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摇头叹道:“先前你们没来时,我就曾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公蛎见骗过柳大,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柳大凑近了几步,小声笑道:“风清苑新来了一位清倌人,人长得标致不说,还唱得一口好曲儿,今天下午哥哥请客,我们去听一曲儿如何?”

公蛎忙道:“不巧,我下午约了人了。”

柳大揶揄道:“约了佳人了?哈哈,那哥哥我就不打扰了。”拍了拍公蛎的肩膀,笑着回去了。

若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看到他威逼珠儿时的狰狞,公蛎决计不会相信柳大是坏人。

公蛎突然觉得,自己对人一点也不了解。

正茫然间,忽见珠儿之母高氏夹着一个包裹低眉顺眼地走出来,看样子是去送货。

公蛎灵机一动,心想或者高氏知道珠儿的住处,刚好劝他们一家离开。便趁人不备偷偷跟上,直到看不见柳大的酒馆,这才追上去打招呼。

高氏还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样子,神色胆怯,犹如一只受惊了的兔子,见了公蛎,惶然道:“龙掌柜。”

公蛎张嘴欲讲珠儿的事儿,但看到高氏这幅样子,又打住了,寒暄了两句,道:“我看这条街上生意不好,高婶子可有打算换个地方重新开张?”

高氏木然地“啊”了一声,半晌才低声道:“能搬去哪里呢。”

公蛎忍不住道:“洛阳这么大,随便搬去一个新地方,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受打扰地过日子,不好吗?”

高氏似乎听出了什么,看了公蛎一眼,喃喃地重复道:“洛阳这么大……搬去哪里……”

公蛎心想,若是劝得杨鼓高氏带着珠儿一起离开,不再受柳大的控制,此事岂不完结了。越想越觉得可行,急切道:“树挪死人挪活,不一定非要在洛阳,去长安、幽州都是可以的嘛。”

高氏呆呆地听着。公蛎鼓动道:“若是您缺盘缠,我倒可以赞助一些。”

高氏眼中露出几分憧憬,接着忽然摇头不止。

难道真是高氏自己不愿意离开柳大?公蛎心中暗暗鄙视,忍住怒气劝道:“这么个破铺子,有什么好留恋的?”

高氏神态木然,不为所动。公蛎烦躁起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您不要总为着自己,也得为珠儿想想吧?”

高氏突然泪眼婆娑,道:“我正是为了珠儿……”

公蛎不知道柳大觊觎珠儿之事高氏是否知晓,小心翼翼道:“既然珠儿……厌倦这里,您带她换换环境总是好的。”

高氏眼底突然显出惊恐之色,喃喃道:“不不,我不能离开……”

公蛎真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道:“在这里有什么好处?非要把闺女毁了你才舒服?”

高氏愣了一愣,呜咽道:“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说话之间,公蛎眼前一暗,依稀觉得高氏眉间一团黑气萦绕不断,也不在意,随口道:“婶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高氏的表情突然呆滞,一双眼睛毫无生气,道:“没有。”公蛎眼前一花,只觉得高氏的脑袋后面有一个重影,定睛一看,分明是一个咧嘴大笑的稻草人,顶着一个破布做成的脑袋,浓墨画成的弯眼睛邪魅地看着公蛎。

如今正当午时,晴空万里,凉风习习,公蛎却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公蛎心中发毛,下意识重复道:“婶子还是搬走为好。”

高氏摇了摇头,稻草人的脑袋倏然同高氏重合,再也看不见了。

公蛎揉着眼睛,心想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大白天竟然眼花,看高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忙道:“哦,我昨晚没睡好……那个,婶子最好回家同你家掌柜商量下……”

高氏发出咯咯一声尖笑,道:“不劳龙掌柜挂怀。”她看向公蛎的表情极其古怪,五官抽动似要哭泣,眼睛却带着一丝弯弯的笑意,盯着公蛎看了一阵,忽然转身掩面飞奔而去。

公蛎突然想起重点还未询问,遂高声叫道:“你知不知道珠儿住哪里……”

高氏听了此话,跑得更加快了,气得公蛎在后面跳脚。

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如今最为直接的办法便是报官,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阿隼,将柳大绳之以法,珠儿和高氏便安全了。但是公蛎不明白的是,珠儿为了母亲的名声,所以不肯报官,高氏也口口声声为了珠儿,为何选择隐忍,非但不报官,还不肯逃走呢?

