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淡然道:“若是你在北市码头骗人钱财的当日交出血珍珠,便还来得及,可惜你不肯。我的玉佩,只能勉强压住你头部的珠菌丝不再成长,却无法根除。”。

公蛎的脸抽搐了起来,一把捂住胸口的螭吻珮,想要哭又哭不出来,心思烦乱至极,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胖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抱着毕岸的腿哭道:“毕掌柜,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毕岸表情冷酷,道:“我的头疼起来更甚。”

公蛎咂摸下这话,马上明白过来,毕岸也感染了这种东西,或者说,他也被选作了珠母。公蛎犹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毕岸的裤脚,乞求道:“毕公子,毕掌柜,你有办法是不是?”

毕岸道:“没有办法。”

公蛎满脸失望,道:“没有办法,你四处追查什么?”

毕岸抱着长剑,在石头上坐了下来:“不追查怎么办?等死么?”

从始自终,他的表情自然而平淡,哪怕是说起生死也如同讲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而公蛎哪怕被针扎一下,都要跳起来嚎叫半天,同他的态度一比,高下立判。

怪不得他对苏青之死平静面对,原来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公蛎突然暴怒,跳起来叫道:“那你告诉我做什么?还巴巴地拉我做了当铺的半个掌柜,我又帮不到你,还不如让我不知不觉死了算了!”

毕岸不以为然道:“是,那样的话,只怕如今你脑袋的珠子都能采集了。”他顿了一顿,道:“或者早就死于非命了。”

公蛎哆嗦着嘴巴道:“什么死于非命?”

毕岸道:“被砸死,淹死,被意外飞来的工具扎死。”公蛎忽然想起跟踪毕岸之前那块从天而降的砖头,以及在胖头肩上抖动的小叉子,当日只以为是巧合,原来是有人谋害:“谁……谁做的?”

毕岸道:“若是知道了,还会站在这里么。”

公蛎心乱如麻,听到胖头在一旁嚎哭更觉烦躁,喝道:“我还没死呢!嚎什么丧!”胖头吓得忙止住哭,公蛎自己却嘴巴一撇哭了起来。

毕岸实在看不过眼,起身道:“你们俩在这里哭吧。我先走了。”走了一步,又回头道:“螭吻珮最好不要离身。”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毕岸离开了鹰嘴潭,顺着磁河来到花溪村。

阿隼早在村口张望,见公蛎面若死灰,胖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低声道:“全都知道了?”

毕岸点点头。阿隼今日倒没有冷嘲热讽,丢给胖头几个烧饼,领着三人来到了张发家。

花溪村就在鹰嘴岩下方。张发家正对着磁河,离安喜门不足一里,交通便利,人流量大。小院前面临街两间店铺,中间凌乱地摆卖着犁、钯、锄头、镰刀等农用具,一边摆着锅碗瓢盆、布头针线,一边是些大豆小米等粮食,还有些油腻腻的点心和蔫了的瓜果菜干。毕岸随意打量了几眼,来到后面上房。

张发尚未回来,只有张妻一人在家,面色蜡黄,口唇干裂,正躺在床上闭目垂泪,几个日常一起做伙计的妇人在旁边劝解。

阿隼低声道:“因天气尚且炎热,官府唯恐引发瘟疫,刚已经找人将张铁牛的尸体掩埋。”

毕岸点点头。阿隼咳了一声,威严道:“各位嫂子大娘请避让一下,官爷有话要问。”几位妇人哪里顾上查验身份,忙不迭地退出。

公蛎早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目光呆滞,脸色比张妻强不了多少。胖头手里拿着烧饼,肚子咕咕直叫,却不好意思吃,只好陪着公蛎发呆。

阿隼等几个妇人出了门,将大门关了,返回房间。张妻虚弱地睁开看了看,又闭上了眼。

阿隼正要说话,毕岸打了个手势制止,自行问道:“张发在家吗?”

