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哂道:“你有人格吗?在哪儿,给我看看?”绕着他转了一圈,拍着肚皮哈哈大笑。

小矬子大怒,瞪视了公蛎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硬生生咽下了这句抢白。公蛎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个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胖头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公蛎素喜围堆儿看热闹,听说磁河淹死人,顿时顾不上里小矬子了,顺手将银锁塞给正在挂招牌的汪三财,敷衍道:“交给财叔就行了。”拉起胖头追着人群去了。

小矬子哎哎叫着,见公蛎胖头头也不回,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此时又有几个街坊走过,一边走一边议论,有人比划着“头这么大”、“身上都肿了”等,小矬子听到,突然神色慌张,一把夺过银锁,支吾道:“哎呀,我还有事……不当了。”转身朝反方向跑了。

出事之地距离忘尘阁不过两条街道,公蛎和胖头随着众人来到出事的河边,周围已经围了一群人,一个热心男子正站在河边用爪篱往水里探。

洛水河道,公蛎最熟悉不过。磁河是洛河的一条小支流,源头为城外邙山溪水,从敦厚坊穿流而过,水流不大,但水势湍急,将河床冲刷得沟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处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冲过来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儿转向另一侧河道,所以形成一个相对平静的水面,常有妇人女子在此浣纱洗菜。

今天一早,一个女子洗衣服时,看到水面飘着一件衣服,后来发现竟然是一具死尸,忙叫了人来打捞。

一只肿胀发白的脚丫子先伸了出来,众人一阵惊呼,男子将爪篱勾住尸体的上衣,慢慢拖了出来。

死者个子不高,衣服脏污得分辨不出颜色,浑身上下如同吹了气的糖人儿浮肿厉害,将身上的红色小褂撑得圆滚滚的,脸部更是变形严重,鼻子眼睛都分辨不出,歪斜的嘴巴不停地流水,并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众人掩了口鼻议论纷纷,说了半日也没辨出是谁家的。早有好事者报了官,不一会儿,两个身着仵作官服的男子来了,年老的仵作上前查看了一番,叫道:“死者男性,年龄不超过二十岁,身上无致命伤口,口中有泥沙,系溺水身亡。”命年轻仵作记下。旁边候着的两个小捕快用一领草席裹上尸体,放在简易担架便要抬走。

有围观者叫道:“这么快就查验完了?”

老仵作挥手叫道:“如此明显的特征,定是贪凉游泳溺水而亡,赶紧通知邻里,清点下自家人数,两个时辰内认领尸体。天气炎热,若到中午还找不到家属,便按无名尸体处理。”

众人一片唏嘘,让出一条路来。

两个捕快刚要抬上,忽听人群后有人高声叫道:“慢着!”毕岸从人丛中挤了过来,走到老仵作身边,顺手接过他的工具包,道:“借用一下”。

老仵作自诩经验丰富,对毕岸横插一刀十分不情愿,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责的手指又放了下来,嘟囔道:“还看什么呀?”

毕岸不语,走到尸体旁边,翻开草席,先用镊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齿,又在滑腻的尸体上捏按了一番,沉声道:“死者十三到十五岁,腰椎侧弯,头部朝右侧歪斜,左脚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颈部佩戴双鱼长命锁。”

围观者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一个妇人叫道:“会不会是刘秃子家的瘸儿子?”一个老汉反驳道:“不会,刘秃子媳妇看护的紧着呢。”有热心人马上跑去刘秃子家送信打探。

毕岸丝毫不受干扰,重新仔细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时间在二十五和二十六个时辰之间,也就是前日凌晨。”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公蛎见他大出风头,心里妒忌万分,捏住鼻子走了过去,站在毕岸身后左看右看,可是看来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尸体,并不能辨别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跟着公蛎一起过来的中年农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毕岸淡淡道:“脊柱侧弯,一摸就知。衣服材质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长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错的人家。”

围观者恍然大悟,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有夸毕岸明察秋毫的,有赞毕岸相貌英俊的。

