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张着口,呼吸紊乱,眼里闪过一盏一盏的路灯,街景疾速后退,在东弯西拐以后,再也不辨方向。

但手被贺冲紧紧地抓着,掌心沁出的汗交织在一起,温热又潮湿。

她不需要知道方向,只需要跟着莽撞奔跑。

如果,如果前方升起阻挠的坚石城墙,贺冲也会为她一头撞碎,劈开生路。

她这样毫无理由地坚信。

周茉畅快不已,睁大了眼睛,笑着大口呼气。

心脏从未这样剧烈地跳动过,像是春日里新芽正纷纷冒土而出,发胀一般隐隐作痛。

前二十年的死水微澜,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此时此刻。

不知道跑了多远,又跑了多久,到了一座桥上,贺冲终于停下来,松开她的手,转过身看着她,气喘吁吁。

他想说话,却笑了起来。

周茉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已经知道你的套路了,没有警察对不对?”

“对。”

“那家店要么是你朋友开的,要么你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即便我真的砸了也不要紧对不对?”

“对。”

“连石头都是你准备的,对不对?”

“对。”

周茉笑了:“所以什么坏事不坏事,全都是假的。”

“是吗?”贺冲低头看着,沉默一阵,骤然伸手径直将她抱了起来,搁在桥边的石栏杆上。

周茉差点低叫出声,但当她看见贺冲的目光,又生生忍住。

桥上的路灯光照着贺冲,让他一半现于光明,一半隐于昏暗,英俊的轮廓因此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双重特质。她见过这个男人玩世不恭,也见过他光明磊落,仍不能将他完全读懂。

然而不管懂与不懂,她却能放任自己信任他,且毫无保留。

贺冲的目光暗沉如渊,好像藏了所有的事,又好像所有的事只需要这样一束目光就能道清。

周茉肩膀收紧,心里那种胀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让她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

贺冲目光下移,从额头,到眼睛,到鼻梁……灯光之下,她白皙的皮肤因方才的奔跑而微微泛红。呼吸不均匀,一下深一下浅的,像她在信手摁一架钢琴的琴键,每一个音符都准确无误地敲在心上。

最后,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他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此前打算循序渐进的耐心,一种焦躁和冲动把他变回了一个不超过十八岁的毛头小子。

他哑声说:“那我教你做一件真正的坏事……”

周茉一口气滞在喉咙里,在贺冲的注视下,她已觉察不到心脏的跳动,似乎它早已从胸腔里飞走了一样。

不敢眨眼,又不敢闭眼,似乎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却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贺冲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顺势轻轻托住她的头。

他缓缓倾身。

阴影落下,一寸一寸地折向周茉。

一寸一寸,越来越近……

第五章 启明星

“日落西山红霞飞……”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贺冲换了智能手机之后,发现智能手机耗电极快。原来的那台手机轻巧,带着也方便,也就没被他淘汰,和智能手机一起带在身上,一部用来跟周茉聊天,一部专用来打电话。然而这时候,他才发现旧手机的铃声有多煞风景。

贺冲一顿,理智瞬间回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周茉颤抖的睫毛上,一口气登时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那响铃还在继续,微妙而暧昧的气氛却已荡然无存,贺冲收回了手,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掏手机,“喂……”

周茉手脚发麻,紧张过度,手指甲紧紧掐着掌心的肉都没有察觉,直到贺冲的呼吸远离,她才长地吐了口气。

她鼓起勇气住货中那儿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他的风衣让夜风刮得猎猎作响。她立马收回目光,伸手按了按脖颈发烫的皮肤,叹了声气。

贺冲这个电话很简短,周茉听见他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对方还没来得及说话,贺冲已将手机揣回口袋,急匆匆地说道:“林星河有急事,我过去帮个忙。”恰好不远处灯光一闪,有出租车开了过来,贺冲抬手一拦,“今天没空送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周茉的声音低不可闻:“不用你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听见贺冲轻轻地笑了,却不敢抬头去看他。

车驶到近前,贺冲拉开了门,手搭在车门顶端,待周茉上了车,他深深地看了她-眼:“等我把事情处理完。”

贺冲很清楚自己心底的动荡久未曾有,像年少时面对浩大而未知的世界,踌躇满志又心怀忐忑。但目前,他仍需忍耐。

贺冲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看着那车驶远,尾灯在黑夜之中闪了闪,拐了个弯,彻底消失于夜色之中。

