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文摇头:“她是把我看得太高了,其实我愧对她的信任。庄教授,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您请问。”

“像你这样一流的心胸外科专家,为什么能接受杨帆的邀请,到仁合来?”

庄恕望着他,不语。

傅博文叹了口气问:“你是小斌?”

庄恕欠身:“好久不见,傅叔叔。”

傅博文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当年被送去了福利院,后来就再没听到过其他消息了…陆晨曦知道你的身份吗?”

庄恕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

“也对,也对,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了。”傅博文神情苍茫,看着又苍老了几分。

庄恕问:“对于我的母亲,您还记得多少?”

“每一个细节。”他苦笑,“我从来没有忘记。”

“那么,她确实是把青霉素当作利多卡因给陆晨曦的父亲注射了吗?”

“讲实话,我不知道。我开的医嘱是利多卡因,她给患者注射时,我当时不在场。”傅博文坦然回答,“但是,在我开医嘱之前,她作为责任护士,是特别提醒过我患者青霉素过敏的。照常理,不该拿错。所以后来,陆晨曦的父亲发生过敏死亡,定案成青霉素过敏,护士错用药物,我也很惊讶,曾经对上级…反映过这个情况。但是很快院务会做出了最后结论,是你母亲错拿青霉素,工作失误,造成特别恶劣的后果。但是处分意见,考虑了你们的家庭情况,尽量地站在人情角度来安排,让她去图书馆工作,待遇相同,更加轻松,我想…也还好,谁知道,之后,唉…”

庄恕忍不住尖锐地开口:“‘也还好’!你觉得也还好。‘不影响’我们一家的生活,而这个结果,又来得那么合时宜,对你和你的上级的职业未来不啻是个最好的阶梯,所以你良心上过得去,就把你出于学术方面应有的质疑咽下去了。哪怕是钟主任亲口对你说,他看到我母亲拿的是水剂,而当时的青霉素是粉剂,你依然没有站出来,以你自己做科研得到的真实病例数据,证明利多卡因确实可以引起过敏反应,与青霉素过敏的反应症状一致,无法区分,是吗?”

傅博文木然地望着窗外。

那一段过去,从来未曾真正忘记的过去,至此,终于又一点一点清晰地回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胸口有些闷,他深呼吸,略带颤抖地开口,吐出了两个字:“是的。”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地吐出来,不啻于一个惊雷,在庄恕心头炸开。

不意外,早有过各种设想各种推测,可是此时,终于等到对方与他面对面,对自己说出一个“是”字…却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辗转几近绝望却不甘的等待。庄恕的呼吸有些急促,忍不住身子前倾,盯住他问:“真的?!”

“是的。”傅博文依然低沉但清晰地回答。

和庄恕分开之后,陆晨曦去超市买了牛羊肉片、鲜鱼鲜虾和各种蔬菜,哼着歌在厨房里忙碌。操作台上放着一些切好泡在水里的土豆、山药、莲藕,还有一些择好没有洗的青菜,听到门铃声,陆晨曦开门招呼着站在门外的薛峦:“你说待会儿过来,我还以为得到饭点儿呢,刚想去趟超市,幸亏没出门。给你双拖鞋。”她说着,回到厨房接着忙活。换好拖鞋的薛峦跟着走到厨房门口,还回头看着门廊,嘀咕了句:“家里这么多男人的鞋。”

陆晨曦不当回事:“庄恕和陈绍聪租我的房子住呢,他俩的。”

薛峦却问:“你和庄恕谈恋爱了?”

“没有没有没有,”陆晨曦吓了一跳,然后翻白眼,“都是房客,你咋不说我和陈绍聪谈恋爱呢?”

“陈绍聪都不把你当女的。”薛峦笑了笑,“只把你当兄弟。”

“我还不把他当男的呢!”陆晨曦愤然,“他从来就是我闺蜜!”

“那庄恕呢?”薛峦看着她。

陆晨曦被他看得莫名地有点紧张:“干吗干吗?你改侦察连了还是入职居委会了?对我个人问题这么有兴趣?放心放心,”她夸张地大力一拍薛峦肩膀,“咱俩都说清楚了。我嫁不出去跟你没关系,你不用有负罪感、责任感!”

