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猛然一震,站了起来。姑姑将血薇扔到她的怀里,抬手指着一边的年轻人,眼神冷酷:“去他那里,用你的一生守住对我的誓言!”

她战栗了一下,握紧血薇,转身走向了那个人。

“请问姑娘芳名?”那位萧公子看着抱着剑走向自己的少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如同一个绝世的剑客在期待一柄绝世的利剑。她沉默不语,倔强地不想回答这个人的话,仿佛只要一开口,便会和面前这个人结下无法理清的纠葛。

“苏微。”轮椅上的姑姑替她回答,“是苏,咳咳,不是舒。”

“血薇的薇吗?”他又问。

“不,”轮椅上的姑姑回答,“是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那个贵公子笑了一笑,转过头对她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萧,名南,表字停云,来自洛阳,今晚特意来此迎接苏姑娘去听雪楼——”

“…”十几年来,与世隔绝的她从未和师父之外的其他男子说过话,此刻定定看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然而他却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如同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血薇的主人,欢迎归来。从此,我们就并肩作战了!”

并肩作战?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僵硬着,有些抵触。

那个贵公子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专注,瞳子黑得看不见底,似乎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走。那种眼神,就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令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女心里忍不住微微一颤。

后来,她回想着,觉得自己就是在这一眼里,被他眼中那种安静专注、深不见底的黑色所打动——然而她却不知道,他用那种眼神看着的,到底是她,还是那把血薇剑。

她并不知道,这最初的困扰,竟然会在日后成为她最大的心魔。

“咳咳,阿微的性格比较内向,又倔。能吃苦,重然诺,轻生死。咳咳…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轮椅上的姑姑微微咳嗽着,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起来,很像那个人啊…你要多担待一些啊。”

“是。”萧停云颔首,“晚辈谨记在心。”

“唉,幸亏你的性格不像楼主,要温和圆融多了…毕竟是南楚的儿子。”姑姑叹息般地低声道,“否则,刀剑锋芒相对,迟早是有折断的一天。”

姑姑忽然抬起枯瘦的手,一边一个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腕,用力而颤抖:“听着!今天是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咳咳。日后无论再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千万记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是。阿微谨遵教诲,”她低下了头,“这一生,虽死亦不对听雪楼主拔剑!”

“好,好…有什么话,要及时告诉对方,不可以存在心里。不可以相互猜忌,更不可以自相残杀。”姑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却不肯放开他们的手,“江湖险恶…你们…咳咳,你们要相互倚靠。刀和剑,必须指向同一个方向!”

“是。”他和她同时轻声回答。

“那就好…”轮椅上的姑姑看着他们,叹息,“要知道,当你们握住了夕影和血薇之后,在这个世上,就永远没有人能杀得了你们…除非、咳咳,除非你们自己。”

“去…去吧。”姑姑咳嗽着,推开了她的手,最后看了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一眼,“阿微,此后…咳咳,此后你的天地广大——快走,不要回头!”

苏微咬了咬牙,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您多保重。”

然后,她握紧了血薇,站起身,掉头离开。

寒风呼啸,眼前黑夜一片,无尽的黄河水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滔滔而去。风吹起她的长发,摩擦着面颊,眼角似乎有细微的泪珠,在风里凝结成冰。她一步一步走向风陵渡,有一艘船无声无息地停靠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离开。

背后传来姑姑微弱的喃喃,不知道是对虚空里的哪一个影子说着最后的话:“楼主…血薇,我还给你了,人,我也还给你了…我,终于不欠听雪楼任何东西。”

随着最后一声叹息,身体内凝聚的那一口气仿佛忽然消散了,老人的身体往后一倾,靠上了轮椅,安然而松弛,渐渐闭上了眼睛。

“石前辈!”萧停云失声惊呼,飞奔到轮椅前查看。然而,她却紧握着血薇站在夜色里,全身微微战栗,却没有回头。

“我们走吧,别耽误了时间。”停顿了片刻,少女握着血薇,微微仰起头看着苍穹,用冷淡而克制的声音道。

“快过来看看吧!”他抬起头看着她,“你姑姑…她去世了!”

