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他牵着她不问前路迎风奔跑?是他在废弃车站向她坦露动荡的童年?是他总在需要之时不期而至?是他看似荒唐不羁实则光风霁月?是他雨雾之中怀抱玫瑰,大步走来……还是更早,在顾家大宅的那一晚,他在淅沥雨声中携风雨而来?

在他身边,她总是活得无忧无虑肆意张扬,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样一种喜欢,早已深深地扎根心底。

周茉躺了许久,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帝。

她在窗前站立片刻,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速写本正搁在桌上。她走过去,把速写本拿了过来,在飘囱上坐下。

窗外的暗谈天光照着画中贺冲的轮廓,周茉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那一双正静静凝视她的眼睛。

天空中有一颗星星格外亮,那是金量,又称启明星。

周茉等不及天亮了——她想立即见到贺冲,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夜越来越深,从被掀起的窗帘的缝隙间往外看去,窗外远近的灯火都已经灭了。

周茉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醒来了,她摸过手机看时间:四点半,还不到五点,天迟迟未亮,这一夜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周茉辗转反侧,再难成眠,爬起来去上了个厕所。

刚从浴室出来,她看见搁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一闪。

他愣了一下,赶紧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贺冲发来的微信:醒了给我回个消息。跟你一起吃个早饭,我有话对你说。

心潮一阵翻涌,她立即回复道:好。去哪儿吃?

片刻,贺冲回复:你还没睡?

周荣:醒了。睡不着。

贺冲:那要不下来?陪哥待会儿,说两句话。

周茉字还没打完,贺冲又发过来一条消息:不过你肯定不敢下来。

几乎都能想象,他这时候脸上肯定挂着那一贯不正经的笑容。

周茉敲下五个字:谁说我不敢?

片刻,周茉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忙问:你现在在哪儿?

“正在输人”那几个字闪了闪,屏幕上蹦出了三个字:你说呢?

周茉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握手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汗了,在屏幕上留下了些许印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道:你等我。

来不及多做打扮,周茉脱下身上的睡衣,套上内衣,从衣柜里翻出一件T恤穿上,又套了件白色的宽松毛衣,穿上牛仔裤,拿上了手机。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打开了卧室门。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她在门口站立片刻,等适应了黑暗后,手掌摸看墙壁,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

到了一楼,她把手机屏幕摁亮,在大门口定住脚步,换了鞋,听了听楼上的动静,而后按住门把手,一点一点地拧了半圈。

细微的“咔”的一声后,门开了,夜色之中,风混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清新的腥味。

周茉小心翼翼地扶着门,一寸一寸慢慢地将它关上。

门锁上后,周茉抬头看天,启明星还亮着,像一种指引。她的脏剧烈地跳着,宛如帆鼓满了风,蓄势待发,只等踏上那一条未知的航线。

周茉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迈开脚步,向大门口飞奔。

夜色里周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跟她的心跳声几乎合二为一。

离大门口越来越近,周茉隐约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背靠着树王站着。她认出了那就是贺冲。

他低着头,站得随意,搭在臂间的风衣让风刮得猎猎作响,指间一星火光,时明时灭。

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见到了那晚携风雨而来的贺冲。

江河湖海,红尘滚滚,而他只是一个过客,孜然一身。

周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跟前,周茉停了下来,喘了口气,刚要说话,看见了贺冲右手臂上缠着的绷带。她愣住了,忙问贺冲:“怎么了?”

“一点皮外伤,没事。”

周茉又往贺冲脸上看,发现他脸上靠近眼角的地方也贴了块纱布:“你跟人打架了?”

贺冲低头看她,笑着问:“担心我?”

周茉莫名地有点儿生气:“帮忙归帮忙,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贺冲不逗她了,沉声说:“放心,我有分寸。”

周茉瞟了眼他的手臂:“这叫有分寸吗?”

“要没分寸,你现在就得去医院探望我了。”他把烟把灭,看了她一眼,“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走在路灯下,影子被路灯照得时长时短。

贺冲走得很快,可能他自己都没觉察到。周茉落后他半步,跟得略有一些吃力。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让他慢一些。

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一重一轻。他们经过了路口,来到了附近的小广场。广场临河,夜里几杆路灯孤零零地立着,风卷着树叶,吹过木头长椅。

贺冲突然停下了脚步,周茉在撞上去前赶紧停下了。

贺冲低头去看周茉。

周茉身上的白色毛衣在月色下反射出一团柔和的光,朦朦胧胧的。走了一路,她微喘着气,在寒风中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她仰头望着地,头发乱蓬蓬的,眼里对他有一种近乎稚拙的信任。

贺冲突然心脏一阵发紧,有些不忍心告诉她自己此刻的心意。

可即便自己不忍心,即便自己一路走来,狼狈仓皇,即便周茉身上的光如此纯洁,对她有任何独占的欲望都是亵渎,他也忍不了了。

贺冲轻笑一声:“今天真累。可如果今天不见到你,不把这件事讲清楚,我一定睡不着。

“什么事?”