张妻闭眼回道:“不在,孩他爹外出做生意,还不知道此事。”阿隼低声道:“已经托人捎信了。”

毕岸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有些豁口的木碗,扫视了一眼无任何妆奁装饰的屋子,道:“还是木碗耐摔打。”这话没头没尾,阿隼也十分不解。

张妻无力地看了毕岸一眼,道:“是。”

毕岸道:“阿隼,你扶大嫂坐起来。”阿隼依言上前,张妻慌忙道:“我自己能起。”折身坐起,却似乎动作猛了闪了腰,咬着唇托着后腰小声呻吟了一声,一看到毕岸探询的眼神,忙坐直了,垂头道:“官爷有什么要问的?”

毕岸待她平静了片刻,道:“我想了解,你家儿子在这几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张妻扑簌簌落下泪来,眉间的一道疤十分显眼:“前晚上闷热,房间里热得睡不着,他说要睡到河边的桐树下凉快凉快,我就给他拖了一个小竹床,铺了一领席子。我自己回家里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见他不在,我只当是他跑去玩了,也没在意。”

毕岸道:“后来呢?”

张妻呜咽道:“到了中午,还不见他回来,我便去寻找。可是天黑了也找不到。我想他一直想进城玩,可能是贪玩跟着早上卖菜的乡邻进了城……没想到,他竟然失足落水……”

张妻捶着床板嚎啕起来:“我可怎么跟孩子他爹交代……”她身材单薄,哭得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动容。

公蛎暂时忘了自己的难过,同胖头一起安慰她。

毕岸等她平静了几分,道:“有无这种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张妻一愣,哭着道:“我们家里不富裕,又没得罪过人,谁会做这种缺德事?是我命苦,儿子他的寿限到了……”

她哭得累了,斜靠在床上默默发怔。公蛎见她比自己还要可怜,偷偷拉毕岸道:“别再刺激她,我们走吧。”

毕岸忽然拉过她的右手,道:“你手怎么了?”她的虎口部位,有一溜点状的破损痕迹,像是被人用力地咬住不放留下的牙印。

张妻慌忙缩手,道:“不小心挂在门钉上。”

毕岸的手如同钳子一般拉着紧紧的:“手臂上的呢?”说着将她的衣袖往上一拉。

她的小臂上,深深浅浅的牙印形成的红肿和用力掐拧形成的紫红色斑块触目惊心。一块咬得较深的地方,还往外渗着脓水。张妻异常紧张,惊慌失措看着毕岸。

毕岸又道:“你儿子铁牛的脚,是怎么伤的?”

张妻瞬间泪眼婆娑,抽泣起来。公蛎觉得毕岸冷血到了极点,简直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

但毕岸的气势不容她不回答。张妻低声道:“他七岁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赶着牛在场里碾麦子,铁牛他调皮,拿石头丢牛。牛受了惊,带着石碾撞翻了他,就这么伤到了脚。”

毕岸点头道:“听邻居说,他性格乖巧,听话懂事,非常有礼貌。”张妻低头称是。不料毕岸话锋一转,道:“可是他在家里极其蛮横不讲理,是不是?”

张妻惊慌地抬头看了一眼毕岸,道:“不……不……我儿子乖的很,他聪明伶俐,五岁就能背诵诗经……”

毕岸冷静道:“那你的腰伤和手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

张妻惊慌失措,眼神凌乱,狂叫道:“你不要乱说……儿子他只是犯病的时候才会不认得我……”

毕岸咄咄逼人道:“犯病?他还有什么病?”

