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君端接着便示意王氏和李青桐上前来,简单明了地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

江老夫人的一双含笑的利目在母女两人身上打转。那王氏虽然容貌平平,衣着寒素,但看上去尚可入眼,相较于那刘氏的精明外露,江老夫人对憨厚老实的王氏多少有点好感。略过王氏,她再细细打量着李青桐,不由得暗暗点头,这才不愧是白氏的女儿。不论容貌还是气度都不差。

“你们两位也辛苦了,快坐。你叫青桐是吧,来,来我这身边坐。”江老夫人笑得十分亲切和气。王氏见状,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但依旧手足无措。

这时有丫头走过来,拿了两个绣墩,一个放到王氏前面,一个放至老夫人的右边。青桐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大刺刺地一坐。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江老夫人。王氏挨着边坐下了,嘴里惶恐不安地说道:“老夫人,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从会走路时就会帮着家里干活,还跟着村里的学童认得字。就是、就是不咋懂规矩。”

“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江老夫人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夸了王氏一句。比她原先想的已好上许多。

江老夫人先跟青桐闲叙几句。接着问了一些王氏当年捡李青桐时的情景,顺便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家境了解个大概。

当她得知王氏夫妻俩竟没有子嗣,家中只李青桐一个养女时,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那白氏临走时与我说,假若访着了女儿,可视情形给些银子以报养育之恩。老身瞧你面相忠厚,你又没有孩子,且把青桐养得这么好。你可以提些要求,只要不是太离谱,老身便会答应你。”

“我、我没啥要求。只要孩子过得好,我和她爹也就放心了。”王氏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李青桐一会儿看着江老夫一会看着王氏,她突然插话道:“我人你们也找着了,回去可以向我娘交差了。只是我养父母只有我一个,我走了,他们就没人管了。我只是来和你说声,我先留在这儿,以后有空再去看她。”

江老夫人耐心解释道:“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重,你能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可你也得想想你的生母,她整日挂念你。原先不知道你的消息还好,如今已知你在何处却生生不能相见,岂不是更让她牵肠挂肚?”

李青桐默然不语。江老夫人又道:“事发突然,你还没来不及考虑周全。你且回去跟你养父母再聚三日,三日后,你做决定来与不来。”

“好!”李青桐惜字如金地答了一句。江老夫人又客套几句,王氏拉着青桐起身告辞。江希瑞依依不舍地跟青桐告了别。于妈妈早命人装了一大匣子点心吃食并一套衣裳给李青桐带上,那辆载他们来的马车还在岸上等着。

两人刚走下跳板,就听见身后传一阵呼喝声和叱骂声。两人转头望去,就见几个小厮推搡着一个妇人并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妇人的脸肿得老高,嘴角尚有血迹。女孩子低头抽噎个不停,男孩似乎被吓傻了一样,一路只干嚎道:“都怪我,都怪我。”

这时,于妈妈三言两语地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末了又得意地说道:“幸亏老夫明察秋毫,不然,你就被人冒认了。她还说先留着这对母女,若是找不着你,说不定还有些用。现在小姐既已找着,这刘氏也没甚用了,让她们滚吧。”

于妈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对了,老夫人说,她们要占用的是你的身份,人也理当交于你处置。”

刘氏被推搡下跳板时,一眼便看到了李青桐和王氏,且刚才丫头们嘲笑她们时也提到她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但没能顶替成功,反而助人家一臂之力,提前认了亲。她猜测这女孩便是白氏的女儿。

她一上岸,便扑通往青桐面前一跪,哽哽咽咽地啜泣起来:“猫儿啊,我是你娘的闺中密友啊,我小时还抱过你哩,都怪我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可我也是没办法,但凡有条活路,我也不会干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没错,这个猫儿正是李青桐的亲外祖父给取的乳名,据说名字越贱越好养活。刘氏越哭越伤心,她女儿招弟也跟着哭,她一边哭一边用嫉恨的目光瞅着李青桐,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她们才是受害者。

