

完全无辜的故属遗孀,在这种时刻拦在他们面前,用人、布局无一不恰到好处,正中人心无法回避的弱点。

东应的所作所为,或许仍旧不足以摧毁她坚忍不拔的心志,但这一场战争,却是她输了!

风雨如晦,隔了很远她仍能感应到他站在高阁上向她投来的目光,像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像能冰冻罪恶的玄冰。他在她面前依恋柔顺了十年,今日终于将帝王心术中最冷酷无情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在她面前!

刘春在她和诸卫面前跪下,恳切地说:“殿下,请您为了这好不容易安稳的太平天下,为了历经艰辛暂时缓了一口气的三军将士,为了您眼前这些孤儿寡母,也为了您自己,停下来吧!”

瑞羽冷笑起来,“背主求荣,竟还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光明正大的理由,实在是难得!”

刘春脸色一红,旋即大声道:“殿下日后尽可惩处末将,但这番话末将却不能不说——这天下是殿下率领三军将土打下来的,每寸山河都沾染着袍泽的鲜血。殿下纵然不爱权柄财势,也当替这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兄弟们着想,庇佑他们安享应得的富贵,而不是让他们因为您而再次流血牺牲!”

明知他的言语是为了瓦解她的意志,但这句话仍让她胸口闷痛,目光在捧着灵位的上万妇孺身上掠过,怔然无声。刘春重重地叩首,对瑞羽身后的秦望北喊道:“秦先生,殿下留在京都可以坐享至尊权柄,受天下万民敬爱,但若随你走,却将为世人所弃,令这天下大乱,翔鸾武卫的数十万兄弟同室操戈,她自己也将一生愧疚于心,不得欢颜!您若是真心爱她,如何忍心让她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地?”

秦望北握紧缰绳,厉声说道:“我只知道,一个人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快活。若非她想要的,无上荣华,至尊权柄,都只是困住她的牢笼枷锁。为了这个国家,她已经辛苦了十几年,没有一时半刻无忧无虑地享受过生活!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子,谁都没有资格以大义之名让她身负家国天下,辛劳困苦,不得解脱!”

刘春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瑞羽道:“殿下今日若走,翔鸾武卫的故属失去约束和庇佑,早晚都要遭到猜忌,不被朝廷所容。既然如此,殿下就请从末将身上踏过去吧!”

身前是无辜受累的故属遗孀,身后则是逼近的追兵,令她束手缚脚,一筹莫展。纷乱中,她突闻身后箭矢破空的啸叫,无数劲矢自右侧后方飞了过来,诸卫俱惊,连忙拥上前来护主。

瑞羽耳闻破空声有异,挥枪将身后袭来的箭矢打落,定睛一看。发现这一阵箭雨都没有箭头,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大叫:“中原!”

没有箭头的乱箭中,却有几支锋矢锐利的雕翎重箭夹在其中,直取秦望北的后心要害!诸卫第一反应都是自保和救主,对秦望北难免疏于保护,忙乱中竟现出了一个空档。

因为阿武等人抢前护主,挡了回环余地,瑞羽已经不及回马救援,惊急之下弃枪脱蹬,在马背上平身长臂去拉前倾的秦望北,刚拂袖把射向他后心的利箭荡开,便听到他一声闷哼,前胸赫然插着一支短小的弩箭!

前面,便是一群她以为毫无威胁的故属遗孀!

瑞羽双眼倏然大睁,这一瞬间在她心中漫长得像是将前半生都凝聚在了此刻,所有的苦楚无奈都浓缩成了此时一点焚心业火,几乎将她烧成灰烬!

“中原!”

秦望北闷哼一声,待要安抚她的惊慌,胸中气息一逆,一股血气自肺倒冲上来,呛了他满口,那句话登时碎不成声,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蓄谋已久的一箭,自藏匿在刘春身后的刺客手中射出,正中秦望北的心口,没有丝毫偏移,顷刻之间鲜血就已经将他胸前的衣衫染透。瑞羽将他托起护在身前,看着他胸前那枚弩箭,脑中一片空白。

她经历了无数战争,踏过无数危局,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没有战略布局,没有应对计策,在这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太庙之前,她曾经像保护自己的心一样护着的人,以冷酷的算计和绝对的优势将她阻截于此。

而她自己选择的夫婿,就在她的面前被人一箭射杀,而她救之不得,完全地无能为力!

