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济生摸不清她的真意,挠了挠头道:“第三件事是问您愿意留在宫中,还是愿意出海?”

瑞羽平静的脸色犹如阳光挣脱乌云,灿烂的光华照了下来,微笑道:“有这第三问,不枉予和你们君臣十年,同生共死。”

倘若没有第三件事,她的那些故属对她更多的是想自她这里分获权利,虽说他们为国征战多年,理应获得相应的权利,但用这样的叛乱及扶立之功取权利,却是野心家的权欲作祟,并没有多少对故主的忠诚。

第三件事问出来,则表明那些故属是对她的忠诚大过对权欲的追求,他们不清楚她突然变成皇后一事的内情,不能代替她做关系一生的决定,却仍旧愿意向她效忠。

姜济生见她展颜微笑,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道:“臣等誓约,无论殿下做什么决定,都必然遵循您的意愿,绝不有违。”

“好!”

她简短地说了一声,弯腰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去告诉他们,愿意留下为官的,愿意返乡的,以及愿意随予出海的,连伤残老病者在内,都让言诤誊份名录出来,予好早做安排。”

“敬诺!”

三边换防,不少老兵自请解甲归田。二圣首次同署一道诏令,颁行天下,诏令荣养有功于国的勇士,凡立军功者皆授别券文书,许以国士之礼,见宫不拜。令吏部对勇士比较战功及才能授予官职,不为宫者重金厚赏,拨给田地,由当地官媒帮助其婚配成家,伤残者额外免除赋税。

此令一出,三军将士顿扫一年来的迷惘忧俱,精神为之大振。卫武、贺西州等将领率领退伍部属奉命进京,面圣述职。

三月六日,大吉,二圣出宫,以太子正位东宫之事,率诸臣往太庙告祭。同日,换防回京的三军将士亦前往太庙左侧的英烈祠祭祀袍泽的英灵。二圣告祭太庙之后,亦率太子并诸臣前往英烈祠,亲自主持祭奠之礼。

英烈祠虽然建筑宏伟,却也不能让三万多名解甲归田的老兵尽入祠中,只能按军职划定人数,旅率以上入祠参与祭祀,队正以下各自统领属下在祠外广场上行礼。

瑞羽一身素服,与东应并肩走过诸将让出的甬道,走到英烈祠正殿的主位前,在有司的引导下奉礼上祭,拈香奠酒,与三军将士祭祀这些为国捐躯的勇士。

大礼完毕,诸武将谢过二圣亲临祭祀的恩德后,对瑞羽格外行了一礼,道:“皇后陛下,翔鸾武卫的老兵都是追随您五年以上的部下,他们此次解甲归田后,恐怕终身不复得机会进京。因此三军将士想请您出殿,还如旧时操练那般站在阵前,让他们当面拜别您。”

诸将此言一出,百官俱屏息,将目光投向天子。

皇后册立之初,天子就亲许了二圣临朝,皇后亦称制问政。但皇后先是病重,后则育子,一直没有真的临朝问政。若说当初立后的允诺仅是权宜之计,在军权已经渐为天子掌握的时刻,则可以趁今日驳回军中老兵的请求,表示皇后退居宫中,不再临朝称制问政。反之,则是天子不仅承认皇后的地位,更有意推动她站到诸臣之前。

东应感觉得到诸将和百官目光里的探试意味,面上却微笑如春风,侧首对瑞羽道:“皇后,故属诚心请见,你就去吧。”

“圣上不去?”

她的称呼虽然疏远,却是少有的主动,东应心中一喜,笑道:“三军将士向你拜别,我若跟你太紧,恐怕他们会不自在。不过他们有大功于国,朕当与太子、诸臣在仪门外目送为礼。”

瑞羽也不再赘言,转身与诸将步出英烈祠的正殿,走到广场前的墩台上。

三万老兵在外等侯已久,见故主步出正殿,亲切微笑,风华依旧,不由得心情激动,屈膝拜倒,欢呼千岁。

他们或是转职为官,或是解甲归田,都已经除去了身上的戎装,换上了参与祭祀的礼服。从戎多年,除去战争在他们身上各处留下的伤痕以外,还有岁月催老的灰白发鬓,纵使欢呼高兴,也掩不去他们眼底的沧桑。

瑞羽看着这些跟随她多年的将士,也心情激荡,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镇定一下,才张臂示意他们安静。