李青桐虽不精通这里的人情世道,可是她对敌意和恶意特别敏感。这两人让她感觉到十分不舒服,就像脚面上趴了两保癞蛤蟆似。

她冷冷地盯着两人,清声说道:“你做冒名顶替之事时怎么就忘了是我娘的密友呢?你说你后悔,如果你不被人拆穿,你不但不会后悔还会暗自得意吧。至于你说你没办法,麻烦你想做坏事便做,何必为自己扯这个好借口。有的事只看结果不问原因,比如伤害别人这事。以后吸取这个教训吧。”

围观的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视偷笑。

李青桐看了看那个吓傻了的小男孩,又赠送他一句:“你娘骂你了?你在怨自己。别傻了,你这傻逼的母亲和姐姐在以身做则地把你引到傻逼的歪路上去。该骂的是她们不是你,记住我的话吧。”

李青桐的话无情挑开了刘氏那薄得似纱样的遮羞布,像钝刀子一样割在刘氏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她面如死灰,身子摇摇欲坠。

“娘娘…”招弟哭着喊着娘亲,再次用那阴沟的小耗子一样的目光瞥着李青桐。

李青桐说完这番话,扶着王氏上了马车,说道:“咱们快些回去,爹该等急了。”

第二十五章驱逐、后悔(上)

李青桐所说的话很快就在丫环小厮中传了个遍,引起了一阵阵窃窃的笑声。她的话虽然跟这里的话略有些差别,但大家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

李青桐顺便也自省了一下:自己是该多想学一些这里的文字和语言了。否则骂人和辩论对方都听不懂。这无疑是一件让人抓狂的事。在母星时,相较于那些完全世界化的人们来说,她觉得自己是业余的古文化通。但当她来到这里后,才发现自己以前所了解到的知道是多么片面。同时她那被压抑许久的好奇心也重新涌了上来。她想多多见识一下这个新奇的世界,看一看这锦绣河山,访一访风土人情。她原本想等再大些,多攒些银子再出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这样看来,其实进京也不错。可是,养父母怎么办?

车轮嘎嘎吱吱地想着,青桐靠在车壁上,半闭双目,内心在不断的思量权衡。以前的她极少做这种复杂的心理斗争。几千年后的人们随着科技的高度发达,各项制度的完善透明,人与人之间无理性的纠葛越来越少了。李青桐是来到这里后,情绪波动才逐渐变多。尽管如此,相较于正常人来说,她还是一个冷漠冷清的人。

王氏用温柔慈祥的目光看着青桐,她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要嘱咐她,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先说哪句好。等到她终于想清楚说哪句时,李青桐已经在马车晃得睡着了。他们今天起得早,又有许多事赶在一起。她着实有些累了。

王氏微微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江老夫人送的包袱打开,拿出衣裳盖在青桐身上。

李青桐的呼吸绵长而清浅,她的身子还微微动了一下,她此时正在做梦:炎夏的正午,骄阳高高挂在半空,地上翻腾着一层层蒸气。她正躺在树中大柳树下的摇篮中。聒噪的知了在她耳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偶尔有一阵混合着动物粪便和人体汗液的热风拂过她的头顶。几个或尖利或婉转的声音在摇篮四周说话。没多久,她爹李二成回来了。他汗如雨下,衣衫湿透,直奔到摇篮前抱起她,然后用小心翼翼地语调恳求有奶的妇人喂她几口奶吃。

就在这时,车夫猛地一摔鞭子,拼命打着马儿,同时叫苦道:“我的娘哎,你也不与我说清楚,这路这么泥泞可咋走。”

李青桐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可能是因为这是她来到古地球第一眼所看到的情景,所以记忆特别深刻,此刻竟又在梦中重温一遍。记忆也是有连锁性的,李青桐接着又想起了一些温馨的琐事:她娘逗弄她的情景,她爹为她换尿布时,她因无法接受用双脚踢他脸的事情…一幕幕往事,宛如电影一般在脑中清晰播放。

李青桐回过神来,无语地擦了一下口角的流涎,向外看了一眼,很痛快地说道:“行了,你就到这吧,我们下去步行。”