贺冲顿了顿:“周茉,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周茉愣了一下,有点儿磕磕巴巴:挺、挺好啊,讲义气,守信用,慷慨大方……"

“是吗?”贺冲向前一步,猛地伸出手臂,往河岸护栏上一撑。

周茉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刚好半边身体被他虚拢在怀里。

“记得上回我问过你的话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

周茉被笼罩在贺冲投下的阴影里,风刮过来,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气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是寻常的样子,而是极富侵略性的,一个男人将要发起狩猎时的目光。

周茉喉咙发紧,想往后退,然而她的腰抵着栏杆,退无可退。

贺冲就这样看着她,逼迫着她看着他。

风声之中,她听见贺冲低沉的声首:我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风突然停了,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恍若静止。

片刻之后,消失的声音又回来了,车辆疾驰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节奏素乱的呼……风声再起,这些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静止的一切,又开始运转了。

周茉听清楚了贺冲说的话。

她张了一下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要摆脱胸腔的束縛,从里面蹦出来,在夜空里炸成一朵喜悦的烟花。

周茉闭上眼,手捏成拳头,紧紧抵在胸口处:“我……”

贺冲看着她。

“我认真地想过……”她的声音发颤,听起来还带点儿哭腔,“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喜欢。

可她只要想到他就能生出一腔孤勇,如果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

周茉抬头,对上了贺冲的目光。贺冲低沉地一笑:“你真不知道?”

“我……”

他呼出一口气,突然伸出双臂,一把将周茉接人怀中。

她几乎是撞上了他的胸膛,一时心跳如海浪翻腾。

风声又远了,资冲的宽阔向背似一堵城墙,把风究完全全地挡在了外面。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把我推开。一个声音自周茉的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痞气,“但我知道你不会。”

周茉听到这话,挣扎了一下,贺冲立即收紧了胳膊。周茉不再抵抗,这个怀抱太过温暖,她心甘情愿丢盔弃甲。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渐明的天光,从河的那一岸向这一岸缓慢地没染了过来。

周茉听见贺冲轻声问“冷不冷”,她摇了摇头,才发觉自己的手指一直紧攥着他风衣的下摆。

“要不走走?”贺冲手臂一松,低头看去。周茉却将脑袋一偏,往他怀里躲。

贺冲轻笑声,又把手臂合拢了。

天色越来越亮,白蒙蒙的晨雾之中,对面街上出现了环卫工人扫地的身影。

贺冲放开了周茉,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走,吃早饭去。”她的手一半笼在白色毛衣宽松的袖子里,柔软又暖和。

走了两步,贺冲忍不住回头去看周茉。她低着头,仿佛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贺冲觉得自己的心都柔软了几分,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一股大功告成的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穿过一条街,路两边的早点铺子渐次开始营业了。直到进了店,贺冲才将周茉的手松开。

两人面对面坐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呵欠,显然是没休息好。

周茉笑了,总算肯抬头去看贺冲。他一夜没睡,眼底下一圈乌青,她估计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贺冲看了她一眼,笑着问:“这么不好意思?我又不会变。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以前我怎么欺负你,现在就怎么继续欺负你。”

周茉瞪他,气势挺足,说话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清:“我又没答应你。”

贺冲提起白瓷的茶壶,给周茉倒了杯热茶:“那你现在答应。”

“有好处吗?”

贺冲笑着看她:“有啊,你还欠着我那么多工资呢,可以抵了不用给,还有我的修车场,我的吉普车……”

周茉忍不住笑了:“谁稀罕呀。”

“不稀罕?不稀罕还成天往我那儿跑?”

周茉无从反驳,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来,我和你说说跟了我有什么好处。”贺冲伸手,把她搁在桌上的手抓了过来,紧紧攥住。她的手有点儿凉,掌心里沾了一点儿薄汗,“跟我在一起,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会一直看着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你可以尽情地‘好’,也可以尽情地‘坏’。”

他脸上带着笑,有点儿吊儿郎当,说的话却一字句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连耳朵都在微微发烫,低声说:“我再考虑一下。”

贺冲轻笑一声。他一宿没睡,有点儿累了。他感觉自己脑袋里有根神经正一抽一抽地痛,但精神又格外清醒。

他摸了一下口袋,问周茉:“我能抽支烟吗?"

“你以前也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啊。”

贺冲笑着说:“现在你身份不同了,待遇当然也不一样了。”

周茉的声音已经小到很难听见了:“你想抽就抽。”

贺冲咬着烟,想了想,还是捏着打火机站了起来:“我去外面抽。”

早上寒风,贺冲在店门口蹲下,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雾很大,在一片白茫茫中,辆橘红色的环卫车缓缓经过。

贺冲右手搭在膝盖上,弹了弹烟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片刻,周茉挨着他蹲了下来。

贺冲侧头去看,笑着问:“不在里面坐着,跟我出来干什么?”

周茉双臂抱着膝盖,下巴枕在手臂上:“就是想跟你出来。”

贺冲没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她只有脚尖着地,脚跟微微悬空,被这一下模得身身体一晃。贺冲赶紧丢了烟,搂住了她的肩膀。

这姿势十分别扭,可谁也没想要站起来。蹲下之后,周茉身上的毛衣衬得她脸色越发白皙,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光。

贺冲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雨夜,在顾家大宅,她也是这样蹲在地上,手捏着石子写写画画,跟一只生气的小兔子一样,语气不善。然而不过半年时间,她就彻底走人了他的生活,成为他患得患失的执念。

他不习惯与人推心置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此刻虽然脸上还同以往样不动声色,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小姑娘,不怕跟你说实话,”贺冲看了看她,又看向前方,“今天是这五年来,我最高兴的一天。

周茉一愣。

他的手掌滑下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握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捏得她指骨微微发疼。

周茉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摊水,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堵住了喉咙。

他们沉默着,看见雾尽头,一轮红日从树权的间隙里跃升而起。

吃过早饭,贺冲将周茉送回到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