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知道被人背着是什么滋味?那天天坐在阿武他们肩膀上作威作福的人是谁?不记人情,不是做人的道理。”

“这个我知错了!”

阿离吐舌做了个鬼脸,娇嗔道;“但阿武叔他们的背跟阿母的肯定不同,我真的不记得有没有被阿母背过啊!”

瑞羽身为四海之主,侍从众多,哪里需要她自己亲自照料孩子?阿离说的话虽然刁滑,却也不无道理,倒让她小小地内疚了一下,当即蹲下身体,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阿离遂了所愿,高兴得叫起来,好在她们此行微服而出,瑞羽又戴了帷帽,在各种海外番人云集的集市里并不太引人注目。

瑞羽身负绝技,力气远非寻常女子可比,背着女儿也不以为负担,母女二人在随侍的簇拥下徐徐行进,往公主府走去。

公主府设在离市并不远的地方,靠山面海,地势开阔,公主麾下文官武将的宅第也大多与公主府毗邻而建,因此摊贩不敢胡乱在此地摆摊,商铺整洁,来往酌人却比集市少了许多。

阿离将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口气,问道:“阿母,人如果长时间做同一个梦,是不是很不好呀?”

“如果是让人心情愉快的,那就很好。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这段时间老是做同一个梦呀。”

“什么梦?”

“我老梦见两个小弟弟坐在黑暗的地方,很害怕,一直哭,害得我也跟着他们哭,心里酸酸的,很难过。”阿离不高兴地轻啐一口,怒道,“真是没用,两兄弟就只会哭,我要是哪天见着这种哭鼻鬼,一定揍他们。”

瑞羽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小屁股,笑道:“只是做个梦,你也要打人,那两个孩子……”一句话说了一半,她心头一震,呆了呆,转头问道,“那两个孩子长什么模样?”

她突然转头,把试图钻进她帷帽里去的阿离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他们坐在那么黑暗的地方,我又看不清,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两兄弟?”

“我梦到他们就是两兄弟嘛!”

阿离放弃了和母亲抢帷帽的念头,将脸贴在她光洁的面庞上,突然异想天开,笑道:“阿母,你帮我把那两个爱哭鬼找出来,骂他们一顿,别让他们老跑到我梦里来哭,哭得人烦死了,讨厌!”

瑞羽默不作声,阿离吵了一阵见母亲神思不属,答非所问,知道她肯定又想什么事去了,无可奈何地哼哼两声,趴在母亲背上渐渐地睡着了。

瑞羽背着女儿回到公主府,将她放到自己床榻上,怔怔地看着女儿香甜的睡容,有些呆愣。

阿离酷爱海浪、阳光及府外热闹,活泼好动,脸庞被晒得呈蜜色,长相也不像她,那笑起来的无赖样却是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某些时候令她心情很是复杂,甚至想避开她一些。偏偏她毫无所觉,只爱往她身边凑,调皮的时候固然令她头疼,乖巧的时候也同样令她怜惜。

阿离在睡梦中皱了皱眉,转了个身,突然嘟囔一声,“别哭了!烦啊……好了好了,谁欺负你们了,我帮你们出气,不要哭……”

瑞羽被她的梦呓惊动,替她将踢开的薄被盖上,神色微黯,轻叹道:“难道血缘之妙真能令人感应千里,魂梦相系?”

那两个在阿离梦中哭泣的孩子,却是在害怕什么?有什么危险?

毕竟血肉相连,身边还有一个与他们同胞而出的阿离,她很难不想那两个自出生她就不敢看一眼、未尽母亲之职的孩子。

只是任她再怎么想念,再对他们愧疚,她都不愿因为孩子而再一次陷入以前那种受制于人的屈辱中,任人予取予求。

若说她以前对亲人是完全不设防备,没有保留之心,至诚相待,那么经历了痛入心魂的重创之后,她便学会了给自己设一层层的心防,再也做不到伤前那样肯为了亲人舍弃自我。即使那两个孩子是她的骨肉至亲,她心疼怜惜,愧疚担忧,但也不足以令她动摇心志,再成为她的弱点。

青红求见不得在公主府外长侯不走,瑞羽闭目塞听,在后庭的演武静室里潜修武道,只当不闻不见。过了两天,阿离跑来找她,恰逢她将静室剑架上的一柄五尺横刀拿在手里,正仔细擦拭。

红衣炽炽,绿鬓荧荧,冰冷锋利的横刀握在她手里,驯服异常,她玉白的手指握着软布,缓缓地滑过刀锋,执刃如花。

利刃、红衣本该有着迫人的锋芒,但在她不疾不徐的举动间,却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温和和淡淡的冷漠。

五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气质和风华,却已经懂得美丑妍媸,猛一眼看到母亲的模样,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傻傻地站在门口,竟忘了喊她。

看到女儿进来,瑞羽手腕微动,横刀一转,青芒一闪流过,没入她身后的刀鞘中里,隐去了锋刃,却在鞘中传出一声不甘寂寞的嗡嗡低吟。

“阿离,你不午憩跑来这里干吗?”