车夫心中欢喜,嘴上却说道:“那咋好意思,刚才那个贵人可是付了双倍的钱。”

李青桐看了一眼,没再接话,王氏也没反对,两人拿了东西,下了车拣着路走了。

车夫客套几句,喜滋滋地走了。

王氏这会儿有空跟青桐说话了。她试探道:“青桐,你要是回京城,就不用走这泥路了。天天有好衣裳穿,有肉吃。”

青桐随口接道:“哦。”

王氏继续道:“等你长大了,还能择一门好亲,嫁个好夫婿。”

夫婿?青桐想了想,淡然说道:“其实男人…都一样。”应该是功能都差不多。

王氏立即反驳道:“傻孩子你这就不懂了,男人的区别大了。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嗯嗯。”李青桐听着这些古董理论,随声应和。

母女两人一身泥水地赶到村口时,一眼就望见狄君端的两个小厮正焦急地徘徊张望。一见他们回来不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上前说道:“李姑娘,你爹刚刚被人拖到祠堂去了,他们人多,我俩又是外人,进不得。若是你再不来我们就折回去接你们了。”

祠堂?李青桐蹙眉思索着关于祠堂的种种。王氏一听,吓得浑身直抖,带着哭腔道:“老天哪——”青桐本来还不清楚祠堂的用处,一看她娘这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她来不及询问,拖着手脚发软的王氏直奔祠堂而去。

祠堂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掂着脚,伸着脖子,脸上带着某种笑意,似乎在等着看大戏一样。

“让开,让开。”青桐一路开山劈路,将人山推得东倒西歪。她还用手抢过一个围观者的锄头:“借用一下。”

众人见正主来了,纷纷上路。

有的还趁机安慰寒暄:“青桐娘,你可要想开些。”

“是啊,想开些,那毕竟是他亲娘亲大爷,顶多请一次家法。”

王氏实在没心情搭话,只是胡乱点头应了。

李青桐三步并作一步走到祠堂大门前,抬起一脚用力乱踢,大厚木门咣当一声倒下了。

里面的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聚集到李青桐身上。王氏被这些如刀似刃的目光刺得几乎缩小了一半。她瑟缩着喊道:“各、各位大爷大叔,俺当家的到底犯了啥错,被你们叫到祠堂来?”

这时,从光线晦暗的祠堂深处走出来一个脸庞黄胖、须发皆白的老头。他正是李氏族长李德贵。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几位族老,这些人都是村中威望颇高的人物,今日难得聚得这么齐。

李德贵被青桐这一野蛮的行为气得胡子直翘,他用装出来的威严声音喝道:“你就是那个殴打祖母和大伯的忤逆女?你还有胆子回来!”

李青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该你们出面时,一个个躲在耗子洞里,不该出面时,全冒出来了。都闪开!”说罢,她提着锄头,直奔里面,用目光搜寻父亲李二成。

王氏也跟在李青桐身后小声嘶喊:“当家的,当家的。”

“桐、桐娃,爹在这里。”李青桐走了几步,就听见墙角处传来一个虚弱干哑的声音。

“爹——”

“当家的——”

两人几乎同时呼唤,一个暗藏滔天怒意一个撕心裂肺。

因为祠堂大门已被李青桐踢破,围观的村民先是迟疑犹豫,毕竟祠堂外人是不可以乱进的。但接着有人朝里走了一步,其他人想着法不责众,全部一涌而入。

好在李家祠堂够大,足以盛得下这些看热闹的人。

李青桐和王氏将李二成朝外拖了拖,她们借着从门口射入的光线清楚地看到了李二成的头上有一个血包,脸上被抓了几道血痕。身上腿上都有伤,幸好没伤及要害不算致命。即便如此,这已足以把李青桐给惹怒了。

李青桐腾地一下站起来,那像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扫视一眼,最后锁定了隐匿其中的野奶奶高氏、野大伯李大成和何氏身上。

她死盯着三人,用手一指,质问道:“谁打的?站出来!”