(二)

转眼到了傍晚,汪三财清点今日的账簿,胖头正在准备打烊,忽然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夹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

胖头慌忙迎了上去:“客官当还是赎?”

男子眼神闪烁,神色慌张,嘴里说道:“我看看。”在堂中东瞅瞅西望望,良久才道:“我有东西要当。”

胖头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只寻常桐木旧匣子,镂空部分的花纹几乎磨得难以分辨,不由摇了摇头,道:“当这个?”

男子慌忙打开,道:“宝贝在里面呢。”在一堆劣质的红色绸缎里扒拉了一番,小心翼翼捧出个玉樽来。

原来是个盘龙羊脂玲珑樽,高不过三寸,晶莹剔透,细腻温润,不带一点儿杂色;一条小巧的玉龙自下而上盘在樽上,龙口大张呈喷水之势,同玉樽浑然一体,唯在眼睛处镶嵌了两颗红宝石,设计得极其巧妙。玉龙虽小,但爪牙如钩,鳞甲生辉,颇有几分王者气势,实属不可一见的精品。

公蛎同汪三财对视了一眼。这个盘龙羊脂玲珑樽,像极了前些日图样上描绘的回纥被盗宝物!

男子小心翼翼地护住玉樽,道:“这是我家传的宝贝,如今家里揭不开锅,想当了它。”汪三财的眼神追随着玉樽:“好好,您开个价。”

公蛎抢先道:“样子虽然不错,但小了些,而且这种东西要一对才值钱,只有一只,只怕价格要大打折扣。”说着朝胖头打了一个眼色,要他出去找阿隼。

胖头拔腿欲走,男子十分警惕,马上道:“你们干什么?到底收不收当,不收我走了!”

公蛎一看来不及,而且估计阿隼等人过会儿便要回来,为了不让男子怀疑,忙叫住胖头。

那边汪三财赔笑道:“当然当然。一百两,你看合适不?”

男子迟疑了下,道:“成交!”三下五除二签了当票,揣了银两便走。

看来确是盗贼无疑了,寻常人家,哪有这样当东西,被如此压价竟然不还口的。

男子看看外面无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胖头忙换了衣服跟上。

吃完晚饭,毕岸等还未回来。为了慎重起见,公蛎决定亲自保管这个玲珑樽,小心翼翼捧回了房间,喜滋滋地想,自己发现如此重要的线索,不知官府有什么打赏,最好能赏上黄金百两、艺妓两个。

正想得涎水直流,忽然心中一动,轻手轻脚溜到大门口朝对面酒馆望去,碰巧看到柳大正在锁门,他那个哑巴弟弟歪歪斜斜地挑着两大坛子好酒,看样子是给哪家人家送酒去。

这真是天赐良机。公蛎大喜,飞快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将玲珑杯塞入怀中,冲着外面叫道:“财叔,我不舒服,先睡了啊。”

汪三财提着账本出来,皱眉道:“天都黑了,胖头怎么还没回来?”

汪三财对公蛎只知道吃喝玩乐、出去鬼混十分不满,只是好歹他算是半个掌柜,不好说什么。如今见他不等胖头等回来便要先行休息,更加觉得他一无是处。

公蛎故意吸溜鼻涕,装出十分难受的样子,探出半个脑袋,道:“不怕,他皮糙肉厚的,没事。哎哟,我不行了,要先去躺着才好。”说着缩回身子,先将房门从里闩好,把被子叠成一个筒状,伪装成睡觉的样子,然后将窗子推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如同纸片一般轻巧巧地滑了出去。

深秋天凉,街上人影寥寥,几家尚且开门做生意的店铺门前挂起了灯笼,发出惨淡的光。公蛎趁人不备,顺着街道地面的缝隙,飞快滑过,绕着酒馆墙根爬了一圈,轻松地找到一处破损的窗角,一下子便钻了进去。