阿离醒过神来,却忘了她来找母亲的初衷,扑到她面前,娇嚷道:“阿母,我要习武!我要像您一样!”

瑞羽一笑,“你若想习武,阿母教你便是,只是到时你别叫苦。”

阿离的性子委实有几分好逸恶劳,闻言吐了吐舌头,硬着脖子道:“那当然。”

母女俩说笑一阵,阿离突然想起了她来找母亲的初衷,呆了一下,讷讷地说:“阿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生气?”

“嗯?你问问看。”

阿离虽然有些小狡猾,毕竟比不得大人懂话里带话,只当母亲答应了不会生气,勇气倍增,问道:“阿母,我是不是真的有两个弟弟?”

瑞羽神色不动,反问:“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最近睡觉的时候,总是觉得很……很……”阿离看看母亲的脸色,兴致低了下去,她想了想才想出一个词来,“很失落,似乎应该有人陪着我一起睡,而不是做梦,梦到有人哭。”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些胆怯,蹭过来抓住母亲的衣襟,“阿母,那两个老让我做梦的爱哭鬼,真的是我的弟弟吗?”

瑞羽哑然,凝望着女儿渴望与怯懦并存的脸,心绪不由自主地浮散开去: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也像阿离这样,想念他们的姐姐,做梦也梦到她?他们长什么样?他们为什么哭?

人是不能动心思的,一动心思,心中便会如百爪抓挠,很难再将情绪平复,尤其是当诱饵就摆在面前时,更是不易自制。她看着女儿,想到远隔重洋相距万里、从他们出生就不曾看上一眼的两个儿子,蓦然间刺痛穿透她的全身,令她打了个寒噤,良久才道:“阿离,你想要弟弟吗?”

阿离迟疑一下,拾起头来,眉目间隐见迷茫,轻声说:“阿母,父亲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生弟弟,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真的觉得我应该是有弟弟的,他们……他们……”

她不知道怎样对母亲述说心底的感觉,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怔怔地看着母亲,喃喃地说:“他们应该是这样,一直和我这样靠着,脸贴着脸,肩挨着肩,手碰着手,哭也好,笑也好,应该都是在一起的,而不是他们害怕哭泣的时候,我只能看着……那样太难受了……阿母,我这几天越来越难受……”

他们在有生命的初始就一直靠在一起,相依相偎,没有丝毫隔阂,血肉相连,心灵相通。虽然不能言语表达,但他们知道彼此的冷暖饥寒,喜怒哀乐。

直到他们出生,直到被人为地分离。男孩留在了长安的深宫,随父亲长大;女孩随着母亲来到海外,继承秦望北的香火。从此音讯不能互闻,甚至于不能互知对方存在,只能在梦里凭着同胞血脉的那一点感应,神魂相会。

“你确实有两个弟弟,只是你们从小就分开了,阿母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记得……”

阿离怔了怔,突然大哭,“阿母,我果然有弟弟……我就记得我是有弟弟的……”

瑞羽长叹一声,轻轻将女儿拥进怀里,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对站在静室庭院里的元度道:“衡平,让人去把青红引进来。”

元度静默一下,却没有反对,而是轻声回答:“诺!”

青红准备了万千说辞,但在目光与故主相对的刹那,那些话便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伏下身来,颤巍巍地说:“殿下,奴才以为一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瑞羽昔日军法治下,从来不允许臣属只顾着痛哭却耽误正事回禀,但是如今,她已经去掉了一些过去的严苛,任他痛哭流涕,不予制止。

时光给青红的鬓角添了一片灰白,也让瑞羽改变了一些将自己和别人都逼得太紧的习惯。直到青红收了哭声,她才示意他坐下来喝茶歇气,问道:“太子和洛阳王好吗?有没有受兄弟或者庶母的排挤?”

青红有些诧异,愣了愣才道:“殿下这么多年,难道竟真的没有探听过宫中的消息,天子勤政,绝足后宫,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纳过嫔妃,反而连昔日太娘娘所赐的几个女侍也被遗出去了。除去……大婚前赵美人所育的皇长女,以及您身边的长宁公主殿下,太子和洛阳王并无其他兄弟姐妹,是天之骄子。”

瑞羽愕然,阿离却兴奋地追问:“太子和洛阳王就是我的弟弟,他们最近为什么老是哭?他们长的什么模样?跟我像不像?”

“他们因为父亲重病,最近常常哭泣,长的模样跟您不太像,但是很像殿下……”

阿离和青红的问答声很是清晰,听在瑞羽的耳里却似乎有些遥远,仿佛湖面反折在墙壁上的光影,斑驳陆离,游移不定,隔着不知多少重的假象,没有实体,虚幻而不可触摸。

她怔忡了不知多久,才在青红的呼唤里醒过神来,听到他说:“殿下,圣上派奴才来见您时,让奴才对您说,当年您离开的时候欠了他一个承诺,请您履行诺言。”

她眉梢一扬,掠起一个讽刺的微弧。青红见势不妙,连忙劝道:“殿下,圣上这次是真的病重,照奴才看来,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您和他毕竟是彼此唯一……毕竟是世间最亲近的人,纵然他有千般过错,看在过往的那些情分,您也该去送他一程。何况太子和洛阳王年幼,若是真有万一……没有母亲扶持,那可怎么得了?殿下……”

她起身走到兵器架旁,抚摸着随她征战多年的横刀,良久,突然冷笑,“他的什么消息都不足采信,只是当年既有承诺,予不会背信!”

