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书系列:听雪楼系列 忘川 作者:沧月

内容简介:

《忘川》的结束,标志着属于听雪楼的时代也终于彻底结束了。

那个从初中时代就绵延开始的梦,在这里画下了句号。

就如同我随风而去的少年时代一样。

有生之年,望穿秋水,终于渡过了这条忘川。

——沧月

听雪十年,武侠世界至此完满

2004年《血薇》

2005年《护花铃》、《指间砂》、

2014年《忘川》(上、下

听雪楼,听的是江湖霸业,听的是儿女情长。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人中龙凤去世三十年后,听雪楼三易其主,兴盛衰败,起起伏伏,到了第五代,局面已经变得尤其艰难。七大帮派秘密结盟,以“天道盟”为名,开始与听雪楼分庭抗礼,江湖格局岌岌可危。

何以挽救危局?唯有夕影血薇,重现江湖。

她从风陵渡的月夜驾舟而来,携剑回到洛阳。然而却没有料到,在血薇来到夕影身边之前,听雪楼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子,已在他身边陪伴了十几年。昔年人中龙凤的传说,终究一梦。而她孤身远去天涯,绝望之中,再遇新的机缘。十年前惊鸿一瞥的陌路人,竟重归于她的人生。

刀剑如梦,恩怨如潮。

真是可怕啊…人心里那种爱与恨的力量!

一饮一啄,俱是注定。如果早知道最后的结局,她是否还愿意学成一身的绝学?还是永远留在风陵渡,做一个只看着黄河日落,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的平凡女子?

第一章 忘川沧月 楔子

“血薇,不祥之剑也。嗜杀,妨主,可谓之为‘魔’。”

下着雨的初秋之夜,风里有菊和兰草的清香。洛水旁一间小小的酒馆里,人声寂寥,风灯飘摇,只有一人独坐。灯影雨声里,连外面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个女子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古旧书卷。

那是一百年前相剑大师孟青紫所著的《刀剑录》。开篇赫然就是这样一句话。古书上墨迹斑驳,不知道百年来被多少人看过又合上,就如在这一百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浸没过那把传说中的剑一样。

她无声地笑了笑,倦倦地将古书合起,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她的手边,有一把剑正在灯下折射出一道绯红色的光芒。

她握着酒杯的右手有略微的颤抖。一道伤痕从袖中蔓延而出,直至手腕尺关穴。虽然洗过了无数遍手,但指甲上似乎还残存着微微的殷红和浓郁的血腥——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想把那种杀戮后的反胃感觉给压下去。

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一片泼天血红。

半空中有个刚被斩下的头颅还在飞舞旋转,口唇开合,厉声诅咒:“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她猛然一震,睁开了蒙眬的醉眼。

一切幻景都消失了,唯有耳边的风雨声依旧。她用颤抖的手握着酒杯,急急一饮而尽,长长叹了口气——今夜,他大概不会来了吧?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初秋的冷雨里,她独自坐着,思绪如飞。想着当初他在洛水上弹奏的那一曲《停云》,一袭白衣如雪,翻飞在江水之上,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眼里深处却藏着刀锋一样的光芒,她不由得握着酒杯,无声笑了一笑。

是啊,十年了。天地广大,岂无他人?

只是…为何她却无处可去。

她捏着酒杯,垂下头,耳边一滴翡翠坠子微微摇晃,映绿了耳根。

“姑娘还要酒吗?”店小二过来,小心地问。

十年了,这个女子一直是这家小酒馆里的常客,而最近几年来得更是越发频繁——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模样,风姿楚楚,清拔一枝刚抽出嫩箭的兰花。在她身边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一对璧人,如玉树琼花交相辉映。

然而,这些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却经常独自一个人来这里。每次出现都更加憔悴。

“当然!快去拿!”刚问了一句,她却猛然一拍桌子,不耐烦地回答。她一拍,桌上的那把剑便跟着一跳,铮然一声响,有寒气逼来,刺人眉睫。

“好好,”店小二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为难地嘀咕,“只是…只是姑娘你存在账上的酒钱,已经花光了…”

“什么?花光了?”那个女客这才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吐着酒气。

“是是,上个月就光了,”店小二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算账,生怕激怒了对方,“姑娘最近三天两头地来喝酒,每次喝的都是店里最贵的十年陈菊花酿,每坛要二两银子,光这账上记着的已经有五十三坛了…”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抬手探入怀中,却不由得一愣。

手触之处,居然囊空如洗。

出门时,赵总管让楼里给了她一整封银子,作为这次去江城的盘缠。她数也没数地收了,沿途花销,自以为足够——却不料,在回来时候就已经告罄。这一路恍恍惚惚,杀人如麻,满目是血,她都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如何把那些钱花光了。

“我看,姑娘还是不要再喝了,”看到她沉默,店小二趁势委婉地劝着,想把这个煞星给劝回去,“这样没日没夜地喝,很伤身的…姑娘不如早点回家去歇着…”

“回家?”她却冷笑了一声,“哪有家?”

