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与一个多月前刚到这时空的她受着一样待遇的叶无心,柯九心里有些物伤其类,但也仅止于心里而已。“小叶子,快点烤!我快饿死了,吃完要接着赶路呢。”十步之外,叶无心正在烤山鸡。越往西北去,越接近天山,气温越低,而柯九僵硬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血液循环不畅,经脉阻塞,现在的她除了要按时吃新解药之外,还要每日泡药浴。所以稍事停顿之后,他们还要继续赶路,必须找到客栈给她准备药浴。

“九妹妹,火候不够的话会暴殄天物的。”

若说让叶无心缠上的好处是诸事有人打点,常能吃到珍馐美味,盗贼无法近身的话,那么坏处就是这个了——把肉麻当有趣的称呼问题。

“少攀关系!谁是你妹妹?”南无药先受不了了。

“南大哥不用见外,不用见外。”叶无心笑得一派乐天。

谁他令堂的跟你见外了!南无药拢在袖中的右手蠢蠢欲动,却被柯九按住,用眼神示意:“他手里还烤着我们的晚餐呢,等找到客栈落脚再过河拆桥也不迟。”

南无药使劲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满脸不豫。

柯九将垫在臀下的外衣展开,整个人缓缓躺下去,舒展越来越迟钝的身体,而后聊胜于无地安慰道:“你看,他叫你南大哥,总比南哥哥好多了吧?”

想像了下被叫南哥哥的情景,南无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迅速挪动身子趴到她身边。感觉到上方温热的气息悠悠而下,绵绵侵袭她的五感,柯九睁开眼,看见南无药难得睁大的细长双眸如清水明镜,银白长发撒在她的肩上,颈处,有一丝暧昧的纠缠。忍不住握住一缕,细细摩挲,在喉头百转千回的一句诗终于还是没有念出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阿九?”“嗯?”柯九话一出口,才发现低哑得不像话。

南无药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兀自眨眼轻快地说:“你去向叶小子学驾车学烹饪吧,然后我就可以卸磨杀驴拿他试药了。”

“学……烹饪?”柯九有些迟钝地重复他的话。

南无药兴奋地点头,眼睛似乎又睁大了些,然后她在那双清水明镜里看到了眼神迷蒙的自己,一下子像被打了一闷棍地醒过神来。

如被烫到般松开手中的长发,柯九撇开眼用最快的速度平复心情,皱眉回道:“为什么是我学不是你?”南无药又眯起眼,严肃地脑补了下自己烹饪的情景,认真答道:“有炉子有锅摆在我面前,我绝对倾向于炼毒药出来……”

柯九忍俊不禁,偏头靠在自己右肩上吃吃笑了起来。突然感到左脸上一湿一凉,南无药的唇不知何时亲了上来。明明没有毒发,她却感觉到全身僵硬到无法动弹。

“南无药……你在干什么?!”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吼道。心里那可耻的微微的喜悦是怎么回事啊喂!他在她脸上蹭了几下,含含混混地说着:“我饿了。”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他开始一下一下轻轻地咬她的左脸。一阵麻麻的感觉从脸上开始蔓延,柯九只感觉自己整个左半身都酥软了下来,右半身则反而越来越重……越来越来重……

不对!为什么她感觉他全身重量都压下来了?整个脸都被压得扭曲了的柯九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反手推开靠在脸庞颈侧的脸,再翻身细看。只见南无药躺得四仰八叉,双目安然闭着,嘴角是明显的笑意。“南无药?”推他,没反应。拍他,没反应。大声吼他,也没反应,倒是招来了十步外烤山鸡的叶无心。叶无心抓起南无药的手,开始摸脉,随即面露疑惑之色。

“怎么了?只是睡着了对吧?突然睡着这种事——”柯九被叶无心的表情弄得心里毛毛的,语速超乎寻常地快了起来,却被他打断。

“传说中圣手南无药是百毒不侵之身?”

柯九点头,叶无心将南无药的手放回原处,然后望着她。这是她头一次看到他脸上没有笑容。他说:“他中毒了。”

是夜,悦来客栈驻边陲小镇分店接到三个奇怪的客人。

先是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打横抱着一个鹤发童颜的男人,接着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子拎着大包小包一脸紧绷甩下一锭银子:“一间上房。”

掌柜的兼老板娘兼账房先生兼厨娘与小二面面相觑了一小会儿,心中暗自想着二男一女一间客房是何等壮观激烈,脸上堆满了笑容:“姑娘客气了,本店上中下房都是同等价位的,童叟无欺,童叟无欺,这锭银子太多……”

没等她说完,男装女子已经拽起旁边的小二往楼上走了:“快带路。”

老板娘讪讪地吧唧两下没来得及合上的嘴:“大半夜的砸门把老娘吵醒还不让老娘说完话,有钱了不起啊?”把银子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猛的想起什么,直拍大腿哀呼:“哎哟娘喂,她把小狗子叫走了不是要老娘安顿马车?”

