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两个人都有些疯。明明没喝酒,可当积蓄多时的情感终于爆发,却比陈酿还要醉人。之于戚七,自是重又被人接纳的欢喜,之于李爽,则是重又寻回记忆外加一个弟弟的哈皮。

一同寻回的,还有那时的心情。

在李爽略显简单的大脑看来,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明明人还是同一个,可当记忆潮水汹涌回归之后,他莫名的就想对小孩儿好,宠着他,护着他,与一年半前毫无二致。不,应该说更甚,那是种很难精准描述的情感,发生且只发生在特定的时间环境人物事件里,一旦错过,再不会有,一旦赶上,也再不会忘。于是十五个月的空白尽数缩略,十五个月前的心情恣意延续。

再有一次,我就不认你了。

他不知道这对小孩儿有多大的威慑,可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态度了。

那一晚刘汀入睡极早,却先被帕塔的电话吵醒香艳梦,再被李爽的凿门中断回笼觉。开开门,春风扑面,笑靥醉人,欢声笑语里夹着气喘吁吁,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两个病人。李爽坚持要回家,拒绝了刘汀留宿的邀请,刘汀也没盛情挽留,挥一挥睡衣袖,祝福对方一路好走。关上门,戚七兴奋地说他认我了!刘汀波澜不惊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对方的红扑扑的脸蛋儿,说哦,我还以为他爱上你了。

戚七高昂的心情丝毫没受到影响,自顾自HIGH了三天,失眠三宿,终才落回地上。期间他给李爽打了好几个电话,多是晚上,赶对方不工作的时候,李爽很受用,每每聊起来没完,也不用说什么有营养的,反正就双双眉飞色舞哇哈哈。

作为一个打酱油的,刘汀都险些被带成精神病。

六月末,夏雨突然而至。常常是艳阳高照种毫无预警一记闷雷,那雨就下来了。反反复复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这段时间帕塔就一直蹭在刘汀家,吃喝住一条龙——薄荷又出国考察了。

“刘,你家真舒服。”某日大雨正酣,帕塔趴在沙发里,闻着空气中的泥土香,忽然感慨万分。

刘汀立刻借坡下驴:“那你就搬过来呗。”

戚七刚把随身听耳机摘下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他想,迟早有一天刘汀得和薄荷干一架。当然调过来说也成,反正都师出有名。前者破坏人家庭和谐,后者欺负人痴心绝对。

Chapter42

很正常的,帕塔再一次拒绝了刘汀的邀请。不过这回说辞有了微妙变化。他说,我不搬,薄荷会寂寞。刘汀一听,哟呵,有门儿啊,刚想再接再厉,那边又补过一句,我也会寂寞。刘汀就彻底蔫吧了。

但戚七却注意到帕塔说薄荷会寂寞的时候眼底有东西闪过,而那补充说明的后半句,眼底倒是没什么波澜了。这,有点儿怪。帕塔很少掩饰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似浑身上下就没什么怕人知道的。这要搁国外,铁定一天体露营爱好者,所以,戚七想,他可能原本没打算补那后半句。

肯定是那变态临走前又欺负小蝙蝠了,戚七假装自己是华生,歪着脑袋在那儿推测。结果没推出个所以然来,受害人已经被无关第三者勾搭进了电子竞技的世界。

“刘,你最近很喜欢玩电脑呢。”

“嗯,这游戏带劲儿。”

“什么游戏?”

“不会自己看啊。”

“晕,又忘这茬儿了,来,照哥哥这脸甩一耳刮子,让它不长记性。”

“你用脸记忆吗?”

“……咱能不问得这么正经吗?”

“哈哈,刘,你可爱死了!”

“你可饶了我吧,哎哎,往哪儿啃呢,操,我这胳膊刚好……”

戚七决定无视那俩可以去幼儿园回炉培训的同学。哪知刚闭上眼,就听见敲门声。

刘汀那边也不闹了,了然看过来:“喂,还不去迎接门神?”