那刺客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放松心情,眼前光影错乱,遮蔽他身形的妇孺已经被推开,迎面一枪刺来,惊得他慌忙后退,抬手扣弩。但他手刚抬起,头颅已被阿武一刀斩断。

秦望北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痛,看到瑞羽惨然变色的面容,心底倏然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她站在人间的绝顶,爱慕她便要承担粉身碎骨的风险,这一点他早有觉悟,从知晓她的身份却仍旧不愿放弃的那一刻,他便预料了今天的结局。

“殿下,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了!”

瑞羽想笑一笑,就像她无数次临敌之际鼓舞土气时所做的那样,但此时唇角微动,却似悬了万钧之石,竟不能笑出来,心中只有一念,“中原,中原,我有负于你!”

秦望北勉力拉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你待我已经尽力了。尽力而为,并不亏负……”

瑞羽将弛抱在怀里,手足发颤,已然无言,只是一声声地唤:“中原,中原,中原……”

她这一生,自忖少有受人恩惠而未予报偿,唯有对秦望北,她知道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他为她放弃了海外称雄的功业,折去了男儿的傲骨,敛尽了身上的光芒。

这一生,她只欠了他的而无法回报,她只欠了他的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报。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补偿他这些年的追随,却没想到,当她真的下决心随他走的时候,竟就到了与他永别之时。

“殿下,我很担心你。你身上的负担太重,你又逼自己太紧,少了我。你没有一个暂安心神的地方,我真担心你会伤了自己。”

秦望北努力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殿下,你前半生为了别人已经委屈自己太多,我只盼你后半生可以任性一些,快活一些……”

瑞羽惨然道:“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秦望北笑了笑,目光仍在她脸上留恋不去,气息却越来越弱,虽有瑞羽极力输送气血挽留他的生命,然而那一箭正中心头要害,不能拔出,也无法止住胸腔内的血流。

众人忽闻身后銮铃响动,赫然是天子轻装简从地乘马徐徐走了过来,护卫在瑞羽身周的诸卫看到马上的东应,几乎怀疑眼花认错了人:双方是死敌,天子怎么会轻身至此?

几乎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将天子拿下,此行大利!甚至可以借此反败为胜,稳据京都!然而这念头闪了一下,再看了一眼长公主,却终究无人动手,而是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一直以来只要东应在身边,瑞羽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他身上,唯有今日,东应已经到了她身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拥着秦望北,轻声呼唤:“中原,中原……”

秦望北已在弥留之际,身体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吃力地唤道:“殿下!”

他的眼睛已经迷茫得看不清人影,瑞羽低下头去,用自己的脸贴着他已经灰败的容颜,温柔地回应,“我在,中原,我在……”

秦望北困难地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你自囚的牢笼,挣开束缚,好好地活下去!”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两行热泪滴落。她猛然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弩箭,颤巍巍地浅笑,在他耳边道:“中原,送你走的这最后一箭,是我刺进去的,不是别人。我会在手中圈一道血痕作为记号,来生,你要记得,来找我索这一箭之仇!”

东应惊怒交加,厉声喝道:“秦望北,你是朕派人所杀,跟阿汝没有丝毫关联,若真有来生,你尽管来找朕!却不配找她索仇!”

秦望北对他的呵斥听若未闻,只对着瑞羽的方向微笑,低低地说:“我会记得……只是殿下……你会记得吗?”

“我生平许诺从未失信,更不会背信于你!中原,来生我不管家国天下。不理军政权柄,亦不顾其余人情牵扯。我只随着你,你若做渔夫,我便陪你做渔妇;你若做番子,我便为夷女;你愿逍遥四海,我便伴你挂帆长游……”

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温柔无限,指问用力,那支弩箭完全没入他的心口。他握着她的手一紧,旋即松了开去,嘴边那一朵微笑便永远地凝固在她心里。

他活着的时候无法与东应争锋,但他的死却让瑞羽宁愿亲自动手,也不让他因为死在敌人的暗算下而犹有余恨。

东应心中惊怒,过了一会儿才冷然一笑:秦望北活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将他视为敌手,死了难道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死人给活人留下再多的痕迹,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磨灭的。

“皇后,今曰英烈祠移灵入供,你是阵亡将士的统帅,理当前往参与祭礼。此间事了,你随朕一同前往吧!”

他漫不经心的话,却是摧垮她的最后一击。她身体晃了晃,胸中已分不清是悲是愤,是恨是怒,是自责,还是怨人,只觉口中一甜,嗓子眼堵着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殿下!”

