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母亲死在了朱门之外,同一时间,我父亲暴毙在豪宅之内——那时候我才五岁,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们两个的脸。我只记得母亲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绵延无尽的雨季。”

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是天生的溶洞,体量巨大,几乎整个山腹都是空的。洞口却很小,只有约一丈方圆,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腹中。在洞口打着火把看了一看,只见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一块块峥嵘嶙峋,棱角锋利,一直堆到了山腹,一眼看不到底。

苏微只是往里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所在,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万无活理。

“原重楼!”她对着洞口失声大喊,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渐渐微弱。

不会…不会是已经遇难了吧?刹那之间,她心中杀气勃发,手下加重,不知不觉几乎捏碎了矿主的咽喉。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矿主拼命挣扎,“原大师…原大师一定还活着!”

“还不快派人下去找!”她厉声,“要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是是是…快!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师救上来!”矿主痛得声音发抖,忙不迭地回头怒骂,“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快给我下去找人!”

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垂入了洞穴,一直放了约五十丈才停住,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那个火把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燃着,映照出空荡荡的嶙峋的洞穴。

苏微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矿主顿时瘫倒在地,拼命喘息。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原重楼!”她大声喊,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你在那里吗?”

还是没有回音。黑沉沉的洞穴如同吞噬人的魔窟,沉默以对,苏微站在洞口,看着那个火把渐渐暗淡,心中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忽然再也控制不住地回过身,厉声道:“听着!他要是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下去陪葬!”

所有凶神恶煞的打手们在她的目光下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是杀人者的眼神。这个女人,以前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她冷笑一声,闪电般地重新捏住了想要逃离的矿主的脖子,把他一把拖到了矿洞前面。然而,当她正要把这个满身肥油的男人扔下去陪葬时,黑暗洞穴的深处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迟缓而虚弱,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

“原重楼!”苏微顿住了手,欣喜若狂,大喊,“是你吗?”

黑暗深处,有人敲了两下作为回答。

“你还活着?”她声音发抖,对着黑暗大喊,“还好吗?”

洞窟的深处,再度传来两声敲击。

那一刻,苏微只觉欢喜得发狂,一把抓住矿主,厉声:“还不快点让人下去?!”

“是…是!”矿主知道自己短短一瞬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满身虚汗,几乎瘫软下去,连忙对着后面的人大喝,“快,快!给我下去救原大师!”

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当先两个心腹腰缠绳索,踩住了洞穴旁嶙峋的山石,准备下去,矿主使了一个眼色,又看了洞口的苏微一眼。那些人显然是跟了矿主很久,明白他的做事手段,左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然而苏微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深处,竟然没察觉到这些异常。

“一群蠢猪!还不赶紧去!”矿主大声催促,回过头用缅语短促地说了一句什么。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手拿绳索火把等物。其中一个缅人将绳索固定在洞口外面的一块巨石上,另外一头捆在腰间,一手拿着火把,从垂直的洞口缓缓吊了下去。

苏微无法掩饰眼里的紧张,不住地催促:“快些!快些下去!”

那个缅人赤脚悬索吊了下去,动作敏捷矫健。火光渐渐变小,转瞬下去了十余丈。忽然间,绳索停住了,洞里传来一声惊呼。

“怎么了?”苏微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扑到洞口边。

“在这里!”那个人叫了一声,然而只听一声闷响,手里的火把忽然熄灭了,整个洞窟里骤然又是一片漆黑。

“出了什么事?快!快下去再看看…”矿主在后面大叫,然而苏微却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抓住绳索,纵身便跃下了深不见底的矿洞!

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方才那个缅人火把熄灭的地方,然而抓着火把一照,却压根不见一个人影。方才那个火把被扔在一块石头上,而那个缅人却在黑暗中不知下落。她一手抓住绳子,探出另一只手里的火把在周围照了一遍,却压根没看到有重楼的影子,而且,奇怪的是,连那个下来的缅人都不见了。

苏微心下微微一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黑暗的洞窟中四顾,一瞬间,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掠过。她迅速抬起头,只看到洞口有个黑影一闪,有人像灵猿一样的顺着岩壁攀爬,朝着头顶矿洞的出口飞速而去,已经远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

——这个,居然是刚才那个下来查看的缅人?!

那一刻,她心中一冷,正在犹豫是要上去抓住那个缅人还是继续下去寻找原重楼,只觉手里忽然一空,整个人顿时急速往下飞坠!

那根从洞口下垂的绳索,居然被一刀砍断了!

“下去陪葬吧!”头顶上爆发出一阵狂笑,“快,把洞口封死了!”