是的,这个客栈的老板加职员一共只有两个人,而所谓同价位的上中下房其实也就是个仅高于柴房规格的有床的房间。

“麻烦打一盆水进来,还有干净的毛巾。”柯九放下包袱,僵着脸对小二吩咐道。小二愣了好一会,想起她多给的银子,才点头跑了出去。

“奇怪……”坐在床边为南无药把脉的叶无心低喃着,柯九心下一紧,连忙走过去:“怎么了?”早已恢复笑脸的叶无心将南无药的手放入被中,回头答非所问道:“哎,九妹妹,只有一间房今晚我们三人怎么办?”

柯九恶狠狠地瞪着他:“死老头都中毒了你还想睡?你刚刚说什么奇怪?”他自然不会被她眼神吓到,依然笑眼弯弯提醒道:“这里已经是西北地界了,入夜会很冷的,你不去添件袍子?还有你今天的药浴也还没泡……”

叶无心停口了,因为柯九揪住了他的衣领:“别扯没用的,你给我收起讨厌的笑容!他为什么中毒?他百毒不侵为什么会中毒?遇到你之前都好好的,唯一的可能是你他妈前阵子被一群狗屁倒灶的人追杀下毒的时候被误伤!如果,我说如果他有什么事,我绝对会让你这辈子都笑不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发泄完一直累积的恐惧惊怕,柯九忍不住打起冷战,大口大口喘着气,泛红的眼闪着倔强的光芒,仿佛一只受伤了却不服输的兽。

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冷静点,这一点都不像巧舌百辩聪慧大方的九姑娘了。”从某些程度上看来,叶无心与南无药很像很像,再大的事都仿佛无所谓,一概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但是南无药的这种态度,却每次都能让紧张的她很有安全感地放松下来,换成叶无心,她却只想更暴躁地打人。她猛的收回手,全身脱力坐到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虚弱却生硬地说:“我限你十个字之内解释清楚南无药的情况。”

“他脉象好转了。”

这一次,叶无心毫无拖沓地讲出来了,但她却愣了好久。

“再说一遍?”

“他的脉象稳定了许多,毒性似乎没那么强烈了,总之并无性命之虞。”柯九倏地伏倒在南无药身旁,半晌,棉被中传出一串奇怪的音节,似哭似笑,又仿佛老人枯哑的叹息。棉被中南无药的手似乎抽动了下,她惊起,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皮动了几下,却睁不开,嘴唇蠕动着似乎要张口说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解药在哪里?”她连珠炮般大声问着,生怕来不及被听到。见他嘴唇微微张开,连忙将耳朵凑过去。

“右……二……”

说完这两个字,南无药仿佛完成任务般,又昏过去了,面容平静,呼吸绵长。柯九颤抖着手拉开他右边的袖子,从袖口往上数了两格,在第二格的暗袋里摸到了一张纸。她屏着呼吸打开纸条,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却突然流泪满面,将脸埋到手里,穿越以来第一次,嚎啕大哭。叶无心拾起滑落地面的纸条,被泪水晕开的字迹依然可辨。

阿九毒发七次后的药浴新方:党参半钱、黄芪姜半夏木香炙甘草各一钱、炒白术陈皮砂仁各二钱、云苓五味子各三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于滚水中入药。

叶无心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纸条放到了屋中央的桌面上,打开最大的那个包袱——那是他们在上个落脚的城镇买好的各种药材——开始依照方子找药。眼神偶然瞄到小二端着脸盆一脸尴尬的站在门口,看着哭得惊天动地的柯九,进退不得。

他接过脸盆毛巾,而后将小二拉到外面。

“能不能帮我弄来一个大浴桶还有一桶滚水?”