终章一生守

岁月是最无情的,也是最多情的,无情在于它可以磨去世间最浓烈的爱,多情在于它可以缓解世间最深切的恨。

春到枝头,骊山温泉宫的花园里,阿离和太子、洛阳王正在进行三国争战,身上满是花叶草泥,吵得不亦乐乎,也玩得十分痛快,快乐的笑声洒满庭院。

瑞羽静静地倚在游廊抄手上,看着姐弟三人的玩闹,不知不觉笑容爬上眉梢。

“阿汝!”

在乔狸扶持下走过来的东应脸色仍旧是不健康的苍白,只是眉目舒朗,精神极佳,眼底尽是盈盈的笑意。

她微微拢眉,“吃了药?”

“吃了。”

他笑眯眯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仿佛骨头架子都软了似的趴在游廊抄手上,道:“丹阳大夫说,如果能够用了药后让你帮忙运转气血,调和阴阳,药效就能强很多。所以,阿汝,你帮我推拿一下吧!”

当年她守诺回到京都时,他已在弥留之际,连他自己都认为不能活下去了,却是她再次出手护住他的心脉,运功给他洗髓易筋,辛苦五天四夜,才将他本来已经枯竭的骨髓血脉调活,重续精气,险死还生。

虽然有她理气调血,然而他十几年情志郁结,尤其在她离开后的五年里少食失眠,旧疾咳血,阴阳失和,身体的底子已经被淘空了,一年两年根本就养不回来。因而太医署的大夫建议天子避开京都干冷的气候,到温和气暖的地方调养。

朝廷的大事他放不下,不可能远避南方,便选了骊山温泉宫作为疗养地,有瑞羽在侧共理政务,一住便是两年,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瑞羽仍不能对他过往的所作所为释然,但在儿女绕膝承欢的情况下,也缓

解了对他的敌意与戒备,不复最初的冷厉。

岁月是最无情的,也是最多情的,无情在于它可以磨去世间最浓烈的爱,多情在于它可以缓解世间最深切的恨。

年轻的时候,我们以为爱情是蜜糖,爱一个人只有温馨甜蜜,互相怜爱呵护;到我们长大后才明白,爱情原来是毒药,缠绵入骨,明知会被欺骗、被伤害,仍旧割舍不得。

他曾经无数次借病装疯,缠着她问爱不爱他,她从未回答。但她清楚,少年时代的她,的的确确是爱他的。虽然她初时连自己也不明白,但因为爱得太深,不能见他有背负逆乱之名的可能,在他表露之初,就斩绝了自己所有不应有的念头,却在梦中屡屡犯戒,自苦伤痛。

人因为爱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为了对方着想,替他设想一切他应该拥有的东西,甚至于牺牲自己。其实这种牺牲,未必是所爱者所愿,他可能更希望和你一起面对任何风雨,而不是由你擅自替他做决定。

开始的时候,是她用错了方式爱他;而他在追逐她的爱时,也犯了和她同样的错误,并且错得不可原谅,令人一世遗恨。

他绐予了她太多的痛苦与悔恨、屈辱及羞惭,用秦望北和她属下最忠诚的将士的性命,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鲜血淋漓的高墙,她不敢跨越,也不愿跨越。

只是他们这一生互相侵染对方的生命太多,已然成为彼此骨血之中的烙印,当他有难的时候,她终究做不到袖手旁观。

花草丛里打仗的三姐弟终于玩累了,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发现了远处看着他们的父母亲,惊讶心虚又欢喜地跑了过来,大叫:“父皇,母后!”

瑞羽看到儿女灿烂的笑容,亦柔和了眉眼,抽出手绢抹去儿女脸上的泥尘,笑嗔道:“阿离,你自己在海外野惯了也罢了,怎么老引着两个弟弟疯玩?”

太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了承担责任,连忙低头认错,“母后,是我和稚奴也想玩的,不是阿离引我们。”

阿离也轻嚷,“母后,雀奴和稚奴天天被太傅捉着读书,可怜极了,也该让他们玩一玩,放松一下,不然他俩小小年纪就变得跟太傅一样,天天板着脸,那也太吓人了!”

瑞羽好笑又好气,嗔道:“偏你这么多歪理。”

“歪理也有个理宇嘛。”

东应趴在游廊抄手上,趁她与儿女说话没留意的时候将她的手拢进掌中,微微一笑,狡猾而温柔。

她虽然现在仍不能原谅他,但她终究还是在他身边的。而他们的余生还那么长,那么远,他伤了她的、欠了她的,他都可以一点一点地慢慢还,还到他老,或者直到生命终结之时。

三千里河山故园,二十年岁月流光。

闲来莫话君王事,携手共看楚天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