诸卫齐齐失色,惊呼声里却还夹着一个女子的呼声。青碧跟在天子身边,一直不声不响,此时见瑞羽吐血,终于忍不住奔了出来,口中喊的仍然是旧日称呼。就像她过往二十余年服侍长公主的习惯一样,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将瑞羽扶住,但她刚近前几步,便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胸口钉着一支带血的弩箭。

这么近的距离,按瑞羽的手劲,箭到夺命轻而易举,但她这一箭甩出,并没有即时索命,而是伤了她无法救治的要害,却又不让她即时便死。

这是对她最恶毒的惩罚!青碧心中恍然,脚步踉跄地扑倒在她身前,惨然一笑,伸手拉住她的衣裾,流泪道:“殿下,奴婢并非恶意陷您如此,奴婢只不过是犯了所有女子一生中必然会犯一次的痴!”

只是因为这世间很多事并不随人的意愿而动,有时候无心作恶造成的后果比起有意陷害来更为可怕。因为若是有意作恶,她清楚地知道做了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而无心为恶,却助纣为虐,她会尽力帮助对方,并且连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都不知道。

“殿下,奴婢敬爱您,也爱慕昭王殿下,因而以为您和他理当与这世间最杰出最美好的人为伴。只有您才配与他共载史册,也唯有他才配与您携手终身。”

她倒在满地泥泞里,卑微得就如她那令人心酸的爱情,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洒脱,“奴婢或是做错了,但我不认错,只是连累了许多将土丧命,不能不赔偿,是该死……”

她有滔天大罪,在用命做抵偿之后,也没有办法再做追究了。

然而直接下令围剿翔鸾武卫的人,是当朝天子,却又该怎么办?

东应站在翔鸾武卫中间,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敌意,却毫无畏惧,亦不退缩。

他站在这里,便是用他的江山社稷、性命安危做一场豪赌,他对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志在必得,丝毫不觉得获取的过程中所冒的风险令他畏惧害怕。

方圆不过十丈的狭窄地带上,剑拔弩张,上万人里外包围,却不闻丝毫声音,就连雨后的水汽都似乎被众人的紧张感蒸干了。

曲要和阿武紧紧地盯着东应,只等瑞羽一声令下,便上前将他拿住。

瑞羽轻轻地替秦望北抹去脸上的血迹,抚平鬓边的乱发,缓缓地抬头看着东应,只觉得仿佛被人生生地灌了——碗熔化的沸铁,一颗心被烧得灰飞烟灭,连灵魂也已灼焦。

东应唇角勾着冷漠的浅笑,挑衅似的凝视她,虽未明说,但眼神已将他的意思表现得清清楚楚:是我杀了秦望北,现在我就站在你力所能及之地,你要怎样?

若你能毫不眷恋地离开我是因为你所拥有的东西很多,那我就将你所拥有的这些倚仗统统毁去,让你只有我一个!

他一步步的布局,终于将他和她都逼到了悬崖峭壁之前,没有丝毫退路。

她身后的诸卫略微不安地唤她:“殿下……”

早做决定!拿下他,或者杀了他,否则便是他们被他所杀!

她的臣属都在等她下令,她对他的恨亦入骨入血,仿佛带火的剧毒随着血流在她身体里流窜沸腾,翻涌不休。这一刻,她恨不能将他杀了,但轻轻挥手就能下达的命令,却始终没有发出。

东应该死,但更该死的是她自己吧!若不是她对他宠爱太过,若不是她疏于管教,若不是她心软不忍,他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

说到底,是她害了因她而死的将士,是她害了秦望北,也害了她自己!

杀了他吧!杀了他,结束自己这一生所负的罪孽,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束缚,永不言情!

双目两行血泪滚落,将她眼前的世界也尽数染成了猩红,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然而命令出口,却完全背离了她的意愿,仿佛身体已经因为多年的习惯自成了秉性,不再受她控制,擅自替她做了决定,“别……动他!”

明明已被伤透了,明明已经恨极了,但身体的本能所选择的仍旧是——保护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无论她心里怎样恨他,她竟然始终没有办法伤他分毫!

第八十七章两败伤

一群太医面面相觑,终于由院判上前回禀,“圣上,皇后陛下似乎是在……自绝生机……”

这一场战事起于个人私欲,牵扯整个朝堂势力格局发生了变化。东应筹谋五年,准备充分,一朝如愿以偿,早有他安排的信臣接过陈远志等人留下的事务,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政局动荡。

天子对外诏称前宰相陈远志怀有异心,矫诏私调神策军,意图另扶庐阳王唐东明为帝,被皇后识破,翔鸾武卫忠君勤王,力挫叛臣阴谋,陈远志和庐阳王兵败身死,天子安然无事。只是皇后为救圣驾,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伴驾的公卿也被叛军屠杀。

太庙事变的详情究竟如何,连政事堂的宰相们也不清楚,只不过因为天子在绝对强势的情况下表达了不愿扩大事态的意愿,宰相们初时的惊诧过后,很快便接受了既成事实,想方设法地安稳民心社稷。

连绵四天的阴雨过后,天光放晴,碧空如洗。天子下朝之后,车驾便直驱万春殿。此时万春殿里近身服侍瑞羽的是刚赶到京都的青红等人,闻得天子驾临,连忙伏身叩见。

东应走进寝宫,一眼看见床上青丝帐低垂,帐中人影高卧,一动不动,他的眉头便一皱,问道:“皇后还没醒来?”

