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婆婆从门后拎出一双鞋子来:“闺女你先换上我的旧鞋凑合一下。这么冷的石板,小心着凉。”

杨珠儿飞快蹬上木屐,大说大笑道:“不用啦!冻不死的,我得好好活着给人添堵呢!”

赵婆婆小声埋怨道:“傻孩子,你这么糟践自己做什么?”杨珠儿咯咯笑着快步跑开,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响得象打鼓一样。

两人跟着杨珠儿七拐八拐,折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狭窄僻静的小巷子里。这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大的货仓,极少有人来,珠儿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打开一个角门钻了进去。

公蛎正要跟进去,忽见那个常常在街头徘徊的少年提着个包裹快步跑了过来,小声叫道:“珠儿!”

珠儿一把拉他进去,门关上了。

难道这杨珠儿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公蛎有些犯嘀咕,拉着胖头贴了上去。

只听珠儿道:“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道:“我给你送些活计。”

珠儿道:“你放着吧,什么时候要?”

少年道:“不着急,随你有时间。”一阵响动,像是珠儿在换鞋子。

珠儿道:“行了,你走吧。”

少年迟疑良久,低声道:“珠儿……以后不要去找那个什么毕掌柜了,好吗?”

这仓库的外墙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天窗离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蛎借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如今大白天的,还带着一个笨手笨脚的胖头,只能在外面偷听一下算了。

珠儿并没有像公蛎想的那样大发雷霆或者肆无忌惮地宣称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没什么本事,只有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毕掌柜你也见过,一身正气,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负了。”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个人面兽心,到时你怎么办?我……”

珠儿道:“不会,我观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热,胸有大志而且侠肝义胆,成了亲,即便他不喜欢我也决不会为难我。你放心吧。”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虑我的感受?”

珠儿笑了一声,涩涩道:“谢谢你帮我。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回报你。还有,下辈子我要和我娘颠倒过来,我来做长辈,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任何人的欺负!”说到后两句,她的声音已经呜咽。

少年低声道:“好吧……这是这几日用的灯油和蜡烛。”

珠儿道:“我娘那里……”

少年道:“我已经交代家丁了,把你这些活计的钱一同留给她了。放心,没说是你给的,只当是他们出手阔绰。”

珠儿小声道:“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珠儿便催着少年回去读书,自己开始做活计。

公蛎和胖头听了半天,觉得珠儿一回到这里,完全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为什么有家不回,非要承担巨大的人情住在这么个地方呢,而且她听她的语气还是很惦记爹娘的,难道背后这有什么隐情?

(三)

杨珠儿第二天天未亮就来了,还鬼鬼祟祟地带着一大包东西,用红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汪三财等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再受她影响。

不过公蛎很快觉出她情绪的变化,以往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大说大笑的样子,今日却心神不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发怔。

胖头劝她:“珠儿别等了,今天毕掌柜出城,估计不回来了。”

珠儿故作轻松道:“没事。”看到公蛎欲言又止,神态很是奇怪。

公蛎笑道:“珠儿今儿转了性了?”

珠儿突然拉住公蛎,老气横秋道:“龙掌柜,请借一步说话。”不顾胖头诧异的目光,拉着公蛎来到后堂。

公蛎心砰砰直跳,心想难道这丫头改变主意,准备嫁给自己?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应对她的表白,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只听珠儿道:“龙掌柜,我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公蛎泄了气,道:“什么事?”

珠儿低下头,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来往,他们很担心,我想麻烦你去我家铺子里走一趟,告诉我娘我好得很。”

公蛎瞠目道:“你天天经过铺子,直接告诉他们不就完了?”

珠儿绞着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蛎越发看不懂这个珠儿,道:“既然怕他们担心,怎么不搬回来同他们一起住?”

珠儿神情大变,眼底的恐惧一闪而过。公蛎不忍,道:“好好,我不问了。我这就去。”

“不,我还有些要求。”珠儿拉住他,从怀里拿出两条绣得极其精致的荷包,“这两个东西,算是我给您和胖头哥哥的报酬。”然后又费劲巴拉地将早上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拿给他:“你带着这个去,在我家门口,神态越是倨傲越好,动静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让街坊围观。”

公蛎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讲什么?”