欢呼声在她的示意下逐渐平息,就像她无数次统兵进行操练一样,所有麾下士兵都在等侯他们的主帅说话和下令。他们静立的姿势是如此挺拔,等侯军令的神态是如此警惕,准备奉命的表情是如此肃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铁马金戈、转战千里的烽火岁月,听到了沙场厮杀和鼓角铮铮。那些追随她的旌旗所向而冲锋陷阵的袍泽,与她同生共死,荣辱相关,是她所有作为最坚实的后盾,更是支持她奋勇向前的砥柱。

她给予了他们与军功相应的荣耀和财势,但仅仅用这些东西显然还不足以完全回报他们的热血与忠诚。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满布战争遗痕的脸,心中一紧,上前几步,拱手高举,深深地弯下腰去,对他们行了一礼。广场上所有人,包括仪门楼上的天子和诸臣都没想到她突有此举,一齐呆住了。

瑞羽深深地行完一礼,才起身缓缓地开口,“是你们用热血和汗水为这个国家保卫边疆,扫清流寇,让这天下能度过动荡不安的年代,迎来今日的太平和安乐,让这个国家的人民可以安心地务农读书,从商为匠。你们为这个国家所立的汗马功劳,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和儿女不会忘记,天下受你们庇佑安享太平的百姓,也不会忘记!”

第九十二章长夜茫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

返乡的将士按地域结成长蛇阵,队伍逶迤离去,瑞羽站在高台上,目送他们远离。

她在这里告别的,不仅是她昔日的故属,亦是她过往的峥嵘岁月。

那些让她甘愿为之不着红装着武装、千里转战、虽死不悔的东西,亦随着故属的离去而消散。

这是她在陆上需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放下背负了二十几年的重担,像秦望北所说的那样,活得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轻松一点。

风吹动她身上的素服,晴空下,她向来挺立坚定的身影,此时却显得瘦削,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绰约姿仪,沉静、孤寂而冷漠。就好像她本来就已经显得贫瘠的感情,都在刚才送走这些故属的时候,最后一次释放,而后归于虚空。

东应挥退随侍,近前柔声道:“阿汝,你这些故属离伍任官者不在少数,若是他们当官的本领和他们与敌作战一样勇猛,过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迁,也许有才能者还能入阁拜相,届时自然还能再会。”

瑞羽不应他的话,转身回到英烈祠的正殿石碑之前,凝视着上面所刻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怔忡片刻,缓缓地褪下手腕间所戴的佛珠,放在供台的青莲玉灯足下。

这串佛珠是她统兵之初,李太后怕她是女子之身,镇不住兵刀凶煞之气为她求来的随身之物,十余年来一直戴在她的手上,被她用来静心敛性,也是她从戎生涯的象征之一。如今她不再领兵征战,这串佛珠和李太后当年传给她的那些未言之意,她也该如数放下,不再纠缠了。

放下佛珠,她再对石碑行了一礼,轻声道:“往后的日子我恐怕再不能亲自到你们灵前祭祀,就让这串佛珠作为证我诚心的信物长留于此,唯愿你们英灵无憾,早登极乐。”

东应在一边看到她的举动,心头一惊,强笑道:“阿汝,我们回去吧。”

瑞羽转身直视着他,道:“我已令人将仕明带了出来,不会再回宫了。”

东应愕然,“你说什么?”

“东应,今日分离,想来你也早有预料,何必此时再做此小儿情态?”

东应哑然,顿了一顿,恨道:“深宫险恶,两个孩子才一个多月,你当真就能狠心撇下他们离开?”

瑞羽双唇微勾,嘴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容,淡淡地说:“东应,你我从小相依,你深知我弱点所在,便以为可以利用感情迫我屈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再怎样情深似海,终不可能无源得水。你已经移山断流,还以为可以再从枯海中榨出什么东西来束我一世自由,岂不可笑?”

东应心中钝痛,满头汗水涔涔,颤声道:“阿汝,我知道我大错特错,然而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错,不要走!”

瑞羽摇头,叹息,“东应,不要太任性,在我面前你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你若还念着半介过往的情谊,此时便放手吧!别再重现一次太庙的惨况,将仅余的一丝情义都毁得丝毫不剩。”

东应痴痴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如刀绞,蓦然间双眼湿润刺痛,嘶声道:“阿汝,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明明我曾是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的人,明明你亦是我爱入骨髓的人,为何我们始终不能相偕并行?那应该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却偏偏不是追赶不及,就是追赶得过头,总不能如愿以偿,终将蜜糖酿成了入骨难剔的剧毒之药。

瑞羽沉静片刻,缓缓地说:“这便是天命!”

