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认识贺冲以来,周茉跟着见了开酒吧的韩渔,开拳馆的王松,搞汽车改装的两个大学生,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坐牢的表弟……

贺冲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人际关系挺复杂?”

周茉赶忙摇头。

贺冲没再说什么:“想想吃什么吧。”

他们俩最终在一家专做酸菜鱼的餐馆解决了午饭问题,地方是贺冲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

听她这样说,贺冲不无得意:“别的我不敢说,论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餍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难得不跟他抬杠。

贺冲把账结了,就准备送周茉回学校。周茉看他把皮夹揣进口袋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跟他认识这么久,说是雇他当“钟点工”,可她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花过。她当下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我请你喝奶茶吧。”

“你们小孩才喜欢喝这种甜了吧唧的玩意儿。”

周茉跟上他的脚步:“那……那我把工资给你结一下?”

贺冲身影一顿,这回她倒也反应快,适时地刹住车。她看贺冲神色复杂,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你记着账吧,到时候一块儿结。”

走到路旁,贺冲把车解了锁。周茉落后他两三米的距离,脚步不自觉地有点儿迟疑。

贺冲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回过头来望着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能快点吗?怎么跟没吃饱一样?

周茉拖沓着步子,好歹终于走到了跟前。她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说出心中所想:“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贺冲少见地沉默了。

周茉难掩失望,一闪身钻进了副驾驶室。

车停在校门口,贺冲没下车,嘱咐她有什么事直接联系:“有急事就打电话,微信我用得少。”

周茉微抿着唇,钻出车子,“哐当”一下把门摔关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冲哑然失笑:“嗬,脾气还挺大。”

在西城监狱,贺冲接上了表弟贺一飞。

贺一飞已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见贺冲进来,他立马站起身咧嘴一笑:“哥。”贺一飞小贺冲三岁,因为性格温顺,老被人欺负,常常需要头脑灵活且身手矫捷的贺冲替他打抱不平。

贺冲把他的肩膀一揽,接过行李袋:“走吧,定了餐馆,先吃个饭,再去我那儿休息休息,回头我送你去舅舅那儿。”

“我爸……还不知道吧?”

“一直瞒着他。”

贺一飞神情黯淡:“哥,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贺冲摸了他的脑袋一把。他是平头,头发刺刺的,摸着手感怪好,贺冲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贺一飞偏头去躲:“哥,别闹了。”

吃过饭,贺冲把贺一飞带去雁南镇的车场。贺一飞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在楼下找到了贺冲。贺冲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砖。

贺一飞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去:“这是什么?”

贺冲转头一看,贺一飞手里躺着一个发圈,上面还缀了两粒小小的樱桃形状的装饰品——这东西当然不可能是他的。他仔细想了想,估计是哪回周茉在这儿洗澡时留下的。

贺冲一把夺过去:“你在哪儿找到的?”

“床上。”

贺冲:“……”

贺一飞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骗你的,在浴室的窗台上。”

贺冲瞅他一眼:“进去半年怎么还学狡猾了。”

贺一飞当然要刨根问底:“哥,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能有什么情况,我这条件……”

“你条件不差啊,现在又不比当年,韩渔哥的酒吧,还有你这修车场……除非你要娶什么仙女,那可能确实还差了点。”

贺冲笑了一声,把话题岔开:“行了行了,先别操心我了,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吧。”

贺一飞之前开了家小店,承接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这类生意,赚得不多,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但这个小店早已经盘出去了,拿到的钱用以败诉之后支付赔偿金,再要自己做生意,肯定还得问贺冲拿钱。

贺一飞不想再给贺冲添麻烦,考虑之后说道:“去厂里帮我爸吧。”

“也成。现在厂里生意还不错,你过去能帮舅舅分担一些——以后别再傻乎乎的了,认识什么姑娘先带来给哥看看,哥给你把把关。”

贺一飞乖巧地点点头:“嗯。”

片刻,他想起什么:“姑姑的事……你节哀。”

贺冲神色淡然:“都过去多久了,什么哀不哀的。她在顾家待着那么不自在,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葬在哪儿了?我明天去看看。”

“还没葬……”贺冲把其中的曲折告诉给贺一飞听。

贺一飞沉吟片刻:“可姑姑的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也不是个事,不如还是接回来吧。”

贺冲笑了一声:“接回来放哪儿?舅舅生她的气,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你不了解我妈这个人,她这辈子拼到这个分上,要是差在最后这一招上,不是满盘皆输吗?”