小二有些为难地赔笑:“这位大爷,你该知道这里出了名的缺水,小店里的水都是存着煮饭用的,刚刚那一脸盆水还是我们辛苦省出来的。”

叶无心不以为意地笑笑,从腰间掏出一个铁指环,仿佛在自言自语道:“玲珑阁的半月指环,只要轻轻转动半圈就可以同时发射出十枚冰针,针头则淬有软骨散,能使一个武林高手瞬间失去内力呐……”“失去内力……”小二垂下眼,缓缓地重复着。

“啧啧,当然对我们这些服过解药的人没什么用,不过对一些在边远地区荒村废镇开店的女人应该是有用的……你对这个指环这么感兴趣吗?我这边这种玩意儿很多,送你一个也无妨。”叶无心将指环递出去,小二只是迟疑了一下便收下了,嘴角咧开一抹标准小二的笑容:“谢谢大爷的打赏,小的这就为大爷准备热水去。”

看着那小二毫不掩饰纯熟步法离开的背影,叶无心嘴角那抹笑意越发绵长。一早便看出这家店不简单,店小二绝对是个高手,看似市井妇人的老板娘更是比起前者武功修为只高不低,偏巧他又不小心看出了店小二眼中小心翼翼地藏着的野心。

一个年轻、武功高强、隐忍又有野心的男人怎么会甘心留在这么一个荒凉之地?他展示他精妙的暗器,既是互惠的交易,也是在预先警告他不要对他们三人轻举妄动,否则后果自负。叶无心满意地转身,却被门口直愣愣杵着的柯九吓了一跳,幸而脸上温和的笑容没有扭曲。柯九脸上半点泪痕不见,只有浮肿的双眼残留哭过的痕迹,长发凌乱,一身白衣,满脸木然,立于门口,一半身子在屋内的油灯光下摇晃,另一半身子陷入外间走廊的阴影里,猛地一看,如同见鬼。女鬼开口了:“小叶子,我要泡药浴。”

“我都安排好了。”叶无心往屋里走,不着痕迹地将她也拉了进来,油灯下,她的影子绰约摇曳。唔,总算不是女鬼了。

柯九拧了一把毛巾,递给他:“赶了一晚上的马车,你擦擦脸吧。”

叶无心受宠若惊地瞪大眼,双手捧接过毛巾,却迟迟不擦脸。

柯九以为他顾虑卫生问题,就说:“我和南无药用的是自己的手绢,这条毛巾是没用过的。”叶无心笑了笑,转头细细擦了脸,再将毛巾拧过一遍挂在脸盆架上。慢条斯理做完这一切动作,他转身定定地笑望着她,似有深意。他知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为之前的暴走道歉。她被看得有点尴尬,回头倒了杯茶往嘴里灌,吞进肚子发现是凉到发苦的,不由狼狈地咂着舌头。叶无心忍不住笑出声。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信不信我——”

“让我一辈子笑不出来?”

柯九噎住半天,最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好了我道歉行了吧?我刚刚不该脑抽迁怒你。但是,你笑得很讨厌很讨厌是真的!”

她走到唯一的床前坐下,边观察南无药的脸色,边继续吐槽:“一天到晚笑个不停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面瘫要么是花痴。”

被贬为面瘫花痴的人拍手大笑:“好好好,这才是辩才无碍的九姑娘。”“啊!”柯九忽然尖叫着跳起来,指着床上的人喊道:“他他他,他的脸!”叶无心凑近一看,只见南无药脸上爬满了青丝!

“你不是说他好转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了?啊?”看着柯九似乎又有失常的迹象,他连忙探了探南无药的气息和脉搏。

不一会儿,叶无心诧异地抬头:“脉象居然比之前更稳定了。”

“你你这个半吊子确定没看错?你又不是医生,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你一定看错了,你个草菅人命的——”带着微微哭腔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无心点了她的穴道= = 。

“呐,首先,以我习武十六年的经历来说,认穴探脉从未出过差错。其次,从脉象上看,南大哥身上的毒性的的确确是在逐渐淡去。我猜测他的百毒不侵,不是指毒不能靠近他,而是他体内能自动调节化解毒物,现在应该就是他自我解毒的过程。”

“现在,你冷静下来了没?”

柯九弱弱地眨了眨眼表示冷静下来了。

“我解开你的穴道之后不要再激动得语无伦次哦?”

柯九弱弱地又眨了眨眼。

叶无心探手,刚解开她的穴道,后脑勺就受到了残酷一击。

“我冷静下来了保证不会激动得乱说话但没保证不打你!点我穴道?明知道我最怕全身动不了还点我穴道?哼!”叶无心抱着头远离热爱用巴掌与别人的后脑勺亲密接触的柯九,嘴角温和阳光的笑容第一次变成苦笑。堂堂暗器门门主居然被一个毫无武功的女子偷袭成功,真是……难言的纠结啊……床边,柯九又在咋呼了:“红了红了……啊!又变色了!”