“我不信命!你明明也不信命!”

“信不信命都无关大势,因为已经成了定局。”

这轻轻的一句,无可更改,终于击溃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令他惨然低笑,几乎立足不稳。

瑞羽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喝了一声,“慢!”

瑞羽回头,冷笑,“你还想再次强留?”

。不!。他摇了摇头,也感觉到了一丝从心底透上来的疲惫,轻声道,“我只是想用一样东西,换你的一个承诺!”他已能想象她的拒绝,不待她出声,又道,“今日别离,余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这个承诺,你就当是我的临终所求吧!”

她不为他话里的哀怜所动,冷静地问:“你用什么来换?”

他盯着她,想将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收进眼里,“秦望北的骨灰……”

瑞羽猛然抬头,“在哪里?”

东应摆手让乔狸将藏在英烈祠下的小塔墩里的骨灰坛取出来,看着她将那落满灰尘的东西捧在手里,冷漠的脸上瞬间悲伤、怜惜、悔恨、苦楚诸般表情交织,就好像这一件死物却让她再一次鲜活了几分。

他冷笑起来,“难道不管我要什么,用它来换,你都答应?”

“你以为我还可以任你予取予求?”

他呆立无言,突然之间万念俱灰,再不觉得还有什么可求,摆手道:“你走吧。”

她也不再询问他先前究竟想要她办什么事,微微低头,慎重地将秦望北的骨灰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英烈祠左侧的树林里,十余匹骏马奔出,出狱不久的阿武和曲要正在等她上马,南下与等侯着的袍泽相会。

而远处的大江宽阔的水面上,南海水师战船正在游弋巡视,护送乘客的海船将愿意随故主出海的翔鸾武卫将士往东海渡去。

东应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与天边的暮霭融为一体,木然呆立,良久突然呵呵一笑,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笑得泪流满面,弯下腰去,连连咳嗽。

乔狸辖过脸去,不敢看他,直到听到“哇”的一声才心惊转头,一眼看见地上一摊鲜血,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圣上,您怎么了,奴才去叫……”

“别大惊小怪的,朕没事。”他疲倦麻木地一笑,喃道,“我这一生总要为她彻底受伤一次,这样也好,痛了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夜幕悄悄地覆盖了苍茫大地,星光幽暗,照明的烛火绵延入都,车声辘辘,一声婴啼打破沿途的寂寞。倚在锦榻上的天子睁开眼睛,问道:。谁哭了?”

他一问,哭声变成了两个,太子和洛阳王一齐放声大哭。八个乳母和近身医侍怎么哄也哄不住,面对前来问讯的乔狸尴尬异常。乔狸跟在天子身边.闲暇之时倒也学了一些育儿常识,见两个孩子啼哭不止,便问:“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哪儿不舒服?”

“都不是,太子殿下刚刚突然大哭,洛阳王也就跟着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天子挥手叫停辇车,令人将两个大哭不止的皇子抱上前来,与他同乘。或是父子天性,两个孩子到了他车上,慢慢地竟停止了大哭,抽抽噎噎地转着眼睛看面前的人,一人一手抓住他腰间佩玉不放。

天子看着怀中两个稚子,苦笑,“突然受惊,难道你们也知道母亲离开了吗?”

稚子不解大人的情怀,挥动着小手,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呢喃。天子伸手抚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喃道:“别哭了,母亲不要你们,父亲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暗夜苍茫,长路漫漫,这一世离终结的时间还那么远,却已经让他觉得,人生还想再做的事已经所存无多。

人总是要学会遗忘的,不然连听一曲乐,都记得曾和她同品;赏一朵花,都记得曾与她共观;走过一条路,都记得曾与她相携而行;连喝一日酒,都记得曾与她对酌;呼一口气,似乎都还能闻到她鬓边的芳香;躺在床上,身体都还记得与她相依相贴的温暖,谁能受得了?

