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原重楼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想当年,我母亲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出名的美人,摆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儿,而我的父亲,据说也是个美男子。”

“据说?”她愣了一下。

“是啊,据说,”他的语气低落下去,喃喃,“我没见过他。”

苏微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

原重楼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父亲叫原子纲,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行商,做药材生意,路过腾冲时看中了母亲,苦苦追求了两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嘿,据说那时候父亲大手笔地在寨子里办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坛!”

“可是好日子不长,”他喃喃,语气低落了下去,“成亲后头一年,父亲还只是偶尔回老家去住个一两个月,然后又回腾冲来——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四年,他在一次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苏微愕然。

“他把我母亲抛弃了呗。汉人天生薄情,没几个好东西。”原重楼冷冷回答了一句,“我母亲托人四处打听,却发现他不但谎话连篇,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母亲几乎疯了,就把我扔了下来,孤身一路往中原寻了过去。”

“…”苏微没有说话。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从未出过深山的滇南摆夷族女子,竟要去千万里之外寻找自己不知姓名的丈夫,想想就是一件艰苦而心酸至极的事。

原重楼叹了口气,低声:“后来,母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扬州找到了他——原来我父亲是当地出名的富豪巨贾,朱门深宅,壁立森严。可是,无论我母亲怎么呼唤哀求,我父亲却闭门不出,只让正房太太出来扔下一百两银子,打发她回去。”

“正房太太?”苏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是啊…我母亲这才知道父亲在中原不仅早就娶了妻子,还有三房如夫人,妻妾成群。但他常年经商在外,生性风流不甘寂寞,便在每个落脚的地方都娶了一房姬妾。”原重楼冷冷地笑,“而我母亲,只是他遍布天下的第十一房小妾罢了。”

苏微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怒道:“该死!”

“是啊…该死。”原重楼语气也冷峻,毫不以骂的人是生父而有所收敛,“这样的男人都该下辈子投胎当种猪!”

“那后来呢?”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告到官府去?从天到地,从民到官,都不会有任何一方对她伸出援手,也就只能在门外闹一场,哭一场,然后一个人回到滇南去吧?

原重楼顿了顿,忽然道:“你知道连心蛊吗?”

“连心蛊?”苏微吃了一惊,道,“以前听师父说过。是用黑天蛾养出的一种蛊,在苗疆里比较多见,并不算是非常高明的蛊——蛊虫有一对,分别种入两个人的心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吧?”

“对。”原重楼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你知道吗?我外祖父是摆夷族寨老,也是当地著名的鬼师,当年我母亲执意要嫁给外来汉人时,他是强烈反对过的——但我母亲性格刚烈决绝,一旦决定了要托付终身,除非杀了她,谁都无法阻拦。”

他停了一下,道:“所以,当他无法阻拦女儿的婚约时,便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婚礼的交杯酒,在我父亲身上偷偷种下了连心蛊。”

“啊…”苏微吸了一口冷气。武侠小说网作者:沧月全集,

“外祖父本来是打算亲自出面去收拾这个负心人的,可惜那时候他的病也已经很重,几乎已经是弥留之际。”原重楼低声,“所以,他只能在母亲离家万里去寻夫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女儿——他本来以为,就算靠着这个蛊,也足以让父亲不敢随便抛弃我母亲。”

苏微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吗?你父亲再负心薄幸,总不敢不要自己的性命吧?”

“哈哈哈…是的,他当然是不敢不要命的。”原重楼忽然间扬眉冷笑起来,他的笑声极其轻而讥诮,如同一支剑忽然刺入了黑暗之中,令她骤然觉得一冷,然后他收敛了笑声,一字一顿:“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当我母亲被赶出门外之后,万念俱灰,就在门口回手一刀,直接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啊?!”那一刻,苏微忍不住脱口惊呼。

“是的。我母亲她心高气傲,根本就不想去哀求父亲,也不想给他哀求的机会!”他在黑暗里看着头顶,声音骄傲而尖锐,一口气说到了这里,语声又低了下去,“就这样,我母亲死在了朱门之外,同一时间,我父亲暴毙在豪宅之内——那时候我才五岁,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们两个的脸。我只记得母亲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绵延无尽的雨季。”

所以,他才会那么厌恶下雨的日子吗?

她默默地听着,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做——那么多年来,她唯一擅长的便是杀人。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沮丧和明了:是的,和她比起来,赵冰洁是那么温柔而善解人意,所以…男人都会喜欢她那种女人吧?自己似乎输得也不算冤枉啊…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心思浮沉不定,黑暗里他也没有再说话,似乎刚才那么久的追忆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也静静地躺在那儿。

停顿了良久,苏微终于想出了要怎么安慰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我也是在五岁的时候一下子没了家人——不仅是父母,而是所有的亲人!可比你惨多了!”

“是吗?”他一震,侧头看着她,“也是因为自相残杀?”

