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天色已然全暗下来家家户户已渐渐点了灯。

戌时一刻,街道上的喧嚣也静了。隔壁隐约传来说话声儿,夏暁一愣,是那个要求两个良家子陪寝的公子哥儿。没想到他竟然在她隔壁,皱了皱眉她暗道,也不知这客栈的隔音怎么样。

公子哥儿果然不出意外,闹了大半宿。

不过路上委实辛苦,即便听见些许声儿,夏暁黑甜一觉睡到次日早上。倒是苦了外间守夜的紫衣面,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这下子脸都僵成一块。

夏暁可怜她又有些想笑,习武之人就是累在耳朵太灵敏。

好在那一行人就住一晚,早上夏暁抱着博艺下楼,他们正好要走。

章贤懒懒地摇着扇子,步履从容地跟在一个身材很高的青年身后。听见楼梯上声响,扭头看过来。

他认得阿大阿二,视线在两人身后的夏暁脸上沾了沾,眼里惊艳之色一闪。他立即弯了眼睛笑,刚要拿扇子敲敲青年的背叫他看,又瞥见夏暁梳着妇人髻,怀里还抱着个粉团子,戏谑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啧,已为人妇了啊…

悻悻地收了扇子,章贤顿时对夏暁一行人失了兴趣。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个中年人莫名其妙。

扰人清修的一行人走了,客栈一下子少了二十多人,立即就清静了。

夏暁准备歇上几日再走,抱着小博艺在大堂用早饭,边吃着粥便沉思。她们这一路走过来,身后不见半个人追上来,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周斯年根本没有在找她。

如果真是如此…

夏暁心中,突然有些不知滋味。

虽说早做好了周斯年不会追她的准备,可当真发现事实如她所料,夏暁免不了有些灰心丧气。周斯年这个人,当真无情。

幽幽将胸中的郁气吐出来,她默默掐掉了心里藏着的那一丝丝侥幸。

罢了,她也得好好思索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休整了几日后,几人启程继续往南走。

夏暁收敛了漫不经心,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她生活了三年多的世界。不可否认,不管她愿不愿意融入进来,她已经是这个世界平凡人中的一个了。再继续消极地排斥外界,于她来说有害无益。

毕竟,她已经是一位母亲。

看着安安静静盯着自己看的小博艺,夏暁的心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她想,如果周府认定了博艺夭折,那往后,小博艺的成长就是她来全权负责。夏暁自己可以得过且过,但不能容许孩子也跟她一起得过且过。拨了拨小博艺肉嘟嘟的脸颊,夏暁下定了决心。

“最起码,不能委屈了你啊…”

京城定国公府里,冷凝的气氛越演越烈。

握瑾居与双禧院两位主子是真的闹上了,下人们整日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被拎来泄火气。周斯年听暗卫说还未找到夏暁母子,没忍住大发脾气。

最是冷静持重的世子爷,这一个多月竟是将一年的火气都发完了。

但发怒也无用,人没找到,只能继续找。

今年的除夕正好赶在了朝堂更替之时,京城百姓都没能过上一个好年。

新帝特准元宵节大办,元宵夜才乐呵过,准皇后母族张家又闹出了一出笑话。

按常理,新皇继位,明媒正娶的嫡妻明郡王妃张氏理应荣登凤位。谁知新帝定下旧府女眷分位,青楼出身的宠妾夏氏贵为淑妃,偏唯独漏了张氏。

且又下了一道很令人遐想圣旨,皇后之位待定,选秀。

张氏竟是连个妃位也没捞着。

圣旨一下,一片哗然。

张家人自然气不过,不敢到萧衍的跟前闹,张氏母亲林氏连跑未央宫十多次,想尽方法鼓动女儿讨公道。

张氏虽说心中有鬼,可一日未被揭穿她便侥幸萧衍是不知情的。

也怪林氏太会拿捏张氏的软肋,句句话都将将好戳到她的心坎上。一次两次的,她还能坚定不去,几次三番的,心就被鼓动了。

“母亲说的是。”张氏越想越觉得有底气,“本宫堂堂正妃,又育有一子,陛下这般未免太过有失公允!”