那是矿主的声音。在诱骗她下去查看后,他立刻吩咐手下砍断了苏微手里的绳索,要把这个胆敢伤了自己的女人活埋在这个溶洞里!

苏微失重飞坠,眼看就要在深渊里摔得血肉模糊。然而此刻的她一身绝学已经恢复,早已不同往日,生死关头,在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气提上来,手中铁钎唰地插入岩石半尺,火花四溅,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

知道情况危急,她也不换气,双足在岩壁微一借力,连火把也来不及拿,身形便重新向上掠起,用上了十成的轻功,快如惊鸿闪电。

然而,当她快要追上那个缅人时,头顶只听一阵巨响,无数滚石纷纷而落,当头砸了下来——竟是上面有人推动石块,想要封堵了洞口!

她侧身避让掉下的石块,速度便缓了一缓。

“快!快!封死了!”矿主看到她如同深渊幽灵,在黑暗里飞速而上,朝着自己逼过来,不由得吓得脸色苍白,往后急退,大喊,“立刻封死!”

听到吩咐,身后的打手合力撬动那块巨大的石头,也不等那个同伴上来,大喝一声。只听轰然一声响,巨石滚落,正好塞住了洞口。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黑下去了。

“矿主!矿主!”那个缅人失声惊呼,心胆俱裂,扑到了洞口,却发出了一声惨叫。他已经攀上了洞口,肩膀外露,只差片刻便能出去,但那个矿主却压根没有顾及他,巨石滚落,竟硬生生地将他拦腰压住,碾得血肉模糊。

在那个缅人攀上的同时,苏微也在那一瞬扑到了洞口,然而却已经晚了——那块足足有万斤重的巨石碾压过来,封死了洞口,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如同温热的雨。

那是鲜血,从那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缅人身上滴落。

“该死!”那一瞬,杀意升腾而起,苏微一伸手,将那个诱骗自己下来的缅人扯开,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那半具尸体一路下坠,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才传来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沉闷而可怖。

苏微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将钢钎插入岩壁固定,双足站了上去,然后伸出手,用尽全力去推洞口上的那块石头——然而,即便她已经恢复了一身武功,但这块巨大的石头却远不是以她个人之力可以推动的。她竭尽全力,石头只往外动了一动,移开了寸许,然而她一松手,那块石头却在自身的重力之下再度滑落,更深、更沉重地将洞口封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用力,可手上的巨石丝毫未动,脚下的钢钎反而被踩得弯了下去,插钢钎的石壁上也四分五裂,出现了坍塌的迹象。

“该死!该死!”苏微怒极,用双手捶着封口的巨石,直到手掌整个磨出血来,一个个血掌印拍在了纹丝不动的石头上,终于筋疲力尽。

刚刚拔除了剧毒的身体犹自衰弱,在这样剧烈的用力之后已经支撑不住。她颓然坐下,觉得喉咙里一阵血腥味,刚想弯下腰喘息,便是一口血吐出——这一番不顾一切地使用真力,竟是损伤了心脉。

她不敢再动,知道在这样的绝境下应先冷静下来。

苏微在空洞的黑暗里呆呆坐着,头顶是那块巨大不可松动的石头,脚底是万仞的深渊。那个被她扔掉的火把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发出幽暗的光。她一惊,瞬地掠过去将那个火把抓起,立刻熄灭,节省下这最后的火源——然而当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时,却想起这么做也没有丝毫意义。这又不是食物和水源,无法延长人的生命。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她只觉得心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什么苦都吃了,终于如愿来到雾露河,拿到了解药——原本以为噩梦结束,便可以回到中原去继续原来的生活。

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葬身在这里!

那个远在洛阳的人,他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会知道自己葬身此处?当自己化为白骨在这异乡地底支离,洛阳城中的牡丹依旧还是一年一度在春风中盛开吧?

到时候,他会陪谁去赏花呢?

苏微筋疲力尽地坐在黑暗里,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茫然地想着,却发现在想起萧停云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居然没有那么痛了——就像是一个被反复撕裂了很久的伤疤,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不留意之后,再去看时,竟然已经开始悄然结痂。

是的,她都要死了,那些是是非非、暧昧不明的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就让他和赵冰洁在一起好了…他们青梅竹马,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没有血薇,他们两个人本来就应该是在一起的吧?