一边说着,她一边搜检了一下身边,发现自己居然身无长物,身上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出来。店小二皱了皱眉头,打量了一下她,视线最后落在了她颊边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上,脱口:“这对耳坠是翡翠的?倒是值钱,不如…”

“做梦!”一句话没说完,醉醺醺的人厉叱——那一瞬,她的眼睛亮如寒星,似是有利剑直刺出来。

“是是是…”说完店小二噤若寒蝉,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她喃喃,视线落下来,看到了桌子上的那把绯红色的剑,忽然冷笑了一声,一把拿了起来,唰地扔给了他,“不如就拿这个抵押吧——上酒!”

店小二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把剑,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

这把剑并不新,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看上去颇有沧桑之感。乌木吞金的剑柄上镶嵌着墨玉,素面的剑鞘上伤痕累累,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幽幽暗色里呈现出绯红的色泽。最诡异的是,虽然比一般制式的剑短,却反而出奇的重,一入手直往下坠,他猝不及防,连忙伸出双手用了很大的力才刚好托住。

难道是玄铁的?那可是好东西!光这上面的墨玉,挖下来应该也值一点钱吧?倒是个好生意…然而刚想到这里,就觉得剑在鞘中跃了一下,一股刺骨的寒意直刺入掌心。店小二失声惊呼,那把剑几乎脱手落地。

“小心点!”她拍了一下桌子,一根筷子斜斜飞出,啪的一声击在剑柄上,一股力瞬地传来,点在剑鞘末端,将摇摇欲坠的剑重新一送,快如闪电。

剑停稳了,似乎有些不甘心地落回了店小二手里。

“给我拿稳了,”她冷笑,“等会儿去换钱,买你们一百座酒馆都够了。”

“姑娘别说笑,”店小二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把剑,不敢放下也不敢收起,苦笑,“哪有当铺会出几万两银子来换一把旧剑的?”

“谁叫你去当铺?”她冷哼一声,“那么腌臜的地方!”

“那…该去哪里?”店小二有些迷惑。

“去哪里?呵,”那个女子抬起头,似是定定看了洛阳城中阑珊的灯火,眼神迷蒙,半晌才道,“去听雪楼!”

“…”听到这三个字,店小二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听说过听雪楼吗?”她笑了一声,侧过头看着他,带着浓浓的酒意,“就在洛阳的朱雀大道上——”

“当…当然听说过!”店小二连忙点头,“谁没听说过呢?”

听雪楼,天下第一的武林名门,世代的江湖霸主。在总楼所在的洛阳地界上,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敢说自己没有听说过?特别是昔年的人中龙凤,夕影刀和血薇剑,如今都已经成为说书人口中的传奇,在洛阳家喻户晓。

难道这个日日买醉的女子,竟然和听雪楼有什么关系不成?

想到这里,店小二忍不住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这一把绯红色的剑,那一刻,忽地明白过来,脱口而出:“天!难道…难道这把剑,就是…就是…血薇?”

她笑了起来,微醺地问:“那么…知道我是谁了吗?”

“血薇的主人?难道…是传说中的靖姑娘?”店小二脱口而出,但瞬间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听雪楼的靖姑娘,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又怎么可能在这个雨夜归来?店小二打量着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表情懵懂而紧张。

“…”她的笑容渐渐凝住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无限寂寥。

——是的,自从离开风陵渡踏入江湖,她纵横天下已经十年。对决过许多高手,斩获过无数荣耀。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天下和江湖,记住的却依然是“血薇”两个字而已。

她,苏微,除了是“血薇的主人”之外,又算是什么呢?

那个女子在灯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么,你知道如今听雪楼的楼主是谁吗?”