戚七白他一眼,然后勾着嘴角去开门。

果不其然,李爽拎着一袋子水果立于门口,笔直笔直。这阵子他只要一休息便会过来,风雨无阻。四个人有时打打麻将,有时扯扯闲篇儿,当然更多的时候李爽都在劝戚七弃暗投明,回归自己小窝。刘汀好似也巴不得他走,没事儿就帮着李爽敲边鼓,当然都是私底下的,大意就是既然找着了男人就别跟老子这里蹭了。戚七很不满,说他对着帕塔就极力拉拢对着自己就非往外送是双重标准,结果刘汀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说老子对人不对事。戚七可算见识到了何谓无耻。

回去与否,戚七实在没想好,关键还是怕自己回去了一时没控制住再闹出点儿啥骇人听闻的。于是相比之下,现状不变的风险要小得多。况且现在这样就挺好,总能见着,李爽对他也是真当弟弟疼的,人想常乐,就得知足。

李爽不知道戚七的小心思,他的感觉就是自己精心呵护的小花儿小草被人偷偷移栽了,不甘心,可一对比自己那塑料花盆儿和人家的欧式花园,那不甘的底气又着实不足,于是除了没事儿念叨两句,也没准备强求。

山不就我,我就向山走去。李爽决定将之从技术升华成艺术。

“过两天我家门槛儿指定重修,那个小谁,记得掏钱。”刘汀一局结束,起身过来很自然的接过水果。

李爽忽然很想揪着塑料袋不放:“我有名有姓。”

“那,小李爽?”

“……来,麻将支上。”

“靠,绝对的打击报复!”

刘汀这哀号是很有出处的。第一次四人团战,李爽对于单挑一群吸血鬼很有压力,几次能胡的牌都没好意思推,生怕打击异族人民的积极性,可老话怎么说,胡牌不胡,一辈子凄苦,于是爽哥就被麻将之神华丽丽的唾弃了,之后那牌就没挨过张儿。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再登门激战,爽哥毫不手软,几次三番,刘汀就看出来了,合着自己这家底儿不等做买卖赔光败家败光就得先让个小破警察赢光。

因为有个帕塔,所以另外三个人会刻意放慢每一圈的速度,起先这属于自发行为,后来大家就心照不宣了,时不时搭个话儿活跃活跃气氛,等待小蝙蝠出牌或者一脸太阳光金亮亮的叫,我胡啦!

今天照例,帕塔边摸索边回忆,几个人就在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扯。忽然李爽说:“我刚上楼又看见那男的了,就住十九楼那个。也邪门儿,我来好几次都能搁电梯里碰见他。”

“那完了,肯定是端午节月老喝多了顺手给你俩栓了红绳儿。”

“刘汀,你不说话能憋死不?”

“那得劳烦您给我来块儿西瓜。”

“我想赏你俩色子。”

“那最好两个六。”

“靠!”

这时候通常不需要戚七插嘴,那俩人就能整出一台戏。戚七怀疑他俩都是在薄荷那儿憋着了,于是趁人家出国,干柴勾搭烈火,一熊熊燃烧而不可收拾。

“十九楼?教舞蹈那个?”戚七跟这儿住一年了,天天电梯上下的住户基本都混了个脸熟儿,由于刘汀家在顶楼,所以时间一长连人家住几楼戚七闭着眼睛都能背。

“教舞蹈?”李爽一脸茫然,“不能吧,那家伙膀大腰圆的,能装下两个我。瞧着像老板啊,西装革履的,还夹个公文包。”

……

如此这般沟通良久,戚七才闹明白李爽说的是二十一楼先生,就是他住进刘汀家最先认识的那位不苟言笑的同志。终年西装领带公文包,出门有司机,回家有佣人,老婆保养有道,儿子活泼可爱。但问题是,他去十九楼干嘛?

“他妈住那儿。”刘汀点了根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戚七信,刘汀在这儿也不知道住几年了,甚至更久,没理由不信:“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前年死的,老太太一个人住,好像是半夜起来上厕所,坐到坐便上就再没起来。”刘汀吐出一口烟,白色颗粒混成迷雾,模糊了他的脸。

帕塔已经想好要出什么牌了,可那小方块拿在手里,迟迟落不下,他闻到了烟味,从刘汀那边飘过来的,他总觉得刘汀还有好多话要说,而没说。他发现,他果然还是没办法喜欢东方人的含蓄。

戚七想不明白:“他怎么不跟他妈住一起呢?他家挺大的吧?”

“呵,媳妇儿不喜欢呗。”刘汀冷笑了下,“头两年是住一起的,后来总吵总吵,老太太就想回老家,当儿子的哪能让,就想了这么折中的一出。”

李爽算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可有一点,他很想举手发言:“我看见他好几回,你们也知道,我一般都不在什么正经下班时间过来,有时候是周末,多数是轮着休息的大白天,难道他不用上班?”