“可不是!”

林氏赞同:“娘娘您定要为自己也为小皇子打算。就算往日夫妻不睦,可这礼法陛下也该顾及吧?陛下漏着正经嫡妻,凤位悬着是个什么规矩?尽管去讨要公道,张家就是娘娘您的后盾!”

送走林氏之后,张氏便盘算起跟萧衍讨要封赏一事。

左思右想,等萧衍亲自来未央宫再说,是肯定不可行的。

萧衍那人她心里有认知,心思诡谲,又对她十分厌恶。想等他来她宫里,且还讨要到封赏,指不定去做梦更容易些。所以只有出其不意去御书房闹一场,叫朝臣们逼他给出一个说法。

不过这般想着,起初她还底气很足,可等沐浴梳妆穿戴好之后,张氏又踯躅了起来。

若逼他不成,反惹了一身骚怎么办?

屋内反复踱了几圈,到底没那个胆气去。

好赖张氏没被鼓昏头,御书房里正为着凤位之事吵成了一团。

心思各异之人为着各自的利益各执一言,争执得面红耳赤。从引经据典的文斗谁也不服谁,渐渐演变成上手上脚踹打的武斗,一群老爷们,脸红脖子粗地折腾了两个时辰还没个定论。

长荣帝冷眼看着,往地上丢了一个茶杯才叫这群朝中大员闭了嘴。

皇帝不悦,谁也不敢再闹。

长荣帝冷笑,摆了摆手就叫他们都退下。

萧濯看了好一番热闹,只觉得十分好玩。一群老头子为了名利,什么丑恶嘴脸都露出来。他瞥了眼身旁与他一起热闹的周斯年,本以为会有些共鸣,谁知一转头,只有一张冒着冷气的假仙脸。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些日子这家伙都快冷成冰了!

“皇兄,那张氏你预备如何处置?”

张氏跟她那孩子有鬼的事儿,萧濯跟周斯年都心知肚明,“那等不安分的妇人和父不详的孽种,一杯毒酒灌下了事,亏你还好心还留了这么久…”

那孩子可不是父不详。

萧濯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张氏那孩子从一出生便那般得废帝的爱护,各种好药好物时时赏赐,说跟他没关系,是不可能的。说到底,这也是废帝心思恶毒,故意私心羞辱人。

周斯年眼眸动了动,瞥了眼上首长荣帝,果然脸冷了下来。

萧衍并不想谈论此事。

此事于哪个男人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一国之君。萧衍的心胸再宽广,这事儿也是扎在心中的一根刺。关系到他男人的尊严,即便是亲兄弟,这般被拿在嘴上说,他面上也挂不住。

“张氏如何处置,朕自有打算,你就别瞎操心了!”

狠狠瞪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萧濯,萧衍冷冷道:“还有,这次选秀不只是朕,十五你也不小了,趁着选秀你也自己掌掌眼,挑一个合适的回府伺候。”

萧濯话出口了也意识到越了界,吐了吐舌头,立即将话跳过去。

他连连摇头,抗拒道:“臣弟才十四岁,还小呢!”

“十四哪里小?”

萧衍冷笑,“朕十三就有司寝女官了,你比朕当初还大一岁。也是父皇与你母妃去得早没人给你张罗,这次,就叫淑妃帮你相看一个!”

萧濯玩心还重着呢,当然不愿意,就拿眼角一直睃周斯年。

周斯年垂着眼帘,无动于衷。

萧濯这般活泼的做派,倒是将萧衍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他想着这假仙家里还一团糟呢,好心道:“若不然也给你指两个?你府中也太冷清了…”

周斯年半点不领情,当场拒绝。

谁知中午留膳,萧衍还是给他准备了四个美人。身材单薄,眉眼艳丽,凤眼高挑,一身火红裙装…四个萧媛的翻版。

周斯年脸都绿了,呼吸一瞬间都要喷出冰渣子。

怎么谁都觉得他对萧媛爱的疯魔了!