“不,是因为黄河大堤一夜之间溃口。”苏微叹了口气,除了萧停云之外,她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童年,“你是滇南人,想来也没见过黄河决堤吧?简直太惨了…我直到十岁之前,几乎夜夜都会做噩梦。”

她摇了摇头,忽然轻声道:“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这个世上,我还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过的秘密,连对停云都没有说起过!”

“哦?”原重楼提起了兴趣,侧过头,“什么秘密?”

她也转头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吗?我吃过人肉。”

“…”他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时候我还骗你干吗?”她笑了起来,在黑暗里贝齿洁白明亮,“五岁那年,我攀着一块门板在黄河上漂流了五天五夜,饿得发了疯…有一具浮尸靠过来,是个年轻的女人,泡得发胀,脸朝下,一身的肉又白又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

她轻声喃喃,语气恍惚,犹如回到了梦境里:“我是靠着吃死人的肉才活下来的!你不知道,那味道、那味道…”

她说不下去,手指渐渐握紧了。

然而他看着她,却忽地笑了:“现在我们已经沦落到靠着比谁更惨来打发临死之前的时间的地步了吗?”顿了顿,又道:“你吃过人肉?那太好了。”

“好?”她忍不住怒了,“有什么好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吃掉我吧?”重伤的人躺在她身边,死死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苏微顿时悚然,猛地坐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

“我在说几天后会发生的事情。”原重楼的眼神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在黑暗里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你看,我受了重伤,身体又弱,一定会死得比你早。迦陵频伽,别让我白白地腐烂——吃掉我,努力活下去——就如你五岁时那样!”

“胡说!”她毫不犹豫地驳斥,“我才不会吃了你!”

原重楼叹了口气,语气凝重:“真的,吃掉我吧。都已经到这样的时候了,就不要再说什么虚伪的话了——迦陵频伽,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很快我就会先死掉——到时候,你又会重复五岁时候的那种绝境。”

苏微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脸色在黑暗中唰地惨白。

是的,他说得没错。如今他们被困地底,走投无路,不出几日便会重演昔年的惨剧!到时候,饿得发疯的人,又有什么事情会做不出来呢?——就如那一年,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黄浊色河面上,面对着送上来的肉,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曾经露出了尖利细小的牙齿。

那一瞬,她只觉得血都冷下去了。

耳边却听到他叹息:“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亲口请求你吃掉我,到时候或许能让你少受很多折磨——”

“不!不是的!”她嘴唇颤抖着,咬牙,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决不吃人!决不会让自己再变成那样子!绝不会!”

那样的语气,如同毒誓,也如同诅咒。

“傻瓜,人死了就是一堆烂肉了,和动物没两样。”原重楼的语气虚弱,眼里的光也弱了下去,“每个人都是兽,穷途末路之下,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不…就是不可以!有些事情,是永远不可以的!”她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在五岁那年之后,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人肉。这些年,我努力活下来,长大,变强,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又回到那个时候!我宁可死,也不会再回到那个时候!”

“…”原重楼仿佛被她这样的语气所镇住,沉默了片刻,只是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活活饿死?”

她看了一眼他,抬手指了指水潭旁边的石壁,冷冷道:“放心,等实在挨不住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上面!”

“唉…真是个傻瓜。”他无语地喃喃,在黑暗里侧过头看着她,却忽地笑了一笑,“但是,我却偏偏很喜欢——怎么办呢?”

他忽然凑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软,如同水一样浸过来。她只来得及低低惊呼了一声,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止了——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突袭了,可她还是忘了闭起眼睛——然而,即便睁大眼,却也看不到对面的人的表情。

他的吻很温柔,气息却断断续续,虚弱无力。或许是已到了绝境,或许是担心他身上的重伤,她几次想推开他,却又不敢真的用力,反而被他越抱越紧。

他在黑暗里吻着她,唇舌温柔而贪婪。

忽然间,她惊呼了一声,几乎咬到了他的舌头。

“怎…怎么了?”他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放开了她。

“那边…那边有东西在动!”苏微喘过了一口气,指着那个小水潭,失声道,“我刚刚看到水面起了一个涟漪!你看到了吗?”

“你…”原重楼哑口无言,忍不住愤然,“怎么这么不专心!”

然而,等苏微飞奔到了那边,水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小水滴落下的声音。她不甘心地绕着水潭走了一圈,甚至都靠着石壁的那面跃上去看了下,然而幽深的潭水里空无一物,只听到满耳的滴答声,如同无穷的雨。

“这里到处都是钟乳石,水会从上面滴下来,看到涟漪有什么稀奇?”原重楼皱着眉头,似乎颇为郁闷吻到一半就这样放过了她,然而手足都受了重伤,也无法站起来挪到她身边去,只能道,“快回来吧!”