珠儿垂下眼睛,道:“你就说,是毕掌柜让你送来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没有毕掌柜解决不了的。再告诉我娘,珠儿很好,请她放心,然后就可以回来了。”

公蛎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这是想要虚张声势,给你娘壮胆?”

珠儿咬着嘴唇,小声道:“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珠儿不孝,没能力带她离开。”公蛎暗叫幼稚,同时心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得这丫头又是离家出走,又是叛经离道,行为乖张?

不过看在她给的荷包实在精致的份上,公蛎毫不犹豫答应了,道:“我去一趟没问题,忘尘阁也随便你来,但你莫要再缠着毕掌柜娶你,行不行?”

珠儿思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毕掌柜哥哥?”

公蛎点头道:“这个可以。你那张姻缘符,本来就是骗人玩儿的,不能信。”

珠儿十分高兴,连连点头,三人正商量过会儿要如何表现,阿隼回来了,他仍是一身便装,看到张珠儿,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转身要走,却被珠儿怯生生地叫住了。

珠儿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妆容虽然厚重,却没前几日那么夸张,特别是当她带着一脸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牙、笑骂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阿隼点点头。阿隼已经从毕岸那里听到了关于张珠儿之事,从他疑惑的目光来看,他显然质疑毕岸描述得过于夸大了。

珠儿施了一礼,大眼睛扑闪着,一脸诚恳道:“我求龙掌柜办点事,想麻烦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会耽误您多少工夫。我日后定然绣个最精致荷包给您,行不行?”

阿隼是洛阳县尉之事,这条街并无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归,从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来便是一身小厮装扮,性格沉闷,从不多言,街坊们了解不多。。

珠儿这么一副柔弱样子,着实让人不好拒绝。

阿隼看向公蛎。公蛎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过阿隼,附耳道:“我这是替毕公子打发呢,只要做了这件事,我保证以后她不缠着毕公子。”

等珠儿走了,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杨鼓家。

有了阿隼出马,一切极其顺利。阿隼不用说话,只是往旁边一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公蛎巧舌如簧,最擅长狐假虎威,这出戏演得极好。

倒是公蛎,对杨珠儿的好奇更增进了一层。杨家的裁缝铺子小而阴暗,只有一些中低档的面料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家具摆设都十分简陋。杨鼓个子虽高,但弯腰弓背,看起来松松垮垮,粗大的指关节在衣襟上蹭来蹭去,眼神胆怯,表情拘谨;高氏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颤抖着嘴唇,不时拉起围裙擦拭眼泪。

公蛎按照珠儿交代的,气派十足地代表毕掌柜说了一番充满豪气的话,拍着胸脯道:“以后杨家的事儿就是我忘尘阁的事儿!”然后送上那包红布包着,看起来极像是提亲的聘礼一样的东西。

高氏颤颤巍巍接过,泪流满面。杨鼓却躲躲闪闪,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出一句“多谢”。

围观者大哗,有羡慕张珠儿好福气的,有祝贺杨家时来运转的,有质疑毕岸鬼迷心窍的,也有断言两人决不会长久的。一个少妇不无嫉妒地道:“龙掌柜,您今日来杨家,是提亲吗?”

公蛎一愣,他可没想想到这么一茬,脑袋一转,大声道:“不要胡说,毕掌柜这是认了珠儿姑娘做妹妹呢。”

李婆婆夹枪带棒讥讽道:“杨鼓家的,没想到你家闺女本事还挺大,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个妹妹也不错。”

高氏脸色通红,默默无言。

柳大忙出来打圆场,大声道:“不错不错,要是珠儿以后认了毕掌柜做哥哥,以后你们两个也少操几分心。”正在斟茶的杨鼓手一个抖动,竟然将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来擦。

柳大笑道:“这事情倒也圆满。还喝什么茶,我这刚好拎着一壶酒,赶紧给毕掌柜和阿隼胖头倒上。”说着驱散了围观的众人,径自去到厨房拿了几个碗来,喜滋滋道:“这是好事。你家丫头性子急脾气暴,有个人领路也好,免得误入歧途。”

高氏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道:“谁说我闺女误入歧途?”她同珠儿十分相像,不过身材瘦弱,面带菜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柳大一愣,忙赔笑道:“是是,嫂子原谅我口无遮拦。”