“人死如灯灭。那就找个人好好入殓她就是了。”她用力握着剑,一直地往前走,不回头看一眼背后轮椅上死去的老人,语气微微发抖,“你会好好安葬她的,对吧?她对我说过,不需要归葬故土,就埋在风陵渡旁好了。”

那个孤独的少女站在苍穹之下,身姿挺拔如剑。

那一刻,听雪楼的主人凝望着她的身影,不由得心中震动——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女子。姑姑让她不要回头,她就真的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回头!这种决绝,就如刚极则折的剑,既夺目也令人凛然。

将这样一把剑握在手里,他,能有信心保证自己不被所伤吗?

“好,我们走。”他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将轮椅上的老人的尸体推回了房间,轻轻掩上了门,“天亮后我会派下属来收殓石前辈的遗体,你不必担心这些。”

然而,她没有再说话,早已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到了船头。

暗夜里,黄河之水滔滔而来,响彻天地。她握着血薇剑,用力到全身微微颤抖。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着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今日之后,陪伴她的,便唯有这把剑。

“不必难过。此后,听雪楼就是你的家了。”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而温柔,“血薇的主人,二十多年了,所有人都在等待你的到来。”

他的手是温暖而干净的,稳定,不可动摇。

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分一分温暖起来,却止不住警惕地战栗,如同十六岁少女第一次看到全新世间的那颗心。

第二章 归去来

“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风雨之中,她心绪如麻,一路沉默。

他温文有礼,没有强迫她说话,亦没有过多地打扰她,独自打发着时间,有时在舱中闭目养神,有时在船尾看书。两个人相安无事,却也生疏异常。

然而,有一天,船过天门湾,她却忽然听到了琴声,琴声柔和悦耳,如同此舱外的绵延流水。琴声中,有人缓缓低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她有些愕然地侧过头,弹的居然是…《停云》?

除了姑姑之外,她最熟悉的人便是师父。戴着面具的师父学养极好,雅好诗词,所以自小她也听过这首诗。此刻,船头上的那个人念这首诗的语气,像极了师父。

她听了片刻,忍不住从舱中站起,走了出去。

外面的日光非常明丽,阳光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倾泻下来,整个黄河都在发出点点璀璨的光,他们所在的这一叶小舟如同在万顷琼田上划行。离开风陵渡的这些天来,她心情郁郁,每日只是待在舱内不出,竟不知道外面有如此美丽的景色。

苏微卷起帘子,看得有些失神。

在船尾抚琴的果然是那个姓萧的公子,此刻横琴膝上,一袭白衣在风里翻飞,眼神专注,一眼望去竟宛如神仙中人,她的视线不由得为之停顿。看到她出来,他停下了按着琴弦的手指,颔首问候:“苏姑娘起了?”

“嗯。”她第一次开口回答他,声音细微。

“是我吵到你了吗?”他放下了琴,问。

“没有。”她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我很喜欢。”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语气有些生涩,似是还不习惯和陌生的男子交谈。萧停云却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那么,就听我把这首《停云》弹完吧。这首诗是讲得遇知交的喜悦,倒是很适合此情此景。”一笑,又道,“而且,也是父亲给我取名的出典。”

停云?她想起了他的表字,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名字。”

“苏姑娘的名字也好,”他笑道,“只是要多笑笑才是,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

“是吗?”她忍不住笑了。

她是个内向的人,笑了一下便又沉默,但那一笑是璀璨明净的,如同血薇骤然在日光下出鞘,展现出明亮而又耀眼的光华,令看到过的人都永难忘记。萧停云凝视了她一瞬,重新将古琴横在膝上,手指轻拢,淙淙之声如流水。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朋亲好,以怡余情。”苏微静静听着,忍不住随着曲子脱口低吟,“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苏微在船头随着曲声吟唱着《停云》三首。这本来只是怀故友的诗,但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透出悲怆和眷恋——这个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少女,终于在曲声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正情绪。