火气蹭一下冒上来,世子爷一掀下摆跪下,咬牙切齿道:“陛下,臣有事请求。请陛下下旨,准许臣与长公主和离!”

第78章

和离两个字从周斯年口中吐出来,比什么都叫人震惊。

“你说什么?”

萧濯瞬间瞪大了眼一副吃惊的模样。汤匙松手碰到了碗碟发出砰地一声轻响。周斯年跪下来的突然他皱着脸绕他幽幽转了一圈忍不住道,“你真的要跟萧媛和离啊?玩笑的吧?”

周斯年懒得理他,冷静道:“陛下惠德帝已废,长公主之事不会影响大局。请陛下下旨准许臣和离。”

萧衍也没料到他会这般郑重的请求,都愣住了。

反应过来挥手叫四个宫女先退下,打量着周斯年的眼神多了丝玩味:“真舍得?”好歹求而不得了十多年,这人没吃到嘴里就放手不亏得慌?

“为何舍不得?”

周斯年反问,嘴角的笑意有些冷“臣并非强求之人。长公主心有所属臣自来心知。当初若非昭阳皇后下懿旨赐婚臣也不会尚主。如今不过拨乱反正又何来舍不得之说?”

这确实是若非周斯年这厮浑然天成的高傲秉性,跟萧媛两人也不至于僵持了这么些年,一点和缓之势都没有。

他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戏谑:“萧战才倒你就要跟萧媛一刀两断,不怕旁人说你周家落进下石?”

笔直跪着的男人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

“臣自有考量。”

萧衍这才明了他的认真,笑意收住,眉头慢慢皱起了起来。

“再等上三月如何?”

既是真心请旨,萧衍沉吟了片刻也认真道,“朕总要做出些友爱姊妹的姿态。你都与她这般处了四年,没道理三个月等不及。”

周斯年自是知晓他的盘算,不过这件事也算不得大事。他没开口前可以体谅,既已开口,他就不想再忍:“陛下也知晓臣府中情形,臣母亲为着长公主一事,都要与臣决裂了,还请陛下早日下旨。”

萧衍眼神冷了,坚持道:“三月之后,朕准你们和离。”

周斯年抬起眼帘瞥了眼上首,脸沉下来。

气氛突然僵持了。

萧濯在一旁听着,见两人冷冷对视谁也不让谁,怕两人为了这点事儿真闹起来。咽了口中的汤,适时插了句嘴道:“那周大哥这般下决心和离…是为了你那宝贝儿子?还是为了你那姓夏的小妾?”

他话一落,底下态度坚决之人身子顿时一僵,垂下了眼帘没说话。

萧衍也愣了下,看着周斯年幽幽挑起了眼角。

萧濯见两人消停了心里翻了个白眼,多大点事儿啊,吵吵吵的,他耸了耸肩又坐回位置上继续喝汤。

“罢了,你别跪着了。”

萧衍斜挑着眼角,最后还是妥协了些:“朕答应你一个月后下旨,总行了吧!”

周斯年接受了。

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站起身:“臣谢过陛下。”

带孩子的辛苦,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

小博艺这般好养活的孩子,夏暁照顾了两个月下来还是折腾掉了一圈肉。阿大想着要不然买个奶娘照应,夏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顾,身体虽累心里却是高兴的。

周家的人没追上来,没了紧迫感,后半段路倒是玩的很开心。

夏暁被限制在一方小天地里久了,如今对天生地养的纯粹景致多了更多欣赏之心。不得不说,没有人类开发痕迹的山川河流,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

一路走过,夏暁的心胸都开阔了起来。

一行人到达徽州庆阳府时,已经是阳春三月。

早春的杨柳发了新芽,不是新绿而是柔和的嫩青,瞧着十分喜人。春风拂面,迎面袭来吹得水波皱起微微荡漾。南方要比北方暖和的多,南城暖水养得各色调皮的鸟雀,啾啾吟春。

没成想从北到南,她们走走停停的,竟是走了三个多月。

夏家的祖产在举家进京之时卖了,祖屋却还留着。如今再回家乡,夏家人要生存便需要营生,夏老汉花了大价钱将祖产又买了回来。

夏暁一行人出现在门口之时,夏老汉夏老太去外头溜圈儿都不在,家中就一个中年汉子在正劈柴。

是周家派来的漠北老兵。

那汉子看到女生男相的阿大阿二,两道粗眉瞬间倒竖了起来。他嗓门大如洪钟,说话震得人耳鼓疼:“你们是什么人!”

