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有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似乎是叫着一个名字。喃喃半日,忽地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然而那个人却锲而不舍地刻着,充满醉意的眼神里有一股狠劲,每刻歪一次,下手就越发用力。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食指上,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触目惊心。

然而那个人却仿似根本不觉得痛,还在全神贯注地继续一刀刀落下。血沿着刻刀灌注入每一条刻出的线,凌乱颤抖,最后竟隐约汇集出了一张人的脸来——那张血雕出的脸浮凸在酒桌上,凤目柳眉,竟有着一种别样的妩媚,仿佛天魔女一样诱人。

那,赫然是一张女子的侧脸!

苏微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心下满是疑虑。

那个喝醉酒的人也停下了刀,怔怔望着桌上刻出的那张脸,充满醉意的眼睛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光芒,喃喃:“春雨…春雨。”忽然间,他爆发出一声长笑,把刀一插,直接插入了那女子的眉心!然后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你这个疯子,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冲了出来,一把拽开他,忍不住地数落。酒醉的人却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张雕刻在木桌上的脸,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

苏微怔了怔,听出他说的却是“春雨”,不知道是人名还是什么。

“哟,还惦记着你的老情人呢?”那个苗女不知为何忽地气愤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擦拭桌子上的血迹,尖刻地数落着,“尹家大小姐早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你这个泥泞里打滚的穷酸样,就别打她主意了!——划坏我家桌子,你说怎么赔?是不是又要我去找尹家大少爷?”

“不…”桌子上趴着的人忽然出声音了,喃喃,“别找他…”

“不找他找谁?你倒是说啊!”看着对方这个样子,苗女更没好气,“看你这穷酸样,除了尹家大少爷,还会有谁替你结账?”

“我说了,别找他!”醉醺醺的人忽然一拍桌子,低吼了起来。

苗女还要抢白几句,但是看到他蓦然抬起的眼睛,忽然间就住了口——喝得那么多的人,眼睛却是那样黑白分明,凛冽生寒,一眼看过来让人心里平白无故地一跳。

然而那个人只是撑起身看了她一眼,便仿佛没了力气,重新软软瘫了下去,趴在桌上。这一回,他似乎是真的醉厉害了,任怎么也没有反应。

“喂!你这个…”苗女气塞了片刻,回过神来想想更是愤怒,叉起腰,点着他的脑袋,正准备开口骂,却被旁边一人牵住了袖子。

“不要骂他了!”苏微再也听不下去,“也记在我账上吧。”

“咦?你要替他出头?该不是看上这个没用的小白脸了吧?”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摊,狮子大开口,“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算你一个折扣,一共是五两银子!马上给我!”

“五两银子?那么贵?”她怔了一下,“你…你不是说可以先赊账的吗?”

“谁说过可以赊账了?开什么玩笑!我开店又不是赈灾,哪里有给陌生人赊账的道理?”苗女却忽然变了脸,一口否认,冷笑一声,“没有钱?你知道我家阿爸是干吗的吗?——阿爸,阿哥!有人要吃霸王餐!”

屋后应声奔出了三条壮汉,团团将她围住,怒目狰狞,手里握着弯刀。

没想到对方翻脸不认人,看着面前忽然上演的“全武行”,苏微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旁边的人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只有那张人血雕成的脸还在桌子上静静看着她,神色诡秘,仿佛露出了一丝讥诮。

“没有钱也没关系,要不,就把这一对耳环留下当抵押吧!”苗女斜觑着她耳畔那一对坠子,轻笑了一声,却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刀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否则…”

苏微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四把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几两银子,你们难不成还想为此动刀子杀人不成?”

“杀人?”苗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刀尖指向她的面颊,唰的一声挑开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来,“杀人又怎样?阿爸,阿哥,你们来看——这个汉人女子居然戴着一对绮罗玉!今天别说她欠了五两银子,就是一分钱没欠,我们也不能放跑了她!”