毕岸充耳不闻,从尸体鼻孔从镊出了什么东西,脸色突然一变。公蛎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镊子上有什么,毕岸已将镊子擦拭干净,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老仵作本来正不自在,听了这话满脸厌烦,甩袖而去,只留下两个小捕快看守。

公蛎好奇道:“怎么了?”毕岸面色冷淡,朝围观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轮红日从江面升起,朝霞投照在毕岸修长的身影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周围的人群,特别是女人们,上至头发花白的洗菜老妪下至豆蔻年华的浣纱少女,一起尖叫起来,公蛎更是嫉妒得双眼发红,听到胖头跟着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围观的人群等了一会儿,不见家属哭喊着来认领尸体,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尸的臭味,便慢慢散了。

(二)

公蛎和胖头回到当铺,见毕岸坐在后园梧桐树下,正在悠闲地喝茶。公蛎绕着他走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这本事,跟谁学的?”

毕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赋。”

公蛎哼了一声,又问:“你说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还是被人谋杀的?”

毕岸漠然道:“这是官府之事,与我何干?”

公蛎讨了个无趣,转身走开,小声嘟囔道:“还匡扶正义呢,我呸!”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见公蛎,马上换了一副笑脸。

原来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当铺,但压价厉害,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

公蛎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财却劝说,开门迎客,自然来者不拒,接过了银锁问道:“客官要价多少?当期如何?”

小矬子看着公蛎的脸色,赔笑道:“十两银子,当期六个月。”

汪三财文绉绉道:“银锁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损严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两。”

小矬子迟疑了下,回价道:“九两!”

汪三财又摇头。两人正在还价,胖头插嘴道:“财叔,这个叫做什么锁?”

汪三财絮絮叨叨道:“这是双鱼长命锁,寓意孩子长命百岁、一生平安,上次给你看的祥云盘龙锁,镌刻状元及第之类,是求孩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说着突然“咦”了一声,看着银锁上的花纹皱起了眉。

胖头凑过来,虚心求教:“怎么判断当物价值?”

汪三财似乎有些神色不宁,未回答胖头的话,却对小矬子道:“客官这银锁从哪里来的?”

小矬子恼火道:“你什么意思?我这是……祖传的!”

汪三财反复看了良久,最终下定决心道:“最高六两,当期半年,三分利。”

汪三财不亏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压下一半价格,公蛎暗暗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还故意道:“这个破玩意儿,哪里值六两?我看顶多三两。”说着抓过银锁,上下掂量,又对着光线照来照去,看起来好像十分在行的样子。

这只银锁正反面各有一对高高跃起的鲤鱼,两条鲤鱼喷射的水花连接,自然形成锁扣,周围及底端以阴刻镂空手法刻有水波纹,造型别致,花纹流畅,若不是那两排牙印,只怕二十两也不算多。

公蛎看着小矬子阴沉的脸,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柜,你若不愿意,另寻别人家典当便是。”说着将银锁递给小矬子。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落照在银锁上,公蛎突然觉得一阵眼花,好像上面的水波流动,两条鲤鱼突然动了一下,喷出的水柱带着一股阴冷的白气,左右两边的花纹阴影连在一起如同两个骷髅一般,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狞笑。正待细看,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不由“啊”一声丢了银锁。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虎面玉佩的地方。这玉佩是从毕岸身上偷来的,公蛎自然不敢公开佩戴,唯恐毕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线穿了系在脖子里。这当儿竟然如同长了刺一般,扎得他捂着胸口跳脚。

小矬子悻悻地捡起银锁,发狠道:“不当就不当!走着瞧!”公蛎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催他赶紧滚。不料后堂门帘一打,毕岸走了出来,沉声道:“客官留步。”盯着银锁看了几眼,道:“财叔,依这位客官要求,十两银子,六个月,两分利。”

小矬子和汪三财同时怔住。说来也怪,公蛎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着嗓子叫道:“你会不会做生意的?不是说好生意方面由我负责的吗?”