“这个知道!”店小二松了口气,连忙回答,“听说也姓萧,却不是萧楼主的后人,而是南楚南楼主的独子——为了纪念以前的萧楼主而改姓了萧。”

“是了。听雪楼如今的楼主,叫作萧停云。”她捏着酒杯,叹了口气,轻轻说出了那个名字,凝视着杯子里那一汪碧色的酒,低声,“你拿着血薇去找他,就说是我押给你抵酒债的,他自然会给你钱。你要多少,他就会给多少。”

话刚说到这里,却听后堂一个声音道:“姑娘太客气了…这点小钱,算什么呢?尽管喝便是。”

闻声走出来的是这家小酒馆的老板,一边团团和气地赔笑,一边对着店小二瞪了一个眼色。店小二乖觉,迟疑了一下,立刻把血薇剑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桌上,嗫嚅道:“是啊,还…还是算了。”

“怎么?”她微微有些不悦,一拍桌子,“你难道信不过我?”

——那一瞬,她眼里散漫慵懒的酒意瞬地不见了,流露出一丝冷意和不耐烦。那一丝冷光就如同出鞘的剑一样,让人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全身一凛。

“小的…小的不敢。”店老板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往后又退了一步,堆起一脸讨好的笑,“但既然…既然姑娘是听雪楼的人,那…那这点酒钱,小的…也不敢要了。这洛阳,谁还敢去找萧楼主要债?”

她有些愕然,冷笑了一声:“要债怎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听雪楼从不欺凌百姓,难道我还能凭着这金字招牌来吃霸王餐不成?”

“小的不敢…只是小的实在不敢收这把剑啊!”店老板急急忙忙地赔笑,从后堂里抱了一堆酒瓶子过来,堆了满桌子,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姑娘想喝,那就喝吧…喝多少都没关系!小的先去休息了。”

一句话没说完,他便拉着店小二溜得没影儿了。

不敢收这把剑?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难道,血薇这把魔剑之名,连天下普通百姓都已经知道了吗?

已经是子夜时分,初春的江边冷雨飘摇,破旧的酒馆里再也没有别的客人,那个女子独坐灯下,自斟自饮,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表情黯然。

忽然,垂落的门帘动了一动,竟然有第二个客人在深夜到来。

风夹着雨从门外吹入,灯火摇晃。然而那个人却没有踏入酒馆,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袖着手,垂着头,声音轻微而寒冷,似乎已经冷得牙齿上下打架,细声道:“苏姑娘,楼主让我来问:月前交付的那个任务,是否已经完成?”

那个女子趴在肮脏的酒案上,似是早就喝得酩酊大醉了,然而听到那一声问话,却忽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呢?…为什么自己不来?”

仿佛知道女子问的是谁,那人低声回答:“楼主不在洛阳,日前和赵总管去了岭南,要和罗浮试剑山庄的掌门共商明年的武林大会之举——而梅家是否已被诛灭,对楼主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筹码,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查证。”

“赵总管?”她没有理会他后面的一串长篇大论,只是对着这个名字微微冷笑,喃喃,“果然,他是和她一起去的…对吧,宋川?”

暗影里的那个人沉默着,没有回答,似乎那是个不便触及的问题。

她停顿了片刻,忽地用脚尖挑起了地上的一个包袱,低声道:“拿去吧!”

包袱在半空散开,露出了一蓬乌黑,血腥味顿时弥漫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在那包袱里裹着的,竟赫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忽然间,那个醉了的女子吟了一句诗,看也不看那个来人,随手将包袱扔了出去,一仰头,又喝下了一杯酒,冷笑,“这…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了!——拿着人头,滚吧!”

来客拂袖一卷,人头瞬忽被收走,却不肯走,又问:“总管说过,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如何只得一颗人头?以苏姑娘的身手,一旦出手,绝不会让其他人漏网…”

“我都放了。”她截口回答,冷笑。

宋川似是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城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声音里气性大作,厉声道,“满门满门,动不动就满门!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但别指望我会做出这等事来!”

“苏姑娘?”宋川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年来,只要楼主一个命令,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任务,她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完成。从不争论,从不置疑——而今日,为何忽然来了这样一句话?

然而,一语毕,她又软软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头喃喃:“算了吧。自从梅景浩死后,上天入地追杀了这几年,梅家死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还不够吗?…别逼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疲倦,渐渐微弱。灯下,只见一个单薄的影子伏在酒案上,似是醉了,一动不动。

“…”宋川不再说话,深深行了一礼,便如幽灵般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那个女客人咕哝了一声,摸索着将酒杯抓在了手里,对自己低声道:“好了,没人来烦我了…来,喝酒…喝酒!”