张妻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从张妻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公蛎等人了解到,张铁牛生下来便有脊柱侧弯之疾,同时还伴有轻微的癫痫。张发夫妇爱子心切,关于癫痫对外从未透漏过一个字。伤了脚后,两人心里愧疚,对铁牛更加宠溺。

七八岁大,正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张发夫妇的无限度宠溺,竟然养成了张铁牛极其乖张的性格。他本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最会识人脸色,因此见了外人便笑容满面,礼貌有加,但在家里对待父母却骄横跋扈,说一不二。即便如此,张发夫妇仍然舍不得说他一个不字,对外仍旧只是夸奖儿子懂事,背地里却相拥垂泪。

可惜祸不单行,两年前,张铁牛的癫痫突然加重。每每犯病,他横冲直撞,就地打滚,抓住什么咬什么。而今他年纪渐长,身高体重与一个成人无疑,张发夫妇两人都拦他不住。特别是这半年,他几乎每天发病,一病起来便将屋里的家什打得粉碎,并抓住母亲暴打,张妻的腰伤、虎口的咬伤和眉间的伤疤,都是他造成的。

胖头吸溜着鼻涕,劝慰道:“大嫂子节哀,他去了,也算是给您减轻点负担。”

张妻流泪道:“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毕岸在一旁背着手看着,突然道:“所以你两夫妇合谋,杀了你儿子!”

众人皆惊。张妻更是惊愕万分,颤抖着嘴唇道:“不是,没有……”

毕岸忽然伸出手来,掌心托着几片指甲,道:“你儿子落水之后,因腿脚不便不能游泳,只有用力在石壁上划拉,他的指甲生生折断,竟然嵌在了石壁上。”

张妻捂住了眼睛,浑身如筛糠一般:“我可怜的儿子……”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哭喊道:“是我……是我推他下去的,与我家夫君无关……我受不了他的打骂……”一口气未背过来,晕了过去。

公蛎等人面面相觑。

公蛎跟过来,以为背后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诡异故事,本希望能找到关于鬼面藓种植者的线索,没想到,事情背后竟然如此简单,却如此让人震惊。

张妻仍然昏迷。

胖头肥厚的下唇伸出来老长,哭丧着脸道:“这做娘的也真是可怜。”

公蛎小声道:“谋杀亲子,要受什么刑罚?”

毕岸阴沉着脸,道:“当时在张铁牛落水现场的,不是她,是张发。”

三人又是一愣。阿隼道:“张发外出,并未在家。”

毕岸小声在阿隼耳边说了句什么,转身出去了。

胖头又是掐人中,又是给张妻灌水,嘴里念叨着:“大嫂子,这种孽子,死了活该,你也别太愧疚……”

张妻悠悠转醒,面若死灰,任问她什么,只喃喃重复“是我杀了儿子”。

阿隼大怒,情绪激动地将张妻从床上拎起来,推搡着出了门,大声嚷嚷道:“原来你杀了张铁牛!为人父母,制造如此人伦悲剧,你还有人性吗?”

院外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张妻头发凌乱,表情呆滞,脑袋随着他的推搡无意识地晃动,如同傻了一般。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顾公蛎和胖头的劝阻,咆哮道:“杀人抵命!亲生母亲如此歹毒,残害身有残疾的儿子,实在天理不容!”

张妻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阿隼却不管不顾,狠命拖她起来,义愤填膺叫道:“你还装死!如今证据确凿,看你如何抵赖!”说着举起手便朝她脸掴去。

公蛎和胖头上前阻拦,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眼看阿隼铁掌一样的巴掌便要落在她脸上,身后一个声音扯破了嗓子叫道:“住手!”

一个瘦弱农夫从窗下的一堆柴火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张妻身边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不是她,铁牛是我推入河中的!”

围观者已有人叫出声来:“张发!你不是收粮食去了么?”

张发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大声道:“你不要为难我娘子,我跟你们走。”他将脸贴在浑身颤抖的妻子额头上,道:“我们养的孽障,我亲自除掉,免得他祸害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就算是见了阎王爷,我也这么说。我只放心不下你啊。”

张妻抚弄着他消瘦的脸颊,泪如雨下:“你出来做什么?我要你好好躲在地窖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现身,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张发哽咽道:“你身体不好,又有伤,我怎么能让你顶罪?”