孤舟上,凭着这首诗,他们之间似乎第一次建立起了一座可以沟通的桥梁。

舟中的午膳简单,小米白饭配着黄河鲤鱼和瓦罐鸡汤,倒也清爽可口。小舟随水而下,河面长风和畅。看到外面日光正好,两人便在船头搭了案几,坐下来相对用餐。

萧停云笑问:“苏姑娘喜欢古琴吗?”

“嗯,听师父弹过。”她还不习惯和陌生男子说话,回答得拘谨,问一句答一句,答完了便沉默着,完全不顾会不会冷场——显然,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除了无穷无尽地习武练剑之外,她对接人待物几乎一无所知。

他笑了一笑,道:“除了石前辈之外,姑娘还有另一位授业恩师?不知道是何方高人?”

“我也不知道。他一直戴着一个木头雕刻的面具,所以我叫他木师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情绪又低落下来,“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姑姑和我说,师父他不会回来了。”

“是吗?”他侧头看着苏微,目光深不可测。

这个少女说的是实话,还是在掩饰?她涉世未深,应不会作假,可世上又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难不成,对方是个身份复杂、不便言说的人物?石明烟曾经是听雪楼的死敌,又曾经出任听雪楼楼主,那这个所谓的师父,和听雪楼又是友是敌?

“苏姑娘是怎么认识石前辈的呢?”他转开了话题,想知道她的身世——在带这样一个陌生女子回到楼中之前,除了血薇剑之外,他总不能对她一无所知。

“…”她停顿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滔滔的流水,道,“我遇到姑姑的那天,也是在这黄河之上——那时候我趴在门板上,在水里已经泡了六天六夜。”

他猛地一震,许久,才道:“原来姑娘是从十年前那场大水里活下来的?”

她微微点了点头,耳边滴翠的耳坠晃动着,鲜亮耀眼,然而眼眸暗淡,却如同蒙上了一层灰——

十年前甘陕的那一场大水,曾经震动天下。黄河决堤,一夜之间淹没方圆三百多里,无数村庄被毁,无数百姓一夜成为冤鬼。水灾过后,饿殍遍野、瘟疫横行,又造成了更加严重的灾后之灾。短短半年,竟然有一百多万百姓死去,很多地方只有空村,不见人烟。

“我父母家人,都在这下面了。如果不是遇到了姑姑,我也已经葬身鱼腹。”她用筷子夹起了一块鲤鱼肉,看着脚底滔滔无尽的浊流,语气平静,“那时候我才不到六岁,然而,一夕之间,身边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光了。”

萧停云的筷子停在鱼腹上,凝视着这个少女。

“姑姑她救了我,给了我这把剑——她对我恩同再造。”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所以,她现在把我送给你,我也无怨。”

她的语气清冷坚定,有风送浮冰的脆和冷,他不由得微微动容,柔声道:“苏姑娘何出此言?——剑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有以人驭剑,又岂有剑反驭人的道理?”

“是吗?”苏微吃下一块鱼肉,看着他,“可是,你不也是来接血薇回楼,才顺手接上了我吗?如果我无法驾驭血薇,只是个普通灾民,你可会带我回去?”

“…”他沉默以对,许久才道,“不会。”

“公子是赤诚君子。”她反而舒了一口气,微笑着夹起了一块鱼肉。

他长时间地看着她,重瞳里暗影沉沉。水流在身边无尽而过,两人在船头沉默,不知不觉就已经将这一顿漫长的午膳用完。

当船夫上来收拾了碗筷后,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他抬起手,指着前面在望的一座城池,笑道:“前方便是天门镇了,那里有个观澜酒楼,里面的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很有名,冰洁她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去光顾——不知苏姑娘吃过吗?”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来,她在风陵渡那一座小小的祠堂里日夜无休地练剑,何曾有机会外出,享受过这些美好的事物?然而,更令她在意的,是他提到那个陌生的名字的时候眼里掠过的表情:温柔而沉溺,却又带着一丝看不透的复杂冷芒。

冰洁。那是个女子的名字吧?