而她,真的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在生死关头,她忽然长长松了一口气,释然了。思绪飘飞万里。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一声微弱的敲击,重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重楼?”她失声惊呼,猛地醒了过来。

仿佛回应着她,那个敲击声又响了一下。是的,在黑暗山洞的某处,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之后再度响起来了,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

那一刻,苏微只觉得整个心都吊起来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从石壁上拔出钢钎,便朝着黑暗之中跃了下去。一路飞坠,半晌都落不到底。当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她便用钢钎在左右石壁上撑一下,以减缓下坠的速度。

不知道下落了多深,她终于落到底。

落脚之处都是碎石,一踏上就割破她的脚,尽管身怀绝艺,但毕竟不是能暗中视物的蝙蝠,苏微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然而耳朵里全是那微弱的敲击声,她顾不得其他,便拖着流血的脚,摸索着朝洞穴的更深处走了过去。

洞穴的底部依然堆积着从上面扔下来的废弃石料,重重叠叠,垒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仿佛无数把尖刀,石堆也非常松散,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

苏微在黑暗的洞穴里用上了轻身术,小心翼翼地在石块上行走,一边大声呼喊着原重楼的名字。不知道走了多久,鼻子里忽然闻到了浓重而新鲜的血腥味,她不由得一震。

“原重楼!”她失声喊,循着血味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果然踢到了温软的身体。苏微一颤,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扶起了那个人:“原大师!”

然而,当刚一接触到那个身体的时候,她的心就直往下沉。触手之处,那个人的身体软塌如棉絮,她只一碰,就知道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断裂了,身子犹自温软,已经气绝身亡。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就这样死在了地底下!

苏微在黑暗的地底全身颤抖,从怀里拿出那个火把,手却抖得根本点不燃火石。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的刹那,黑暗的深处,忽然又传来了一声低微的敲击声。

她猛地怔住,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然而,啪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响。沉默了片刻,她回过了神,几乎欢喜得发了狂,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摸索前进,从一边拿起两块尖利的石头,撞击,用火星点起了火把,一路大呼:“原重楼!你在哪里?”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

“原重楼!”她踩踏在石堆上,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

然而,那个声音却忽然消失了,整个石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死寂。

她在黑暗里彷徨了许久,当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间,有什么微微钩住了她的裙角——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却令她全身一震。

“迦陵频伽…”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低声道。

“原重楼,是你吗?”她失声低呼,在模糊的火光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流着血,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握紧。

“原重楼!”苏微狂喜欢呼,蹲下身来,定定看着那张岩隙里苍白的脸。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压住,不停地流血,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然而看到她来,他却微微笑了一笑,喃喃:“迦陵频伽,你活着从曼西回来了?你…你的手,没事了吗?”

那一刻,她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

“你…”她轻声嘀咕,“你自己都这样子了,还问我?”

“别…别哭。”他虚弱地喃喃,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我…我不是也活着吗?”

“好了,别说话了!我马上把你弄出来。”她忍住了泪,将火把插在一边的地上,开始赤手一块一块移走压在他身上的石头,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压到他。

“快走吧,迦陵频伽,不要…不要管我。”石块被移开,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语气越来越虚弱,“我已经不行了…不要管我。”

“胡说!”她厉声,“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不会有事!”

“不,”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她一怔,停住了手。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喃喃:“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我的手,已经全部折断了——就算出去,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此刻,苏微已经搬开了最后一块石头,刚要说什么,却仿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在昏暗一片里咬紧了牙齿,全身战栗——石头下的双手血肉模糊,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惨不忍睹。

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竟说不出一句欺骗安慰他的话来。

火把颤了一下,终于灭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静得怕人,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仿佛是两股风在回旋应合。

“我先帮你包扎。”终于,苏微开了口,二话不说地撕下了衣襟,拿起那个熄灭的火把,手掌竖起一劈,木质的火把居中裂开。她用两片木头固定住他的手,点住他的穴道,用力将扭曲的骨头掰回正位,手法熟练。

他身体剧烈颤抖,却咬住了牙,没有痛呼出声。

“算了吧,迦陵频伽…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右手已经废了,左手又断成这样,以后只是一个废人了。”他微弱地说着,喃喃,“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你、你孤身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找到出去的机会。”

顿了顿,他忽然苦笑起来:“用翡翠做我的坟墓…似乎也不错。”

“给我闭嘴。”苏微咬着牙,用撕下的衣襟将他的手臂固定住,厉声,“我说过要治好你,就绝不会让你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来,我背你出去!”

“出去?”他微弱地笑了起来,“怎么出去?”

她怔了一下,忽然也呆住了。是啊…洞口已经被封死,再也出不去了。他们两个人就只能一起死在这地底,没有一个人知晓。

“试试看,说不定会有出路。”片刻之前,她本来也是满心绝望,就想这样静默死去,但此刻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涌起一股执拗的求生意志,俯下身,将那个重伤的人背了起来,用那根钢钎当作拐杖,道:“这个洞那么深,我们往前走看看!”