苏微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渐渐凝聚——原来这里是个黑店,看到她一个孤身外来的女子身有重宝,就见财起意。

她身子刚一动,四把刀立刻动了,从各个方向逼过来。

苏微暗自冷笑了一声,也懒得拔剑,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咔嗒一声轻响,桌子上的筷子自动跃起,跳入了她的手里,尖端对外——两双筷子,四个人,倒是刚好够用。

“够、够了…回家!”忽然间,一个人站了起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却是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那几把刀若不是收得及时,差点就砍到了他身上。

烂醉如泥的男人似乎终于想回去了,用尽力气站起身,却摇摇晃晃站不住脚,手在空中乱挥,居然抓住了苏微的肩膀——然后,就像抓住了一根拐杖似的,瞬间将整个人的重量压了过来,靠在她肩上。

“你…”苏微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臂,才勉强将这个烂醉的人扶住。

“回家!”那个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在空中挥舞,往前踉跄走了开去——他似乎醉得看都看不清了,手一挥,差点撞到面前的弯刀上去。那个苗女惊叫了一声,连忙打开了阿爸的刀:“小心点,别伤了他!”

那苗人气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这个小白脸!”

原重楼却压根不知道这刹那的危险,只是扶着苏微往外走,一步一踉跄,刚出门就腿一软,哇的一声吐了个翻江倒海。苏微本来想解决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苗人,然而看到这种情景,也顾不得别的,连忙扶着他到路边吐了个干净。

店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苏微搀扶着原重楼站在路边,两人靠得很近,生怕一动手又会误伤,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阿蕉,连这小白脸一起砍了得了,”阿兄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心疼!”

“不行!不许砍他!”苗女蓦然跺了跺脚。她的两个兄长齐齐上前,一声怒喝,想要把苏微从他身边拉开,手里的刀便往她身上招呼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苏微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意,一手扶着原重楼,腾出另一只手,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当头砍到的弯刀——握刀者只觉得手腕一麻,只听铮然一声脆响,这把百炼成钢的缅刀居然被这个女子赤手折断!

“废铜烂铁。”苏微手指间夹着断裂的刀尖,扬手一甩,唰的一声掠过对方的咽喉。

兔起鹘落间,四个苗人仿佛被点了穴一样怔在了原地,不敢动上一动。许久,直到苏微扶着原重楼离开,阿蕉才勉强抬起手,颤抖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满手都是血。

只差了半分,便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第九章 玉雕师重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有谁曾经认真地倾听过、在意过我的想法?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这醉酒的一夜,似乎特别长。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仿佛被刀割裂。口中又干又苦,他挣扎着,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间,他混沌的脑子里掠过一道光——怎么?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楼?是谁替自己付了账,扶自己回来的?

“尹璧泽…”他喃喃,“又是你这个家伙多管闲事?”

然而旁边没有人回答他,一只手拿了一块湿润的布巾,替他擦拭着胸口上呕吐的残痕,动作有些粗鲁生硬,几乎将他胸口当作搓衣板。

“滚。”他闭着眼睛,吐着酒气喃喃,“别…别管我!”

他胡乱挥着手,然而那个家伙躲闪灵便,居然一次也没打到。

“再躺一会儿吧。”有个声音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苏微笑了笑:“我送你回来的。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还有,”顿了顿,她指了指门口,“我没有钥匙,只能扭断了门锁才把你扶进来。不要见怪。”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冷冷道:“好大手劲。”

她有些窘迫,没有回答,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扭断门锁的事情,然而她刚继续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楼接着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住手!”

苏微停住了手,将布巾拿开,发现他苍白的胸口已经红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着冷气,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微一愕。

“我说,你怎么付的酒钱?”原重楼看着她,“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冷哼了一声:“没付钱,吃了霸王餐。”

“什么?”原重楼一震,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脸色越发苍白,然而嘴唇却越发反常地红,简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摆夷人的血统,他的侧脸轮廓鲜明,眸子里有汉人没有的深碧色,冷然。

苏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这个男子好生妖异,虽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气场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内外兼修的高手逊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腾冲有名的地头蛇。而且她还有两个哥哥,惹恼了,杀人越货都是有的,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原重楼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她,饶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饭不给钱,还能活着出来?”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将手巾在铜盆里拧干,给他递过去。然而他凝视着她的手,停顿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变。

“一般女子的手,绝对不会在掌丘和关节处有老茧——你果然是个会武功的人。”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替孟密挡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来阿蕉一家,也是这样被你摆平的?”

