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聪回想了下说道:“重点问了出血量有多大、当时病人情况怎样,几点几分都问得非常详细。”

“提到庄恕了吗?”

陈绍聪摊手:“肯定提了啊,从下救护车老庄接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问得很详细。我都如实回答了,再往后进了手术室以后我就没跟着了,他们没叫你去吗?”

陆晨曦摇头:“没有,我估计他们知道我会说什么。”

“也是,现在全院都知道你跟老庄的关系,说什么你也不会卖了他。话说回来,超低温疗法本身也是挺冒险的一件事儿,院里进行调查也是正常的,你也别想太多了。”陈绍聪努力宽慰她。

“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替我一会儿吧,有事儿call我。”陆晨曦站起来,准备离开。

陈绍聪不放心地问:“你干吗去?院办没找你,你又去惹事。”

陆晨曦摇头:“我不去院办。”

陆晨曦在杨帆办公室没找到人,接着去了医务科会议室,见里面正坐着林欢、杨帆、医务科科长、医务科办事员,还有一个应该是律师

律师正在对杨帆说:“杨院长,我的委托人林欢认为,林皓先生在仁合医院抢救直至死亡的过程中,仁合医院和主治大夫庄恕存在严重过错,我们这次来是根据委托人的意愿,向贵院提出赔偿和道歉的要求。”

杨帆平静说道:“我们对林皓先生的不幸去世深表遗憾,但是我们坚持认为,在这次治疗过程期间,我院和庄大夫并没有重大过错。”

陆晨曦叩响了会议室的门,推门进来,会议室里的人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医务科科长问:“陆大夫,有事儿吗?”

陆晨曦看到眼前的林欢等人道:“对不起,打扰了。杨院长,我刚去您办公室了,他们说您在这儿,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杨帆却道:“你来得正好。”他看向林欢,“林小姐,陆大夫你认识吧?”

林欢看着她:“认识,陆大夫你好。”

陆晨曦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你好。”

杨帆说道:“陆大夫是我们院的专家,当时也是你父亲的第一接诊大夫,治疗的过程她也知道。来,陆大夫,你给林小姐和律师讲一讲吧,从科学的角度,这个耐药菌株的感染是怎么回事。”

陆晨曦一愣,点点头走进去,将耐药菌株的成因、感染症状、治疗手段都介绍一遍,最后道:“没能挽救你父亲的生命,我们确实很遗憾。我希望你能理解,人有差异,病菌也有差异,看着类似的病症,用同样的方式在每个人身上的效果不同…很不幸,你父亲就是这次极少数的‘不同’。”

杨帆问:“林小姐,陆大夫刚才做出的解释,你能接受吗?”

林欢静了静,轻声说道:“对不起,虽然我个人对陆大夫十分感激,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仁合医院所采取的救治措施的质疑,我父亲确实是在病房内住进了HIV患者之后,病情才加速恶化的,这是事实。到现在你们都把死亡原因推到个体差异性上,我不能接受。”

杨帆沉了一下,与旁边的陆晨曦和医务科科长碰了下眼神,道:“既然你还是不接受我们的解释,那就按法律程序来处理,委托市医学会进行医疗事故的技术鉴定吧。”

林欢向许律师点点头,许律师道:“我们同意。”

“好,这件事就交给医务科处理,今天就到这儿吧。”杨帆疲倦地结束谈判。

许律师点点头,和林欢起身,众人也陆续起身出门。

杨帆起身收拾好桌上的笔记本等资料要走,陆晨曦叫住他。

杨帆回头一愣,道:“哦,都忘了你还有事找我呢,说吧。”

“关于我母亲超低温疗法手术的事,我要和您谈谈。”陆晨曦说。

杨帆点点头。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陆晨曦看着杨帆问出一句:“杨主任,我想问您一句,现在…这是要赶庄恕走么?”

杨帆坐在办公椅上,长长叹了一声,一脸的不解,抬手冲她摆了摆:“陆晨曦啊,经过了这么多事儿,你能不能长进一点呢?你现在找我是什么意思?庄恕是我请来的,我当然要保他,难道你觉得这次调查是我安排的?”