高氏瞬间没了锐气,低头坐着。

公蛎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给阿隼,拍着他的肩膀吹嘘道:“你们还不知道,我这位兄弟,是衙门……”

阿隼咳了一声,公蛎慌忙改口:“认识很多衙门的兄弟,连县太爷都高看他一眼呢。”

柳大睁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满脸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贵之相,以后请兄弟多关照。”

啪一声,杨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见他慌里慌张,不知是哭还是笑,捡起缺了半边的碗,逃一样去了后堂,再也没有出来。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头回去招呼铺子,杨家只剩下公蛎和柳大。

公蛎有心问问关于张珠儿的事情,斟词酌句道:“珠儿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担心。”

高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柳大劝道:“嫂子你莫要这样。珠儿又聪明又能干,心灵手巧,年轻嘛,谁没做过头脑发昏的事儿?等她想明白了,就回来了。”

公蛎道:“正是,你放心,有我们这些街坊看着呢。我回去再劝劝她。”

高氏低声道:“谢谢龙掌柜,你和毕掌柜都是好人。”

公蛎试探道:“当初珠儿为何离开家?她年龄还小,独自在外总不是个事儿。”

高氏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柳大忙给公蛎使眼色,一边安慰道:“嫂子你别激动。孩子不听话,爹娘打骂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别太过自责。”

公蛎见高氏性格懦弱,毫无主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寒暄了几句,两个人便告辞了。

公蛎见高氏回去了,将柳大拉到一边问道:“你刚才不停挤眼,什么意思?”

柳大小声道:“关于珠儿离家出走的原因,你以后可别再问了。”

公蛎奇道:“为什么?”

柳大欲言又止,嘿嘿地笑。公蛎捅了他一拳:“还兄弟呢。快点告诉我。”

柳大嘿嘿笑了半天,道:“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去。”他咬着公里的耳朵根道:“今年春上,有一晚上我半夜起来撒尿,听见他家里有些异常的响动……”

说了一句,柳大又不说了,神色凝重起来:“算了,这种事情,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急得公蛎跳脚:“你说一半不说一半算怎么回事?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快说,下月我请你去暗香馆喝花酒。”

柳大远远看了看杨家黑乎乎的裁缝铺子,小声道:“我撒尿撒到一半,忽听珠儿一声尖叫,接着便看到杨鼓赤裸着上身从她的房间跑了出来。你知道我家同他家院子一墙之隔,墙又低矮……高氏哭了一夜,第二天便听说杨珠儿离家出走,偶尔有人看到她在北市晃悠,打扮怪异,行为夸张,从不回家。”

公蛎惊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好久才呃了一声。柳大痛心疾首道:“你说这杨鼓,看着老实巴交一个人,怎么会做如此禽兽不如的事?好好一个闺女,就这么给毁了。”

公蛎仔细想刚才杨鼓的行为,确实反常,心里也信了七八分。越想越觉得可恨,低声道:“高氏怎么不报官去?”

柳大道:“怎么报官?要报了官,以后闺女怎么嫁人?一家人的脸都没地儿搁去。所以啊,”他絮叨叨道:“高氏也是个可怜人,嫁了杨鼓这么个没本事的不说,好不容易养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丑事。”

公蛎恨恨道:“这种禽兽,留着他祸害人吗?真是该千刀万剐!”

柳大叹了口气,道:“我同杨鼓十几年邻居,我是了解他的,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那晚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动了这个心思,一念之差……你看看他那个样子,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儿了?”

公蛎啐道:“他那是活该!”

(四)

珠儿果然是个守信之人,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来纠缠毕岸,忘尘阁恢复了清静,胖头念叨了好几次,说有些不习惯。

公蛎心里空落落的。心里惦记珠儿,却又巴不得杨珠儿不来,因为他一想起杨珠儿那晚的遭遇,便觉得心惊肉跳,实在难以想象人世间还存着着如此丑恶的一面,甚至觉得无法面对珠儿。

这事儿非同小可,杨鼓的行为已经触犯大唐律例。可是具体如何处理,公蛎犯了愁。若是贸然告诉毕岸和阿隼,又没什么证据,知道的人越多对珠儿越没有好处;但就这么放下,像柳大一样压着心底,好似也不妥当。