两人抱头痛哭,围观者无不动容。胖头更是哭得凄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张发夫妇的另一个儿子。

阿隼押了张发去官府,围观的乡邻也散了。胖头红着眼睛嘟囔道:“早知道这样个结果,还不如就按照官府判定的失足落水算了。”

毕岸冷冰冰道:“我只想查出真相。”

公蛎抢白道:“你一个当铺的掌柜,整日说的好像自己是正义卫士一样。真相又如何?法律不外乎人情。我看张发罪不至死。”

毕岸淡淡道:“法律自有公断,不劳我等挂怀。”

胖头道:“毕掌柜,你怎么知道是张发杀了儿子?”

毕岸伸开手掌,道:“我在鹰嘴潭的那块石头缝隙中,找到了这个。”公蛎一看,原来是两粒带壳的高粱。

张家院子里晾晒的也有这种高粱。

(五)

公蛎再一次受到了打击。

身为得道的非人,早已不想关于寿命之事了。无病无灾,即使变老,也比常人长寿许多。没料想,人世间的繁华还未享尽,洛阳的美食还未尝遍,竟然身不由己卷入如此莫名诡异的事件之中。若真就此被人开颅采珠,岂不枉在洛水中修炼了几百年?

不仅如此,张铁牛一事,也给了公蛎极大震撼。原来人世间不仅有美食美女,还有这些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惨剧,从苏青惨死到张发杀子,这些事件背后的无奈,皆是公蛎混迹洛阳之前从未想过的。

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第二日一早,公蛎还在没滋没味地喝着一碗绿豆粥,毕岸已经收拾停当,正要出门。

公蛎心想,与其在家里窝着等死,还不如跟着毕岸出去走走,看看美女。忙三口两口喝完,追上毕岸,讨好道:“毕掌柜去哪里?”

毕岸道:“牢狱。”

公蛎一下站住了脚步。

毕岸也不理他,径自走了。

胖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道:“咦,毕掌柜呢。我早上听他同阿隼说,今天去调查鬼面藓,他怕你捱不下去。”

公蛎嘴硬道:“明明是担心他自己。”不过觉得心情舒畅了些,一溜小跑追上了毕岸。

三人来到洛阳县狱,一个穿着禁卒服饰的男子带他们来到一处偏门处候着。等了良久,才见阿隼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捕快模样的男子。公蛎不耐烦道:“阿隼你做什么呢?等的我脖子都长了!”

阿隼对着毕岸叫了声“公子”,回头吩咐道:“安排提审张发。”两个捕快齐声回道:“是,县尉大人。”

公蛎一下傻了眼。再一看,阿隼早不是往日小厮打扮,一身墨绿色龟甲绫紧袖袍服,腰间系了一条银垮环扣腰带,头上戴的硬翅襆头额上还镶嵌着一颗绿松石,分明就是朝廷命官的装扮。

怪不得他对这些案子如此上心,原来是主管治安的县尉。

公蛎懊悔不已。阿隼身手矫健,手下众多,早该想到他非一般人物,只是一开始见他是毕岸的小跟班,有了思维定式,便没有往这方面想,真是晕了头了。

毕岸道:“张发怎么样?”

阿隼道:“昨日已经招了。不过为了不让他受其他囚犯干扰,昨晚单独囚禁在七号牢房。”

公蛎有心讨好阿隼,不伦不类地插了一句话:“阿隼……县尉考虑的真周全。”

阿隼充耳不闻,带领三人东绕西绕,来到一个相对偏僻的牢房。

一夜未见,张发几乎老了十岁,原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加显得单薄。他蜷缩在角落里,眼睛微闭,见有人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喃喃道:“恳求官爷,让我见我家娘子一面。”

阿隼威严道:“这位公子有话问你,你若是答了好了,我可安排你娘子来探监。”

张发惶惑望着毕岸。

阿隼道:“你先将那日谋杀张铁牛的情形详细讲述一遍。”

张发咧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张发老实本分,利用交通便利家里开着杂货店,还趁着时节倒卖点其他时鲜生意,家境还算不错。虽然儿子生下来略有残疾,但头脑灵活,张发盘算将来子承父业,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虽然后来儿子又不小心伤了脚,张发自责心痛好久,但对未来生活还是相对乐观的。