“我不想问调查是谁安排的,我是想作为病人家属提出要求、说明情况。庄大夫对我母亲的救治是我认可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并没有违规。”陆晨曦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在仁合工作了,违不违规是病人家属说了算的吗?即使你作为病人家属不追究他,庄恕也的确使用了特殊的治疗手段,不是吗?”杨帆摇头。

“难道你也觉得庄大夫是违规的吗?”

杨帆避而不答:“我的意见不重要,是院务会要调查他,违不违规现在还没有定论。这个调查,我作为他的直接领导都要回避,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好吧,既然这么说,我是当天的接诊大夫,我也参与了手术,院务会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你急什么啊,到了该问你的时候自然会问你。但你现在更重要的身份是病人家属。工作之余,照顾好你的母亲是第一位的。当然,院里还要考虑你的精神状态,包括你和庄恕的关系。”杨帆说得别有意味,陆晨曦一听,立刻沉下脸问道:“我跟庄恕有什么关系?”

杨帆敷衍地摆摆手:“好好好,没关系,我们说工作。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

陆晨曦无奈地摇头:“没有了。”转身离开。

杨帆看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傅博文在医院里慢慢走着,目光静静地一路看过去,这么多年了,仁合医院比他自己的家更熟悉。沿路都有医护跟他打招呼,他也都微笑着应了。渐渐走到急诊处置室,远远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我说大夫,你会不会缝啊?”他放轻脚步走近,看到一个实习医生正在给一个踢球摔破腿的小伙子缝合腿上的伤口,手脚有些慌乱,一连拉直两根弯针。

小伙子看得直抽冷气,实习医生紧张得冒着冷汗,喃喃地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小伙子嘶了一声:“你是实习生吧?你给我换个正经大夫来行不行啊?”

实习医生小声地辩解着:“我…我已经专科实习了,转科时候就缝合过的,你别着急啊。”

“算了算了,你停下吧。我不缝了,我回学校找校医缝去。”小伙子看他紧张的样子,不耐烦了,抓起身边的衣服就要起身,傅博文伸手按住那个小伙子,温言道:“一个仁合医院都缝不了你的伤口,也太丢人了吧。”

实习医生一愣:“傅院长?”

傅博文对实习医生点点头:“我来看看,去给我拿一个新的缝合包来。”

实习医生赶紧跑去拿来,不住地道歉:“傅院长,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紧张…”

“没关系,我来。”傅博文道。

陈绍聪这时也过来了,对实习医生小声地道:“傅院长亲自教你缝合,这种机会我都没赶上过。”

实习医生赔着笑点点头。

傅博文戴上手套,对着受伤的小伙子温和地说:“对不起啊,我们急诊的大夫刚开始轮转,还不太适应工作,我来给你缝吧。”

小伙子有点儿受宠若惊:“哦…好,谢谢您院长。”

傅博文坐在诊床上边,对着男生抬平后铺上四块铺巾的腿部伤口,开始缝合。

另外几个实习医生也赶过来观摩。

傅博文边缝合边讲解:“…入针要垂直,拉坏弯针,经常就是因为入针的角度不对…对皮要整齐,打结的时候,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留的线尾要足够,否则容易脱结…外伤缝合是外科最基础的基本功,这个地基打不扎实,之后的一切都不牢固。好了,再消一下毒就可以了,你来吧。”傅博文缝好站起来,刚才那个实习医生赶紧接上手,说道:“谢谢傅院长。”

旁边的实习医生们一块儿齐声说:“谢谢傅院长。”

傅博文微笑着点点头,冲陈绍聪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他们。”

陈绍聪朗声说道:“放心吧,院长。”

傅博文走出处置室,停在护士台旁的公告墙前,看着挂着钟西北照片的吊坠。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平静地走出急诊。

傅博文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逐一收拾东西。他的办公室有些杂乱,桌上、沙发上堆满书籍、资料等,还有些文具杂物。他有条有理地归类放置,偶尔在有的资料上停留视线,默默地略作翻看——都是回忆。

忽然敲门声响起,庄恕走进来,问:“傅院长,您找我。”

傅博文停下了手示意周围道:“庄大夫,不好意思啊,也没地方请你坐了。”