“是。”

拨开帐纱,里面的人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青鬓黛眉,红颜绝色,只是双目紧闭,胸口不见起伏,透出一股令他微感惊悸的不祥之兆。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她的衣襟,摸到她胸口的温热和虽然间歇时间很长但仍旧微微跳动的心脉,才定下神来,收手回头,问道:“今天轮值的大夫是哪个?”

“是丹阳大夫和丘大夫。”

青红应着,一面示意宫人去传大夫陛见,一面请天子安坐用茶。东应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听到两名太医叩拜的声音才睁开眼睛,问道:

“两位卿家,皇后今日的病况如何?”

两名太医脸上都隐隐透着苦色,讪笑道:“皇后陛下的病情很稳定。”

东应双眉一凝,冷声道:“皇后已经昏迷十天不醒了,你们就算无能,这么多天了也该看出什么不对来,怎么还用这种话来糊弄朕?”

两名太医有苦难言,眼看天子怒气越来越重,虽知天子素来不以喜怒罪人,但也不禁胆寒。好一会儿,丹阳大夫才道:“圣上,微臣闻听习武时间久的武艺高强之人,身体气血也有异于常人之处,皇后陛下的病情或许与她自身的体质有关。圣上何不寻访习武之人,问问其中奥妙?”

找什么人看还在其次,他真正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朕只问你们一件事,皇后此病可有性命之忧?”

二人对视一眼,犹豫道:“皇后陛下经年习武,身体强健,远非常人可比。若是仅从外相看来,并不像有性命之忧的模样,有医侍每日推宫活血,细心照料饮食起居,皇后陛下短时间内应当无恙。”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摆于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好生思索能令皇后醒来的办法,其他的事且容后再说。”

两名大夫退下之后,青红一面领人过来服侍他净手洁面,更衣沐浴,一面恭声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朕已经用过了,你们下去吧。”

他挥退宫人内侍,独自一人回到寝宫,将帐帘撩起,望着里面昏迷不醒的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住她光洁如玉的面庞,良久突然一笑,“阿汝,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醒,不是受了伤醒不来,是你不愿意醒来看到我……不,不完全如此,你更不愿醒来面对自己。”

他回想当日她最后仍旧不能下令对他不利的情景,心中得意不已。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怀着秦望北的杀身之仇,又明知若不对他下手便要负了她最忠诚的下属,与亲手害死他们无异,她却仍旧选择了约束翔鸾武卫,宁愿负尽天下人,也不愿负他,充分证明了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让他不由得开怀而得意,连做梦也笑出声来。

“宁愿自伤,也不愿伤了我。阿汝,你能这样爱我,我真是欢喜,只不过你为什么不肯醒呢?”

他的手在她脸上流连爱抚,微带涩意地低笑,“所有的罪孽都已经造成,那些发生了的事也不能挽回。你既然在当时就已经放纵了结果,却又何必为了这个结果而自伤不醒?你以前可从来都不是这种遇事逃避、不敢承担后果的胆小鬼呀!”

不管怎样坚强的人,都很难做到全无弱点,完全不受伤害,永远敢直面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正是对着她的命门发出的重重攻击,那样的伤害,无论她怎样强韧也不可能不致命,这个道理他未必不懂,只是他不可能承认。

无论采用何种手段,他最终的目的都只是得到她,而不是要她死,

他在她身边絮絮地说着话,她却静静地躺着,没有丝毫反应,连呼吸也轻微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他终于累了,侧首笑道:“罢了罢了,你暂时不愿醒就不醒吧,反正宫中多的是妙手回春的太医,再艰难也能做到让你能吃能喝,气血不竭。就当你在睡觉,什么时候睡足了,肯面对现实了再醒也不迟。”

他伸手将她往床内侧推进去一些,自己在她身边躺下,横过手臂挽住她的纤腰,将她拢进怀中,闻着她脸上、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罄香,慢慢地睡着了。

她一直都是强大的,从来没有依靠过别人,任何时候都可以生活得很好,但现在的她昏睡臥床,一声也不能发,比初生的婴儿更虚弱,更需要人照顾,一时半刻也少不得他的关注。

她此时所能拥有的,果然只有他一人。他终于如愿以偿,哪怕她一辈子都这样昏迷不醒,只要不危及性命,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睡梦里也翘起了唇角,似乎开怀,又似乎悲哀;仿佛满足,又仿佛痛苦。

他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人,却并没有完全得到他想要的心。苦恋半生,得到的仅仅是躯壳,难道他真的甘心了?

