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打了。”

陆晨曦把他扳过来,虎着脸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怕我不相信你的话吗?还是不屑于分辩、不屑于解释?或者说,在你心里,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没有你的自尊和骄傲重要?!”

“我…我并不确定,傅博文是否愿意亲自向你解释…如果他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再次逼你去质疑自己最尊敬的老师…”

“傅老师自己都已经向你坦白,连最有力的证据都拿了出来,你为什么还不来跟我解释,还不告诉我?!”

“我…”

“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或者,对我父母没有信心?还是说,就是你根本没有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对你不重要!”陆晨曦连珠炮地问。

“不!”庄恕脸色苍白地否认,“就因为很重要,我怕任何东西破坏它。我不想一个炸弹存在在那里,成为我们今后争吵的源头。我…”

“怕破坏,所以宁可不要?!这是什么逻辑?软弱,矫情!想这么多你不怕被压死吗?怪不得四十岁了还是单身!”陆晨曦忿忿地说。

庄恕闭了闭眼,低声道:“也许吧。你说得对。我软弱、矫情,一无是处,所以四十岁了,还单身一人。”

“但是我…我喜欢你。”陆晨曦含泪地跺脚说道,“虽然你这人又端,又矫情,又磨唧,又老…”

庄恕怔怔地抬头,小心地问:“这么差?!”

“但我就是喜欢你!”陆晨曦一把拉住庄恕的领子,吻了上去。

一早上班,张默涵刚走进心胸外科医生办公室,就被新来的住院总医师杜见锋拉着他的手央求着:“张老师还是你去吧,这事儿我去不合适…”

张默涵为难:“我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那组的…”

这时,庄恕走进来,面色倒是这段时间少见的和悦,问道:“默涵在呢,明天的课几点?”

张默涵愣愣地回答:“哦,上午十点。”

庄恕走到小黑板前看着表格核实了一下,刚转身要走,张默涵上前介绍道:“庄大夫,这是新来的住院总,小杜。”

杜见锋赶紧道:“庄老师您好,我是杜见锋,以后请您多关照啊。张老师,那个事儿您和庄老师说一下吧,主任喊我有事我先走了啊。”他说完一溜烟往外跑,边走边道别,“庄老师、张老师再见!”

庄恕看着他的状态有点纳闷,看向张默涵问:“什么事儿?”

张默涵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小孩儿新来的,跟你不熟不好意思说…主任和医务科通知,你今天原定的手术,让我来代你做。”

庄恕微微一怔就立刻恢复如常,点了下头,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杨院长说,要等院务会处理的结果下来再定。”

庄恕低头不语。

张默涵心里过不去,歉疚地道:“对不起啊庄大夫,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庄恕摇摇头:“没什么,都是常规手术,拜托你了。”说完转身离去,回到自办公室,打开电脑平静地整理资料。

一会儿听到敲门声,进来的却是楚珺,走到他跟前担心地说:“庄老师,门诊刚刚有个病人,我实在有些担心,就赶紧过来请教您一下。”

“病人什么情况?”庄恕放开电脑认真地问。

“女性患者,四十五岁,咳喘,憋气,胸疼,问诊问十句才答一句,最后干脆哭起来说不想活了,还问我怎么死能不疼。”楚珺一脸纠结地问。

“怎么会这样?她现在哪里?”庄恕皱眉。

“我想建议她去精神科,可又怕这么说刺激她,就先让实习生带她去做血检了。”

庄恕温言道:“你注意病人情绪是好事,在了解全面情况之前,不建议她去精神科也是对的。患者现在有家属陪同吗?”

“没有家属陪同,门诊病人,也问不出以前有什么病史。庄老师,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想听听您的建议呢?”

“等她做完血检,你把她留下,我来看看。”庄恕说道。

楚珺笑了:“谢谢庄老师!那个…”

“还有什么事吗?”

楚珺眉间浮起与方才不同的担忧神色:“我听说,今天院务会要找您谈话?”

庄恕坦然道:“你是说调查吧?没关系,一切遵照事实,调查清楚根据医院管理条例处理吧。”

楚珺意外地发现庄恕眉间的沉郁似乎少了很多,虽然不明原因,但她心里也轻松一些,微微一笑点点头出去了。

陆晨曦拿着检查单从自己妈妈病房走出来,往检验科走,唇边还带着点笑意,想到刚才董学斌问:“你这两天有点反常啊,还有小庄,状态也有点变化,会笑了…你俩怎么了?”