迎面又来了一辆空车,他招手拦下。

林星河住在老城区,市中心迁移后,那一片陈旧破败,发展速度缓曼,因房租低廉,三教九流皆会聚于此。

贺冲让出租车在巷口停下,自己下车快步往里走去。两侧楼房摇摇欲坠,狭窄的一条巷子让自行车、三轮车和各种摆摊的手推车占了道,让人差点无处落脚。

去年林星河妈妈做手术,贺冲帮忙,来过林家一次。林星河这人性格有点孤僻,独来独往,又自尊心极强。贺冲跟他认识多年,了解他家中的情况,但从不随意对外人透露。

林星河在高二以前家境富裕,后来父亲染上了赌瘾,家产一夕荡尽,公司破产,欠下了一屁股债。林星河的父亲走投无路选择自杀,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林星河。林星河妈妈一直患有慢性疾病,去年病情加重,在医院做了大手术,此后一直需要服用品费的进口的。一个月光吃药就得花去四五千。除去重病的母亲,林星河还有更大的麻烦——父亲死后,讨债的人自然转移了目标,时常过来骚扰他们母子。

巷子尽头,一栋住宅大楼人口处停了三四辆摩托车,贺冲心里一凛,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上了楼。

四楼门口,两个社会青年守在那儿,见有人上来,两人喝问:“干什么的!”

贺冲往门缝里瞄了一眼:“林星河在里面?”

“问你呢,干什么的!”

贺冲笑了:“我不是警察,警察能在这儿跟你废话?光非法拘禁一条就直接把你们扣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往旁边让了让,把门打开了。

屋里,林星河垂头闭眼,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椅后。他这人脾气硬,显然没少吃苦头。他嘴角豁了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脸让人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贺冲扫了一眼,收回目光,看向林星河对面。

对面两人站着,一人坐着。坐着的这人一身皮衣皮裤,染了一头绿毛,皮肤蜡黄,尖嘴猴胞。他弓着背,双臂撑在大腿上,手里提了柄匕首,刀尖向下。听见有人进来,他转头望了望,突然抬脚,一脚踹上了林星河的腿。

椅子晃了晃,差点儿往后翻倒,林星河声音沙哑:“冲哥……”

“绿毛”站起身,看向贺冲:“你是来帮他还债的?”

林星河声音沙哑:“冲哥,我妈在卧室,昏迷了……”

贺冲一听,立马往卧室走去,“绿毛”迈出一步,挡住了贺冲的朋友,没这么办事的啊。”

贺冲一顿,笑了笑,掏出烟盒,给“绿毛”递了支烟。“绿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绿毛”说道:“朋友,看来你是懂规矩的。我们讨债的,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这小子死活不给,我们也为难。

“要多少?”

“绿毛”扫了他一眼:“你帮忙给?”

贺冲谈笑道:“那得看具体多少,多了我也没有。”

林星河哑声喝道:“冲哥!别管我的事!把我妈送去医院就行!”

“绿毛”骂了一句,抬脚一踹,林星河连人带椅翻倒在地。“绿毛”上前一步,抬脚搁在椅子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星河:“远哥说了,你只要把你那辆摩托车给他,你爸欠他的债就一笔勾销。小子,别不识抬举。”

林星河喘着粗气,一身血污,目光仍然坚定:“问多少遍我都这个回答,不给。

“绿毛”愠怒,耐心尽失,咬着烟,猛地朝林星河身上踹去:“别他妈不识好歹!”

贺冲上前一步阻止:哎。”

“绿毛”转头。

“非要车?要钱不行?

“你知道这小子欠了多少吗?三十万!你要是能拿得出来,我不要车也行。”

贺冲把烟叼在嘴里,掏了掏口袋里的皮夹,摸出来一张银行卡:“能刷卡吗?

“绿毛”愣了一下。

贺冲笑着说:“朋友,你们这业务不精啊,这年头谁还带大额现金在身上?”