他以皇后需要静心养病为由,搬出了东内,住进西内修缮一新的含元殿,远离那些令他成狂的故物。住在富丽堂皇的至尊宫殿里,夙兴夜寐地理政视事,看着本来满目疮痍的江山社稷重新焕发光彩,达到了他少年时的预期目标,心情却没有多少激动。

五岁的太子和洛阳王已经有了老师启蒙,由伴读陪着在紫宸殿读韦。他觉得太子应该早触政务,便令乔狸将正在和洛阳王及一干伴读玩官兵捉贼的太子带来,在他与宰相议事时旁听。

政事堂议事完毕,宫人来报洛阳王失踪,众人大惊,搜寻东内不见人影,天子便与太子亲自往西内寻人。

西内因为住的人少,近年来已经逐渐显出凄凉,各宫殿前檐下的花木却因此而益发茂盛。洛阳王躲在万春殿后院的牡丹丛里,睡得口水涟涟,浑然不知外面因为找不到他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正值阳春,数百株牡丹花争奇斗艳,明媚绝色,一如当年李太后为了给孙女打理新房,细心照料的那般盛放争春。殿前殿后的草木花树未负“万春”二字,但万春殿里应有的主人却负了它们的韶华,从不眷顾。

夕阳正好,春花明艳,天子站在似锦繁花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含笑,却突然间泪洒衣襟。

几年来,宫里无数娇媚可人的女子流水般地在他身边来去,却再无一人能够让他记得其容貌,甚至于他自己也以为,他麻木的心已经将她的容颜也忘了,却不曾想,对着这满树繁花,他的眼前竟会突然浮现她的面容,鲜活如在。

他在这牡丹园里,下定决心要将她留在身边,也在这里送走久病的李太后。原来这么些年,那些纠葛交缠的爱恨情仇他一直没有忘记,只是爱得太深,痛得太苦,他根本没有触及的勇气。

她的身影贯穿了他的生命历程,她是他一生的倚仗,是他一生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一生所有感情的归依。

皇图霸业,江山在握,都是空的,他真正想伸出手去握住的,不过是她的手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

枝头牡丹正好,他记起了他在李太后面前所立的誓言,心如刀绞,满嘴血腥的苦涩,默默地在心底说:“太婆,我曾立誓要待阿汝极好,不得伤她分毫,否则必遭天谴。后来我负誓而行,千算万算却落得一场空虚,使自己除了她之外,再不能对第二个女人动情起欲,明明想忘了她的,却无时无刻不惦记于心,如受凌迟,这果然是应誓遭谴吗?”

牡丹寂静无声,微风拂过,花瓣飘飘落下,洒满他的衣襟。

是夜,天子生病,急召太医署大夫人诊。但太医署的大夫用尽手段,仍不能治愈天子的疾病。天子的身体时好时坏,却始终坚持听政视事,因此更是久病不愈。

诸大夫忧惧不敢明言,天子却心里有数,召来大夫逼问实情。几名大夫战战競兢地硬着头皮道:“圣上近年情志郁结,每到春天便有咳血之症,这是阴阳不调、气血枯竭之疾。”

“这岂不是和当年皇后所患疾病大同小异?”

天子将大夫说的话含在嘴里细细咂摸一番,突然记起前事,问了一声之后,,突然一笑,“一饮一啄,自有前缘,天道好还,原来如此。”

几名大夫当年亦曾为皇后诊脉,闻言惊惧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天子也不多问,转而问道:“此疾应该如何治疗?”

“圣上宜少思少虑,安神静养。”

几名大夫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左侧丹阳大夫犹豫了一下,又道:“臣以为圣上的病最好能找一个像当年的游侠钟称那样武功高强且善引气血的人,用劲气为圣上推宫活血,易筋洗髓,否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嗯?如果不能治本,朕是不是命不长久?”

丹阳大夫胆子虽大,却也被天子的话吓得不轻,连道:“臣不敢妄下断言。”

天子微微一笑,道:“卿起来吧,朕不怪你。”

丹阳大夫抹了把汗,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天子长叹一声,道:“钟称当年已随皇后远走海外,寻求武道极致,朕到哪里去找像钟称那样的人?”