可是一个隐藏的病患让这个家庭又一次坠入深渊。张铁牛小时偶尔会有癫痫的症状,但十分轻微,加上张妻悉心照料,九岁之前一直很少犯病。十岁那年,他的癫痫突然加重,几乎每一个月都要犯一到两次,发病时牙关紧咬,浑身抽搐,张发夫妇心疼不已,却碍于面子从不声张,偷偷带着铁牛去城里看病。

几乎花光家里全部积蓄,张铁牛的病也不见好转。到了这两年,癫痫发作更加频繁不说,铁牛的脾气越来越怪异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论是否发病,说打便打说骂就骂。半年前,他竟然踢断她娘的一根肋骨,害得她两个月起不了床。

张发捧住脸,双肩耸动:“我还好些,有些力气,可是我娘子她……她如今浑身是伤,他死命咬她,踢打她,我在家还好,可是一家子总是要吃饭看病的,我哪能天天守在家里?”

半月前,张铁牛过十三岁生日,因张妻未将饭及时盛好,他竟然抓着碗砸了过去,将张妻的眉头划得鲜血直流。张发抬起头,泪流满面:“我若是不管,早晚我们夫妇要死在他手里。可怜我娘子性格绵善,一生胆小谨慎,却被自己生的儿子欺负成这样,这日子还能过吗?”

他猛地挽起袖子,撩起衣襟——他的身上比张妻好不了多少,一样伤痕累累。

张发浑身颤抖,牙齿咔咔直响:“他简直不是个人,是个魔鬼……”

“我谋划了好几日,连伪装的地窖都挖好了,却始终下不去手。我娘子见我神态有异,问我,我什么也没说。”他挺直腰板,一张干瘦的脸显出坚毅的神态来:“七八日前,他又疯了一样打他娘,将她腰里打得乌青,两天下不了床。我终于下定决心,对外放出风去,说要外出贩卖粮食。到了那日,我本想趁着晚上动手,谁知天气闷热,他竟然没睡,我便说背他去河边乘凉。他刚发完一大通脾气,竟然同意了。”

毕岸道:“去鹰嘴岩,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张发一愣,道:“是他提出的。他如今说一不二,我和他娘从来不敢反抗。”

毕岸道:“当时他可有什么异常?”

张发疑惑地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阿隼,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信口胡说。”

阿隼板着脸道:“但说无妨,只是不要透漏给他人。”

张发脸上突然显出害怕的神色,道:“他这些日,不管犯不犯病,总是乱七八糟说些胡话。那天晚上,他非要去鹰嘴岩。他说有人在叫他。”

“到了鹰嘴岩,我却后悔了……他毕竟是我养了十三年的亲生儿子啊……我说我们回家吧,他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要我滚……然后他跛着脚,在石头上手舞足蹈,好像是在跳一种极其怪异的舞蹈。这个我从来没见过,他腿脚不好,很少跑跳,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

胖头听得入了迷,追问道:“然后呢?”

张发道:“我站在旁边,心中翻腾得厉害。可是最终还是下了狠心……”

张发看着举止怪异的儿子,越来越举得陌生和恐怖,趁着他跳的全神贯注之际,偷偷溜到他身后。

张发搓着双手,表情极其惶恐:“我想趁他不注意,推他入水,反正他也不会游泳,可是我刚一伸手,他突然转过了头,朝我呲牙……”

张发大惊,闭眼推了一把扭头便跑,躲在远处一块石头后,听着扑通扑通的翻滚声渐渐沉息,这才慌里慌张地回了家。

张妻见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马上便猜到结果,夫妇两人抱头痛哭。张发又趁着午夜,将小竹床和竹席子摆放在家门口的柳树下,造成张铁牛在河边乘凉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后在地窖中躲了起来。

张发捶着胸口,老泪纵横:“若不是忍无可忍,我怎么能亲手杀了我养了十三年的亲儿子……老天爷,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碰上这么个孽障……”

看着张发跪在地上悲声恸哭,四人心情皆十分沉重。

毕岸突然道:“那晚你儿子穿的什么衣服?”