阿大上前拱手:“我们主子乃夏家四姑娘,刚从京城回来,夏老爷子在么?”

夏家四姑娘?那不是他们世子爷的妾么?怎地跑来徽州了!

钱明不认得阿大阿二,不敢叫陌生人进门。

睨了眼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他将厚墩墩的斧子往地上一扔,粗着声儿道:“夏老爷子出去有一会儿了,约摸一刻钟就回来。你们且等等。”

没等到一刻钟,夏老汉夏老太便携手回来了。

夏老太一看门口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揣着双手匆匆就小跑了过来:“阿大阿二?你们怎么来了!”视线越过两人看向青皮大马车,忙不迭地又问:“这马车里头的是谁啊?谁回来了?”

夏暁一听她声儿,立即掀了车帘子:“娘,是我。”

夏老太原来猜是夏青山,再不济是夏春跟欢欢。这一见是夏暁,顿时惊喜过望:“你怎么回来了!”这人都给了人家怎么还能跑回来?她往马车里头张望了几下, “你夫家人怎么准你出远门?”

夏暁哪好意思当众说她自己跑路。

嘻嘻笑着便含糊道:“稍后再说稍后再说,娘您也不瞧瞧,你女儿长途跋涉的都累死了,水还没喝一口呢!”

夏老汉跟上来,重重咳了两下:“堵在门口像什么样!进屋再说。”

谁知夏暁不仅自己跑回来,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两人看着小博艺,脸都黑了。

夏老汉有不好的预感:“暁儿你跟爹说实话,你别是跟定国公世子置气,偷了孩子私逃吧?”都说知子莫若父,夏老汉虽才当了夏暁几年父亲,却也看的透透的。

妾室出逃可是大罪过,夏老汉心中默求,可别真是。

夏暁心里早有了些觉悟。

不想被唠叨着回去,便添油加醋地给出了解释:“世子爷的嫡妻看我跟孩子碍眼,趁我去白马寺上香之时害我性命。爹娘,我是拼了运气才逃出来,那定国公府不能呆了,只能偷摸地跑回乡,你们不会嫌弃我吧…”

夏老汉确实想劝来着,这一听有人害夏暁的命,劝说的事儿瞬间就抛在脑后。

“怎么回事?!”

“你可是正正经经的纳进府的妾,过了长辈明路的。”夏老汉连忙上下打量起女儿,生怕她哪里带着伤,“那世子夫人怎么就害你性命了?”

铃铛之事,夏老太如今还心有余悸。

抓着夏暁的胳膊,她心里怦怦跳:“可是又找人下毒?”

“没有。”摇了摇头,夏暁实话实说,“她暗地里使了人推我下山崖,好在山下有紫衣紫杉在,只受了点皮外伤。”

摔下山崖可不是小事!

“那可不就不能回去!”夏老太瞪了眼皱着眉的夏老汉,都快要吓破胆了:“待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能躲得过一回两回,躲不过三回四回。要是她再使计害人,我们暁儿岂不是要填了命进去!”

夏老汉道:“这些事儿世子爷知道么?”

夏暁牵了牵嘴角,默认。

“可曾制止过?”

夏暁没说话。

夏父夏母见状,顿时心头火气。知道还由着正头夫人害人,这般所作所为,不是不将他们暁儿的命当人命吗!

“罢了!”夏老汉重重地吸了口气,差点怒红了眼。自家女儿自己心疼,他再没有叫夏暁回去给人糟蹋的,当下便做了决定,“往后暁儿就在家呆着,爹娘若不在了就叫你哥哥养着!”

夏暁见夏老汉额头的青筋都鼓出来,是真气着了,生怕气出好歹连忙安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