公蛎来酒馆多次,从未到过他家后院。进来一看,不禁心生羡慕。

本以为柳大一个中年鳏夫,家里定然凌乱不堪,没想到小院打理得甚为齐整。一堵平平常常的影壁之后,右侧是一弯引流活水形成的池塘,养着几尾鲤鱼,池塘周围种植着错落有致的花树,不过因为时节,叶子有些稀疏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绕塘而行,弯曲着盘向一座造型别致的假山山洞,假山上种植着几蓬竹子,经山洞拾梯而上,刚好行至假山山顶,却是一个自然凹进去的低洼,毫无人工雕琢痕迹,约五尺见方,刚好可以摆放一张石几、两三张石凳。若是月圆夏夜,知心好友在此小酌,在此小酌一番,实为人生之幸事。

最为特别的,是他家院子里摆放着各种儿童玩具。会摇动的木马,长长的滑梯,小小的转椅和秋千架等,甚至一面假山石上还雕刻着一个咧嘴大笑的小猴子。这些玩具虽然陈旧,却一尘不染,极为整洁。

公蛎绕着院子游荡了一番,回到左侧房屋。

通向房屋的甬道两侧,不合时宜地种植着两株盘曲的老桑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看起来像两个守门的怪物。顺着甬道,最里两间低矮的是柴房和厨房,另一侧是三间住房。全部乌木门窗,红漆雕镂,带着长长的回廊将房间和后面厨房柴房联通起来,便是下雨也不怕,十分方便。

对着小径最大的一间,应该就是柳大的卧室了。

房屋亮着灯,估计是刚才走的时候忘记吹灭了。公蛎见房门没锁,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只见内里装饰相当奢华,青砖砌成的圆顶,厚重大气,只是一个窗户或者天窗也没有,空气稍微有些闷。当屋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一侧是及顶的搁架,上面摆放着一些精致的酒具:青铜酒爵,黑玉铭文酒鼎,青玉龟型酒觥,以及公蛎叫不出名字的金玉摆件;另一侧立着四扇高大的朱漆雕花屏风,屏风后面的墙壁上挂着十几块金边黑色木牌,上面写着各种酒的名字;旁边是一个大衣柜,打开一看,里面挂着的却是几件女人的衣服,还有一个针线筐,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发黄的婴儿衣服。

公蛎曾听李婆婆说过,柳大媳妇几年前死于血崩,腹中胎儿也未曾保住。这些妇婴用品,估计是他妻儿的遗物。

衣柜对面,摆着一张桃木双人大床,上面羽绒软枕,狐裘锦衾,铺的盖的都是绫罗绸缎,比公蛎如今的被褥舒服千百倍。

公蛎心中暗骂,这个俗气猥琐的柳大,真他妈的会享受,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酒馆竟然如此赚钱,早知道自己就不该经营当铺,也去开一个酒馆。一边骂着一边不甘心地钻到他的被褥上盘腾了一阵,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要栽赃,当然要栽得像样才行,但玲珑杯放在何处,又成了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公蛎先是将它放在一个高脚青铜酒爵后面,觉得如此名贵的东西,不应该放在明显的位置上,便拿出来放在下层一个空着的檀木盒子里,想想仍觉得不妥,转悠了半晌,索性将其放在床下抽屉的最底层。

欲要离开,实在不舍得如此舒服的床铺,一时童心大起,弹跳起来象根棍子一样落在柔软的床上,悠几下,滚下来;再弹跳起来,悠几下,又下来,心想要是胖头也在,两个人一起更好玩。

公蛎玩得浑身发热,便躺在锦衾上闭目养神,忽听窗台上的沙漏发出一阵微响,发现已经亥时,连忙不情愿地爬起来,将床铺恢复原样,准备打道回府。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公蛎一个闪身钻入床下。

来的竟然是个女人,穿着一双翠绿的绣花鞋。她显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悉悉索索地走过来,脱了鞋子,躺在床上。

难怪这个柳大鳏居多年不肯续弦,原来竟然金屋藏娇——这就更可恶了,他有相好,还不放过高氏和珠儿。

公蛎心想,估计这傻女人不知道柳大在外面如此风流,改日找到机会,一定拆穿柳大的嘴脸,给她提个醒儿。

女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幽幽的叹息声。公蛎突然有些触动,觉得家里有个女人等着自己,这种感觉也不错。顿时想起那个浑身散发丁香花味儿的女孩儿,不由耸起鼻子嗅。