中秋节很快过去,天气越来越凉。毕岸和阿隼每日都忙的不见踪影,街坊们还以为是珠儿事件造成的,公蛎却知道,如今正是盗贼猖獗的时候,听说城东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孟家百万家产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两家商户斗殴,死伤多人,主犯逃走;还有东郊采花案,两个农家女子受辱……光这些,够阿隼忙上一阵子了。

但忘尘阁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当年丢失的当物,好多已经到期,碰上脾气好的,虽然不满,但估价置换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钱有势的或者性子执拗的,无论怎么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尘阁的折价赔偿,非要原来的当物才行。比如铜驼坊朱三公子的轩辕宝剑,胡秀才的欧阳询字画等,汪三财几乎跑断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质地的物件,还说了无数好话,另外补了对方一大笔钱,差一点忘尘阁便要关门大吉了。

幸亏胖头购进的那些小玩意儿利润还算客观,总算勉强支撑了下去。

这么一来,经济骤然拮据,公蛎想出去喝酒游玩的机会更少了,同汪三财讨要一次零用钱,汪三财顶多给他十文,只能在柳大的酒馆打壶酒喝。

闲着无事,自然得找点事儿做。公蛎决定,单独去找杨鼓试探一下。

吃过中午饭,公蛎想去柳大的酒馆坐坐,刚巧看见杨鼓畏畏缩缩地从酒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米袋子,想来是生活过不下去,又来找柳大接济了。

公蛎从后门朝他肩头一怕。杨鼓吓得一哆嗦,惊慌失措回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道:“龙……龙掌柜。”

公蛎厌恶地看着他。杨鼓更加不自在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眨巴着不知道看向何处。

公蛎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强忍着厌恶问道:“珠儿这些天回来了吗?”

杨鼓小声道:“没……没有。”

公蛎盯着他的脸,道:“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你这个当爹的就不担心?也不去找找?”

杨鼓眼神躲闪,道:“我找了,她不肯见我……”

公蛎憎恶道:“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为何不肯见你?”

杨鼓关节肿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米袋子上划来划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这么说,那件事确凿无疑了。

公蛎看他一副可怜相,冷笑道:“她当然不肯,有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爹,她怎么敢回来?”

杨鼓嘴唇蠕动,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泪光闪现,低下头去。

公蛎看着他那张看似老实木讷的脸,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声骂道:“畜生!”

杨鼓也不还口,呆呆地站着,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柳大见状,高声叫道:“龙掌柜,老哥这里进了杜康陈酿,来一杯尝尝?”又轻声喝骂道:“杨鼓你还不赶紧回去,站在这里做肿神 哪?嫂子还等米下锅呢。”

杨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蹒跚,脚步轻浮,看上起没有一丝活力。

公蛎坐在酒馆,尤自气愤不已,柳大劝道:“你同他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消消气。”他给公蛎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谈什么了?”

公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慨然道:“他承认了。”

柳大吃惊道:“真的?”接着摇摇头,嘴里啧啧有声,道:“这家伙,唉。”

公蛎一想起杨鼓那张呆滞愚笨的脸和珠儿明亮的眼睛,只觉得一股血气往上涌,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报官!”

两个酒客看了过来。柳大忙赔笑:“没事没事。各位慢慢喝。”拉着公蛎去到柜台僻静处,低声道:“龙掌柜,这个可要从长计议。”

公蛎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道:“这种人,留着说不定还祸害别人呢,不行,报官!”

柳大急道:“不可!要报官早报了,那还能等这么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珠”字:“要是杨鼓因为这个被抓,她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嫁人?难道真嫁给毕掌柜?毕掌柜也不肯啊。”

公蛎心中一动,差一点说出“毕掌柜不要就嫁给我”的话来。

公蛎想了想,觉得柳大说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只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闹得众人皆知,虽然杨鼓是罪有应得,可高氏和珠儿以后真没办法做人了。

柳大又道:“与其在这里气愤,不如我们帮帮珠儿。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可不能让她就这么堕落下去。”

公蛎道:“怎么帮?”