她正想着,却听他在身侧笑道:“那我们就在那儿下船,上岸盘桓一日吧。”

“可是…”不知为何,心中忽起了抵触,她道,“我们不是要赶回听雪楼吗?”

他笑了,手指在一旁的琴弦上拂过,弦声淙淙如流水:“来日方长,这一两天还是耽搁得起的。”

还没见到洛阳,只是小小的一个天门镇,其繁华已经令她目不暇接。

她被他带领着,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眼神里又是好奇又是戒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她站在人群里,茫然无措。

“我们先去一趟天衣坊吧,”萧停云却成竹在胸,下了船,便先带着她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绸缎庄,“这是方圆三百里最好的绸缎庄,也是听雪楼在这一带的一个暗哨。知道你要来,冰洁一早就吩咐这里给你裁剪好了这一季的新衣,先来看看合身不?”

冰洁,又是那个名字。她到底是谁?

苏微心里微微一震,有奇怪的感觉,被他带着走了进去。

天衣坊在街上只有一个门面,看起来并不出众,但内部却大得出奇。天衣坊的老板早就在店里恭候,一见萧停云到来,便引着他们去了内室,殷勤道:“楼主,衣服已经做好了——因为尚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尺码,所以将每一样款式都分大中小各裁了一件。”

“有劳了。”萧停云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便转向她,“试试看?”

苏微望着全是绫罗垂挂的四壁,直到萧停云唤了她一声才回过神。他指着前面乌木描金衣架上挂着的几件衣服,道:“这里的软烟罗是出了名的好,是从江南吴兴那边直接送过来的,裁做衣衫应该甚好。”

她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衫,烈烈高华,灿若云霞,隐约织有流云图案。那种颜色极其特别,就如…蔷薇花一样的颜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血薇,拿起衣服转入了内堂。

等到她出来时,萧停云忍不住眼睛一亮,赞叹:“真美。”

苏微皱了皱眉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那个十六岁女子换下了从小到大穿着的粗布衣裳,挽起了长发,虽未施脂粉,一身绯衣,却也有一种凛然如剑一般的美丽。

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也不由得微微失神。

——那,还是她吗?

她用了十几年来成为自己,然而,这个世间改变一个人,却只要几日。

那一刻,她看着自己,又看着身后那个年轻男子,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那个来自听雪楼的男子也正在看着她,眼神专注深沉,漆黑的眸子里满含着赞赏和期许,似乎是在看着自己所拥有的某件珍宝。

虽然灼热,却无关风月。

“来,再去试试其他几件,”他微笑着,语气温柔,“新衣很配你。”

“不用了,够了。”她握紧了袖中的血薇,冷涩地拒绝,“我累了,回去吧。”

他略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然而她大步离开,侧过脸去,不让他的视线接触到自己的眼睛,似乎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萧停云笑了笑,也不勉强,付了钱,便和她一起上了马车,来到城南的客栈。

这个客栈在极荒僻的小巷尽头,周围基本不见有行人。路很坎坷,马车摇晃着停下,马夫勒住马,过来撩开帘子,放好踏脚墩。

“现在天道盟正在与听雪楼为敌,四处出击,上个月已经刺杀了我们楼中两名骨干。所以这一次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萧停云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客栈冰洁已经提前包下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入住,非常安全。”

“哦。”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又莫名紧了一下,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心中喑哑的琴弦,只是问,“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不远。上陆地换了马车,再有七日就到了。”萧停云皱了皱眉头,道,“冰洁估计已经等得急了,我们的确也该赶紧上路——”

苏微对这个频频出现的名字终于麻木了,耳边却听得他笑道:“不过尽管她催促得紧,但既然都来了,不如吃完了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再走吧,如何?”