他匍匐在她背上,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苏微怕受伤的人从背上滑落,便把身体尽量放平,在碎石堆上慢慢往前摸索着,腰几乎折成了直角。刚刚解了毒,她身体也还虚弱,刚才撞击封口的巨石时又伤了气脉,此刻背着一个人在黑暗里前行颇为吃力,几乎是慢得如同乌龟。

走了两个时辰,这个山洞还是黑黝黝的没有尽头。

“我们出不去了。”他在她背上叹息了一声,喃喃,“迦陵频伽,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如果直接回中原去就好了。”

“胡说。”她吃力地喘着气,翻越过一块巨大的石块,用钢钎插入身边的石壁,尽力保持身体平衡——如果换了是平日,这些地方她早就如履平地一掠而过,此刻背上背了一个不能动弹的重伤员,不得不比平日缓慢了十倍。

“真的,如果你直接回去,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原重楼在黑暗里喃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吧?为什么不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继续你原本的生活,反而要跑这里来?”

他笑了一声,忽然促狭般地道:“莫非…真的是舍不得我?”

“闭嘴!”苏微背着他从那块巨石上下来,膝盖上热辣辣地痛,停下来喘气。然而,背后那个声音却贴近了,几乎在耳畔低语:“对了,那天晚上,是你的初吻吧?——我看你那时候连眼睛都忘了闭上,简直像是吓坏了的样子…呵,迦陵频伽,难道以前没有别的男人吻过你吗?比如那个什么‘停云’?”

她忽地一震,猛然回头厉叱:“给我闭嘴!”

然而她在气恼之下,忘了背上的人双手已经没法用力,这么一动,原重楼就从她背上被甩了下去,重重落到了石堆上,一下子没了声音。

“喂…喂!”苏微慌了神,在黑暗里摸索着四处寻找,“你没事吧?”

终于,她在下面一人多深的凹坑里摸到了那个掉落的人,然而他却一动不动。“别吓我…喂!”她试图将他扶起来,可他身体沉重,黑暗中再也没有丝毫动静。“你怎么了?”她失声喊着,俯下身去试探他的鼻息,手都是颤抖的,“醒醒!”

就在那一瞬,她听到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声:“我没死,不用那么伤心欲绝的。”

“…”苏微一下子怔住。

“不要说谎了,”他吃力地抬起头,靠近她的耳畔,低声问,“迦陵频伽,你是舍不得我才回来的,是不是?”

“不是!”她心中猛然一乱,“我、我答应过要治好你的手,所以…”

“是吗?只是因为这样?”原重楼在黑暗里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你们汉人女子真是奇怪…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还嘴硬?马上我们就要一起死在这地底下了。”

“不会的,”她脸颊发热,却咬牙道,“我们一定能出去!”

她不等他有机会再说什么,便俯下身一把将他背了起来,继续在黑暗里摸索,手足并用地在堆积满了尖利碎石的洞窟内前行。

这个洞非常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陡峭的转弯,弯道里堆满嶙峋的巨石。她一块一块地攀爬过去,渐渐筋疲力尽,在攀下一块大石头时膝盖一软,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那一刻,生怕背后的重伤之人滚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盖抵住了地面——然而情急之下,黑暗里没看清面前正好有一块碎石,尖利的棱角唰地刺入了她的膝盖。

苏微发出了一声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没事吧?”原重楼在背上问。

“没事。”她咬着牙,默默将刺入膝盖的碎石拔出,血顺着腿部流了下来。她只觉得膝盖痛得失去了知觉,几度想要站起来,竟然没了力气。

“你怎么了,迦陵频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觉出了她的异常,“你在发抖!快——快把我放下来!”

“不…我们得继续往前。”她喃喃,竭尽全力背着他,摇摇晃晃撑起了身体,“要是一停下来,说不定…说不定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我们必须要——”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着前面。

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苏微狂喜地大呼,“前面有光!是出口!”

她背着原重楼,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跄跄,一路上几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来。只是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奔到了那个光亮处。

然后,忽然又僵住了,全身发冷。

光的来处,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面绝壁!

这个绵延入山腹十几里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顶上密布着钟乳石,水浸透了山腹,从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钟乳石里不知含着什么成分,在黑暗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如同星图——仔细再一看,原来是石壁下面有钟乳石所积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这是绝路,再也无法出去!