柳大道:“我觉得,首先就是这件事按下不提,只要不让杨鼓接近珠儿,我们就当此事没发生过,时间久了,珠儿也会慢慢淡忘。第二个,帮珠儿找个正当的事情做,免得她……”

柳大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公蛎明白他的意思。珠儿若是长期这么混下去,谁知道会怎么样,或许真抵挡不住诱惑去做暗娼也说不定。

公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去找下珠儿。那丫头聪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听不听,总是会考虑下的。”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公蛎忙道:“我知道。”说着将那日同胖头跟踪珠儿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柳大激动道:“这样就好。唉,这丫头小时候天天在酒馆里玩,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她如今这样子,我真心觉得难受。”

正在商议,李婆婆来打酒,见两人脑袋抵着脑袋窃窃私语,笑道:“你们两个色鬼,又在编排哪位良家妇女?”

柳大笑道:“李婶果然最了解我们俩个的脾性。这不刚走过去一个美人儿,皮肤白的跟凝固的猪油一样。”

公蛎笑道:“肤若凝脂!”

李婆婆也笑道:“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哪像你,说出来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来。

李婆婆口风一转,凑近道:“那个谁,最近不来啦?”

公蛎装傻:“谁啊?”

李婆婆挤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公蛎有些反感,故意道:“毕掌柜认她做妹妹,正给她找事儿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着。”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这等好事?这丫头真不知哪辈子烧高香了。”瞬间连带着对公蛎和毕岸也不待见了,撇着嘴走了。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龙兄弟真有给珠儿找事儿的打算?”

公蛎笑道:“我就这么一说。”

柳大皱眉道:“这事儿我也盘算好久了,可是我这里是个酒馆,来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汉,而且我和弟弟两人都是个单身汉,瓜田李下的,她来我这里不合适。否则我倒是宁愿收留她做个干女儿呢。”

公蛎有些感动。

柳大道:“不过我这里也正想招个人。弟弟身体不好,我也不忍心让他干重活。”

公蛎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来年纪不大,又聋又哑,还瘸着一条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里木木呆呆的,只能在店里后台做些杂工。若是能招了珠儿来,倒是一桩美事。

这些天下来,他同柳大越来越投缘。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恶俗,又不似毕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随和大气,为人真挚。两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尔结伴去喝个花酒找个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馆里听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琐地评判下过往的女子,议论下谁家的婆娘长得漂亮,表达下对当前生活的不满,甚至探讨下苏媚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种感觉,带着一点点温馨和惬意,都是公蛎以前不曾有过的。

公蛎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朋友——胖头是不同的,在公蛎心中,他只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间,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蛎看看四周无人,忍不住悄声道:“我那个兄弟阿隼,可是个大人物,他是我们洛阳县的县尉大人。”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公蛎存心卖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别看他整日跟在毕掌柜屁股后面,其实威风着呢,手下一大帮子人,连上面的大老爷都给他一个面子呢。”最后一句话,却是他自己想象的。

柳大终于能说出话了,激动道:“真没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公蛎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让阿隼帮忙,给珠儿找份正经事儿做。有县尉大人帮忙,谁还敢欺负她?”

柳大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飘忽得象自己做了县尉。

可惜晚上毕岸和阿隼又没回来。

公蛎本想在毕岸面前表功,吹嘘下自己如何机灵如何善良,也想借机求下阿隼。不过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自己独自一人完成此事。

整整一个晚上,公蛎都在构思,如何规劝珠儿却不伤到她,如何让她走出阴影尽快开始新生活,甚至连说哪句话时该用哪个表情,都仔细地想得妥妥的。

公蛎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许多,浑身都充满力量。可是,这件事明明和自己没任何关系,既不能满足口舌声色之欲,又不能带来名利,为何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呢。连照个镜子,都觉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

(五)

第二日吃过早饭,公蛎独自一人去珠儿的住处,可是珠儿却不在,公蛎有些沮丧,只好回来,把打了多遍的腹稿温习得滚瓜烂熟。

幸亏下午时分公蛎看到喜欢珠儿的那个少年在街口晃悠,便叫胖头跟踪,想多了解下关于珠儿的情况。哪知胖头一去不返,直到晚上戌时末,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公蛎忙问:“怎么样?他是哪家的少爷?有什么新发现?”

胖头嗫嚅了半天,道:“跟丢了。”

公蛎怒道:“那你还出去这么久?”

胖头委屈地道:“我迷路了。”公蛎叹道:“瞧你那副蠢样儿!不跟着老大,你能做什么?!”胖头忙不迭地点头。

公蛎顿时优越感暴增,临时决定,先去了解下珠儿的生活,再做打算。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胖头重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