苏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递过来:“先擦一下脸。”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闯到我家来对我指手画脚?”原重楼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指着门外,忽然大声叫骂,“给我滚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着忽然翻脸的人,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头了。

“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房子,不欢迎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滚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而,苏微看着戳到面前的那只手,脸色略微白了一白——那只手修长而苍白,完全是不会武功的书生类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断肌肉和经脉。多年后虽然愈合,却依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刚刚冒起的怒火瞬间熄灭了。

“好,我就走,绝不会赖在这里。”她安抚面前情绪激动的人,“不过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时又撞到了头,我怕…”

“怕怎样?滚滚滚!”他却不耐烦起来,挥着手,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推。苏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脚跟磕在门槛上,几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动又会…”她一边抬起双臂挡着他推搡的手,一边辩解——然而,来不及说完,那个一个劲往外撵人的家伙宿醉未醒,却自己在门槛上绊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站不稳,一头正正撞上了门楣,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

“…晕倒。”苏微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及时扶住了他,不禁哑然。

怀里的这个人个子虽然高,却很瘦,轻得令人意外,支离的锁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苏微叹了口气,在浓重的酒气里将这个男人搀扶回了房间里,替他盖上被子——她低下头,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着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

这些年来,她杀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诉说他们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诉,刺目惊心。

天赋出众,二十岁便在滇南这个玉都成为大师,这个人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在午夜买醉、拖着残废的手雕刻木头糊口的废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剑之下,却轻易碎裂了一个无辜者的人生。

她看着他的手,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蚕之毒还是在缓慢地扩散。她也将失去自己的手了…

这,就是报应吗?

原重楼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头很重,隐隐作痛,似乎包扎着什么东西。然而,当他想挣扎着撑起身去倒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体不能动——从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尽全力,竟然连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吗?”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听到有人问话。

原重楼回过头,一眼看到了窗边的女子,一惊一怒,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放开我!”

“不要激动,”苏微叹了口气,端过了一杯水来,“你的头撞伤了,脑里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点草药,给你敷好了——怕你一醒来又乱动,造成更大的伤,只能先点了你的穴道。对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楼怒极,转过头去不碰那杯水:“滚!”

“我自然会滚,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苏微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后的人,一定会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吗?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刚将水杯挪开,却见那人瞬地转过头来:“拿过来!”

她笑了笑,便应声过去扶起了他,将水杯递到了唇边。

“滇红哪里是这种泡法!”一口气饮干,原重楼吐出牙齿间塞满的茶末儿,恨恨道,“你这种三脚猫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茶王树上采来的茶叶!”

被兜头这么一骂,苏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所有茶叶都一个泡法。”

“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对牛弹琴!”原重楼眉间却是讥诮,似乎又懒得再和她多计较这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苏微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小到大,她接触的男子并不多。师父和停云都是高贵典雅的男子,矜持内敛,虽有悲喜却声色不动。所以她对他们虽然仰慕,却也不敢过分亲昵。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惫懒无赖之徒,敞着衣襟,嬉笑怒骂,说话尖酸刻薄,简直每说一句话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若不是看在当年…她叹了口气,将茶盏收起。

原重楼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着,半晌忽地道:“我说,你为啥还赖着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如果我对姑娘你做过什么,就当是我酒后无德罢了——反正我家贫如洗,也没有什么钱给你。”

“啊?”苏微有些错愕,“你没做什么呀。”

“哦,原来我什么都没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楼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带着讥讽的表情,认真地问,“既然我昨夜没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这里不肯走,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你和我有啥关系,干吗非要赖着不走?”

“你…”苏微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怒意涌起,“谁赖着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个家徒四壁的酒鬼,靠着刻一点烂木头换点钱生活,除了一张脸还长得不错之外,毫无长处,”他用尖刻的声音评价着自己,毫无羞愧之意,“腾冲这儿的姑娘们倾慕我俊俏,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春风一度,顺路帮我付了酒钱,但从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赖着不走的。”

“啊?”苏微茫然地听着——这个人用奇特的颓废表情和自暴自弃的语气,说着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让她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接下面的话。

“…姑娘你长得不错,又有一身杀人越货的好本事,走到哪儿都是个吃得开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体虽不能动,语言却比刀尖更锋利,“我还以为是我昨晚醉了非礼过姑娘呢,原来是喝得烂醉力不从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还有几分姿色,要赖在这里非我不嫁?”