这时,围观的人们大多也看到了李二成的伤势,嗡地一声像炸开的了蜂窝一样,嗡嗡哄哄的议论开来:“这血痕子一看就是她大伯娘挠的。那包是他大哥醒来打的。”

“是呢,是呢。听说大成子偷了青桐的东西。”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又如何,不管怎么着,晚辈也不该对长辈动手。这个理儿说到天边都变不了。”

“也是,青桐这孩子就是太莽撞。哪能随便打人哪。”

村民们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数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评说这件事。

王氏一边用袖子给丈夫擦拭血迹,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她越听心里越没底。她想制止青桐,可此时的李青桐哪是她能劝阻得了的。

李青桐首先拿何氏开刀,她举起锄头,照着她背上拍下去,何氏杀猪一样的惨叫起来。她立即开始反抗,又踢又抓又挠。李大成早就对李青桐恨得咬牙切齿,此时是夫妻同心,一起厮打李青桐。其他人见势不妙,纷纷上来拉架。李青桐像发了怒的野兽一样,逮谁打谁。在一团混乱中,李德贵的山羊胡子被揪掉了一把,几个族老被何氏误扇了几巴掌。高氏挨了李大成一闷脚,歪倒在一边捂着心口叫疼骂娘。

李德贵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野蛮又大力的女孩子,他翘着为数不多的胡子,气极败坏地叫道:“反了,简直反了!必须把这个妖孽祸胎赶出去!”

就在这时,一记重拳猝不及防地朝他袭来,刚中击在他的左眼眶。

“娘的,这谁?”李德贵捂眼大叫,连威严也不装了,直接骂粗口。

“族长,是、是我误打了。”李大成讪讪地说道。

“你、你这个畜生,没长眼睛吗?”

李大成敢怒不敢言。他转头去找始作俑者,却发现人群中早已找不到李青桐的身影。原来李青桐趁他们极度混乱时,早已悄悄钻出了人群。她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归。她知道自己不是这群人的对手。仇是一定要报的,但可以换个方式。

第二十六章驱逐、后悔(下)

李青桐脚步飞快地去村头寻找李郎中,李郎中是个游医,平时没事走街串巷,摇铃卖药,主业是看畜牲还兼职看人。平时村民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来看。李青桐觉得父亲的伤势不太重,而且去镇上请大夫又太远,因此便去寻李郎中。凑巧的是,李郎中刚好从外村回来。他当下收拾药箱,快步朝祠堂走来。

李青桐一走,祠堂里乱了一阵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了。里面只余下高氏和何氏的一唱一和的干嚎声。

“哎哟,我的命好苦也,生了这么一个黑心烂肺的畜生,指使闺女打我,今儿个族里不给老婆子个说法,我也没活活了。”何氏也跟着哭唱。有不少妇人在旁边劝解。但大多数人脸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看好戏的愉悦神情。

王氏含着眼泪用帕子把李二成的头部包扎好了。李二成半闭着眼,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李郎中和青桐分开人群走了进来,嘴里也不多话,放下药箱便开始给李二成看伤。大部分村民抛下有些看腻高氏何氏,呼啦一下围到了李二成这边。

李郎中一脸严肃地检查伤口,突然厉声问道:“二成媳妇,你当家的咋伤得那么重是家里遭了贼还是碰到了恶匪?”

众人哄堂大笑。有的拿眼瞥着李大成,意味深长地笑着。

王氏嗫嚅着答道:“郎中,家中确实遭了贼,把我家孩子的东西偷走了,只不过是…”

李郎中怒道:“为何不报里正,或是报官?”

“唉,一言难尽。”王氏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众人起哄附和:“是哟,一言难尽,清官难断家务事。”

李郎中一边说话一边利落地为李二成上药包扎,然后说王氏一会儿去他家拿几副药。

这时高氏也顾不得哭闹了,心口也不疼了,她一骨碌爬起来,颠着小脚奔到李二成这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渲染了一遍:“李郎中你今日在外没回村,不晓得这里头的事,这不昨晚下大雨吗?偏偏老二那不长心的东西又去丈母娘家了,我担心他家院里进水,就让大儿去看看,结果被人不安好心的人瞅见了,非说我大儿去偷东西。这两口子回来后也不问缘由就指使他家傻闺女来打人,老天爷,我好歹也是她奶奶,大儿好歹也是她大伯,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下死手打俺们两个。不信你们都来瞧瞧。”