一杯入喉,似乎冰冷的胸腔里有火渐渐燃起来。

她醉眼蒙眬地斜觑了一眼那把绯红色的剑,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是的…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姑姑死了,师父也离开了…孤身一人飘摇在天地之间,整个人生也已经被封在了这把剑里。

她,只是一把剑而已!

第一章 长夜别

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着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多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也是下着和今夜一样的雨。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冷,那样密,那样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的温暖。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雨夜,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子从黑夜里走来,穿过沧浪之风,黄河之水,来到了她孤独地成长到十六岁的封闭的小天地里。

“承蒙石前辈召唤,在下特来此处,带回血薇。”

那个穿着白衣的贵公子在轮椅前弯腰,恭恭敬敬地对其姑姑行礼——而她远远地躲在风后祠的黑暗里,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袖中的剑猛然震了一下。

“说话倒是客气,和你父亲一样…咳咳,当年,楼里所有人都恨我,只有…只有他对我还彬彬有礼。”姑姑似是对他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语气却并不客气,咳嗽着,“好了,废话不说了,让我看一看信物吧!”

“是。”那位公子又躬身行了一礼,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一翻。

月光下,有一抹光华一闪而过。握在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只见一抹碧色横空而出,浅浅映照着他的白衣,如同洒下了梦幻般的霜华。

那一瞬,她站在远远的黑暗里,只觉袖中之剑也起了一阵战栗的回应!

“夕影刀!”姑姑坐在轮椅上,古井一样的双瞳忽然亮了一亮,似乎有什么记忆瞬间照亮了枯槁的内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那一把刀,却不敢落下,只是凭空遥遥地摸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物是人非。夕影犹在,江湖上却早已不见昔年的人中之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姑姑将视线从夕影刀上移开,叹息,“自从萧逝水创建听雪楼以来,咳咳,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楼中五易其主…兴盛衰败,起起伏伏,到了你这一代,局面已经变得尤其艰难。”

“是,”贵公子微微躬身,“晚辈惭愧。”

“这不怪你,比起创业来,守业更难。”姑姑摇了摇头,“所以,我决定将血薇送还给你,助你重振听雪楼,咳咳…以报当年楼主和靖姑娘之恩。”

“夕影已经在此,”贵公子恭谨地开口,“请问血薇何在?”

姑姑坐在轮椅上,击掌,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阿微!”

她战栗了一下,从风后祠里走了出来,抱着那把剑,低着头走向了他。当她出现在眼帘中时,他一直深深地看着她,一瞬不瞬,目光亮如星辰,却深沉如墨——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瞳子的更深处,居然还有另一对瞳子。

那,就是传说中的重瞳?

然而,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她手里捧着的那一把剑,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变幻,难抑激动,却又深深克制。

“这就是血薇?”他问。

“是的。”姑姑咳嗽着,用复杂的表情看着她怀里的那把剑,“我离开楼里的时候,一念之差,带走了它…可是,你们何尝知道,咳咳,我带走血薇,并不是想独占它。”她叹了口气,“我只是,为了不让血薇失传。”

“失传?”贵公子微微有些惊愕,“难道血薇剑谱,竟尚存于世?”

“是。你们应该也知道,靖姑娘…咳咳,靖姑娘曾经对我很好。”姑姑咳嗽着,用复杂的语气追忆往昔,“甚至…咳咳,甚至还教过我武功…当靖姑娘去世后,血薇一脉,世上便只剩下了我这么半个传人。”

“真的?我还以为血薇剑谱已经失传!”那个贵公子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失声道,“没想到前辈您居然还替靖姑娘保留了这一脉武学!这真是…真是…”

“你很开心吧?新楼主,这是一份意外的大礼。”姑姑笑了起来,看着这个温良如玉的年轻人,“是的,我让你来迎回听雪楼的,不止是血薇剑,还有一个人。阿微传承了我全部的武学,咳咳…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薇剑谱继承者。”

“是吗?”他终于看向了她,眼神灼灼,似看着无价的珍宝。

“咳咳…也不是我一个人教出来的。咳咳,”姑姑抬起手,将她推向了那个贵公子,咳嗽着,“我毕生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带她走吧…她会为你所用。”

她一颤,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缓缓走向他,眼睛里饱含着不安,却义无反顾——就像是一个人踏着薄薄的冰层往前走,虽然不知道在哪一步会掉下去,却还是一直往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坠入地狱。