“老板呗。”戚七觉得这很好解答。

“那每回见他往十九楼去,手里都拿着东西,什么洗脚盆按摩椅啥的,合着是去祭拜?”

“有可能,”这次回答的是刘汀,“那房子好像一直空着,也没听说要卖要租的。”

李爽深吸口气,再呼出来:“行,你们都有理,那我刚才可见他拎一兜子鸡鸭鱼的又进去的,全是生的,他这是给老娘展示厨艺去了?”

“喂,你们干嘛去,慢点儿,注意隐蔽!操!谁把我鞋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没更,捂脸退下!

Chapter43

连绵雨天让这几位仁兄骨头都生锈了,这段时间他们最大的爱好便是深入挖掘爽哥的职业生涯。可咱爽哥是片警儿不是特警,哪那么多奇闻异事与君共享呢,于是众人就百无聊赖了,就无所事事了,就哪有事儿哪到了,就盼着天下大乱了。

别看一群人呼啦啦起跑得挺迅速,真到门口,又回过味儿来了。横是不能敲开门,然后说我们想看看你在里边干啥吧。于是又齐刷刷从消防通道奔房顶,最后戚七是拴着刘汀不知哪鼓捣来的高空玻璃保洁员专用绳索慢慢吊下去的。

那一幕,戚七这辈子都忘不掉。

大大的落地玻璃后面,是宽敞的客厅,他看见那个男人做了一桌子菜,然后自己坐到一边,有说有笑的跟着对面的人进餐,时不时还要给对方碗里夹上几块。

但是,对面没有人。

什么,都没有。

窗户关得紧紧,戚七听不见说话,他眯起眼睛努力去识别对方的嘴型,好在,对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妈,你多吃点。

楼上刘汀喊你到底看见什么了,给我现场直播。戚七没理他,恍惚的饭菜香里他们把他拉上去。附一落地,他便抱着李爽哭,给李爽弄了个手忙脚乱。

后来还是刘汀下去又上来,把所见所闻给讲了。

帕塔不明白,问:“是他的妈妈真的回来了?还是精神分裂?”

刘汀说:“我宁愿相信是前者。”

也是那一天,几个人才听刘汀第一次讲了他的过去。原来变成吸血鬼之后,他没有马上流浪,反而是回家又呆了几年,弄得全家上下都以为这不孝子终于消停了,不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了,其实他父母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他在家呆没几年,两位老人就相继去世了,那之后,他才真和家这个字断了,一个飘飘荡荡到现在。

或许是为了安慰刘汀,戚七也讲了自己的事情,虽然年代久远,很多记不清楚,但妈妈在树下给他缝小花袄,上海沦陷,战火纷飞,足够勾勒出一幅苦难图了。

帕塔听得很低落。

李爽听得巨惭愧。

幸福没有错,幸福而不自知就很可耻了。

于是当天晚上,李爽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先是报告了近况,然后直奔主题——让爹妈搬过来跟他一起住。李爽其实也没想多长远,只是觉得总这么两地,一年到头才见上一次,有点儿害怕。这是实话,好像忽然就有些东西从心里滋生出来,久久不散。

袁桂芝是何许人物,当下就听出问题了,一个劲儿问儿子你是不是碰着啥问题了,别怕,有爹妈搁后面给你撑着呢。李爽苦笑,心说还不就是担心你俩。哪成想母子连心真不是开玩笑的,接下来的时间全是袁桂芝女士陈述自己和孩子他爹如何老当益壮别说孙子就是曾孙子都能抱得上,然后以你啥时候娶了媳妇儿娘再过去帮你带孩子作为结束。李爽愣是一句话没插上。

李爽怀疑他妈上辈子是定海神针,就那么五分钟,便把他定住了,一点点惶然不安均恶灵退散,不过每日作息必须要修改的,比如加上一条……呃,每天给家里打个电话。

袁桂芝夫妇没搬来,可有人搬来了。

李爽低头看着站在自家门口的小孩儿,又瞄了眼他不知从哪淘换来的黑白波点斑纹袖珍行李箱,第一反应是:“刘汀破产了?”