“不用客气,找我有事吗?”庄恕神情冷淡。

“灾害已经过去,院里的工作也恢复了正常,我也该回药瘾中心去了。临走前,有些事,我想给你一个交代。”傅博文说道。

庄恕看着他没说话,等他说下去。傅博文抬头看着墙上的那幅“初心”,继续说道:“这幅字,是当年我的一位老师,已故的医大老院长袁荣之先生写给我的,挂了十多年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说这句话最近两年很流行啊。”

“说起来容易,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庄恕淡淡地道。

傅博文叹口气:“说得对,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啊。庄大夫,你帮我摘下来吧。”他说完转身,去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庄恕看了一眼傅博文,走上前,把那幅“初心”从墙上摘下来,放在了办公桌上。

傅博文拿来一把螺丝刀,把装着警语的镜框翻过来,打开背后的封板,从里面取出一个老旧的信封,看起来是三十年前仁合医院公用信封的格式。

庄恕看到了信封,抬眼盯着傅博文。

傅博文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单子,平静地说:“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张淑梅取药单的原件,在这里。”

庄恕紧张地看着取药单。

傅博文把取药单递给他,庄恕接过来展开,只见取药单的中间清晰地写着一行字——利多卡因。

第37章 真相大白

“…我始终存疑,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又保持着沉默。当钟西北亲自作证你母亲使用的是利多卡因的时候,我忍不住去药剂科查找,居然在海量的各种单据之中,找到了这张取药单。我找到了修主任,修主任说,结论已下,不要再横生枝节了…他让我将取药单销毁,并且…他让当时的药剂科负责人曹广义伪造了那张写上‘青霉素’的取药单。曹广义不久后就调走了,如今,已经去世三年。”傅博文缓缓地说。

庄恕看着手中的取药单问:“那你为什么把它留下来?难道你早就等着这一天,把它亲手交到我的手上?”

傅博文苦笑:“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就像老钟说的,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被谎言永远埋没。”

庄恕抬头直视着他问:“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还我母亲的清白?”

傅博文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去过修敏齐那里。不出我的所料,他拒绝澄清这一切。”

庄恕不可置信地问:“你没有告诉他,这张原始取药单还在吗?”

傅博文摇摇头:“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为什么?”庄恕愤怒地问。

“没有人能证明这张取药单是真的,当时伪造的单据已经作为证据被封存进档案了。而经手这件事的那个人,曹广义,目前已经去世了。”

“那你现在给我这张单据是什么意思?”

傅博文看着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从业以来做过最后悔的两件事中,肺移植手术占有了你的成果,我已经全部坦白了。剩下的这件事,小斌,我向你和你的母亲郑重地道歉。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告,想去申诉,或者在公众面前揭开这件事,我都愿意为你作证——但是,我,加上这张单据,可能也都还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据。你…我们,不见得可以成功地让修老坦然承认这件事。”

庄恕紧抿双唇,神色决绝:“一个患者的死亡,本应该作为医学进步的经验和教训,避免未来更多的悲剧,却被这样肮脏地掩盖了。我发誓,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过程有多难,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董学斌坐在程露床头,拿一本《倚天屠龙记》给程露念着:“…谢逊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拼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陆晨曦轻轻推开门进来,听董学斌摇头晃脑地继续念道:“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是名不虚传…”陆晨曦失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道:“爸,你爱看金庸,我妈爱看的可是琼瑶。”

董学斌摘下眼镜,把书一合,指着旁边的两本琼瑶小说道:“那都念过一遍了,我还要再念一遍啊?我就不能挑本儿自己想看的?”

“好好好,那您接着念吧。”陆晨曦觉得好笑,抓起妈妈的手,轻轻揉着。

董学斌打量下她说道:“我觉得你跟庄恕最近不太对儿啊?”

陆晨曦没看他,若无其事地说:“…挺好的,哪儿不对了?”

“你们俩就没一块儿来过。”董学斌心里明镜似的。

陆晨曦低着头没说话。

董学斌问:“我问过他,他说是因为不凑巧。这话我可不信,你俩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陆晨曦默默地道:“就是不凑巧,您还是信了吧。”

董学斌犹豫地问道:“不是因为…他没把你妈救过来吧?我听说院里开始调查他了,和你妈妈的事有关系吗?”