乔狸笑道:“圣上言重了,天下之大,武功能高到像钟称那样人必然不在少数,只要圣上一令诏下,必有无数人前来应募。”

“这天下必然有武功高过钟称的人,但朕能将性命交给那些人吗?”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

第九十三章海外风

“你确实有两个弟弟,只是你们从小就分开了,阿母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记得……”

海天一线,碧波万顷,海岛靠近码头的集市上,海商、船员、陆上的居民往来穿梭,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可以将整个集市景象尽收眼底的高楼上,一个穿嫩黄衫子、弯眉杏眼的小姑娘趴在窗沿上吃着凤梨,一边看着楼外的人流,一边和坐在窗边的母亲叽叽喳喳地说笑,嘈杂得像只小麻雀。

她的母亲认真倾听女儿的话,回答她那些层出不穷的古怪问题,面上的神色温柔安谧,眉目静好。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却将她眉梢眼底的那股锐势安抚得很温和,仿佛一柄已经归鞘的宝剑,藏匿了锋芒,人们只能见到剑身的精致美好,却不复见剑尖的凌利。

夏日里,南洋的阳光十分毒辣,小姑娘撑不住日晒,缩回了脑袋坐回桌前,看见母亲身后的侍人匆匆走来,一副有事的样子,顿时有些不高兴,嘟了嘟嘴,嗔道:“又有什么事啊?阿母难得不用理政,清闲半日,你们还来找她,烦不烦呀!”

瑞羽瞪了女儿一眼,轻责道:“阿离,不可迁怒于人。”

那侍人略显尴尬,对做鬼脸不高兴的小主人赔了个笑脸,才道:“殿下,有故人自长安来,往公主府投谒求见。”

“谁?”

“来人自称是殿下近侍,名叫青红。”

“不见。”

“诺。”

侍人退去,阿离看了一眼窗外的集市,想了想,突然问道:“阿母,人都说长安繁华,能比我们的琉球大集热闹吗?”

瑞羽一怔,沉吟一下,道:“长安聚众六十万,各国商旅不绝,琉球大集的商人多以其为行程终点。论货物种类繁多,琉球不输于长安,但要论市井繁华,却是长安远较琉球为甚。”

“这样啊!”

阿离若有所思地喟叹一声,突然对楼外的繁华没了兴致,喃道:“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去长安见识见识就好了!”

瑞羽眉梢徽动,笑道:“你从小随我遍览奇观,难道这四海之大,还比不得长安一地繁华引人?”

阿离眨眨眼,想了想,道:“我当然喜欢四海呀,不过来往商旅都想往长安走,我自然也想去看看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子。”

京都风流,无数人魂牵梦萦,留恋不去,阿离心有此念,也属常理。瑞羽叹了口气,想了想才道:“等你长大了,想去就去看看吧。”

阿离大喜,跳了起来,心急地打了个转,问道:“阿母,那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才可以去长安呢?”

“到你及笄就可以了。”

“到我及笄?那可还要等十年呢!阿母,要不然咱们不等十年了,你现在就带我去吧!”

瑞羽摇头,柔声道:“这件事阿母不能答应。”

“为什么呢?长安那么繁华,阿母就不想去看看吗?”

“阿母已经过了爱看市井繁华的年龄了。”

瑞羽微笑着说,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与女儿一般无二地对市并繁华的向往,少年时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要腾一些时间出来上街闲逛,就算市井间那些东西远远比不得自家用的精美,那些人比不得身边人俊美,但市井那种特有的繁华与气息仍让她乐此不疲。

阿离还想再劝母亲陪她一起去,但看到母亲沉静的笑颜,突然心有所悟,想了想,道:“嗯,我听曲将军说过,长安曾经让母亲很难过……我不要阿母着去了。”

孩子天性好奇好热闹,对众口称赞的地方的向往非同一般,要她完全不想却也困难。她说了不要母亲陪,踌躇好一会儿,狠了狠心,才又道:“既然长安让阿母难过,那我也不去了。”

瑞羽为女儿的贴心而一笑,摸摸她的小脑袋,“你还小呢,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哪能这么容易就做决定了?阿母希望你这一生都顺心快活,不必为了什么人束缚困锁,不得自由。”

阿离对她的话似懂非懂,却喜欢母亲陪着她说话做游戏,闹了许久,才觉得累了想回家。

瑞羽牵着她的手下楼,本想带她上车,不料阿离一眼看见集市上有父母背着子女走,便不肯上车,嘟嘴撒娇道:“阿母,我也要你背背!”

瑞羽啼笑皆非,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背,成什么样子?。

“人家也不见得就比我小,还不是有父亲背着?阿母,我脚酸得很,你就背背我嘛!”

“你出入都有车马,还嚷脚酸,也不害臊。”

阿离抓住她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阿母,你就背背我嘛!我都不知道被人背着是什么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