薛峦无奈地摇摇头,扯动嘴角苦笑:“行啦行啦,跟我划清界限,说一次就得了,不用老挂嘴边。”

“不是啊,我是怕咱俩这关系,朋友不好做嘛!”陆晨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得啦得啦,不说这些。你也先别忙活了,跟你说正经事儿。”薛峦望着她说。

陆晨曦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说吧。”

“晨曦,我要调去美国总部了,调升,集团科研总监。”

陆晨曦愣了下,只回了个:“…哦。”

“我希望你能辞职,跟我一起去美国。”薛峦诚恳地说道。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薛峦道,“我这段时间忙着帮忙料理朱老师的后事,还有公司的业务,也没有时间来陪陪你。我知道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难过,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陆晨曦问。

“当然不公平,你是仁合心胸外科最好的大夫,现在不但没能给你应有的职称待遇,还把你排挤到急诊,离开了专业方向。好,即使这些你都能忍受,那停职呢?留院查看呢?你还要这样忍下去吗?”

陆晨曦抿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本来我就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这样的处理,我觉得很公平,我能接受。”

薛峦的声音有些激愤:“柳灵这件事,就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即使你为了救孩子,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她也不是因为那些话而自杀!这不是你的错!中国的大夫,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没有相应的高收入,好,这是国情所限,但是怎么可能要求一个人,再把已经不够用的精力,去通晓人情,精研心理,随时顾及方方面面?这公平吗?!六年前,我为了经济原因放弃临床,你和我分手,我一直在后悔。不舍得手术刀,不舍得你!但是经过你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继续做一个窝囊的大夫,一点儿都没错!”

陆晨曦不语。

薛峦看着她:“陆晨曦,值得吗?你回想一下,你从大三进临床见习之后,这十几年来,你的生活里,除了看书、考试、手术、门诊、值班、抢救,还有什么?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讨论的都是各自的病人,吵架的原因都是对一个病人的治疗方法各执己见!我们读书比别人多,工作比别人累,别人出国的出国、挣钱的挣钱,他们晒院子、晒旅行,我们有什么可晒的?你能晒伤口、晒肠子、晒巨大的肉瘤吗?”

陆晨曦放下了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他道:“所以你放弃了。薛峦,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我是作为朋友,为你不值得!为一个真心热爱这个行业的大夫,不值得!这个选择的终极结果是什么?傅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做了几万台手术,救了那么多人,没拿过一分钱红包,最后连简介都主动撤下专家墙…这个选择怎么样?在中国当医生难,当个好医生简直难上加难!你跟我走,去美国,我帮你安排一切,考执照还是改行做药,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做得比我强。”

“可是做药我没兴趣,当医生的话,这个年纪再去美国考执照,又没有国籍,就算我有信心能考下来,match到,他们有行业保护,不在美国读医学院,太难进入外科了。其他科室收入虽然比中国高很多,工作环境也好,但不是我的兴趣所在。留在仁合,虽然受了处分,撤销了在急诊的副高申请,却得到了再回手术室的机会。我很感激,很珍惜。我不会走的。”陆晨曦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

薛峦急了:“那你看看现在自己是在什么位置啊?杨帆是院长兼心胸外科主任,傅老师给你保住的只是干活的权利,没有任何职称和人事权利。你这个活还怎么干?再走错一次,杨帆就能把你踢出仁合,你干出了成绩,荣誉都是心胸外科杨主任的!”

陆晨曦缓缓抬头,看着他,眼里一片坦然:“这一个月的停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喜欢在仁合当医生。让我工作一个月,再苦再累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委屈,你让我歇一个月,就跟关了我一个月禁闭似的,我宁愿他们把我锁在仁合,而不是赶回家里。”她笑了笑,“是不是太贱了?”