“嗯!”她来不及多想,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看到她那种有些不好意思,却带着无限期盼的表情,萧停云忍不住笑了一笑——眼前这个血薇的主人不过十六岁,可或许自幼遭逢大难,成长中又不曾获得过任何关爱的缘故,总是皱着眉头,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然而毕竟还是年纪小,不设防时偶尔流露出的表情却相当可爱。

“那好,你先去客栈里休息一会儿,我去观澜酒楼订晚上的位子——”萧停云伸手拂开帘子,转身下了车,将手伸过来。她弯腰,准备下车。就在那一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叮当声,似是金铁交击,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微心头一凛,想也不想地一点足,整个人如同箭一样从马车里掠出!

“小心!”她厉喝,凌空转身,以指为剑,一斩而下!

在同一刹那,有数条黑影当空掠下,交错而过。几柄剑一起刺向了萧停云,交织成阵,重重剑影逼人而来,剑势迅捷,训练有素。

苏微低叱一声,手指一并,竟然空手迎向了雪刃。

纤细的手指压住了剑锋。叮的一声,风里传来清脆的断响,一把剑刃在她的指下断裂,飞射出去,噗的一声穿过对面其中一人的心口,把那个人带着刀钉在了马车上——只要慢得片刻,这个人的刀就会插入萧停云的背心。

大约没有想到萧停云身边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高手,其余的两个刺杀者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立刻散开,飞速地撤离。

“想逃?”她低声冷笑,两个字方落,已经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后。一手抓住对方肩膀,也不见如何用力,那个黑衣人竟被她轻易甩得飞了起来!对方的身体还在半空中,苏微手臂一沉,手肘后击,准确命中——只听一声咔嚓声,就在刹那击碎了那个人的腰椎!她同时借着那一击之力凌空转身,落地时,正好截断了剩下一个人的去路。

最后那个人看到她在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解决了同伴,心知逃不掉,反而起了困兽之心,一声大喝,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扑了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就只觉得心头一凉。

苏微快如鬼魅般地逼近,空手前探,五指并拢,尖利如锥,刺向了那个人的心口。指尖切断了肋骨,直插进去,噗的一声,戳在了温热而柔软的心脏上。

那一刻,她略微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那么久了,居然还不曾完全习惯——那种徒手撕裂血肉的感觉,在童年的噩梦里曾经反复出现。恶心入骨。

苏微悄然落地,怀中血薇尚未出鞘,一身新衣滴血不染,连发髻上的发丝都未曾有丝毫凌乱。那几个黑衣人已经横躺在地上,还有微微的呻吟声,她正要过去补上一击,那一瞬耳边风声呼啸,手腕刹那被人握住,稳如钢铁,她竟一时无法挣脱。

萧停云看着她,低声:“够了,要留活口。”

她一怔,顿住了手。然而那个被击断了腰椎的人抽搐着躺在地上,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顿时便气绝,竟然是自己震断了心脉!

“…”她站在一边,紧紧握着剑,有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看来我们什么线索也得不到了,”萧停云放下尸体,抬起头看着她,重瞳幽深,莫测喜怒,只是淡淡道,“你的身手很好,只是以后不必过于紧张——下手太重了。”

“我只会这种!”她咬了咬嘴角,只道,“要不就别让我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固执和抵触,生硬而充满锋芒,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蹙眉在几具尸体旁边默然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问题,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

苏微也没有问,许久,萧停云叹了口气,将那些尸体踢到了一堆,抬起头吩咐从客栈里出来的人:“宋川,把尸体拖进去,马上叫当地分坛的人来处理此事,不要惊动官府。”

“是。”那个人低着头,声音寒冷而生涩,“楼主放心。”

萧停云吩咐:“客栈内也给我仔细清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刺客。”