自从五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终将有这一天。这些年来,她接受的全部训练,其实都是为了配得上这把“血薇”。而如今,随着姑姑的病危,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停住,下意识地握紧那把剑。

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恐惧,手中的血薇忽地铮然弹出!一寸光寒出鞘,顿时映得整个暗夜生辉。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手指一转,按在了剑柄上,正准备将那把有灵性的剑按回吞口——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对方忽然动了。

“这样的绝世清锋,”那个人似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伸过手,竟是想去拔出血薇一观,“今日终得一见,真是——”

“别碰我的剑!”她想也不想地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下沉、手指上扬,将手中的剑一横,唰的一声连鞘击向对方左肩,动作迅捷如电。

一出手她就有些后悔了,知道这一击如果打得实了,对方的肩胛骨便会立刻粉碎。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地反击,那个人轻轻啊了一声,身体后仰,也是瞬地抬起手来挡——然而暗夜里,她一剑刺出,剑势还在中途,却旋即变幻。剑虽未出鞘,但剑芒透体而出,在漆黑中绽放出淡淡光华,一道道逼人而来,凌厉夺目!

“血薇香影!”那个人失声惊呼。

只听唰的一声,血薇剑击中了一物,猛然一震,停住。

她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那个白衣年轻公子毫发无伤,手里握着一把青鲨皮的短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正抵在血薇的剑鞘上——他的出手也是快如闪电,她虽先发,却不能占得先机。

刀剑都尚未出鞘,然而黑暗里却似有千万道的锋芒,相对沉默。

“这是…骖龙四式?”贵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审视着她——这个才十六岁的纤细少女,竟然身负深不见底的武学传承,令人震惊。直到这一刻,他的目光才终于从血薇剑转移到了剑的主人身上,深深凝视着月下抱剑而立的少女。

她握着血薇,和自己对峙,眼神凛然,如同即将铮然出鞘的剑,耳边一对坠子如同盈盈春水,照彻长夜。

那一瞬间,他心里一震,竟略微地失神。

“阿微!”姑姑出声喝止,声音严厉,“你做什么!退下!”

她握着血薇的手一颤,眼里的锋芒猛然收敛,如同剑鞘迅速封住了剑芒。她垂下头去,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身上逼人而来的剑气顿时消失。

“不许对萧公子无礼!”姑姑咳嗽着,拍着轮椅的扶手,厉声训斥,“我早就对你说过,咳咳…这一生,你永远不得对听雪楼主拔剑!你…你难道就忘了吗?”

“阿微不敢忘。”她低头斜觑了他一眼,嗫嚅着,“我没有…没有对他拔剑啊!”

——是的,血薇尚在鞘中,并未拔出。

那个萧公子看了看她,眼里忍不住有一丝笑意掠过。这个倔强坚忍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这样半耍赖的时候?

“狡辩!”姑姑却出乎意料地盛怒,“给我跪下!”

看到长者真的动怒,萧公子连忙上前打圆场:“是在下不好。一看到血薇剑就失了神——这样的绝世神兵,从来不是随随便便给人看的,是在下冒失了。”

听到他居然为自己求情,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戒备和敌意略微缓了一缓,却还是抱着剑,走到轮椅前单膝跪下,双手托起剑递给姑姑。垂死的老人用尽了力气,伸手从她手里将那把血薇拿了起来。

“啪”的一声重响,忽地倒转剑柄,重重拍在了她的肩上!

这一击很重,她颤了下,如平日那样咬牙硬忍。

“抬起头来!看到这个人了吗?”姑姑厉声,抬起手,指着身侧白衣如雪的萧公子,一字一顿,“这就是我说过的你要毕生效忠的人,给我…咳咳,给我好好地记住了!”

“是。”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阿微,我很快就要死了…”姑姑的声音枯涩而严厉,论及生死,却并没有半分的畏惧,只是咳嗽着,“从此你要听他的话,一如听我的话!咳咳,用血薇守护听雪楼,毕生不得对其拔剑!记…记住了吗?发誓!”

“记住了。”她的声音越发轻微,“若有违反,天诛地灭。”

“那就好…”姑姑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微弱下去,一字一句地交代,“我养了你十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咳咳…好了,你跟着萧公子去听雪楼吧。”

她微微颤了一下。就在今夜?在这乍一见面的黑夜里,她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跟随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知道姑姑的性格冷酷决绝,但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际,竟然也不予一丝的温暖留恋!

“快去!”血薇剑再一次重重地抽打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