薛峦有些震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受了委屈,会忍不住跳起来,摘下胸牌甩给杨帆,可是现在不会了,我不舍得。我知道这个在仁合待下去的机会,是傅老师用他的名誉换来的,得之不易,我很知足。”陆晨曦平静地说。

“你到底在留恋什么?做医生的成就感、乐趣,这些在别的地方都会得到。”薛峦不解。

陆晨曦再次摇摇头道:“不会,这种感觉就像…爱情。你爱的那个人,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如果稍有缺点就忍受不了,轻易地放弃,那就不是真爱,就像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我放弃了一个爱人,不想再放弃挚爱的职业了。”

薛峦望着她,良久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晨曦,陪我去医学院走走,好吗?我后天就离开了。”

陆晨曦放下了手里的活,点了点头。

第22章 重回医院

三个小时的时间,庄恕终于从傅博文艰难的讲述之中,彻底清楚了当年的一切。固然绝大部分已经知道或推测得七七八八,然而终于等到被当事人之一亲口证实,一切的细节清晰重现,于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无限长时间,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毒刺,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闷痛,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对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三个字,“最初‘青霉素过敏致死’的结论,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确实认定死者的死因是这个。毕竟患者有青霉素过敏史,所有症状,都符合青霉素过敏,而青霉素,是当时最常规的术后抗感染药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妈妈当天,又确实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钟下班。所有的现象,都指向护士疏忽,拿错了药物。”

“但是,如果我母亲早走,不是王主任批准的,如果王主任当时不是跟修主任斗得如火如荼,正处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关键时刻,你说,对于一个十多年工作业绩最出色、得过无数奖项的优秀护士长,在她坚持自己绝对不可能拿错药剂的情况下,会那么快地定案吗?”庄恕声音沙哑,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疲惫,失望和冰凉的讥嘲。

傅博文闭了闭眼。

无法反驳。就好像,他无数次地克制不住想起当年——当张淑梅坚持自己不可能拿错药剂,四处申诉…当他反复回忆下乡时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过敏致死患者的症状体征跟青霉素过敏并无区别…为什么,就是没有站出来,公开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为这个“事故”负责,才能让他在科主任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甚至离开仁合,自己也才能摆脱受排挤,甚至去到急诊的命运…自己会沉默不言吗?

“如果说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诬陷,那么,后来在我母亲坚持申诉,而钟叔叔也坚决作证之后,时隔数月,才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的,写着青霉素并有我母亲签字的取药单,真的不是伪造的吗,傅叔叔?”庄恕疲倦地问。

傅博文继续沉默着,那一天的记忆过于清晰…

在最初听到钟西北说亲眼看到张淑梅给患者的药并非青霉素的同时,自己就找到修敏齐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只是一起非常罕见的,不存在医疗疏忽而应归之于当前医疗知识有缺陷,而不是个体责任的事故。

修敏齐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谁的责任?确实,如果真是利多卡因过敏,从医学上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是药物过敏死了人!不是护士拿错了药,她正确执行了医嘱,那就是开药医生的责任。医疗知识有缺陷?你怎么跟非专业的上级解释?怎么跟民众和家属解释?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会说,患者就是这个药致死的。这个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这个医生没有想到,药会让患者过敏,会让患者死亡。那你说,在所有人心里,是谁的责任?!在留心胸外科还是发去急诊的当口,谁都可以留,谁都可以走,你说,一个被大部分人认为开了不对的药,使得患者死亡的医生,该留在最优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吗?!”

那张医嘱,开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医嘱上签字负责的,是修敏齐。

如今,案子定了,张淑梅虽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调离临床岗位,保持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的后勤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应该还好?

但是,从修敏齐处出来,他恍恍惚惚,内心有着多年从没有过的煎熬和痛苦,“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复辗转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药剂科…

于是,当事情发展到后来,小斌为了别人斥责母亲玩忽职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误了接妹妹的时间,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张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坚信是自己的软弱害了女儿,后来发展到恍惚觉得只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儿原谅妈妈,换得女儿回来…她四处疯狂申诉,敲开各个领导的门,加上钟西北始终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的药剂是利多卡因,这个案件再次被上级要求重新审视…

然后,那张写着青霉素,并有着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就作为重要证据放在了面前。张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这是伪造,这根本不是她的签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许除了参与伪造那张单子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确知张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张单子,是真的吗?”庄恕再次追问。