“是。”宋川点了点头,“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好,你做事我放心。我们先走吧。”萧停云转头对她道,语气又已经变得温柔,“看来这个客栈还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能住,我们不如直接去观澜酒楼吃个饭得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刚捏碎过心脏的十指上鲜血淋漓。

“来,”他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俯身轻轻擦拭着她的双手,细致而温和,“以后可以不必弄脏了自己的手——要记得你有血薇,它可以帮你饮尽这天下的血。”

他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肌肤,很快将她的双手擦拭得洁净如玉。

那一天晚上,对着满桌珍馐,她却全无胃口,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蓬血,十指黏腻,是插入心脏的感觉。她用滚烫的手巾用力地擦拭着手指,然而怎么也驱赶不走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

仿佛知道她心中不舒服,萧停云给她倒了一杯酒,道:“不如喝一杯?”

酒是金黄色的,芳香浓郁。她勉强举起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而刚一入喉,便立刻俯下身咳嗽起来。

“怎么,你不会喝酒?”萧停云愣了一下,连忙递过手巾。

她匍匐在桌子上,咳得全身抽搐,肩膀一耸一耸的,然而一只手却还是死死地握着那把血薇,不曾放开丝毫。他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止住了咳嗽,忽地抬起头,屏住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呵…”他忍不住笑了,真是个不服输的丫头。

这一次她没呛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停滞了片刻,似是被烈酒镇住。她的眼眸还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呛住了还是哭过,然而等喝下那杯酒后,眼神已经悄然变了。

“怎么样?”他看着她,“第一次喝酒,什么滋味?”

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酒意,脸上的表情从空白渐渐转为柔和,摇了摇头。“你,”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当时为什么不出手?”

“什么?”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下午遇袭,你明明可以出手。”苏微的眼眸冷如冰雪,藏着锐利的锋芒,一字一句,“为什么你不及时动手?你在等什么?等我杀完所有人?”

“…”萧停云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间沉默。苏微看着他,眼里渐渐露出明了的表情:“你…想借机探探我的武学深浅?”

萧停云叹了口气,道:“是。”

苏微深深地吸气,眼里的锋芒一分分地绽放,又收敛,暗藏。

“我不是故意设局,那些人,的确是天道盟的刺客。”他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看那些刺客的水准,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打发,所以…如果真的遇到风雨组织里的那种高手,我一定不会束手不管。”

苏微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说话。半晌,她又喝了一口酒,突兀地问:“那个什么风雨组织,很厉害吗?”

“是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黑道杀手组织。”萧停云回答,简略地介绍,“它由杀手之王秋护玉所创,叱咤黑道三十余年,麾下高手如云,共分‘天、地、人’三个等级——若是天字号的金衣杀手出马,就连你我都不得小觑。”

“真好,”苏微喝下一口酒,觉得肺腑都暖了,喃喃,“我还没见过这江湖上的各路人马呢…真想早点、早点见识一下啊…”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全数喝了下去。这一次喝得急,她略微咳嗽了几声,很快就压住了气息,有些醺意,情不自禁地喃喃:“咦?这个酒…可真是好东西啊…”

“是吗?观澜酒楼里的天子春,其实不过是二流的酒,”萧停云忍不住笑,“等你喝过洛阳的冷香酿,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倒了第三杯,吐出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酒已经喝完,满桌的菜一动未动,全已经冷了。

萧停云的耐心虽好,也渐渐用尽了,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了,既然你没胃口,也就不勉强你了——”他扬起了手,召唤店小二,“我让小二替我把这芙蓉酥包起来,带回去给冰洁。”他拍了拍苏微的肩膀,“别愣神了,喝完了酒,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有好多事情等着你我去做呢!”

她猛然颤了一下,脱口:“回了洛阳,你会让我干吗?杀人?”

萧停云的手顿住了,看着她眼睛。这个第一次喝酒的女子似乎已经有些醉了,眼神是微醺而散漫的,里面却隐藏着恐惧。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她颤了一下,低声:“可是,我…我不喜欢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