戚七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小样儿要多招人疼有多招人疼。

李爽扑哧乐出声来,一边扑棱他脑袋一边把人往屋里拉:“别跟我装相,说吧,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戚七一进门便干净利落跳进沙发,很快找到了曾经长期霸占过的舒适地盘儿,果断化身趴趴熊:“那之后我又碰见他两回,就二十一楼那个……”

“嗯,然后呢?”李爽看他那扁着嘴的小脸儿就想上手掐。

“然后我觉得我要搬,我必须搬,我还有那么那么长的美好人生,我才不要住鬼屋。”

“哥,你要信我。”

“你好像没什么信誉度。”

“哥,你记着,我说真话的时候都会特别强调的。”

“比如?”

“就这句是真的。”

“……我记住了。”

戚七来的时候新闻联播刚开始,等李爽帮他把东西都安顿好,电视台里温文尔雅的主持人已经在解析全国天气了。李爽坐进沙发里,戚七马上趴到他旁边,然后人手半拉西瓜一个勺,对着覆盖全国的气象云层吃得津津有味。

“你来刘汀没说啥?”李爽忽然想到那边还一个寂寞沙洲冷的孤单刘呢。

“说了啊,”戚七咬着勺子,努力回忆,“他说要搬赶紧搬,晚了他就后悔了,还说他也就看是你,换一个人都不能放我走,呃,起码得补齐两年房租。”

李爽无语:“这什么人哪。”

“我也觉得他不地道,但是呢,”戚七话锋一转,很认真地看李爽,“哥,我觉得他好像喜欢你。”

李爽手一抖,勺子就掉进了西瓜瓤里:“得,我算看出来了,我就没那吸引大姑娘的命。”

戚七淡淡地笑了下,颇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挺好。”

李爽想敲他脑袋,可转念,又释然了,反而重新捡起勺子挖了一大口西瓜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嗯,挺好。”

于是换戚七纠结了。剩下的时间里小孩儿把脸皱成了喀斯特地貌,也没分析出来爽哥那句评语到底是给西瓜还是给刘汀还是给他吸引不来的大姑娘。

晚上睡觉,戚七照例往李爽的床上跳。等发现上面只有一个枕头的时候,李爽正好洗漱完毕走进来,于是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卡那儿了。

最后还是李爽从柜子里摸出个枕头丢给他,说你就不会自己动手翻翻?

戚七看着那黑白相间的熊猫枕,很委屈,说我哪知道你还留着呢。

李爽说一开始看见的时候也纳闷儿,自己不是这风格啊,哪来的童心未泯,而且啥时候买的也根本没印象嘛。但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这么可爱一东西,他哪下得去手扔,于是就这么留下了。

戚七听完就不说话了,光笑,一脸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七月的夜晚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风。

关上灯,只剩下空调规律的嗡鸣,听久了,倒像催眠曲。

温度设在二十六,略微有些凉。李爽自己盖的毛毯,给小孩儿盖的薄被。

戚七忽然很怀念冬天,那时候他俩盖一床棉被,睡一个被窝。当然,分开也好,他想,起码可以降低自己半夜爬起来咬人的概率。

一只手从隔壁被窝里伸过来,准确无误的戳到了他脸上:“肉包子,赶紧睡觉。”

“哥?”戚七眨眨眼,转动脖子试探性的咬上那根手指头,用力。

可怜的爽哥嗷一声嚎叫,仅有的睡意也扑啦啦飞走了。

罪魁祸首很无辜:“哥,你没睡啊?”

“有也让你咬醒了!”李爽没好气道。

“嘿嘿,放心,我有分寸,没见血。”

“你以为我真怕那一丁点儿疼啊。”

“不是,我以为你怕变成吸血鬼。”

李爽发现他把这茬儿忘了。

戚七半天没等来回音,也看不见李爽脸上的表情,莫名的就壮了胆子,试探性地问:“哥,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我们这种……你会怎么办?”

李爽没想到小孩儿忽然问这么个问题,说实话,这事儿他想过,而且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频繁,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三个吸血鬼呆久了。但每一次,他都阻止自己往深里去想,说不上缘由,只觉得……荒诞。

“我这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戚七听见李爽说,“能不变最好,当然了,如果你说的如果真来了,那我也没辙,继续为人民服务呗。”

戚七听到后面,扬了嘴角。还真是典型的李爽风格,立足当下,面向未来。不过,他果然还是不希望变的。

此后两个人再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空调进入了休眠状态。想是室温达标了,于是自动停工。屋子一下变得十分安静,静得戚七可以清楚地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

心里头好像有个小人儿在敲战鼓,于是,戚小将军出征了。

李爽侧躺着,脸正冲向这边,戚七轻轻叫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