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张淑打消了心里的排斥和犹疑,带着绝望和悲伤,一边哭一边说出丢骨灰盒的真相。原来,他们带回女儿骨灰的同时,也一并带回了一个据说因病去世的一个年轻男人的骨灰。这件事,钱继中并没有跟她商量,直接订下了这门“亲事”。

听说,去世的男人先天就有病,从小就是个药罐子,熬到二十来岁,走了,家里人伤心之余也是如释重负,通过订下阴婚,还能得到一笔钱,就答应把骨灰送给女方家一并安葬。谁知临了人家母亲蔡香新舍不得,反悔了,一路追过来,盗走了儿子的骨灰盒,没来得及马上退钱,因此钱中继才一直大吵大闹说蔡香新是骗子、小偷。

蔡香新没留钱中继的联系方式,辗转通过中介打听了许久才问出来,最后把钱退了回来。这就是为什么事发几天后钱中继又改口说继女的骨灰没有调换的原因。

冯牧早和小梦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一个“原来真的有阴婚中介”的眼神。

张淑接着说道,钱退回来后,她坚持要尽快让女儿入土为安,但钱继中为人非常迷信,笃信坟墓里若只埋一个人,死者魂魄就不安这一套,又托中介物色了一个。她又哭又闹,可他还是给她女儿配了阴婚,这回的对象是个邻县五十多岁的老光棍。

张淑并没有对阴婚陋俗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她表现出不满的最大原因是女儿阴婚对象是个这样的人,且丈夫并没有让她在此过程中说上话。她没有工作,生活来源就靠种些菜拿到镇里去卖,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没了,下半生无人养老,只能寄希望于钱中继和他儿子,无声地妥协了。

无论古代、现今,一些女性的悲剧,绝不只因社会的压迫和命运的残酷。不幸、不争,加上困在意识的牢笼里,似乎从来没有以一个“人”的身份正视自己,更何况去正视别的女性。

“老钱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中介,他手机里有(中介的)号码,我有机会抄出来给你们。”张淑说,关于阴婚中介更多的信息她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中介提供的“货源”几乎各地都有,像相亲一样,给你一些挑选,明码标价,双方达成一致了,这事就算定下,先交钱,后取货。

在她看来,这桩阴婚仅仅是“不值这么个价”。

第38章 真抄还是假抄(二)

回程途中, 小梦拍了拍冯牧早的肩膀,“‘共情交谈’运用得不错,你相同的经历打动了张淑, 引起她的好感, 她才敞开说出来。”

“她其实蛮可怜的…而且我觉得她还想跟我们说些什么,但又憋着没说。”冯牧早现在心里还像被一双手揪着, 声音有些暗哑。她以前读鲁迅先生的小说,一直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今日采访过张淑, 竟能跟鲁迅先生产生共鸣。

“记者当久了你就知道了,没有最可怜,只有更可怜。不幸总是集中在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身上接连爆发, 而永远没有否极泰来的一天。”小梦深有感触地说,“我实习的时候,曾经采过个新闻,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在一场液化气爆炸事故中全身75%烧伤,整个人只有头和两只脚是好的,其他地方被烧伤后的皮肤…你知道像什么吗?像烤鸭的皮。她动一下都疼, 但每天不得不隔十几分钟冲一次冷水,否则全身皮肤就像无数根小针在刺一般疼。她一边哭一边接受的采访,没有什么大众盼望的坚强,只有绝望。她妈妈早就丧失劳动能力了, 爸爸一次意外中瘫痪,弟弟还在念书,结果家里遇上地震,弟弟没了,房子塌了。她出来打工,本来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但…治疗费用30万,她1万都难凑,不治,就是死。现在离我实习那会儿,也过了五六年,我都不敢去问后续,那个姑娘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我不敢知道。我当时就想,怎么所有不幸都冲着一个人来?”