太医署的供奉医官在万春殿来来去去,试过无数方法,却始终没有办法令昏迷的皇后苏醒。天子虽然没有严令催促太医署,但主理的几名大夫遍查医案,寻访病例,都感觉不妙,暗暗叫苦,只是不敢对天子明言。

东应识人的眼光何等厉害,一颗心又放在瑞羽身上,医官们神色有异,如何瞒得过他?他一怒之下将所有给瑞羽看病的大夫都召来,申斥得面无人色,而后再问:“皇后病情是好是坏?

迎着君王的怒火,没有谁敢对皇后的病情有所隐瞒,一群太医面面相觑,终于由院判上前回禀,“圣上,皇后陛下似乎是在……自绝生机……”

不说实话耽误了病情他们吃罪不起,但说实话也是一件足以要人性命的事。

几名太医汗流浃背,说了第一句,再详细的却不敢往下说了。

“自绝生机?”东应低喃一声,对大夫的这个结论并不太意外,但五指仍然忍不住抓紧了圈椅扶手,过了一会儿才问,“此话怎讲?”

“微臣近日探访了皇后陛下昔日的随侍大夫费仲南,取来了皇后陛下过往的医案。按说像皇后陛下这样武艺高超的人,生机强大得很,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气息微弱,气血虚衰……”

瑞羽经郑怀教导武艺及蓄气之道,常年锻炼身体,又有最好的大夫随行用药养身,连在战场上受过的重伤也能愈合得不留丝毫伤痕,体内生机强大无双。十几年来除去因为李太后驾崩而气虚,被他乘虚而入,下药用针禁制了月余,从来没有病得卧床不起的时候。若不是她自存死志,按她的体质和性格,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病在床上?

东应脸色沉郁,抿了抿嘴,冷然道:“朕不问这些,朕只问你,应当如何医治?”

“臣以为皇后陛下若不醒转,则药石难灵。”

“那你们还不快想办法令皇后醒转?”

几名大夫面对天子的怒火,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辩解道:“圣上,皇后陛下不醒乃是心情郁结,五脏阴阳不和所致。微臣纵然能下药调理阴阳五行,但对皇后陛下为何心情郁结一无所知,想救醒并非易事呀!”

心病还需心药医,纵然有万千灵丹妙方,心结不解也治不了心病。然而瑞羽的心结所在,又岂能让这些大夫知晓?

青红送走太医,回来看到天子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想了想,凑上前笑问:“圣上,既然皇后陛下的病情太医署上下都束手无策,您看,是不是还令一直随侍皇后的费仲南大夫进宫听用?”

东应自从太庙一战之后,便知翔鸾武卫对瑞羽个人的忠心远超对君王社稷的忠心,因此在瑞羽未醒之前,只将他们分散囚禁,不敢调用。费仲南是瑞羽昔日亲信之一,自然也在冷落不用之列。

青红的提议东应听在耳里,却没有应允,“此事朕自有考量,你们都下去吧。”顿了顿,见青红还在犹豫不退,勃然大怒,喝道,“下去!”

青红终究不敢逆君之意,惶然退了出去。东应独自一人呆怔良久,才起身走到瑞羽床前坐下,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汝!”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地握着,感觉不到她的抗拒,同时也感觉不到她的活力。他的心蓦然一阵痛楚,面上却笑意盈盈,道:“阿汝,我知道你听得见的,你只是生我的气,不肯理我,不愿应我而已。太医署的大夫说你现在是自绝生机,心存死志,是不是呀?”

瑞羽静静地躺着,连头发丝也不见半分颤动。他的笑容里陡然添了几分杀气,凑近了她慢声道:“阿汝,你不会真的想自绝生机吧?那可不行,你要是死了,我会让很多人为你陪葬的。”

他温柔地将她的手抬高,放到嘴边,一根一根地亲吻,轻笑道:“比如说长公主府长史周昌、幕府主簿言诤等二十几名你的亲信臣属,昔日在你麾下效命、如今正奉诏往京都述职的三边将领,还有服侍你的侍人……这些人对你忠心耿耿,誓死不二,你能不管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