叶无心学乖了,绝对不凑过去了,再好奇也不过去。

而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的柯九,啧啧惊叹不已,最后总结陈词:“原来所谓的百毒不侵不是满状态原地复活,而是要经过多次变态的啊……”

小二把浴桶送来了,厨房烧着水,可跟客房也有一段距离,这也再次验证了小二深藏不露。从厨房到客房,滴水不漏也不损水温。

柯九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水,差点没跳起来,太烫了。

隔着一张破烂的屏风,叶无心最后一次探了南无药的脉,确定并无危险之后,才走出了房门。幸好他又向小二要了间房间,不然这么冷的天,还真要坐着熬一整夜了。

栓上房门,松了松全身筋骨,一下躺到床上,嗅到一股浓重的霉味,叶无心那眉头愣是不皱一下,依然温温笑着。面瘫中的楷模啊!

不过在听到隔壁一些动静时,他面容开始有些波动了。

轻轻敲了敲墙壁,隔壁一个清晰的女声传了过来:“叶无心这家伙干什么呢大晚上的,撞墙练铁头功啊?隔着这么大堵墙都能听到动静,啧。”

“咳。”“咳这么大声?不会撞墙撞到吐血了吧?哎不对,这音质也忒清晰了,还充满即视感?”“唉。”叶无心这个叹声过后,没多久,听到一阵拍水声:“这这这,这隔音也太差了吧!叹气都听得到?!”“九妹妹,我出去溜达一圈,你继续洗吧。”

“荒村废镇的有什么好溜达的?哦……你不会是看上老板娘了去采花儿吧?”柯九撇撇嘴,完全不知道叶无心提这建议是顾全她怕她尴尬。代沟啊代沟……

隔壁的叶无心一下子有些噎住:“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个人?”

柯九拍水的动作停了停:“也对,你大概看不上那类型的。”

“九妹妹……话不是这么说,是你哥哥我根本就不是那种——”

“咦呃,你能不哥哥妹妹地喊么?堂堂一个啥啥阁啥啥门的门主你怎么跟个爱占便宜的小流氓似的?”柯九搓了搓胳膊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被肉麻出来的鸡皮疙瘩,墙那边静了一会儿,才传来那带着笑意的男声。“说起来,我以前还真就是个小流氓。”

“哦?”说到八卦,柯九顿时来了精神,八卦那就是她处在古早年代唯一的消遣,精神荒漠中的一片绿洲。“有故事听?”

叶无心渐渐又躺下了,记忆飘回到十六年前。

那时候他十岁,从有记忆起就是混在乞儿流氓堆里的,坑蒙拐骗偷,样样都做过。有一次在街上盯上只肥羊,上手没偷着钱袋倒是整个人栽肥羊手里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手上多了个圈,那人说要拷着他去见官。幸好他从小手脚灵活,愣是解开了那铐子趁人不注意溜了。

没过多久,又在同一条街上遇到那肥羊,吃一堑长一智,他正想躲开却被抓个正着,那人一脸惊喜说要收他为徒。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天下第一机关暗器的玲珑阁阁主。

“所以你就一步升天了?这么听来,那个阁主还真不错……”

一步升天?想起刚入玲珑阁的日子,叶无心不置可否,只回答:“阁主的确对我恩重如山,甚至想收我为义子。”“不过你没答应,是为了你那个师兄?”

“算是吧。为个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位子招来更多嫉恨,我还不至于那么傻。”他这些年专心研制各种暗器机关,外人以为他是野心勃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报恩。比起在玲珑阁的日子,他觉得他现在跟着南无药柯九四处走还比较逍遥自在。

这次师兄的爆发,也只是他离开玲珑阁的其中一个由头罢了。

“我就说你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听说你是发明暗器的第一人,想来这些年为你师父做的也够多了,为什么不顺了你师兄的意离开呢?”