毕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财叔,请客官先签了非赃物保票,兑换银子吧。”汪三财回过神来,忙去柜台办理典当手续。小矬子欢天喜地拿了银子,还不忘斜睨公蛎一眼,公蛎气得说不出话来。

毕岸接了银锁,在旁边的茶几旁坐下。

小矬子正在签署当票之际,阿隼满头大汗回来了。见毕岸坐在大堂,附耳说了句什么。毕岸道:“不用,在这里讲便可。”

阿隼迟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经查明,不是刘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张发之子,叫张铁牛,刚过了十三岁生日。身体有些畸形,头部歪向右侧,左脚在七八岁时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果然同毕岸判定的一样,公蛎暗暗佩服。阿隼继续道:“张发五日前去了乡下贩卖粮食,只有母子二人在家。据张妻说,大前日晚上天气闷热,她帮助张铁牛在河边搭了乘凉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见了他,这两日正疯狂寻找,正准备今日报官。”

毕岸道:“家属怎么样?”

阿隼道:“张妻得知儿子淹死的消息,已经哭得昏死过去。官府刚将发现尸体者、张发以及平时同张家有矛盾的几家都审过了,最终还是判定系张铁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毕岸微微点头。阿隼道:“明日尸体掩埋,还有些手续要处理,我先去了。”

毕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的银锁,听说阿隼要走,又问:“他家里情况如何?”

阿隼道:“张家为人老实本分,同邻里关系相处良好,经营着一个杂货铺,家境还算殷实。平时深居简出,特别是唯一的儿子左脚受伤之后,更是悉心照顾儿子,少与人来往。邻居说,他家儿子礼貌懂事,嘴巴又甜,这些天天气热,常见这孩子在河边玩水。所以官府判断,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毕岸打断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鹰嘴潭。”

阿隼辩道:“便是在鹰嘴潭,也不能断定他是被人谋杀。他一个残疾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谁会要害他?”

毕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个印痕,死前应该带有首饰,可找到了?”

阿隼搓着手,为难道:“老仵作说,那个印痕是尸体漂浮过程中碰巧将脖子里夹了一棵细长的草根形成的,尸体泡得厉害,难以判断是否是银锁,张妻也一句话未说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几眼毕岸手里的银锁,突然朝小矬子看过去。

公蛎瞬间明白过来,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谋财害命,见人家的银锁名贵,晚上去偷他的银锁被发现了,所以将他推到了河里,是不是?”

小矬子正支着耳朵听毕岸和阿隼的谈话,被公蛎这么一抓,吓了一跳,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爷爷给我的呢!”

毕岸举起银锁,道:“我查验死者时发现,他有颗上齿缺了一块。而他的头歪向右侧,要是他用力咬银锁的话,定会留下如此痕迹。”胖头颠儿颠儿地跑去看,叫道:“是噢,锁上面的牙印有一个浅些。”

小矬子顿时语塞,瞪着毕岸摆出一副要打斗的姿势:“老子不当了行不行?”

毕岸神色不惊,依然气定神闲地喝茶。阿隼走过来,抱胸而立,冷冷看着他,手臂连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将麻布汗衫撑得仿佛要裂开。小矬子声音越来越低:“……是我捡来的……我在河滩捡的……”

阿隼眯起眼,灰黄的瞳孔猛然缩小,亮得如同银针的针尖,公蛎连忙将脸扭开,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撑不住了,抱头蹲下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真不是我杀的……”

公蛎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样害怕阿隼,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痛快,幸灾乐祸道:“这些话你留着给官府讲吧。胖头,找根绳子来,将他押解官府!”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开公蛎,梗着脖子道:“一个银锁,我犯得着杀人么!”