奇怪,没有脂粉味和女人特有的肉体香味,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干草霉味。

女人不再发出声息,似乎睡了。公蛎贴着地面,溜着墙根,顺利逃出房间。

走了几步,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人和柳大厮混,轻轻攀住门把手探头往里看,但一抬头,却发现,房间的布置陈旧了许多。

东西还照老样子摆着,但檀木大桌变成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杨木桌子,简易搁架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口普通的鬼脸青酒坛子;而原本的红漆雕花屏风成了一个磨损得看不清花纹的旧隔板,后面也没有什么桃木大床,而是一个普通的桐木简易木床,上面堆着两个蓝底白花的粗布被褥,并无女人的踪影。

难道走错房间,进了他弟弟的屋里?

公蛎慌忙退了出来,可回头一看,对着鹅卵石小径,两侧各有一棵桑树,最大的一间卧室,门上祥云牡丹雕花,确定是刚才进去的那间无疑。

但从外看,明明是高脚挑檐的瓦房,门侧还有两个五尺见方的格子栅栏窗,怎么里面会是青砖砌成的无窗圆顶房呢?

公蛎大感奇怪,正想去另外两间看看,忽然感到身后一阵风掠过,猛一回头,见一条黑影嗖地闪入花树之后,行动之快,犹如鬼魅,不由一阵心慌,迟疑着要不要追过去看看,又听到柳大的说话声,忙急匆匆穿过竹林,跃进酒馆,从鼠洞返回。

柳大弟弟先回了酒馆放扁担,柳大站在门前,仰脸看门口的灯笼,嘴里说道:“你晚上要是冷了,去换一床厚被子。”

公蛎冷不丁出现在当铺侧门,笑道:“柳哥这是上哪里了?”

柳大回身笑道:“龙兄弟还没休息?我去了孟家送酒。”

公蛎裹紧衣裳,道:“我晚上没吃好饭,刚叫胖头出去街口买几个烧饼。你家还有什么吃的没?”

柳大道:“有有有,晚上的卤肉还剩半斤,还有些五香胡豆,要不,咱哥俩整两盅?”

公蛎笑道:“那敢情好。不过太晚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忽然扭头听了一听,埋怨道:“山羊胡子又在骂我了!瞧我这个掌柜做的……我先回去,给您留个门,柳大哥您能否偷偷给我送过去,放在我窗下即可。”

柳大一愣,旋即笑道:“好好,没问题。财叔年纪大,看不得我们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公蛎愤愤不平道:“你说有这么做伙计的吗?不过仗着在这里做的久了,倚老卖老。我没出钱,人家毕掌柜还不说什么呢,他倒好,天天念叨,说我不做正事,恨不得赶我走。”

这也不是杜撰,柳大果然信了,劝道:“龙兄弟做大事的人,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公蛎犹自愤懑,道:“如今吃个宵夜,还得偷偷摸摸的,这叫什么事儿!——那就劳烦哥哥了。”

柳大忙道:“放心,过会我就给你送过去。”

公蛎口中称谢,心中暗笑,飞快转回原形,从窗缝中溜回房间。

柳大不知是计,过了片刻,果然偷偷送了半斤卤肉、一碟胡豆和半斤酒来,放在窗下石板上,隔窗小声叫道:“龙兄弟,我放好了,您慢用。我帮你把门掩上,你过会儿记得上闩。”

公蛎躲在门后一言不发,听到汪三财的咳嗽声,更加得意。

及至午夜,公蛎衔着空碗碟,分几次从天窗爬进柳大的酒馆,将器具全部送了回去,照样摆放整齐。

一想到自己如此聪明,将此计谋划得滴水不漏,公蛎兴奋得几乎失眠。

(三)

可是胖头一晚上也没回来。公蛎总归是担心,天刚蒙蒙亮便醒了。

出来洗脸,便见汪三财红着眼睛,正在院中来回转悠,估计一晚上都没睡好。他一看道公蛎便皱眉道:“胖头这孩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公蛎满不在乎道:“能出什么意外?放心,拐卖人口也怕他吃穷了人家。估计是昨晚宵禁回不来了。”

汪三财更加不满,哼了一声,嘟囔道:“好歹是你兄弟……认不清好赖人儿……整日跟着柳大鬼混,小心把自己绕进去……”

公蛎听得心烦,厉声呵斥道:“山羊胡子!不要蹬鼻子上脸,到底我是掌柜还是你是掌柜?”