“根本不是这样的。”王氏红着脸嚷道。

李青桐冷笑一声,看着高氏条分缕析的驳斥道:“野大伯担心院里积水,为何跑到我们堂屋去了?为何翻箱倒柜?为何拿我的玉佩和银锁,难道是怕玉佩进水?拿了玉佩为何又去镇上当铺当掉,他是怕当铺也进水吗?我打你,是因为你们身为长辈却没有长辈的样子,你们偷坑骗赖,自己做着畜生不如的行径,却用孝字来压儿子。”

“还不住口!”族长李德贵厉喝一声。

“青桐…”

王氏正欲刚口制止,李二成此时悠悠醒来了,他用艰涩地语调嘱咐道:“你这孩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东西你大伯拿走就拿走了。你就别提了。”

高氏一见二儿子醒来了,底气愈壮,她一跳老高,非让族老们给个说法:“二成虽是我儿子,我也不能偏着他。还有那个妖孽,马仙姑都拿不住她,这次要出来害人了。你们不管她,就不怕她再害别人吗?就不怕她坏了李家村的名声?哎哟歪,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哪还有姑娘敢嫁进咱们村,咱村的姑娘也被连累了…”高氏说着说着又开始大哭大喊起来。

围观的人有时收起嘻嘻哈哈地神情,竟开始认真思索高氏所说的话了。

孙女公然打奶奶,这在村里还是头一遭。在他们的认知中,晚辈是不能反抗长辈的,别说是东西,哪怕把人卖了,也没啥好说的。当然,做长辈的会被人说道几句,但也只是说说罢了。他们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李青桐这样做太不对了,若是传出去,对他们村的名声确实不大好。而李二成夫妻俩也有错,多大点事,至于闹成这样嘛。何况青桐还是捡来的野孩子。

这时风向开始悄转,有人劝李二成:“二成啊,这事是你做得不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哪能为了一个丫头跟自己的爹娘兄弟闹成这样?还不让她动手打人。”

李二成艰难地扯扯嘴角,哑声说道:“三叔,我也没料到这样,只是你们都知道,我家孩子脑袋里就一根筋,她不会主动惹事,谁惹急了她就用蛮力。她是打了大哥,可刚才大哥大嫂也打我了,你问问在场的人,我还没还手。”

这个劝罢,那个登场。

几个族老也在低声商量,高氏也假惺惺地说道:“你们别看我说得狠,可事到临头我还是舍不得那个畜生。只是青桐这个妖孽是留不得了。把她送走吧,谁爱捡谁捡去。让二成赔他大哥点药钱就行。”

王氏和李二成同时脸色一白,偷偷对视一眼。今日的事王氏还来不及跟李二成说,现在周围到处是人,她也不好细说。因此这会儿只好含糊其辞地说道:“孩子爹,你一会儿就装作头晕,啥也别说,由我来说。我有办法,回去再跟你细说。”

“啥办法?”李二成疑惑地问道,方才他就觉得媳妇不对劲,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总之,你让我来办就是。”

几个族老商量后,由族长李德贵出面向李二成夫妻俩宣布处理结果,李德贵又恢复了那故作威严的模样:“二成啊,不是我不帮你,你这次实在太过份。我也只好秉公办事了。你们两个且听着:一,青桐这孩子忤逆不孝,心狠手辣,咱们村里是容不下她了。让她领一顿家法,过后你们或扔或卖,自己看着办。总之三日后,别再让人在村里再看见她。二是,你娘你大哥受了重伤,你得出点药费,嗯,要得也不多,你就先拿出一百两银子吧。你娘还说了,等过几年,从你三弟那你过继一个孩子,你们两个将来也有个依靠。”