冯牧早听得心里更加难受,想想自己,其实已算过得够好,却经常因为缺失母爱而忿忿不平,因为还有爸爸可以依靠,时常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总是等着天上掉馅饼。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自己去承担一部分生活的重任。

成长经历与她截然不同的小梦没有这样的共鸣,只是接着说:“还是该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话音刚落,载客的中巴忽然一个急转弯,整车人几乎被甩出座位,都吓了一跳,只听司机叫骂声起:“我X你个XX,好好的急刹车!”

冯牧早惊魂未定,瞪大双眼茫然地跟小梦对视着,小梦捂着嘴,后悔着自己刚才不该乱说话。

回神后,冯牧早双手合十,默念“珍惜当下”一百遍。

晚一些时候,张淑把阴婚中介魏信杰的联系方式发了过来,说钱中继称呼他为“阿杰”。采访的初步成果达成。

另一边,单鹰在丰县的暗访秘密铺开,JD化工给的区区50万根本封不住杨炳南家人的嘴,他们已经将这次事故视为长期饭票,逢人就诉苦,毫无戒心地把事情经过、地点和JD化工派来谈判之人的姓名都一股脑儿说给假扮居委会入户走访的单鹰听,而他随身装备的针孔摄像机将这一切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听“居委会工作人员”单鹰说,达到贫困标准的家庭可以申请困难补助,但要有失去经济来源的证据和以前的收入证明时,杨炳南的妻子拿出了病历和记账本,账本上写着每次帮忙倾倒废料的地点和所得金额,一长串的企业名字和运输个体户,把JD化工在H省的合作对象完全暴露。

就拿令杨炳南中毒的这次偷排活动来说,正常的处理费用为3000元/吨,直接参与运输和偷排的商户和工人分别得利100元/吨和50元/吨。据老K提供的信息,JD化工向外收取的处理费为2000元/吨,扣除其他成本和抽成,也就是说,每走一次“货”,JD化工的牟利至少在1500元/吨以上。

有次可以推算出,除企业合法盈利外,单靠非法处理废料这一项,他们一伙人一年的违法所得就近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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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冯牧早风尘仆仆回到酒店,想着洗个澡就整理整理这两天的采访笔记,路过大厅,余光瞥见站在热带鱼缸边的背影几分眼熟,定睛一看,几分惊讶几分惊喜走过去,“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单鹰转身,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才移回目光,赞许意味明显地说:“知道我明天回来,你今晚还能‘独自’在10点之前回酒店,是个好孩子。”

敢情她是个趁男朋友不在就带男人回来过夜的混蛋么?冯牧早白了他一眼,“会踩着点儿回来时因为我叫了个帅哥大保健服务,刚好10点到位。”

“这么巧?”他举着手机摇了摇,“我刚接了一单,也是10点到位。难不成是你?”

她一脸被坑了似的,手指假意在屏幕上啪啪乱点,“那我要退货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拉她过来,凑在她耳边说:“老板,我来都来了,你这时候退货,叫我以后在行业里怎么混?”

冯牧早被撩得心里小鹿乱撞,嘴上还在死撑,“淘宝到货7天内都可以退,我碰都没碰,怎么不能退货?”

他沉声问:“你没碰过吗?”

她心中的小鹿都快蹦出来了,见前台的服务员一个劲儿往这儿看,就挣开他往电梯跑,进去后半天不见他进来,又探头去看,“你怎么还不过来?”

“你不是要退货?”单鹰双手插在裤子荷包里,“我在等下家。”

“讨厌!快过来!”

他耸耸肩,一边往电梯走一边说:“一会儿退货,一会儿又取消退货,现在的客人…真难伺候。”

“再难伺候也得宠着呀,谁叫你接了我的单?”对于他提早赶回来这件事,冯牧早其实挺高兴,电梯上升时就粘了上去,笑弯的眼中除了欣然就是一如既往的迷恋。

他伸手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搂紧,贴在她额上说:“既然不退货,待会儿就好好享受‘服务’。”

“什么服务都可以?”她挑眉窃笑。

“任你享用。”

冯牧早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喏,这是我这两天写得乱七八糟的采访笔记,你帮我整理好。”

单鹰接过,微笑地望着她,不说答应,也不拒绝。

进了房门,冯牧早勾着头摆弄着锁链,他一把扯过她,将她抵在门口,困在他双臂之间,深深地望着她。她有些不敢对视,眼神乱飘,“…还没锁门呢。”

“整理个笔记而已,锁门做什么?”他笑着问。

“那你倒是整理去啊。”冯牧早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他放开她,故意模仿上次她的举动,“整理笔记这么重大的事,我要不要先洗个澡?”