汪三财住了嘴,气得山羊胡子一吹一吹的,指着公蛎的手抖了半天,颤巍巍道:“我这就跟毕掌柜说去,我不干了!”

汪三财要是辞了工,这当铺真经营不下去了。公蛎忙换上一副笑脸,讨饶道:“财叔您教训的是,我贪玩、自私,年轻不懂事,您不要同我一般见识。我现在手头有件大事要做,等这事了结,我一定虚心跟您学经营,行不?”殷勤地跑去屋里搬了把竹凳,扶他坐下,一脸谄媚地看着他。

汪三财见他服软,便就坡下驴,不再计较,只是脸色仍不好看。公蛎唯恐他再摆长者的谱儿教训自己,忙道:“我也惦记胖头呢,一晚上都没睡踏实。我这就找他去。”

恰巧开门鼓敲响,公蛎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柳大的酒馆还未开门,倒是李婆婆在门口生火煮茶,高氏低头站在她身旁,两人不知说些什么。

几日未见,高氏更加枯瘦,身上干巴巴的,一双大眼睛布满血丝,空洞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公蛎忙蹲下来,装作鞋里进了沙子,一边捣腾鞋子,一边侧耳细听。

只听李婆婆小声道:“你还不搬走?”

高氏垂着头,有气无力道:“……不管搬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李婆婆骂道道:“瞧你那没出息的!要是我,早不同他过了,也就你这个面瓜,就这么熬着……”

公蛎心中一动。难道李婆婆也知道柳大同高氏的奸情?

高氏茫然道:“不熬着……又能怎么样?”

李婆婆声音高了一些:“就这么个窝囊货,有什么好留恋的?听我的,甭想着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带着珠儿赶紧走!”

原来她说的是杨鼓。她眼睛朝流云飞渡一示意,压低声音道:“你瞧瞧那个妖精,人家多有主见,自己过自己的,任你说三道四,我认定了便要做。你呢,就会哭哭啼啼,有用吗?我是老了,折腾不动了,若是黄花一朵儿,我都想学苏媚了。多好!不依赖男人,自立自强……”

公蛎不由得想笑。这个李婆婆整日诽谤诋毁苏媚,心底竟然艳羡如此。

高氏似乎被说动了,空洞的眼睛有了一点光彩。李婆婆又道:“唉,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也是心疼你,才跟你说这些。老早听说你总是梦魇,好些了没?”

高氏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去:“没有,如今越发严重了。一天最少三次鬼压床。”

李婆婆道:“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你说给我听听。”

公蛎见惯了李婆婆说三道四嚼舌头根儿的嘴脸,今儿看她正正经经地像个长辈,反倒不习惯。

高氏的身体晃了一晃,原本无血色的脸上更加苍白:“以前不清晰,这半年,越来越清晰了……我跟一个稻草人打架,可我打不过它。它死命地挤我,挤得我透不过气来……”

李婆婆疑惑道:“这算什么?莫非你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高氏抖抖地道:“七年了,只是这半个月我才看清它的样子……我还看见,我的手臂小腿都变成了稻草,被人一把火烧了……”

她的恐惧如同一束无形的光线,迅速传导过来,公蛎竟然打了个寒战。

李婆婆想了想,道:“我告诉你个破法。你今晚睡觉,放一把刀在床下,准保就好了。”

高氏苦笑道:“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没用。我也去找高人破过,人家说是我罡火太低,容易做恶梦。”

李婆婆也没了主意。两人对着愣了片刻,李婆婆道:“可能还是宅子的问题。我还是建议你搬走为好。”

高氏道:“龙掌柜找过我了,说让我带着珠儿搬走。”

李婆婆撇嘴道:“他人倒不坏,不过是个草包。我看那个毕公子,倒是有些本事的。”高氏不出声,自然也认同这种说法。

公蛎气得要死。

李婆婆打量着高氏,道:“如今越发不成人样儿了……树挪死人挪活,依我看,再这么熬下去,只怕……”

高氏凄然一笑:“这是我的命,是我下贱……”

李婆婆一听她形容自己“下贱”,顿时来了兴趣,瞬间恢复原本的长舌妇模样:“什么下贱?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杨鼓的事儿,被他抓了把柄?”