公蛎趁机落井下石,抢白道:“不是你杀的,死者的银锁怎么会在你手里?”巴不得将他送到官府里吃几天瘪。

不料毕岸却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杀的。”

小矬子松了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打开火折子一看,竟然是个死人,顿觉晦气,本想撒手抛开,见尸体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锁相当精致,便见财起意,把银锁扯了下来据为己有,将尸体重新推入河中。

公蛎忍不住道:“笨蛋,偷了东西好歹避避风头,一夜还没过呢就拿出来当,活该被识破……”见阿隼针一样的眼光射过来,顿觉失言,忙闭上了嘴。

小矬子眼底突然闪现一丝恐惧道:“这个东西……”看到公蛎一脸鄙视的样子,收住了话头,不服道:“我这顶多是贪财,哪里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毕岸道:“阿隼,永徽律。”

阿隼脱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贼盗卷第一十七条,盗死尸器物者,以凡盗论;侮辱尸体、盗窃尸体佩戴财物者,杖责五十。”

胖头的傻相又来了:“整个永徽律你都能背下来?”

小矬子哭丧着脸叫道:“我不要了!麻烦你们转交官府或者还给张家。”猛然将到手的十两银子抛给汪三财,趁阿隼注意力被转移,如泥鳅一般哧溜一下逃了出去。待公蛎和胖头追出,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公蛎回到当铺,见毕岸、阿隼、汪三财正围着银锁研究,阴阳怪气道:“好手段好手段!一两银子没出,白白得了银锁!小心张家淹死的儿子死不瞑目,夜半回来找你,哈!哈!”

毕岸收起银锁道:“阿隼,你再去走访看看,张铁牛死前有什么古怪。我同公蛎胖头去下鹰嘴潭。”

公蛎觉得十分莫名其妙:“管我什么事?我不去!”

毕岸将手一扬,公蛎的脑袋又一阵针扎般疼痛。毕岸冷冷道:“随你。”转身而去。

胖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公蛎的脸色,嗫嚅道:“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不如跟着毕掌柜走一趟,就当出城游玩。”

不知为什么,公蛎总觉得这个银锁有些怪异,不情愿地跟着去了。

(三)

三人出了安喜门,很快到了鹰嘴潭。鹰嘴潭因旁边有空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鹰嘴而得名,远远听到水瀑飞溅之声,走进一看,三丈白练自空中飞流而下,一弯潭水幽深翠绿,如同翡翠,石壁上红叶如霞,倒影生辉,大大小小的石头随意横陈,周围树木环抱,根须盘曲,若是炎炎夏日过来,定可暑气尽消。

毕岸绕着潭周四处查看。胖头人虚多汗,顺着微斜的石坡走到水边,脱了鞋子踩在水里,乐滋滋道:“好舒服!早知道有这么个所在,夏天就不用怕热了。”

公蛎看着因为太深而呈现暗绿色的潭水,阴险道:“下面有水鬼。”

这个倒不是公蛎杜撰的。鹰嘴潭下地形复杂,每年都会发生游泳者溺毙事件。洛阳传说,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个人溺死来替他,即所谓“淹死鬼找替身”一说,因此附近村民谈之色变,严格限制那些半大的小子来此游泳,原本离城极近的鹰嘴潭几乎与世隔绝。

公蛎自己虽为异类,但对鬼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所以一次也不曾来过鹰嘴潭。胖头十分好奇,皱眉瞪眼,竭力想看清湖底深处的景象:“你说,真有水鬼吗?水鬼长什么样?”

公蛎本来站在他身后,突然将嘴巴裂开,脖子伸出,猛地伸到他面前:“水鬼就是我!”

胖头毫无防备,吓得哇哇乱叫,脚底一滑,进了潭水深处,声音仍在水面上回荡“就是我——就是我——”

公蛎得意异常,指着在水里扑腾的胖头哈哈大笑。胖头的水性还是不错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脚并用,飞快游到浅水处,捧起一瓢水朝公蛎泼来。公蛎一边躲,一边道:“死胖子,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老大!”弯腰将鞋袜脱去,放在一块石头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将螭吻珮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面,摆出一个要扎猛子的姿势,叫道:“我来了!”