“快进去吧你!”冯牧早使劲推他进浴室。

十分钟后,他走出来,仅在腰部以下围了条浴巾,不知是不是故意,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路过冯牧早身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她的笔记本,真的一笔一划开始替她抄写起来。

她半张着嘴,眼睛都直了,“你真抄啊…”

“依你看——”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反问道,“我是该真抄还是假抄?”

冯牧早听这话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认真再一品咂——这家伙普通话明明很标准,刚才却故意把“抄”说成平舌音!那不就变成了…?!

她脸一下子红得几乎成个猴屁股。

“早早。”

“嗯?”

“你再磨磨蹭蹭,一会儿连抄笔记都压不住我的时候,你连下床的时间都没有。”他说得十分平静,笔下的字也个个工整。

“不至于吧,你不是从来坚持不了100秒吗?”

单鹰将手中的笔重重一扔,冯牧早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浴室。

水花哗啦哗啦洒在身上的时候,她有些期待和愉快地想,让今晚的爱来得更猛烈些吧!

洗好后,她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偷瞄一眼,那家伙居然还在抄笔记,认真严谨的样子就像正在考试的学生,专注得她都不敢打扰。

“咳咳。”她试着咳嗽一声。

他偏头瞥一眼,“你的采访计划做得不够周密,涉及面窄,浮于表面。当地阴婚风俗什么时候兴起?人们对阴婚的看法如何?认同度怎么样?有关部门移风易俗的进展情况如何?是否对这种陋俗有过科普宣传?这些你们全部没在提纲中体现,你的采访内容也未提及。”

“呃…”冯牧早被他这么一通批评,愣住了,“我…”

“你没有跳出社会新闻的路子,还是只在事件本身做文章。”单鹰又翻了几页,搁笔,“算了,我不该拿一个成熟调查记者的标准去要求你。你过来,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冯牧早赶紧跑过去,发现那页根本没有字,发现上当已来不及,他抱起她扔在了床上,饿狼似的迈步而来。

“混蛋啊你!居然假装指导提纲把我骗过去!”她还没反抗几句,他已擒住她的双手,往两侧一压,半跪在床上,低头俯视她。

“我确实是在指导你的采访提纲,但此刻我决定教你点别的东西…”

她本想装生气,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软软又骂了一句,他就俯身吻住了她。

“抄了半天你的字,现在该抄你了。”

冯牧早眯了眯眼睛,已无法品味平舌翘舌音节的变换,微微轻喘着说:“…欢迎来搞。”

月黑风高,良辰美景,二人拥抱翻滚了几下,吻热,身体更是火热。可没一会儿,二人同时停下,对视着,忽然背过身去叹一口气。

互换了。

第39章 真抄还是假抄(三)

两人各自平复了十几秒, 不得不接受这至今最不合时宜的互换,回头对望一眼,都干笑几声, 之后又无语。单鹰捡起方才滑落的浴巾, 习惯性围在腰间,冯牧早看着别扭, 叫住他:“能别让我这么豪放吗?你见过哪个女的只遮下半身的?”