“这事您都知道了…其实是有关系的。”陆晨曦承认。

“这院里查就查吧,可别让这件事情影响你们的感情。”董学斌道。

陆晨曦点点头:“我们都是做医生的,妈妈的病我们会理性看待,跟感情没关系。”

董学斌放心地说:“那就好。”但接着就听到陆晨曦闷闷地说:“我们也没什么感情了…”

“哎哟…分啦?”董学斌诧异又遗憾地问。

陆晨曦默默点头。

“为什么呀?肯定是因为你!这分手分得也太儿戏了吧?什么时候的事儿?”董学斌难过地问。

“有段时间了。”陆晨曦闷声承认。

董学斌懊恼:“那我还天天指使人家干这干那的,哎呀…这事闹的…”

陆晨曦低声道:“他是大夫,关心病人是应该的…哎呀反正您以后注意点儿吧。”

董学斌叹了会儿气,打起精神说道:“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我管不了,但是庄恕确实是个好大夫,千万别因为你妈这件事影响到他的事业,要不我去跟你们院长说说?”

陆晨曦没奈何地道:“您去干吗呀?我去找院长说了都没用。”

“那怎么办…傅院长呢?你去找找傅院长,让他出面。”董学斌着急地想着办法。

陆晨曦想了想,敷衍地道:“行,我也该去看看傅老师了。”

“嗯,应该的,找完傅老师,再去找庄恕,跟他好好谈谈。”董学斌还是不忘提到庄恕。

陆晨曦说了句“我才不找他呢”,快步走出病房。

董学斌又叹了一口气,打开书继续念了起来:“…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

程露依然沉睡着,神态安详。董学斌拿着书分了神,默默地想,这要是程露知道陆晨曦和庄恕分了手,那还不立刻炸毛,“老伴啊,你可得快点醒来管管他们啊…”董学斌轻轻地念叨着。

陆晨曦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她去看傅博文,就接到了傅博文的电话,说有事情,想跟她聊聊。陆晨曦开车到了疗养院,看傅博文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棋局。

陆晨曦在他对面坐下:“傅老师,您最近怎么样?”

傅博文笑了笑:“我也就是这样了。但是你们年轻人,不能这么下去。”

陆晨曦不解地看着他。

傅博文叹了口气,望着陆晨曦,良久,柔声道,“晨曦啊。二十九年前的往事,也是时候该告诉你真相了。我没有绝对的证据来让所有人相信,但是,我有责任,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你…”

天色已晚,路灯明亮的灯光透过车窗照着陆晨曦面色雪白,她几乎一脚油门到底,开着车一路飞驰,回到她家车库,唰的一声停在庄恕的车前,挡住了他车的出路。自己闪身进了电梯,快步猛走,掏钥匙转了一圈,猛地一把推开自己家的门。

熟悉的温暖灯光下,她看到了庄恕——他还没走。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客厅窗前打电话。门边,放着他已经打包好的行李,整整齐齐。

听到开门声,庄恕挂断电话,一转头看到陆晨曦,有些意外,但也没有说话。

陆晨曦走进客厅,目光扫了一眼行李道:“你要搬走是吗?”

庄恕平静地说:“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今天就打算搬走。”

“和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是吗?”陆晨曦气还没喘匀,盯着他问。

庄恕四下看了看道:“剩下的房租就不用退了,留给你算水电费,厨房的抽油烟机有点问题该修了…”不料陆晨曦快步上前,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庄恕被她打懵了,震惊地说:“陆晨曦你疯了?!”

陆晨曦面色煞白,低吼道:“我是疯了!从你进院第一天就欺负我!你回来是干什么的!什么事都不和我说实话!当我是同事瞒着我!当我是朋友瞒着我!当我是你女朋友了你还瞒着我!我不抽你抽谁?!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啊!走!”

庄恕恼火地说:“无理取闹!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吧!”走到门边拉起箱子往外走,陆晨曦几步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声音却哽咽:“我冷静了,你别走!”

庄恕身子僵硬:“你抽什么风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晨曦抱着庄恕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晚上去看傅老师了…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什么一切?”庄恕问。

陆晨曦清楚地道:“当年的医疗事故,并不是你妈妈的责任,她注射的药没有错,隐瞒了这一切的,是傅老师和修敏齐。”

庄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我不仅恨你,我还想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