一抬头,却不见了胖头,他的位置只有一个未来得及平静的漩涡,还有一串串的泡泡和荡漾的波纹。

潭水十分清冽,稍浅些的地方可一眼看到底,连刚才胖头站立的石头都十分清晰,不过后面即是深水区。两人以前经常在水里玩做迷藏的游戏,公蛎也不以为意,一头扎进水里,用脚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潭水深处游去。

一直潜行了有两三丈,仍然深不见底。公蛎心想,胖头不可能游这么深,便折身返回,冒出头来,笑骂道:“有种你别躲啊胖头,我们俩比赛,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中午请你吃红烧肘子。”

水面静悄悄的,胖头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公蛎估计他偷偷躲在哪个大石头后面,更加想要卖弄,肆意地变化着姿势,游得又快又好,若不是忌讳毕岸,恨不得化为原形游个痛快。

游得兴起,不知不觉到了潭心。公蛎探出头来叫道:“看我的,我给你来个海底捞月!”一语未了,忽然一阵恍惚,脑袋热热的,十分舒服,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公蛎换了个姿势,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忽觉身下水流异动,原来潭心的水正在旋转,慢慢形成一个水桶粗的漩涡,旁边还有两个深而细的小漩涡,一眼看上去,像是一个张着大嘴巴的巨大骷髅,想要把他吞噬。

公蛎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不过本能却告诉他绝不能在水里面睡着,便奋力摆动身体,竭力想摆脱水流的卷动。挣扎之际,那个大漩涡之中突然伸出无数只白骨森森的手,拉扯他的尾巴,掐他的身体。公蛎脑袋的突然针刺一般疼痛,手脚抽搐,犹如一片落叶悠悠跌落潭心深处。

公蛎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潭边的大石头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来的。而那个倒霉的胖头,面朝下趴在一块石头上,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公蛎一骨碌爬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发现浑身上下完好无缺,并无任何不适,若不是身上的短裤还是湿的,真怀疑自己有没有下水。

胖头却仍然昏迷不醒。公蛎毫不客气,一脚踩在他后心上。胖头哼了一声,呱呱吐出一大滩水来,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又闭上了:“我这是做了淹死鬼了?”

公蛎不耐烦道:“淹死鬼说了,他不喜欢长得丑的死胖子。”

胖头笨拙地从石头上翻将下来,一边自行按压圆鼓鼓的肚皮,一边嘿嘿傻笑:“多谢老大。幸亏你水性好。”公蛎本想否认,想想又算了,附和这胖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对着潭心的一汪碧水发呆。

若不是自己身体有问题,就一定是这潭水有古怪。游水本来如同走路吃饭一般稀松平常,怎么会突然出现幻觉,手脚无力沉入水底呢?

公蛎调整气息,周身运转了一遍,确定身体无碍,这才放下心来,朝周围看了看,疑惑道:“毕岸呢?”

胖头呕得脸色苍白,一张肥脸皱着像个苦瓜,啧啧道:“怪不得没人来这里游泳,原来真有水鬼!我刚才,就这么一下子,就被拉进去了!”

公蛎有些心惊,脸上却若无其事,嘲笑道:“自己笨就承认好了,别赖水鬼。”

胖头费劲地蹲下,揉他的脚脖子,嘟囔道:“你看你看,不是水鬼抓的是什么?”果然他的右脚脚踝处一个浅浅的环形压痕,像是被捆绑了之后留下的痕迹,以手触之,还有一些滑腻腻的感觉。

公蛎忙看向自己。奇怪,自己的脚脖子好好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你这个,是水草吧?”

公蛎认为是水草,胖头坚持称是水鬼的手,但要重新下水去看,谁也没这个胆量。两人正在研究,只听毕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走吧。”

毕岸攀着树根,轻松地从鹰嘴岩上一跃而下。胖头谄媚道:“毕掌柜,发现什么了?”