张发一怔,道:“是一件白色府绸小褂。”

毕岸道:“他平时喜欢穿红色衣服吗?”

张发看起来同公蛎胖头一样迷惘:“不,他喜欢白色,一见红色就暴躁。而且男娃子,长得又壮,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打扮。”

毕岸若有所思。

张发擤了一把鼻涕,惨笑道:“如今我也算解脱了,好歹家里还有那个杂货铺,我娘子可以勉强度日。这牢狱里虽然不好过,却不用担惊受怕。”

毕岸拿出银锁出来,问道:“有人说,你儿子有个一模一样的银锁?”

张发看了一眼,道:“是……这是两年前,他娘为了治好他癫痫,从城中一个道长那里求来的。”

阿隼将银锁递给他:“这种银锁十分常见,你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儿子那只?”

张发拿起认真瞧了瞧,肯定地道:“没错,就是这一只。铁牛发病时爱朝着一边咬,这上面还有他的牙印。不过,”他迟疑了下,“你们从哪里找到的?已经丢了半个月了。”

公蛎吃惊道:“丢了?”

张发惶惑道:“是,半个月前,哦,就是他生日前后,发现银锁丢了,我们也不敢问他。”

毕岸看向阿隼。

阿隼道:“当银锁的那个小矬子昨天傍晚抓到了,带他指认了现场,并找了物证旁证,确定他未撒谎,昨晚打了二十大板已经放了。”

张发不知道两人说什么,茫然道:“这银锁,难道是被人偷了不成?”

阿隼道:“当时求这银锁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张发见他们不停追问银锁,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想了想,道:“当时我听说城东有个神医,包治百病,就带了铁牛去看。但那家诊金极贵,看一次就要十两银子,药费另算。我手头满打满算只有九两,差了一两,便被人赶了出来……”

公蛎忙道:“那个神医,是不是姓薛?”

张发认真思索了一阵,道:“好像是叫什么薛家医馆。这些年找各种所谓的名医、神医多了去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三人对视了一眼。

阿隼示意张发继续。张发道:“被赶出来后,娘子十分绝望,就坐在他家门口不肯走,一直在哭。天擦黑时,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从他家里出来了,看娘子伤心,就过来询问。”

“那人说,铁牛这个癫痫,是小时不小心丢了魂,魂魄不全所致,他有一枚开过光的长命锁,可以低价卖给我们,保孩子长命百岁。我们当时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听他这么说,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下来。那时候铁牛还是乖巧懂事的,看了这个银锁十分喜欢,当即便戴上了。”

阿隼追问道:“戴上之后,是否有什么异常?”

张发叹道:“刚戴上那会儿,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铁牛还真有半月未发病。可是脾气变得大了,说起狠话来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一点都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到后来简直分不清他到底是癫痫犯了还是借机发脾气……我想着,这就是个普通的银锁,什么开光聚魂,都是骗人的……”

他又落下泪来:“我儿子他……他明明很乖的,他之前虽然任性,却不是这样的……”

毕岸深吸了一口气,抖着银锁道:“这个,不是长命锁,正确的叫法,应该叫聚魂续命锁。”?

张发颤抖着声音道:“聚魂——续命锁?聚谁的魂?续谁的命?”

毕岸答非所问,问道:“那个男子长什么样儿,你还有印象吗?”

张发道:“微胖,稀稀拉拉留着些小胡子,同我的年纪差不多。”

毕岸忽然道:“快去!”同阿隼一同冲出,折过小径不见了踪影。

张发失望至极,眼泪又流下来,嘴里喃喃道:“求你们……让我见下我家娘子……我实在放不下她……”

公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门口有两个狱卒把守,过去搭讪道:“两位官爷,县尉大人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