她当时嘴硬没说,但那份甜却是从心底往上泛,那样清冽温柔的甜,就像那天晚上的吻。

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偷着陶醉几分钟,就听到检验科楼道一片喧哗,不少等抽血或等拿结果的病人、家属围在一起,往检验科抽血室伸头好奇地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什么事儿了?”

“这人不太正常啊。”

“不就采个血吗?怎么还闹起来了?”

“没看见啊,说是血漏了,洒出来了。”

“不会吧,是晕血吗?人没事儿吧?”

陆晨曦看到人们聚成一圈,连忙上前一边分开人群往里走,一边说:“让一下,让一下,别围在这儿,都让开。”

只见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采血的椅子上,满脸眼泪,哆嗦着嘴唇哽咽:“你们都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你拿个旧的、破的针给我抽血,我要是再得上什么传染病怎么办?还不如死了呢,我这下连死都死不干净了!”

采血的小护士手套上沾满了血,战战兢兢地跟她解释:“大姐,刚才这个负压采血针是新打开的,没想到它坏了,我们怎么能用旧的采血针采血呢?”

陆晨曦把自己母亲的检验单收了起来,走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小护士哭丧着脸道:“陆大夫,刚才采血抽五管,用的负压采血管,结果抽到最后一管,不知为什么采血针跟管体松了,血漏出来了。我赶紧撤针,就浪费了三四毫升血。我跟她道了歉也解释了,说还差一管,得换针再扎一次,她…她就哭了…”

陆晨曦有点惊讶,小声问:“她自己哭了?没骂你吧?”

小护士委屈地压低声音说:“没有啊!她骂我几句还正常呢!陆大夫,我觉得她情绪有点不稳定。”

陆晨曦转向那个中年妇女仔细打量,见她面色泛红,呼吸急促,手指尖发抖,一边哭一边按着胸口想站起来,又坐了回去,托住头感觉像是头晕,口里嘟囔着:“我不看了,我难受,我走,我回家…”

陆晨曦伸手搭上她脉搏,扶她坐好:“您先坐一下,先别着急。您觉得胸口憋闷,头疼头晕吗?”

她点点头:“晕…站起来就难受,怎么都难受…”她的手指尖哆嗦得更厉害了。

陆晨曦立刻让小护士拿来血压计给测了血压,摘下听诊器,浏览病历检查单,问道:“血压有点高,你胸痛,咳不停,持续三周了?”

“是啊,活着真是太受罪了…”中年女人又是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时检验科门打开,楚珺冲进来问道:“病人赵静在这儿吗?出什么事了?”看到陆晨曦在里面,她有点儿紧张:“陆大夫,您在这儿呢。”

陆晨曦点点头问:“她是你的病人?”

“嗯,我让实习生带她来查血呢,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楚珺轻声解释。

“没事儿,我刚好碰见了,一看是心胸外科的病人,就帮她看了一下。我觉得采血先不急,你把她带来急诊观察室,输点降压药,血压降下来你再做检查。”陆晨曦交代完,自己转身离开。

楚珺把名叫赵静的中年女病人扶起来,柔声道:“您今天真幸运,陆大夫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专家,只出专家号的。”

赵静听她这么说,半信半疑地看了眼陆晨曦的背影。楚珺一路陪着,把她送到急诊观察室,输上了降压药,渐渐地,她的神态平静了许多,眼泪也擦干了。

陆晨曦坐在一旁问诊:“您是不是有高血压病史,一直在服用降压药?”

赵静点头。

“用的是不是利血平?”

“是啊,一直都在吃。”

“开始吃药之后,是不是老觉得心里不痛快,想哭,有时候还觉得精神压抑?”

“是啊,这也是病吗?这能治吗?”