贺一飞撇撇嘴:“反正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

几天之后,贺冲把贺一飞送到了舅舅贺正奎的厂里。贺正奎对贺一飞坐牢的事一无所知,真以为如他所说,是到东南亚那边做生意去了。见面一看贺一飞一点儿也没变黑,贺正奎还纳罕了半天:“不是说那边太阳挺毒吗?”贺冲呈上一早准备好的东南亚特产,替贺一飞糊弄了过去。

安置完了贺一飞,贺冲的心结又去了一层,当下困扰他的就只剩下贺宓和周茉了。

一想到周茉,他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车停在服装厂门口的路边,钥匙插了上去,车却没有启动。贺冲点燃一支烟咬在嘴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发圈,捏在手里仔细地看。

窗外在沙沙地落雨,车厢里却格外安静。

他想起小时候经过镇上小卖部的冰柜,眼巴巴地看着那里面晶莹剔透的橘子汽水,看得口干舌燥,但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那种求而不得的焦虑和难过,好像从未从他的骨子里剔除,时至今日再度复活叫嚣。

贺冲眯着眼,弹了弹发圈上缀着的樱桃装饰,好像是在弹周茉那张老是气鼓鼓的脸:“你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周茉打了个喷嚏。

这是她今天打的第十个喷嚏,她喉咙发疼发干,在秋日变天的时候不幸患上了感冒。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倒霉,生病不说,还在院办碰上了段永昼。

周茉本是去找姜叶交作业的,推开虚掩的门后发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是西装革履的段永昼。段永昼是为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的后续事宜来的。

直到这个时候,周茉才把早前被自己拒绝参加的比赛跟段永昼联系起来。著名画家段绍安天赋异禀,在领域内颇有建树,然则天妒英才,英年早逝。为了纪念段绍安,段家后人以其名义创办了“段绍安杯”青年油画大赛。而段永昼,就是段绍安的孙子。

周茉想要撤退已然来不及,姜叶热情地冲她招手:“周茉,你来得正好,我正说起你呢!”

周茉只得走过去,冲段永昼打了声招呼:“段先生你好。”

姜叶一愣:“你们俩认识?”

段永昼:“见过一面。”

姜叶笑说:“认识那就更好了。段先生,我强烈向你推荐周茉,若要投资运作,我院目前不会有别的学生比她更具潜力。”

段永昼仿佛是为了确认,翻了翻手边的一沓名单,而后看向周茉:“你没有参赛?”

“没有。”

“为什么?觉得分量不够?”

姜叶赶紧打圆场:“周茉性格如此,对名利看得很淡。况且这次比赛是命题作业,她觉得受到了限制。”

段永昼似听非听:“有作品吗?能看看吗?”

“有,我的画室就有几幅……”姜叶一贯雷厉风行,说着便打算带段永昼去画室。

周茉赶紧上前一步:“姜老师,我只想好好画画,对这些不感兴趣。”

段永昼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周茉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她。

周茉把带来的赏析课作业放在办公桌上:“作业……我放在这儿了。”说罢看向姜叶,似在问自己能不能走了。

姜叶执教十余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学艺术的多有些古怪秉性,且周茉并不是最怪的那个。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下周三下午两点,带着练习作业来画室见我,别忘了。”

周茉“逃出生天”,离开院办大楼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伞撑开,一边走一边跟叶茵茵发短信,确认创业大赛决赛的时间和地点。

叶茵茵很快回复:这周六下午两点,西城酒店宴会厅。周茉同学,你说要你有什么用,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

周茉笑了一声,回复道:我给你们当吉祥物啊。

叶茵茵:这可是你说的。决赛这么重要的场合,吉祥物上台跳支舞啦啦操助兴不过分吧?

