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学历、样貌……称斤轮两,精打细算,那场景过于冷血露骨,让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贺冲忽地踩下刹车,周茉身子往前一倾,立马伸手按住中控台。

贺冲左手拿烟,右手伸过来,关掉了电台广播。沉寂之中,烟在车厢里缭绕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着周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我……”

“想不想?”

周茉闭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闹没用。”

周茉抿住唇,一声不吭。她不敢。她一无所有,离开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左手捏着的烟蓄了长长一截烟灰,贺冲掸了掸,送进嘴里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顿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当然,你跟我不一样。你想逃离的这种生活,未必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他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复又发动了车子。窗外路灯迅速后退,明与暗的纷乱交替之中,周茉始终沉默。

贺冲有一种预感,这番对话之后,他跟周茉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车停在了离周家不远的路边。贺冲手搭在副驾驶座椅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下车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沿路花木扶疏,贺冲没急着走,看着周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树下定住脚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贺冲一愣,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奔了过去。

周茉的脑袋深埋在双臂之间,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他抓住周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劲。周茉身子往前一倾,双膝跪在地上,被他结结实实抱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娘远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她哭得认真,身体颤抖,仿佛着急回家,却又被寒雨淋湿羽翼,不识归途的幼鸟。

贺冲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高中读完了,大学没考上,无处可去,在一种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队报到的大巴车。那时候训练完毕,在操场上看着落霞归去,总有一种天地浩大而自己无路可走的恐惧。

成长拔节的痛,比任何伤害都要来得深刻。周茉正在经历,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这种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欢。

贺冲斟酌着,晃了晃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周茉:“再带你去打拳?”

周茉瓮声瓮气地答:“不去。”

“那你饿不饿,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吃。”

贺冲眯眼:“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能给点面子吗?”

周茉“扑哧”一下,总算笑出声来。

贺冲松了手,扶她蹲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她脸上的妆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狼狈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贺冲的衣袖拉过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贺冲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没有鼻涕!”

“还没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见贺冲笑得促狭,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两人蹲在树影下的模样,一点也对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华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觉得畅快,心里也渐渐生出一点勇气:“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没明白,“嗯?”

周茉抬头,眼睛被泪水洗净,显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沉吟:“我得考虑考虑,毕竟我身价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记仇,小气鬼。”

贺冲笑出声来。

披荆斩棘,涉水屠龙,本就是骑士的职责。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闯荡世界,骑士甘愿奉陪。

他看着周茉,心里是多年未曾体会的无所适从。所有情绪,最后只能归纳成一句在心里的感叹:枉他大她八岁,阴沟里翻船了。

新学期开学,周茉除了学业,还得陪着叶茵茵筹备创业大赛决赛的事,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准备跟贺冲见个面。

这天上公共课,周茉给贺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贺冲虽然是换了智能手机,但回复微信常常不及时。周茉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复,百无聊赖,翻出自己的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无意识地往上面勾线。

叶茵茵忽地低下头,凑拢过来:“茉茉,有个八卦,听吗?”

周茉回过神,往速写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她心里一惊,急忙扯书一掩:“什么八卦?”

“林珩,”叶茵茵悄声说,“上周跟他那个西城师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周茉只觉得漠然,林珩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时,搁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她赶紧拿出来。

果不其然,是贺冲发来的:“我在酒吧,随时有空。”

周茉赶紧回复:“中午我请你吃饭。”

贺冲:“成,几点下课?校门口等你。”

周茉跟他约定好时间,把手机锁屏,转头一看,叶茵茵目光灼灼。

叶茵茵:“你跟那个姓贺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况?”

周茉十分惊讶:“开什么玩笑,我跟他,我们……”她突然语塞,也说不清楚自己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跟叶茵茵说的一点也沾不上边。

“你们?”

周茉把她的脑袋扳向前方:“听讲。”

下了课,叶茵茵去社团开会,周茉去跟贺冲会合。快到门口时,一个人迎着她走了过来。

周茉脚步一顿,极为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林珩。”

林珩走近一步,低头热切地看着她:“有空吗?找个地方,我想跟你谈一谈。”

“就在这里谈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这儿来往都是人。”

周茉寸步不让:“我赶时间。”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顿,手伸进衣服口袋,摸出一个信封。

周茉瞧见那信封,脸色一变,劈手便要去夺。林珩手臂一举,轻轻松松躲开了。

“你想干什么?”