“我现在不就离开了?”叶无心轻笑。

“切~我不信你不回去。”水渐渐凉了,柯九抱着胳膊起身,拿一件大袍子迅速包住自己。“听说那什么阁正处在啥啥危机中,你不回去不就违背了你报恩的初衷么。”

“你……听说的事情还真多,敢情你一遇到落脚的城镇就往茶馆里钻就是听这些?”“你管我上茶馆听艳史呢还是江湖情仇?继续说你的,你真不回去啦?”柯九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小凳上开始擦头发。

“回去,干嘛不回去,不仅回去,我还要带个媳妇回去,正儿八经给师父老爷子敬个茶,然后认他作父,再正式脱离玲珑阁。”从没认真筹划过的事,在这样的夜晚,隔着一道墙,对着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人,就这么脱口而出,叶无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这算盘打得不错。不过你一自由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怎么看也不像有心上人的,你打算怎么找媳妇?跟着我们越往天山去,人越少,你打算找冰山上的雪女当媳妇儿么?”悲剧啊,这儿没电吹风,这头发要猴年马月才能干啊。

正发愁着长发难打理的柯九又听到隔壁一句让人喷饭的话:“这不是还有你么?”叶无心开始觉得这样的夜色真是太罪孽了,什么话都能张口就来,还偏偏停不住:“我说九妹妹,你跟南大哥不是真夫妻吧?”

柯九被戳中雷点,不自觉嗓门大了起来:“当然不是,我们连假夫妻都不是!”叶无心笑得很玩味:“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坊间盛传九姑娘是圣手的私生女,成功挤走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后,跟随圣手远赴天山。可我看南大哥没了胡子之后的样子,不像能生得出你这么大个女儿的。”柯九默默翻了个白眼:“看来你听说的也不少。”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听跟外边人不一样的官方版本。”这是八卦瘾彻底上来了。“关你屁事!”

“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呃你的声音……”刚刚那声音怎么听着像男人?正有不祥的预感之时,隔壁传来一声惊呼。

“南无药你活过来了!”

叶无心心道一声惨,连忙躺好装睡,不再做声。

另一边,柯九激动地跑到床边检视了一圈,然后拉着南无药的手高兴地嚷着:“哎你没事了吧?真的没事了吧?”无药猛的抽回手,放进被子里,眼皮也不抬:“药浴泡了?”

被他突如其来的冷淡弄得有点发懵,柯九愣愣地点了点头说泡了。

“可有泡够一炷香的时间?”

“应该有吧……小叶子从他十岁讲到二十六岁的事,我才泡完出来的。”“哼。”南无药扯了被子,转身背对着柯九,不再说话了。

柯九一头雾水,心想这原地复活的后遗症也太严重了吧?摸了摸头发,差不多可以睡了。可是,这儿似乎没有多余的被子让她打地铺。原以为整晚都得守着莫名中毒的南无药才没多订房间,现在却糟糕了。床上那人突然挪动了几下,从床沿蹭到床内侧去了,闷闷地从被窝里传出一句:“还不睡觉。”她心里稍稍挣扎了那么两秒钟,但终究敌不过夜凉露重,再说做都做过了还怕纯盖棉被么。这么一自我说服,她立刻钻进暖和的被窝里。

想了想,还是伸手拍了拍南无药的背:“南无药,你……”

啪。她的手被拍开,他说:“姑娘你别动手动脚的,我是有贞操观念的人。”她僵在那边瞠目结舌半天,终于吐出一句:“我只是想说,你是不是该给自己把个脉,看看你现在这都什么毛病……”

第二天一早,一行三人收拾包袱继续上路。

顶着一对熊猫眼的南无药对叶无心视而不见,径直上了马车。叶无心也不在意,笑着迎上随后而来的柯九:“九妹妹晨安。”

柯九眼下青黑目光呆滞,恍若未闻,口中念念有词“下次一定要订三间房三间房三间房”与他擦肩而过,磕磕绊绊地上了车。

唔,昨天夜里战况很激烈啊……

叶无心抬起手,五指之间夹住了七八根银针。啧啧,圣手大人这一手暗器功夫也排得上武林前十了。幸而他接住了,谁知道这每根针上都抹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解的毒。

驾!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马车里,早先买好的暖炉也派上用场了,柯九从包袱里拿出两条毛毯,分别给南无药和自己披上。整个车厢,温暖地令人想哼哼。美中不足是车厢里另一个人脸色不是很好。说脸色不好吧,倒也不是,至少不是生气的表情。甚至他只是如往常般懒懒地一下一下喝着酒,但是全身散发的气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正因如此,她第一次没敢阻止他在车厢里喝酒。鄙视自己一万遍啊一万遍,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就先莫名心虚了。明明昨晚是他睡相不好又抢被子又踢她下床害她一夜没睡……好吧后半夜是她睡不着所以也变着法儿地让他睡不安稳……“呃,你——”开口就发现气氛更紧绷了,柯九硬着头皮继续问:“你现在没事吧?到底是什么时候中毒的?”“没事,只是体内的蛊发生了异变,连带着以前消化过的毒也闹腾了一会儿,以后不会这样了。”南无药闭着眼,仿佛话也懒得说。

“蛊?好端端的怎么会异变?”