傅博文低下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该走的,走了,该冤的,冤了,该背负所有罪责的,确实…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但是,他太了解那个人。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让他陷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挣扎之中。

那个人不会承认的,他不是没有去试图说服过。他不承认,庄恕要追查,结果呢?再次掀起巨浪?傅博文望向庄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法回答。我不想再说一句谎话。我个人如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赔偿。但是,我不会做有损仁合的事。我不会的。”

“你要保护全中国最好的医院的声誉。”庄恕望着他。

“‘医生’二字,在大众心中已经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东西,有了太多误解,我不能…”傅博文困难地解释。

“什么是误解?”庄恕尖锐地问,“错误的理解才是误解。不给出事实,遑论取消误解?永远为了怕造成误解不给出事实,何时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斥责真正的造谣诬陷?!”

“可是庄恕…”傅博文的声音里全是疲惫的无奈,“大众,没有那么清晰的思维,他们分不清个体和总体,他们习惯把一个人的污点、一件事的错误,迁怒整个医学界,乃至所有的医生。”

“把他们当傻子去愚弄,有一天被愤怒的傻子误杀,”庄恕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也是自己懦弱的手亲自制造的血案。傅院长,我只是不知道,由你们种的因,究竟会是谁来食这个果呢?你的学生,你学生的学生,还是未来中国所有的医生?”他说罢,大步转身离去,山中传来隆隆雷声。他才走出门,山上暴雨倾盆,整个疗养院都被笼罩在漫天漫地的雨水里。

庄恕失神地淋着雨,缓缓走下台阶,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叫他的喊声,追来一个打着伞的工作人员:“庄先生!庄先生!”那人追上来,把一把没打开的伞递给他,“庄先生,把伞打上吧。”

庄恕没有打开伞,转身回望疗养院,他看见傅博文撑着伞站在高处的平台上,也正默默地看着自己。

大雨中,两人凝神对视良久。

傅博文终于转身,默默地离去,他瘦弱的身影,在狂风大雨之中,就像一片枯萎的树叶。

庄恕伫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手中没打开的伞流下。

“庄先生,您快回到车上去吧,雨这么大…”身旁的工作人员催促。庄恕默然走向自己的车,满身是水地坐上去,手机在响,他没接,接着传来微信提示音,打开是陆晨曦的留言:“陈绍聪去给杨羽她家修水管子,不回来吃火锅了,我把菜都处理好了,现在有事出门,你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或者回个电话。”庄恕看了一眼,没理,在暴雨中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从医学院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陆晨曦回到家,在门外看到一些水痕,走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庄恕的衣服,湿透了,放在洗衣机旁的盆里。陆晨曦皱眉想了想,走去敲庄恕的卧室门,问:“庄恕,庄恕?你回来了吗?”

里面传来庄恕闷闷的声音:“嗯,回来了。”

陆晨曦觉得不对,推开一点门往里看,只见庄恕裹紧被子躺在床上。听见她进来,他没睁眼,哑声道:“抱歉,我有点儿不舒服,想早点儿休息。”

陆晨曦轻声问:“是不是淋雨了?我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庄恕用浓重的鼻音回答道:“嗯。”

“你车里怎么不放把折叠伞啊,要不要紧,体温多少,发烧了吗?”陆晨曦一连串地问。

“应该没烧,就是有点发冷。”

“那就是发烧的前奏了。”陆晨曦走过去,摸了一下庄恕额头,陆晨曦蹙眉,“你的温度不低,试体温了吗?”

庄恕往里缩:“我没事,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好吧,那你先睡,我不吵你。”陆晨曦点点头,放他好好休息,转身出门。庄恕看着她关上门,裹紧被子合上眼睛。

陆晨曦默默地将火锅食材都用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把庄恕的湿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上,自己煮了碗面,边看资料边吃。收拾妥当厨房,看了会儿年会的报告病例。听见衣服洗好的提示音,她起身去晾好,抖开庄恕衣服的时候,想起薛峦今天问她的话,嘴角不自觉地往上一扬。

晾好衣服走回客厅,陆晨曦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得更小些,侧身听了听庄恕房间的动静,有点忧心。想了想她打开手机,定了一个凌晨两点的闹钟,然后回到卧室抱着闹钟睡着了。