苏微看得怔住,只觉得提在咽喉里的一口气忽地散了,颓然坐倒在地,双肩微微发抖。她背上的人也随之落在地上,折断的手应该剧痛,却忍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说了我们出不去的吧?”原重楼笑了一声,语气居然无所谓。

她无话可说,木然坐在黑暗里,却有一股绝望的愤怒和烦躁直冲上来,再无法抑制。忽然跃了起来,大喊一声,用力地将钢钎扔向了对面的绝壁!

唰的一声,钢钎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两尺。她跃过去,一把将钢钎拔起,接二连三地在石壁上一顿猛刺,石屑纷飞,火光四溅。

终于,她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地倒了下去。

“何必呢?”她一顿发泄,原重楼似是看得呆了,此刻不由得讥诮,“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在石壁上挖出一个洞来直通外面,何必浪费力气?”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他的冷嘲热讽,只是怔怔地看着尽头的石壁和石壁上粼粼的波光,一直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后悔吗?迦陵频伽。”黑暗里,忽然听到耳边的低语,“你看,如果你不回头来找我,现在,估计都已经在回中原的路上了吧?”

“闭嘴,”她喘着气躺在地上,累得全身虚脱,“才不后悔!”

他也斜躺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奇特而深远。苏微心里蓦地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这一动似乎碰到了他的伤口,原重楼啊了一声。

“怎么了?”苏微吃了一惊,凑过去时才发现固定断手的木条又歪了,连忙低下头将绑带重新正好。

“我说,你真是蠢…现在做这些还有意义吗?”原重楼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讥诮,“我们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还有谁会在乎一具白骨上的手骨正不正?”

“别乱动。”她却皱着眉喝止了他,小心翼翼地包扎他的手臂。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幻,忽然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嗯?”她愕然,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原重楼在黑暗里叹了口气,“你总不会真的叫迦陵频伽吧?”

她想了一下,终于说了实话:“我叫苏微。苏醒的苏,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他在黑暗中轻轻念着她的名字,似乎笑了一笑。他躺在那里,看着洞窟顶上的钟乳石,听着那些水一滴滴凝聚随后滴落在潭中的声音,忽地开口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完结的心愿吗?”

她想了一想,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他却追问,“比如回到中原去,嫁给那个叫停云的人?”

怎么又提这个?她霍地转过头,在黑暗中怒视着他:“闭嘴!”

“都到这样的时候了…咳咳,还要面子,不许人说真话。”原重楼喃喃,语气是一贯的尖刻,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很快…很快我们都要闭嘴了,闭很久很久——在能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苏微一怔,怒意转瞬淡了。她沉默下去,凝望着离合的波光,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不,不想了——以前我是很想嫁给他的。但现在,是再也不想了…”

“为什么?”原重楼问,“是因为你中了毒,他却不管你吗?”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没意思了而已…”她摇了摇头,“原本总觉得这应该是属于我的,到后来才发现,从一开始这样的想法就有些可笑。凭什么呢?这个世上,又有谁天生就该属于谁?”

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漫不经心,“本来就是烂命一条,苟且偷生,也没人在乎我的死活——还说得上什么心愿?”

她听得心里一沉,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们一起在黑暗里沉默着,只听到洞顶上的水凝聚在钟乳石上,一滴滴地滴落在潭中,此起彼伏,绵延无尽。

“真是讨厌的声音,”原重楼喃喃,语气烦躁,“弄得像到处在下雨一样。”

“你不喜欢下雨?”她随口问。

“嗯。我恨下雨天,”他仰躺着,看着黑暗,“可惜滇南的雨季长得出奇。每次下雨我都去喝个大醉,一觉睡到天放晴。否则,就会觉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会觉得这个世间到处都有人在哭。”

“为什么?”苏微有些奇怪,“哭?”

“可能是母亲的缘故吧…”原重楼喃喃,语气虚无,“我对于她唯一的模糊记忆,就是她总是在不停地哭泣…而外面又下着无止境的雨。”

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唯一的记忆?是去世了吗?”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

“没什么,”他在黑暗里仰望着头顶,平静地回答,“这一辈子我没有和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说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辈子去。”

苏微脱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楼忽地回头,在黑暗里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顿了顿,本来想找个借口把话绕过去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你长得就很好看啊…所以,你母亲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吗?”虽然身处绝境,这句话居然让原重楼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不?在腾冲,不,在腾冲方圆三百里内,有很多姑娘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苏微有些没好气,在黑暗里白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夸赞了他,“你有一双桃花眼,嘴巴又坏,一定很受欢迎——否则那个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么还会容你一直赊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