因为要一手打伞一手打字,周茉走得很慢。

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一串脚步声追了过来:“周小姐。”

周茉反应了半刻,转过头去,是步履匆忙的段永昼。他没打伞,细雨沾湿了发丝,头发更黑,一张脸因此显得尤为苍白。

周茉记起上次见面他一直在咳嗽,便没多想,把自己的伞递过去:“有事吗?”

段永昼没接,而是急切地说:“我正式邀请你跟我的公司签约。”

周茉有点莫名。

段永昼解释:“我刚刚看了你的画,姜老师说得很对,你很有投资价值。”

周茉笑了笑:“段先生还是找别人问问看吧,或者我给你推荐几个人……”

段永昼打断她:“这次比赛我是评委之一,我看过所有的参赛作品,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周茉沉默一瞬:“我不行,我没什么进取心,画画都是自己画着玩的。”

“你只用画画,其他事情自会有人帮你打理。”

周茉仍是摇头。

段永昼毫不气馁,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如果你改变主意,请随时跟我联系。”他并未过多纠缠,等周茉收下名片,微一颔首,在雨幕之中转身走了。

周茉拒绝了段永昼,但这件事并未如她所愿告一段落。

周五晚上,“段绍安杯”青年画室大奖赛在西城一家酒店正式举办颁奖典礼暨庆祝酒会,由段永昼亲自主持。

如此盛会,周思培和唐书兰自然不会漏了风声,一打听,周茉居然没有报名参加,当即雷霆震怒。

晚上周茉上完选修课回家,推开门一看,周思培和唐书兰端坐在沙发上,面罩寒霜,这架势摆明了是专门在等她。

周茉把手机锁了屏,偷偷揣进衣服口袋里,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爸、妈……”

周思培勃然大怒:“跪下!”

周茉咬着唇,没动。

周思培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崩一样罩下来。

周六的下午下过雨,天黑得早,傍晚时分,城南老街上已经亮起了灯。小小一间卤煮铺子前挂着的招幡让雨水打湿了,黏在旗杆上,已经飘不起来了。

贺冲推门进去,要了一壶酒和一碟卤水花生。他常来,店主都认识他了,上了东西之后也没多问,径自到后厨忙碌。

贺冲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吃花生,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京剧,时不时看一眼时间。

外面的雨水敲击着陋巷的青石地砖,滴滴答答。

下雨的天,客少,过了七点半就彻底没人了。老板把几张桌子擦干净,拿着抹布立在后厨门口,笑着问:“等人?”

“等人。”贺冲一看时间,才发觉自己已在这儿待了快两小时,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打扰您做生意了?”

“没事,”老板笑得憨厚,“反正我回去了也没事干——要不你先来碗卤煮吧。”

“成,大碗的,多加香菜。”

贺冲拿起手机给周茉打了个电话,如他所料,还是无人接听。昨天周茉跟他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但他从下午四点起就没联系上她。周茉家里情况特殊,联系不上的事常有,贺冲倒也没特别往心里去。

照理说等了两个多小时人都没来,也该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似乎隐约还是担心她若来了会白跑一趟。

热腾腾的卤煮端上来,贺冲多要了一瓶酒,叫来老板闲聊共饮。一晚上时间就这么过去,到十一点,老板开始收摊打烊。

喝过酒,身上热乎乎的,贺冲穿过灯火昏黄的巷子,雨落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幽深狭长的一条小巷,他走了很久,四下只有自己的足音回荡。

贺冲喝了酒不敢开车,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到酒吧去找韩渔借宿。韩渔人不在,酒吧服务生说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贺冲不由得纳罕,今天什么情况,怎么找谁都找不着?

贺冲在员工休息室将就一晚,一清早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就准备出门去把车开回来。走到楼下大厅,他发现韩渔跟条死鱼一样瘫在沙发上。

贺冲走过去踹了一脚,韩渔嘟囔了一声,打着呵欠睁开眼。

“昨晚上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