“领家法,扔孩子,二百两?”他娘和大哥还真开得了口,李二成气得气血上涌,浑身发冷。

王氏大声喊道:“当家的,你别这样。”她抹抹眼泪,对李德贵恳求道:“大伯,你也是有儿有孙的人,青桐这孩子虽不是我生的,可我到底养了七八年,就算是只猫也生出情份来了。领一顿家法,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孩子。大伯,我且退一步,听你和族老们的,把孩子送出去,让她自生自灭。至于打,反正我的心是肉长的,断下不了手。村里有谁能下狠手的,就让他打吧。”

王氏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是带着真情实意的,不像高氏何氏做戏居多,干打雷不下雨。王氏一是哭丈夫的伤,二是因为要和孩子分离。她是越想越难受,越哭越伤心。村民中有心软的妇人也不禁跟着掉几滴眼泪。

李德贵看着王氏大哭,不禁又窘又恼,这事就不该对妇人说。可是李二成此时被半昏不醒,根本没法起身答话。

他只好耐住性子提醒王氏:“二成媳妇,那我说的一百两药费…”

王氏只哭不答:“大伯,你让娘把我两口也卖了吧,看值不值那么多。”她一边哭一边骂李二成:“死鬼,我是瞎了眼才嫁你。”

李德贵黑了脸,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李青桐像傻了一样,站在角落里,一双清幽的眸子盯着行行色色的人表演。这些愚昧顽固保守自私心狠的低级人类。终生都以斗争为乐,为归宿。为了鸡毛蒜皮、蝇头小利费尽心思去算计别人。她不得不再次纠正自己的看法:那些歌颂低层人民淳朴忠厚的文艺青年们,大概是带着美瞳来观察世界的。实际上,这些人的身上集中着人性中很原始的一面。她同时也省悟到:有时武力不能解决一切。她该学习一下用用脑子和智慧了。至于怎么办,李青桐只记起了《孙子兵法》,有时间找来看看。

“爹,娘,他们商量完了,咱们回家吧。”李青桐走过来扶起父亲。

“走?你们这就要走?”李德贵喝斥一声。刚被王氏哭声弄烦而走散去人哗啦又重新围了上来。

李德贵一见李青桐就来气,双眼瞪得如牛眼:“你踢破祠堂的门,打骂祖母大伯…”

李青桐不耐烦地接道:“一项罪名反复地说,你不觉得你很婆妈聒噪吗?”

“你——”

李青桐接着说道:“实话告诉你,我这两天就要离开,你放心了吗?”

李二成虚弱地道:“族长大伯,您就不能我们一家三口再呆两日吗?”

“好好,你们走,赶紧走!”

三人回到家里,王氏迫不及待地把今日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丈夫。李二成听罢,如在梦中一般。他喃喃自语道:“怎地那么巧。”

王氏接道:“我开始也是不敢相信。后来一想,这都是老天安排的。青桐的亲娘也是个可怜人。”

李二成怅然苦笑,一言不发。

青桐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两人,片刻之后,她肃然向李二成道歉:“爹,对不起,是我让你受累了。我不该丢下你到镇上去。”

李二成如梦初醒一般,木木地转过脸,勉强扯起一丝笑容,“没事,幸亏你们不在,不然更不好收场。”当时李大成和高氏正在气头上,青桐又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双方只会愈闹愈狠。不管怎样,他到底是李家的儿子,他们纵然下手也不会往死里打。况且,他为了平复对方的怒气,中间故意昏倒,高氏和李大成一见他这样,吓得也不敢再动手了。之后便是开祠堂,他被人拖到了祠堂中,因为他正“昏迷”着,连家法也没法使。

“还有啊,若是你们不及时到镇上,那玉佩怕是以后就不好寻了。这不挺好的嘛。”

李青桐摇头:“不,一点也不好。”

李二成看着从小拉扯到大的闺女,这一别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鼻头不禁一酸,若不是因为他是男子不好状妇人状,那眼泪早就憋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微扬着脸,低声嘱咐道:“爹又瘸又没本事,从小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跟你那个在京里的爹没法比。别的我就不说了,我只望你今后收敛些性子,别再任性。好好伴着你娘,多念些书,学些女红。这样、这样,爹和娘也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