苏微本来想定了不和这个人计较生气,但毕竟是女子,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说八道!谁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就给我滚。”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浇油,“别烦我了!真贱!”

“你说什么?”她被他的最后一个字激起了怒气,瞬地一伸手,居然将他从床上直直提了起来,怒叱,“再说一句试试看?”

苏微身形单薄,容颜清丽,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轻易地提起一个男人。他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几乎连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来。眼前晃动着她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眼眸里有一丝杀气,然而他却还是冷笑,硬挺着道:“再说一句又怎么了?——倒贴上来,还赖着不走,贱!”

她被气得一声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听咔嗒一声,他的肩胛骨发出脆响——十年来,她纵横江湖,血薇剑下杀人如麻,何时受过这等无名小辈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她冷笑。

“信,怎么不信?”他的肩膀几乎被她捏碎了,但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打算,只是冷笑,“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来?哈…割个舌头算什么?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后杀!”

“…”她气得看着他半晌,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疯子!”

他人在空中,只觉得天翻地覆,还以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发现那个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脚,足尖一点,瞬地跃下楼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原重楼舒了口气,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还是半身麻痹——这个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没有给他解开穴道,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自行解开。真该死…他躺在榻上,感觉肚子里饿得要命,不由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点入睡,免得饥肠辘辘地挨过长夜。

自从遇到了这个女的开始,为什么自己就变得如此倒霉呢…

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切仿佛还是依旧: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但腹中的饥饿感却尤甚,似乎有牙齿在胃里咬着,疼得他在榻上弯下腰去。

弯下腰去…慢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可以动了?

原重楼愕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额头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了一遍。然而穴道却被人解开了,全身行动自如。

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他吃惊地四顾,发现凌乱的房间变得窗明几净,案上换上了新碟子,里面盛着糕点和刚采下来的水果。窗子半掩着,竹影横扫,斑驳明灭。

原重楼饿极了,抓起一个菠萝蜜咬了一口,叹了口气。

“好了,进来吧。”他对着窗外说了一句,“别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开的窗户在风里轻轻摇曳,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地跳进一个人来。怎么?难道走了?原重楼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外面涌入的只有山岚和清风,竹枝在薄暮里轻轻摇曳,窗外却没有一个人。

不会吧?那个异乡女子,这回难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着从竹枝之间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萝蜜,表情莫测而复杂。站着发了一会儿呆,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远处的酒香,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拉开门走下楼去。

然而,刚走到楼下,被冷风一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踉跄了一步,扶着墙弯下腰想要呕吐,然而眼角瞥过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苏微斜斜地靠着廊下那一堆稻草坐着。似是觉得冷,抱着双臂微微蜷缩着身体。在她的耳畔,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盈盈摇晃,在月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他一时惊讶,想开口询问,但一阵冷风吹来,宿醉上涌,一口气没憋住,大煞风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楼知道闯祸,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一步,生怕她又暴起伤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曾抬。趁着这个女煞星没回过神来,他转身跑路,然而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安,终究还是回过头,说了一声:“喂,起来吧!去楼上洗洗!”

她还是没有动,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起来!难道还要我三请四请不成?”他有些恼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对方还是没有回应。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顾不得危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苏微还是没有反应,似是睡得极深,却随着他那一推翻了个身,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月光下,只见手肘以下一片惨绿,连五指的指尖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碧色!

“喂…你、你这是…”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日中,阳光明媚。

她只觉得全身酸痛,手臂无力,喉咙里又干又渴。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窗外摇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头雕刻着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楼里。

苏微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这个人气得夺门而去,半路却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折返回来。然而,她发现这个不作就不会死的家伙颅脑经过几次撞击,受伤已经颇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后果严重,迟疑了一下,便用内力将瘀血化开,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为连日擅自动用了内息,加剧了毒发,她在走下楼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干草堆上,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居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

“你…”她看着那个窗下埋头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嗯。”原重楼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手边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残废后已经不能使力,他便发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个槽里,固定住,然后左手执刀,开始了工作。

苏微看着他,眼神有些变化:这个人,一旦手里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醉意醺醺的模样一扫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么,大发慈悲了?”她忍不住讥讽地问。

“什么大发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贱。”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着,语气还是尖酸刻薄,“不过,没想到你的身材和脸蛋一样好,好歹算是赚回来一些。”

她霍然坐起,厉声:“你…你说什么?”