“这个情况要看你以前的病历,再跟其他科大夫会诊后,才能确定,你别着急。”陆晨曦转对一旁的楚珺道:“现在她的血压比刚才降了一点,还是偏高。肺部有感染,从检查看可能是脓胸,需要抗生素治疗。”

楚珺拿着小本子快速记录着。

陆晨曦笑笑:“这些不用记,你跑一趟,把病人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把那个实习生骂一顿。”

楚珺高兴地答应着跑出去。

陆晨曦对赵静温和地说:“你先在这里输液,会诊大夫到了,我们会好好研究怎么治你的脓胸,改善你精神压抑的问题。”

赵静终于露出了笑脸:“好,谢谢大夫。”

楚珺回到心胸外科找到赵静的病历,正好在走廊碰见庄恕,看着她道:“楚珺,我来看你说的那个病人。”

楚珺笑了:“哦,不好意思庄大夫,病人让陆老师给带回急诊了,我刚把她的既往病历调出来,正要送去呢。”

庄恕也是一笑:“陆老师?怎么,不怕她了?”

楚珺不好意思地说:“陆老师就是直脾气,我以前那么笨那么不用心,也难怪她骂我。”

庄恕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病历和片子道:“这样啊,我替你送过去吧。”

楚珺忙道:“不用不用,哪能让您跑腿呢。”

庄恕微笑道:“你忘了,我今天上午没有工作安排。”

楚珺一愣,不说话了。

陆晨曦让赵静输着液,关照了急诊护士看着点,自己继续接诊,来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妻,说的是男人突然失明。

陆晨曦举着手电照在那位男性患者的瞳孔上,他毫无反应。站在他身边的家属,他妻子,担心地小声问:“大夫,大夫,他是瞎了吗?他怎么看不见了呢?他说他看不见了…”

男人大睁着眼,眼神无光,一脸的茫然。

陆晨曦一边收起电筒一边戴上听诊器听心肺,问:“病人怎么会这样的?”

女人急火火地解释:“刚才我下夜班回家,看见他在吃昨天晚上剩的菜,我就火了,我就去…”

“我摔倒了!她一叫我,我吓一跳,转身不小心摔倒了,后脑勺就撞在墙上。”男人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有些惊讶,看到男人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来,虽有些不知所措也赶紧抓着他的手,听他说着:“我晕了一会儿,坐起来还吐了,然后就眼前一黑看不见了,大夫,我没事儿吧?”

女人这时好像才明白过来什么,眼圈有点泛红,冲陆晨曦道:“是啊,是这么回事儿,他自己摔倒的,撞墙上了。”

陆晨曦只顾检查,没看到女人的表情,一边去开单子一边说道:“现在血压心率都正常,你先带病人去拍个CT,看看有没有颅内出血。”

女人看着眼神茫然的丈夫,木木地点点头。

CT结果出来后,陆晨曦颇为不解地看了眼在看片灯上插着的片子,回头望着已经从轮床上下来的病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影像报告,对他身边的女人说:“你扶着他出去走一圈,如果觉得头晕恶心想吐,立刻停下来叫我。”

女人答应着,过去扶着患者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开始数落:“哎呀,你慢点!你看不见还迈那么大步,不怕撞着啊?走路别那么赶,朋友圈那篇说走路速度和健康有关的文章你忘了啊?”

男人听着乖乖地放慢脚步,恰好遇到庄恕出现在门口,女人赶紧拉着他:“你等会儿,你等会儿,别着急啊,让大夫先进来。”

庄恕忙道:“没事没事,你们先走。”

两人走出去,庄恕进来。

耳边还听到那女人的念叨:“让你慢你也不能挪啊,你倒是走啊!大胆走!我扶着你你怕什么?挺直腰,看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子…”

陆晨曦手里还拿着影像报告,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看着庄恕,忍不住笑了:“你说我以后嫁了人,会不会变成她这样?”

庄恕指指自己的脸颊:“我半边脸可还疼着呢…”

陆晨曦忍住笑,板起面孔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拿的什么呀?”

“楚珺找我,说她在门诊接了个患者,情绪特别反常,想让我看一下。这个患者,”他看了眼手中的病历,“赵静,说是你带到急诊了,我把她的既往病历给你送过来。”

陆晨曦接过病历,翻看着随口问道:“哦,你还有工夫替她跑腿啊。”

庄恕瞅着陆晨曦笑了:“主要是我今天没有工作安排,找个机会来看看你。”

陆晨曦一愣,明白过来:“是院务会安排了对你的调查,所以你才轮空的吧?”