毕岸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公蛎嘀嘀咕咕道:“有什么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将螭吻珮带好,扭头便走,胖头趔趔趄趄跟着后面。

三人爬上堤岸,爬上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不约而同向下望去。如今已经正午,太阳当空照射,明亮而刺眼,但鹰嘴潭依然冰冷冷的绿色,特别是潭心,深如墨色,透出一种不可预知的阴森感。

公蛎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毕岸突然以脚尖点击地面:“张铁牛是从这里入水的。”

这块石头前低后高,顶端部分向水面伸出,下面便是深水区,若是游泳扎猛子,再好不过,当然,若是想害人,这里也是推人入水的最佳位置。

但石头上并无任何蛛丝马迹。公蛎不明所以,想问又觉得丢面子,索性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

倒是胖头问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毕岸摇摇头:“很难说。他自己失足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公蛎忍不住嘀咕道:“你怎么断定他从这里落水?”

“他的鼻子嘴巴里,”毕岸用剑尖挑起石头距离水面较近部位的灰黑色苔藓,“都有这种藓。而这种藓,只有这块石头上有。”原来这种藓是黑藓的一种,叫做鬼面藓,放大了看,叶面顶部一大两小三个黑点,一端有白色齿状,形似骷髅,十分少见。

公蛎和胖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藓,爬在石头上将脑袋探下去看。苔藓很小,无花无叶,只能勉强辨出片状的黑点。公蛎不服气道:“这种藓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怎么就认定他是从这里落水的?”

毕岸忽然抓住胖头的脚脖子,将他头朝下投入水中。胖头毫无防备,吓得哇哇乱叫。公蛎猛地跳开,摆出一个打斗的姿势。

胖头的脑袋在距离水面一尺的地方停下了。毕岸喝道:“看看石壁上有什么。”

胖头战战兢兢睁开眼睛。

石头上除了胖头刚挠的印子,还有数条深深的挠痕,有长有短,自上而下延伸至水面以下,露出苔藓下灰黄的石头。毕岸沉声道:“上面缝隙里有他的指甲,你留意一下。”

胖头认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断的指甲嵌在缝隙中,还带着一丝血肉。

可以想象,张铁牛被推入潭该多么绝望,用尽全身的力气希望能抓住着力的东西,竟然将指甲生生折断在石缝里。

公蛎提出异议:“他家离这里不远,很有可能是偷偷来玩耍失足落水的。”

毕岸不理,只管对胖头道:“将指甲取出,再看看下面还有什么?”

胖头依言,小心地取出指甲,凝神朝水下看了一眼,又是惊叫又是舞动双手,带得毕岸一个趔趄,不是公蛎上前帮忙,只怕两人都要落水了。

原来石面上小到难以分辨的鬼面藓在水下长大了许多,有依附在石头上的,有悬浮在水中的,一张张鬼脸清晰可见,配上周围伸展的细小叶片,如一串骷髅拉着手在跳舞。但它们只长在阴影下,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一个都没有。

毕岸和公蛎手忙脚乱地将胖头拉了上来。胖头脑袋充血,脸涨得像个红烧过的猪头,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一会儿,将断指甲交给毕岸,心有余悸道:“那些鬼面藓,我以前怎么没见到?”

毕岸小心地用剑刮下阴暗处的鬼面藓,同指甲一起包在手绢里,道:“这种藓,长在阴寒之地,常见于坟冢的棺材板上,见不得阳气。能长在这里,要不是此处的风水有了问题,便是有人施了法术。”

公蛎只想早早离开这里,埋怨道:“你怎么知道其他地方没有鬼面藓?说不定张铁牛就是晚上热得睡不着了,去河里冲凉,一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你别想当然啦。”

毕岸转过头,正视着公蛎:“刚才你突然沉入水底,是不是头疼?”

公蛎拍了拍脑袋,满不在乎道:“没事,也就一会儿工夫。”

毕岸道:“一会儿工夫,足以淹死一个人。”

胖头反应慢,并不理会两人讲什么,插嘴道:“这里阴森森的,大白天都不见有人来,张铁牛一个残疾人,半夜三更的来这里做什么?”