南无药支起一边身子侧卧着,毛毯滑了一半垂到木板上。仰头又饮了一大口,低头用持着壶口的食指轻拭唇角,抬眼不咸不淡地瞄了她一眼:“你说呢?”

忙着拉好毛毯避免被酒溅到的柯九闻言心下一跳,不知是被他动作勾的,还是被他的问话吓的。“怎么……跟我有关系?”

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然后假假地笑说:“是因为与你春风十八度,阴阳交合导致体质改变,体内蛊虫也开始异变。”

柯九瞪大双眼,嘴张了张,愣是被自己口水呛到了。这人……这人怎么可以顶着这么天真无辜的一张脸说这么限制级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他突然摆正脸,一本正经地说。

柯九扶额,压低声音说:“这种事不用说这么大声吧,门外还有个小叶子。”想到那些八卦的武林中人,又愤愤地嘀咕:“有内力有武功的人都是顺风耳长舌妇!”

“我不是。我只说实话,医者不打诳语。”他举着酒壶郑重声明。

“嗯,你乖。”下意识安抚的柯九刚说完就囧了,面部有些抽搐:“你当然不打诳语了,因为你每次都把烂摊子交给我让我去胡编乱造!”

听到她这么说,南无药忍不住笑了。眯着眼,肩膀一抖一抖的,习惯摸胡子的手摸了个空改放到下巴上摩挲,跟个小老头似的,偏偏长着一张年轻无辜的脸。

就是这副不协调的样子,却奇异般抚平了她愤愤的情绪,让她心里有了其他的异样的陌生的情绪。想起前天夜里昏迷中的他提醒她药浴,想起他从来记不住任何杂事,却记着每一份她的药的位置,甚至想起最初的相遇。山上的日子里,他再怎么使唤她,只要她表现出生气他总会装乖讨好。原以为这就是他的本性了,到了城里才发现,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糟老头。他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视天下为粪土的南无药,他可以翻手覆手掌控人命,转身却对她赔笑讨酒……

突如其来的情绪肆意侵略,她的心口满得要溢出来。明明不是恰当的时间地点,甚至不是恰当的人,是什么呢?这样的情绪是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却生生被压下去,她还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在做什么?”南无药看着心不在焉翻着包袱的柯九,有点奇怪。

“啊?”猛的吓到倒抽一口气的柯九看到自己手中下意识的动作,脑中乱糟糟的,随口应道:“在找你的那件狐裘披风。”

他看看她茫然的表情,再看看她手中忙乱翻找的动作,小心地避开她的手,然后拉着她手肘压住的一个帽子,道:“整个包袱里长得最像披风的是这个吧……”

摸了摸毛皮,突然有些警惕地问:“你找这个做什么?”

她呆呆地应了两声后,才回过神来道:“外面很冷,小叶子没有御寒的衣物,我想借他这个。”摸着帽子的动作一顿。“有内力的人不冷的。”

“呃,昨晚他说要一直运功才会不冷,他在驾车很难一直运功御寒吧?”“昨晚?”语气一顿,摸了几下狐裘后松开手,南无药又懒洋洋地倒回他自己的位置了。“嗯,你拿去给他吧,他要是冻出事了就没仆人打杂驾车了。”

柯九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混乱的空间,随意点了点头,就抱着披风出去了。叶无心系好披风固定好帽子,对她感激地一笑,看她似乎没有立刻回车里的打算,便开口了:“外面冷,九妹妹还是进去吧。”

“不会啊,我吹吹风。”刚好可以散去心中那把火。

叶无心不置可否地一笑:“原来九妹妹与南大哥是‘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关系啊。”柯九又是一呛:“咳咳,你们这些,这些——”

“我们这些有内力的人都是顺风耳长舌妇。”

柯九终于发现了,在外面面对外人没有比在车里面对南无药好过多少,尤其这个外人自从昨晚跟她聊了身世之后大有将她视为无话不谈的闺蜜的倾向。

“好了,你赢了,我回车厢。”

“等等,只要你和他还不是夫妻,我对你的邀请都算数。”

风吹散了叶无心的话语,柯九大声问道:“什么,什么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