“绿毛”招呼旁边的人:“带他去银行转账,到账了通知我放人。”

贺冲道:“那不行。你们既然只想收债,闹出人命得不偿失吧?把林星河放了,他妈妈得马上送医院,我跟你们去银行取钱。”

“绿毛”沉吟片刻,招了招手,示意手下的人给林星河松绑。

林星河从地上爬起来,扔掉身上的绳子,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甘地看了贺冲一眼。

贺冲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林星河张张口,没发出声,低头往卧室走去。

“绿毛”望着林星可的背影,”啧”了一声:这么一个药罐子老母,哎得过这回,也撑不过下回,谁摊上谁倒霉。

昏沉的灯光下,林星河的脚步一停,片刻,他蓦地转身,冲向“绿毛”,一拳朝他的脸上揍去!

形势陡变,外面看门的两人也冲了进来,五对二,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凌晨四点,病房里寂静无声。林星河妈接受治疗后,脱离了危险,沉睡过去。贺冲看了看时间,捞起自己搭在椅子上的灰扑扑的风衣,轻声对先林星河

可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轻声对林星河说: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儿有点儿L惊魂未定,折腾了一晚上,反应迟钝,过了半响,方说:“冲哥,我送你下去。

“不用,你歇着吧。

但林星河仍坚持,贺冲就由他了。

方才林星河跟催债的人起了冲突,贺冲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二打五,对方又有武器,且林星河只能勉强算半个战斗力,这种情况下,饶是贺冲曾经练过,也有些难以招架。好在林星河机灵,扬言报了警,那一伙人不想节外生枝,暂时撤离了。

两个人都只受了些皮外伤,贺冲右手臂替林星河挨了一匕首,相比之下,伤势更重些。所有事情解决完,便已是这个时候了。两人将林妈妈送来医院,又各自去做外伤处理,等所有事情解决完,便已是这个时候了。

贺冲身体疲乏,精神却在累极之后陷入一种异样的兴奋中。走出医院大门,贺冲去模衣服口袋,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单手揭开金盖,往嘴里送了一支烟,低头点燃。

深吸了一口,疲乏稍解,贺冲衔着烟,从钱夹里掏出先前那张银行卡,递给林星河。

林星河紧抿着唇,往贺冲手里看了一眼,没动。

“拿着吧,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林星河把卡接过来,看也没看,一把揣进口袋里,过了半晌,咬牙说了句:“冲哥,那辆摩托车,你拿去吧。”

贺冲看了他一眼:“你那辆摩托车确实挺值钱的,为什么非得养着不放?

林星河低下头,阴影投在他脸上,表情一时间晦暗不明:“那是我十五岁时,我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其实没想原谅他,那车我好几次想卖,但不知道为什么……”

贺冲拍了拍他的肩膀:“车先放我那儿,等你毕业工作了,再把它换回去。”

林星河点了点头,喉咙哽住了,有点儿发不出声:'冲哥,谢谢你。”

“没什么谢不谢的,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比我表弟还小,我还能眼睁睁看你走入绝路不成?以后遇到困难了早点儿开口,非得让哥英雄救‘美’,为你受点儿伤挂点儿彩?”

林星河差点被逗笑了。

贺冲把搭在肩上的风衣拿下来,搭在了手臂上:“你上去休息吧,我还有件事没处理完。不赶紧解决了,我睡觉都不踏实。”

“车场的事?要帮忙吗?”

贺冲笑着说:“私事。”

和贺冲在桥上分别之后,周茉乘出租车抵达别墅小区门口。她在自家门口停下,拿手机给贺冲发了条消息,而后掏出钥匙开门。试了几次,都没能插进去,定睛一看,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的分明是楼上卧室的钥匙。她神思不定,睁眼闭眼都是方才在桥上的那一幕。

周茉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赶紧平静下来。

开了门,周思培和唐书兰都在,两人在客厅坐着,一人读报一人看书,各忙各的毫无交流。周茉打了声招呼,唐书兰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周茉收回目光,往楼上走去。

“周茉。”唐书兰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走路脚步放轻点儿,这“么冒冒失失的,是谁教你的?”

周茉脚步一停。

唐书兰的目光重回到书页之间:“这周六安排了你跟段叔叔他们一家吃饭,你把时间空出来。

“哦。

周茉回到自己的卧室,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拿起手机,发现贺冲回了消息:好。早点休息,晚安。

她用干毛巾包住别先过的长发,卷坐在床上,往对话框里做了一句话,又逐字删掉,最后只回复:晚安。

手机一扔,人往后躺,周茉仰头看着天花板,用手掌按着胸口——那里恍若正有颗种子在破土而出,喧腾跃动,鼓噪不安。

所谓心动,如盛夏雷雨,惊心动魄且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