被闹钟叫醒后,陆晨曦立即起床,在一只玻璃杯中放入糖和盐,加水搅搅匀,然后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里拿着杯子和体温计,走过去轻轻推开庄恕的门。

庄恕正坐在床边,赤着上身拿毛巾擦汗,突然见她进来,吓了一跳,赶紧抓起身边的T恤。陆晨曦毫不在意地把水杯放在一边,走过来道:“出汗了吧?退热没有?你怎么不叫我帮忙呢,出了汗别再着凉。”说着自然地伸手拿过毛巾给他擦汗。

庄恕不好意思地躲开:“哎哎,我自己来。”

“转过去!”陆晨曦霸气侧漏、坦坦荡荡的一声喝,让庄恕不敢言声,只能转过身去,由着陆晨曦给他后背擦汗。

庄恕静了静,还是不甘心地开口道:“你虽然是房东,但也不能随便推门就进男人的卧室吧?”

“什么男人女人的,你现在是病人,我当医生都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啊?”陆晨曦大大咧咧地道。

庄恕小声提醒:“那是工作,这是在家里。”

“在哪里都是人,生了病都一样,您说呢,这位患者?”陆晨曦不为所动。

庄恕笑了笑:“你还是让我把衣服穿起来吧。”

陆晨曦坏坏地一笑:“怎么着,怕我占你便宜啦?对我的医德太没信心了吧?”她拿起他换下的T恤抖开看了看,发现已经汗湿了,熟门熟路地走过去打开抽屉,找出一件干净的扔给他。

庄恕只是笑:“我对陆大夫有信心,我是对自己没信心。”

陆晨曦扑嗤一声乐了:“看看,说实话了吧。”

庄恕接过穿上衣服,陆晨曦把糖盐水拿给他。

庄恕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必须喝吗?”

陆晨曦肯定地道:“糖盐水,必须喝。”

庄恕勉强喝了一半,苦着脸道:“太难喝了。”

“谁让你生病呢?还是自己作的!我看天气预报,今天只有东郊下了暴雨,你跑那儿去了?”陆晨曦问。

“哦,那个…我的车今天要做保养,去租车公司了。”庄恕随口瞎扯了个理由。但陆晨曦记忆力极好,问:“你不是说去看朋友吗,还很久没见了?”

“呃…看完朋友以后去的。”庄恕含糊地圆谎。

陆晨曦瞅着他:“嗯,回答得有点儿乱,我就权当你烧糊涂了。”

“…是有点糊涂了。”庄恕闷声道。

“其实你应该顺道去看看傅老师,疗养院也在东郊。”陆晨曦道。

面对陆晨曦的心无城府,庄恕有些尴尬:“过些日子吧,傅老师现在…处在恢复期,过些日子我跟你一起去看他。”

“嗯,你继续睡吧,体温表留给你。”陆晨曦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站住转身道,“待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叫我,今晚我on call。”

庄恕笑着应道:“好,陆大夫大材小用,还深夜出诊,辛苦了。”

陆晨曦笑着关上门。

庄恕靠在床头,抓起半杯水刚想喝,想起是糖盐水,又放下了。

陆晨曦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打开手机翻看着这两天拍的一系列照片。

庄恕打高尔夫的照片。

车上庄恕睡觉时,她搞怪的照片。

两人的贴面自拍。

日出时的灿烂晨光。

陆晨曦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满足地打个滚仰面躺倒。

清晨,陆晨曦轻手轻脚出门,下楼,跑着去小区背后的水产早市。

天还没全亮,早市大部分摊子还没摆出来,一个挂着“四季两湖活鱼专营”招牌的店面也还没开门,但里面已经亮灯有了起床洗漱的声音。

陆晨曦拍拍窗户问:“王叔,您昨进鳜鱼没有?给我挑一条中不溜大小的!”

“哟,这么早来买鱼,怎么这么勤谨哪?”

“朋友病了。”陆晨曦回答,“吃东西没胃口。”

“呵,这可是个重要朋友——男朋友吧?”王叔把鱼递给她,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