庄恕不再说话,在旁边沉默地站着,陆晨曦也就不提这事,看完病历手指一敲:“确实是半年前查出高血压以后,一直在用利血平降压。”

庄恕赞同:“降压药引起的抑郁,最近几年已经不算罕见了。”

“她在门诊血压并不高,也没有高血压病史主诉,是楚珺在问诊中发现问题,还能及时跟进,向上级求助,真是不错。”陆晨曦赞了句楚珺。

庄恕却不接话,继续沉默地站着。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幽幽地说:“我是真心夸她,最近长进了,你别紧张。”

庄恕这才点头:“哦,好,长进了。”

陆晨曦笑了:“我给神内打电话叫过会诊了,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吧。”

庄恕看看墙上插的片子问:“刚出去的那个患者,怎么回事?”

陆晨曦跟着看片子,奇道:“这个很蹊跷,说是在家摔了,后脑勺撞了墙,然后就视线模糊了。可是除了后脑有个三毫米乘三毫米的血肿,其他检查都正常。神外的大夫都在台上,没法儿来会诊,只能先观察了。”

这时,那对夫妻也走了一圈回来了,还没走到门口,女的声音已经响起:“大夫啊,我这扶着他走了一圈儿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要不算了吧,我带他去眼科医院看看,他没准儿是眼睛摔坏了。”说着对男人道,“哎,你眼睛疼不疼啊,疼的话你要跟大夫说…”

陆晨曦叹了口气,刚要过去,庄恕拉住她,把自己的胸牌摘下来说道:“我来看看。”他过去扶男人躺好,拿过小手电、小锤、血糖仪,开始重复陆晨曦做过的检查,一边检查一边问:“我知道,您刚才跟急诊大夫讲过发病的过程,不过我需要您再讲一遍。我们神经科注重的角度跟他们急诊有所不同。”

陆晨曦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们神经科”,忍不住看向他的胸牌——见胸牌被他斜插进口袋,刚好挡住了“心胸外科主任医师”的字样,只露出名字“庄恕”——陆晨曦想笑,忍住了。

男人讷讷地说:“我就是今天早上摔了一下,没什么。”

“怎么摔的呢?”

“就是…不小心嘛,就摔了呗。”

庄恕严肃地道:“突然跌倒,可能是因为病变造成的眩晕,平衡失调,甚至晕倒,这可不是小事。”

女人赶紧说:“您放心肯定不是,他早上好好的。”

男人也立刻道:“我们就是吵了几句嘴,一着急就摔倒了。”

“如果是血管畸形,情绪激动,会造成血压升高,导致出血,那就要检查脑血管是否有病变。你们跟我转到神经科去吧,我给你们做详细检查。”庄恕依然神情严肃。

女人紧张地说道:“大夫,他没什么病变,不用转,您就查他这个包吧!”

庄恕抬头打量着她,她被看得有点儿不自然,支吾着说:“他…他就是头撞墙上了,就这么简单。”

庄恕想了想,追问:“但是CT片看不出问题啊,你们这样继续观察的话,可能会耽误治疗,这也是我们失责啊。”

男人抢着回答:“我都说了我没什么事儿,大夫,我就是摔了一跤,我自己摔的…”

庄恕拍拍他的手:“好吧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建议还是做几项无创检查吧。颈部B超、经颅多普勒彩超-TCB、CTA、MRA、MRV,一旦发现可疑病变,我们还要做有创性的检查,全脑DSA,还有…”

女人听不下去了,甩开男人的手,打断庄恕的话冲口说道:“哎呀,算了大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这个脑袋是我打的。”

庄恕看了看旁边的陆晨曦,见她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早上吵了几句嘴,我一生气,就拿平底锅给了他一下,打后脑勺上了…”女人说着声音低下去。

男人突然坐起来要下床,被庄恕拦住,他浑身哆嗦着一个劲儿地说:“不看了,她胡说,我不看了!”

女人也扑过去拦着他,提高了声音:“我没胡说!你就别嘴硬了,人家是大夫,再不说实话你怎么看病啊!这事儿是我不对,我以后改!”

男人生气地说:“你还能改?你从结婚就这样!你改得了吗?打就打了你还跟外人说,你不嫌丢人啊!”

庄恕拦住他,安抚道:“你别激动,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