毕岸慢条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东西带他来呢?”

公蛎心里愈发不安,小声道:“什么?”

毕岸微微摇头道:“不知道,不过看到这些鬼面藓,我想同我们正在调查的血珍珠一案有些关系。”

公蛎一听到血珍珠,头都大了,纠正道:“注意,是你们,不是我们!调查血珍珠一事,同我和胖头没一点关系!”他拉起正在干呕的胖头:“走走走,我们可不想蹚这趟浑水。回去就收拾行李,这个掌柜的我做不起,胖头我们继续去南市那边卖我们的大力丸……”

上次调查巫琇,公蛎越想越后怕,深恨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此事。今日觉得好玩来了鹰嘴岩,竟然还同血珍珠案有关,顿时急了。

胖头懵懵懂懂爬起来,看看公蛎看看毕岸,不知道公蛎是说说而已还是玩真的。

公蛎厉声喝道:“胖头你不听我话了是吧?”胖头眨巴着眼睛,点头道:“是,老大,我们回去收拾了就走。”

毕岸突然叹了口气,收起长剑,拉起衣袖,将手臂伸到两人的面前。

(四)

毕岸的小臂上,斑斑点点,竟然长满了这种鬼面藓!

公蛎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道:“这东西,还能长人身上?”胖头伸手要去摸,被公蛎一把打开:“别摸,谁知道传染不传染。”

毕岸将衣袖重新放下,轻轻松松道:“放心,不传染。”

胖头小声道:“不是说这个是长在棺材板上的吗,怎么您身上……”

毕岸道:“意外。”

胖头挠头道:“这个可有什么妨碍没?”

毕岸道:“沾染了鬼面藓,寿命不会超过六个月。便是以功力压制,也活不过一年。所以,我只有十个月时间。”他表情轻松之极,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般。

公蛎呆立在一旁,早已转了千百个念头。万万没想到,面孔英俊的毕岸身上竟然长着这种鬼东西,幸亏自己功力不足,没能附在他身上,要不然去了暗香馆,一脱衣服,岂不吓坏了佳人?……怪不得他不管天气多热,总是一身长衫,还以为他斯文有礼呢……刚才自己催胖头收拾离开,确实是做给毕岸看的,但如今看来,真要赶紧这个诡异的当铺远远的,做掌柜虽然不错,但还是性命要紧。

毕岸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微微一笑道:“离开了当铺,头只怕疼的更厉害。还有胸口。”

毕岸很少笑,一笑起来眼神柔和明亮,嘴角上扬,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煞是动人。可如今公蛎早顾不得这个了,听到毕岸提起头痛、胸口痛,愣了一愣,抖抖索索解开衣服。

螭吻珮下,一圈若隐若现的黑点隐藏在皮肤底下,虽然比起毕岸手臂上的要浅很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一个个骷髅面具般的鬼面藓。

公蛎腿脚一软跌坐在了石头上。胖头忙上去搀扶,嘴里念叨着:“老大你别难过,这不还没长出来吗,我们再想办法……”公蛎在胸口那块又掐又挤,直掐它红肿一片,那片鬼面藓不仅没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蛎狠下心来,夺过毕岸的长剑,朝着自己胸口刺来。

胖头一声嚎叫,挡在剑前抱住了他的手臂:“老大你千万要想开点,能活一天是一天……”哭得涕泪横流,伤心至极。

毕岸若无其事道:“感染在血液里,你便是将那块肉割下来,也没用。”公蛎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面上,瞪着鬼面藓怔怔发了一阵呆,然后瘫倒在地,上下牙齿咔咔响着,勉强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怎么得的这个?”

毕岸面无表情,道:“从你捡了那棵血珍珠,就已经留下祸根了。你的体质,用来做珠母最好不过,不用药引,只要随身佩戴,便可令珠菌丝生长。”

公蛎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想当日捡到血珍珠,还高兴的什么似的,没想到起因竟然是因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