林珩看着她:“再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我愿意等你准备好。”

为分手难过的心情,细想真没过去多久,但总觉得已然时过境迁。不管是当初被追求时的怦然心动,还是被抛弃时的耿耿于怀,都已经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间无缘无故的回心转意,让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看了看时间,没空继续耽搁:“我觉得不必了。”说完便往前走。

林珩赶紧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听我说完……”

周茉使劲一挣,没挣开,顿觉羞恼:“你松开!”

“周茉……”

纠缠之间,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周茉抬眼一看,急忙喊道:“贺冲!帮帮我!”

贺冲今天难得穿了件衬衫,估计是过来谈正事的。衬衫是黑色,显得他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贺冲不疾不徐地走到两人跟前,望着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说话。”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却抓得更紧。下一瞬,他另一只手臂忽地被贺冲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别,整个往外翻去。

贺冲冷声道:“松手!”

林珩疼得额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赶紧松开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后一步,发现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此时已到了贺冲手里。

贺冲手指一捻便要把信展开:“这是你写给周茉的?”

周茉脸都白了,急忙道:“贺冲!别看!”

贺冲挑了挑眉,把信随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周茉面皮薄,在校门口一番纠缠拉扯,让她懊恼得眼红了一圈。她把信随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贺冲和林珩,低头就往外走。贺冲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迈开脚步跟上去。

校门口人来人往,周茉抓紧了包走得飞快,跟人错身时好几次差点撞上。贺冲就跟在她身后,想加紧脚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罢。

走出五百多米,拐进一条巷子,人流稀疏下来。

贺冲一手插在裤袋里,看似步调懒散不紧不慢,实际一直没被周茉拉开距离。

“喂。”

周茉脚步飞快,充耳不闻。

“喂,你喊我过来就是让我陪你竞走的?”

那身影顿了一下,贺冲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头打量:“没哭啊。”

“谁要为他哭。”

贺冲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于吗?”

周茉垂着眼:“那封信是我写给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后。他跟我分手是因为……”

秋日的阳光里有一股混杂了尘埃的热烈气息,巷里几户人家、几爿小店,不知谁家门户紧闭,从水泥墙里伸出半边橘子树。

贺冲忽地一跳,从树上摘下一个橘子,递到周茉跟前:“你猜这橘子酸不酸?”

“嗯?”周茉有点困惑。

贺冲看着她,把橘子掰开:“咱们赌一赌,谁输了谁请客。”

明知拙劣,他还是打断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不忍听。那封信里如何的心事婉转,想也能明白。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墙的半边橘子树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带裤,黑长的头发束成了马尾。衬着叶绿橘黄的秋色,她整个人纯净如斯,让贺冲莫名想到了小时候喝的橘子汽水。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还带着凉丝丝的雾气。入口微刺,过后是沁凉的回甘——但因为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轻拿轻放,小心呵护。

“你觉得酸不酸?”

贺冲沉吟:“不酸吧。”

“那你输了。”周茉扬眉一笑,“你读书的时候没学过道旁李树吗?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没学过啊,我文盲。”

周茉瞪他:“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贺冲笑了,从半个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里塞:“你尝尝。”

周茉紧抿着嘴,使劲摆头避让。

“躲什么,尝尝嘛。”

“不用尝,闻着就酸!”

“所以你看……”贺冲把橘子扬手扔进这户人家摆在门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就不用再费力去尝试了。”

周茉愣了一下。

“别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欢一个姑娘,别说分手,我连一丁点委屈都不会让她受。”贺冲迈开脚步。

周茉停了那么三四秒,陡然之间真有些分不清楚,贺冲突然来这一出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借题发挥。

一愣神的空当,他已经走出老远了。

“贺冲,等等!”

贺冲身影一顿,回头望去。周茉从包里把那封信掏出来,几下撕成碎片,随手一扬,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边。她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跟上来。

贺冲笑了。

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贺冲问:“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烤鱼行吗?市中心有一家烤鱼很有名。”

贺冲顿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队吧?下回再带你去吃,我下午还有点事,估计来不及。”

“什么事?”

“接个人。”

“什么人?”

贺冲看她一眼,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表弟,今天出狱。”

周茉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