高氏顿时慌乱起来,双手摇动:“没有没有!”

李婆婆原本和善的表情变成了嫌弃,还带着一点点嘲讽道:“哟,还瞒着你李婶呢。”板着脸用力地搅动茶汤,不再搭理高氏。

高氏怔了片刻,垂着头慢吞吞回去了。

公蛎站起身,踱着方步走过来。

李婆婆随即换了一副笑脸,大声招呼公蛎:“龙掌柜早上好!”

公蛎恨她说自己是草包,冷哼了一声,道:“李大娘起这么早,赶着编排谁呢。”

李婆婆嗔怪道:“你这拧嘴铁舌的小子,大娘哪里得罪你了?”

公蛎有心打听,故意道:“刚看到杨家婶子也在。是不是珠儿回来了?”

李婆婆轻蔑地笑了笑,道:“珠儿早玩疯了,还能惦记着回来?”

公蛎道:“杨鼓怎么也不出去找找?”

李婆婆快嘴道:“找什么找?在外面总好过家里。”

公蛎一听话里有话,忙道:“什么?”

李婆婆撇嘴道:“就这么一对父母,能养出什么有出息的孩子?”说着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好像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转口道:“那丫头疯疯癫癫,一看就不是善茬,谁知道在外面做什么呢。你想想,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会惦记着回来?”说着朝公蛎身后招呼道:“柳掌柜今儿怎么起晚了?”

柳大站在酒馆门口伸懒腰,道:“今儿天气不错!”

李婆婆挤着眼睛,淫笑着继续道:“女孩子嘛,只要丢的下身段,怎么都能赚到钱,你说是不是?”

公蛎对她刚产生的一点好感也没了,道:“你又没亲眼看到,不要乱说。”

李婆婆高声道:“我没乱讲!像这种伤风败俗的丫头,就不应该在我们这街上做生意!没得连带着坏了我们的声誉。我每次看到那丫头,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柳大掌柜,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柳大嘿嘿笑道:“珠儿还小呢,谁年轻时候没有混账过呢。”说着亲切地朝公蛎招呼道:“昨晚的酒怎么样?”

公蛎支吾了一声,恰巧来了两个胡人打酒,柳大忙过去招呼,算是给公蛎解了围。

李婆婆羡慕道:“柳大这个酒馆生意还真不错。”

公蛎装作十分随意的样子,道:“生意好是好,就是缺个女主人。以他的条件,再找个黄花姑娘也不是难事,李婆婆你怎么不帮他做个媒去?”

李婆婆撇嘴道:“这个钱,我可赚不起。以柳大的本事,还能缺了女人?”

公蛎惊讶道:“不会吧?难道他……”说着故意猥琐地挤了挤眼。

李婆婆越发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我同他街坊好多年,还不了解他?”看柳大不在门口,将嘴巴凑到公蛎耳朵根上:“我好几次听到他家里有女人的声音。”

公蛎异常感兴趣,热切道:“是哪家的女子?”

李婆婆摇摇头,悻悻道:“这个却不知道。我试探过几次,他不承认。不过定是个不要脸的贱货,见不得光。否则两人光明正大交往,成亲不就好了?”

公蛎心里琢磨着昨晚的见闻,李婆婆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道:“你同他关系好,他可曾邀请过你去他家?没有吧。别说是你,我同他街坊多年,也从没去过他家里呢。”

这倒是真的。

公蛎又道:“那婆婆你打量会是谁家的女子?”

李婆婆咯咯一笑,道:“自然是附近的女子,若是远了,怎么有这样的便利?”说着下巴朝流云飞渡的招牌一点,满目鄙夷道:“喏。”

公蛎顿时对李婆婆心生厌恶,断然道:“苏姑娘心高气傲,不可能看得上柳大。”

李婆婆不屑道:“她?——当年还不是混上一个有妇之夫,名声扫地,没人要了,自己挽起头发做了老姑娘,躲到这里开了个胭脂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