然而一坐起,便发现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连里面的小衣都不见了,只裹着一件男人的旧麻衣。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色唰地苍白,伸手便要将这个家伙撕裂——然而刚一抬手,只觉手腕一紧,竟然是无法移动。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又要打人,所以预先把你给绑上了。”他看着她的双手在牛皮绳里挣扎,语气讥诮,“放心吧,我没把你怎样——也就是脱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天旋地转。

只是瞬间,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着那个一脚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惊愕万分——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坚韧得连刀子都很难割断,而这个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绳!这…还是人吗?

然而,那挣脱出来的双手显得更加诡异了,惨碧色凝聚,隐隐透明。

苏微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指着他,指尖微微发抖:“下流的畜生!”

他看到她当头就是一掌击下,眼里全是杀气,不敢再开玩笑,立刻大喊起来:“不!我什么都没干!只不过——”

但是她出手迅速无比,压根容不得他说完短短几句话。唰的一声,那一掌迎头落下,掌风激得他的束发带瞬间断裂,肌肤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那一掌却在离他鼻尖一寸之处忽然翻转,擦着他的耳边落下,竟生生将竹楼地板击出一个洞来!

那一个刹那,想起了自己昔年的亏欠,苏微强行克制着自己,才在最后关头偏开手,没有直接击碎那家伙的天灵盖。

耳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原重楼吓得脸色苍白,终于结结巴巴地将后面的话说完:“…只不过,替你换了件衣服而已…”

她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一个没知觉的女人,又有啥意思?”他也急了,有点口不择言,“可笑!我要是真把你给睡了,你现在自己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她愣了一愣,果然觉得身体毫无异样,再看着这个被自己压在地上的人,忽地一窘,瞬地站直了身子,“那你为什么要替我…替我换衣服?”

她的脚一松,他连忙也站了起来,嘀咕:“你被我吐了一身,总得换一下。”

“什么?”苏微一惊,又想发怒。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狗咬吕洞宾,我就赶你出去了!”他赶紧回到了桌子前,握紧了一把小刻刀,警惕地对着她,不由得也带了几分怒气,“我又没欠你什么,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穿着我的衣服,凭什么还对我动粗?强盗!土匪!”

“…”她愣了一下。

是的,他说得没错,这一串事情说到底,似乎是自己不占理。可她那么多年来纵横天下,从来刀剑头上分胜负,哪里还轮得到和人文绉绉地讲道理?

“好吧,算是我冒失了。”她也是个爽直的人,开口道歉。

“哼。”原重楼拍了拍衣袖,重新坐回了桌子面前,一边拿起刻刀继续雕刻着檀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说吧,你为啥赖着不肯走?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总是有原因的吧?”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我想向你打听一点消息。”迟疑了片刻,她转过视线,看着挂在墙上的面具,开口:“你…你有没有见过我师父?他戴着和你一样的一个面具,也来过苗疆…”

“啥?”他瞥了一眼,却忍不住笑了,“在这一带,戴这种神鸟饕餮纹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

苏微想了一想,又道:“他还给了我这个。”

她侧过头,撩起长发,乌黑如瀑的长发下那一对翠色耳坠摇摇晃晃,映绿了雪白的脖颈和耳根,美丽异常:“你也是玉雕师,说不定见过?”

原重楼懒懒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忽地一亮,很久没有移开。

“这回你问对人了。不错,我记得这一对绮罗玉!”他站了起来,看着她,喃喃,眼神却变得遥远,“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汉人买走的——那个汉人戴着一个精美的面具,声音低哑,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虽然过去了十几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微再也忍不住,脱口:“对!那就是我师父!”

“你师父一定不是普通人,”原重楼忍不住抬起手拨开她的鬓发,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绿,叹息,“他眼力极好,也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微皱眉:“绮罗玉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