单鹰往下一看,冯牧早手脚并用地扑在他身后, 双手死死蒙住他的眼睛。

“你顶着我了。”

冯牧早移开一些, 但又马上像个公车骚扰狂一样贴上去, 还非常邪恶地蹭来蹭去。

“好玩吗?”他问。

“咱们现在还有别的可玩吗?”她万念俱灰地说。

“我不喜欢跟男人玩这种游戏。”钢铁直男如是说。

她指出:“你现在是个女的,而且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他懒洋洋地解开浴巾, 直接套上她的睡衣,看来已然兴致全无。

冯牧早却意犹未尽,一个馊主意冒出来,“不如咱么将错就错, 就这么办了吧,关上灯,不要在乎谁男谁女。”

“你出去。”他一脸抵死不从。

她现在占据身高、体重和力气的优势, 像猪八戒见了嫦娥一样双眼放光,张开手臂大呼,“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吧!”

单鹰上下打量她一遍,“拜你之赐, 我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么猥琐的一面。”

冯牧早邪魅狂狷地大笑,还沉浸在自己设定的角色中,“给爷笑一个嘛。”

单鹰虚望窗外,幽幽地说:“你最好祈祷一会儿别又忽然换回来。”

她撇撇嘴,“依我判断,才没那么快呢。”话音刚落,二人各归各位,她目瞪口呆,只听单鹰发出一声轻笑,说:“妞,你倒是给爷笑一个?”

“这次也太快了吧!”冯牧早大叫。

单鹰转向她,一副重新组织好进攻力量的模样,她却因为刚才的交换风波迟迟没能重新适应身份的转变,一个劲儿躲。他倒是耐心,极尽温柔,吻过之处,点点暧昧好似细雨春风。

“单鹰…”冯牧早半眯着眼,像微醺渴睡,“我爱你,我真的爱死你了!”

“真爱死我了?”

“嗯!”

单鹰狠狠吻住她,正要以雷霆之势攻入敌营,下一秒,自己居然又一次变成了敌营主帅。

“啊——”冯牧早见状捂脸大叫,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角色转换。

“退后。”单鹰一脸郁闷地吩咐。

她像只乌龟往后爬到床下,趴在床边,一脸生无可恋,“这回,什么时候能换回去?”

单鹰表示无可奈何。

好奇宝宝再次发问:“你会不会因此落下什么心理障碍?”

“难说。”

“为什么灵魂互换就偏偏出现在我们俩身上?”冯牧早披着被子,诚心诚意跟他探讨着,“按理说,来报社实习之前,我们根本没见过面,也不可能一起经历什么被雷劈、被蜘蛛咬或者遇上神仙之类的事。而且,你也不是唯一一个我暗恋过的人啊,怎么当年我就没跟他互换一下?”

“听起来,你颇为遗憾。”

“没有没有。”她摇头加摆手,“其实我想说的是,暗恋你的人很多,怎么她们没跟你互换?”

“或许,她们还没有达到‘爱死我’的境界。”

冯牧早真后悔自己意乱情迷之时说出来那一番真话!“我没说过!”

“你说了。”

“我弄错了声母。”

“你跟小学语文老师之间有什么仇恨?”

就这样,两人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实现了传说中的“盖着被子纯聊天”。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单鹰转醒,只觉得香软在侧,偏头一看,冯牧早面向他侧睡着,一头长发铺散在白色的枕头上,红唇微张,均匀地呼吸着,浓黑而密的睫毛微微上翘,时不时轻颤一下,像蝴蝶的振翅,又像仕女的黑羽扇。眉心一颗朱砂,为清纯睡颜增添一抹艳气。他凝视着她的睡颜,有些入神,伸出手去,将她拥入怀里,像呵护一件珍宝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女性身体的幽香萦绕鼻间,但此时他对她暂没有欲念,只有满满的怜爱。

一会儿后,她发出几声不情愿的轻哼,翻来覆去好几下,这儿挠挠,那儿挠挠,迷蒙地睁开眼,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唔…换回来了…早上了?”

单鹰把她抱回来,再次搂紧。

冯牧早的脸靠在他胸口,顺势也搂着他,想起昨晚,不禁发笑,笑得肩膀一个劲儿抖动,最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我们真是太搞笑了!哪有我们这样的?两次…两次半途而废。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每次都…”

他捂住她的嘴。

“哎呀,不说不说。”她其实也不愿意再发生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