“不,不是这种小水滴,是一个很大的涟漪!”苏微却是断然反驳,执拗地盯着水面,“这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冒了个气泡——”

一边说着,她一边跃下,小心地往水里走了几步。

出乎意料,水很冷,竟然如同雪山上流下来的一般。她不由得内心纳罕:滇南天气炎热,如今虽然是四月,尚未进入雨季,但外面的水也都是温凉如玉,这样寒冷实在也是太反常了。难道这洞窟深处有什么异常?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往水里走去,水深渐渐到了膝盖。

“小心一些。”原重楼躺在地上没法动,远远地看着她涉水而去,有些不安。石壁上波光粼粼,苏微的影子被投射在上面,美丽曼妙无比,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了片刻。

“快看,又出现了!”忽然苏微惊喜地叫了起来,指着水潭深处。

那一刻,水面果然再度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涟漪从水底而起,瞬地扩散开来。石壁上的波光随之荡漾,苏微的影子也被扭曲了,拉得很长,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小心!”同一瞬间,原重楼猛然撑起了身体,脱口道,“快退!”

与此同时,隔着水面,苏微忽然清楚地看到了水底出现了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斗从夜里浮现——在这些星斗里,有两点特别亮,如同两盏灯笼在水底幽幽浮现,急速地向着水面漂近。

“快回来!”原重楼躺在远处,虽然看不到水潭里的异象,却能看到映照在石壁上的粼粼水波起了变化,不由得脱口惊呼。

然而声音未落,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开了,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狰狞的庞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炼狱中徘徊的恶灵,瞬间变大——水面砰然碎裂,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一口将水潭中的女子吞了下去!

第十四章 生死相依

冰冷的水里,她出现了短暂的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在向上游去,而是浮上了天空,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受力。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到最后,感觉竟如同飞向了澄澈的天空。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魂魄能不能飘回洛阳去?

“迦陵频伽!”原重楼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从地上撑起身,拖着断腿爬了过去。然而那个黑影从洞穴的幽潭里闪电般蹿出,将毫无防备的苏微吞噬,又闪电一样地消失了。

“迦陵频伽…迦陵频伽!”他发疯一样爬到了水潭边,大喊着她的名字,却只看得到潭中的那个旋涡急速变平,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重新潜入了地底。水潭里空空如也,连里面的点点星光都变得暗淡了。

只是一转眼,一个活人就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了。整个洞穴又变得漆黑如死,只听得到钟乳石上水滴一滴滴落下的声音。

“迦陵频伽!”原重楼一遍遍大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在空荡荡的溶洞内回响,他再顾不得别的,忽然间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漆黑的水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冷得刺骨。

身体直线往下沉去,手脚的伤口急速失血,在水里扩散出一层淡淡的红。然而,当一口气用尽,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还是没在水里发现任何异常。这个外面看起来不大的潭水竟然深不可测,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

意识在渐渐涣散,他吐出了胸腔中最后一口气,被水流卷着往地底深处而去。

忽然间,仿佛是被水里的血腥味吸引着,黑暗里又出现了那条黑影,如同闪电一样地上潜,朝着下沉的人迅速而来。靠近原重楼时,那个东西张大了嘴巴,急速旋转的水流将昏迷的人吸入,露出森然利齿,便咔嚓一声咬落!

然而,就在那一刻,闭合的利齿之间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那个巨大的黑影发出一声吼叫,一下子从水潭里像箭一样冲起,重重地撞上了溶洞的顶部!

钟乳石纷纷折断,掉落在水潭里,那个巨大的黑影落回了水潭里,继续不停地扭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剧烈地挣扎,长长的尾巴从水下甩出,啪的一声击在石壁上,竟然将坚硬的石头都打得四分五裂!

水潭里的水被搅得急速翻涌,原本冰冷的水此刻竟然如同沸腾。原重楼被水流冲到了潭边,咳嗽着吐出了呛入的水,慢慢醒了过来。

那一刻,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

原本昏暗的溶洞里竟然有了点点的星光——那些光,来自于那个潭水里不停翻滚的巨大黑影。从隐约的光芒里,闪现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巨大的蟒蛇,头上长有独角,双目赤红,每一片鳞片都发出闪闪的金光,照亮了黑暗的洞穴。

那条巨蛇在水里翻滚,张大嘴巴嘶吼,似是痛极,不停地用头和尾巴撞击着石壁,似乎是想把什么东西驱逐出去,然而却未能如愿。最后,那巨蛇再度发出了一声嘶吼,整个身体从水里弹起,如同箭一样撞上了洞顶——这一下撞得狠,整个溶洞都发出了轰然的回声,无数钟乳石断裂落下,砸落在地面和水里。

那条巨蛇也轰然落下,溅起了高达一丈的水花,再无声息。

原重楼喘息着,努力挪动自己的身体,一分分靠近过去。发现那个怪物已经昏过去了,在水面上半浮半沉,一颗巨大的脑袋搁浅在潭边,猩红的舌头半吐,尾巴坠入了水潭里——然而,光露出水面的蛇身几乎就有十丈之长,几乎是噩梦里才有的怪物。

“迦陵频伽!”他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却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慢慢挪动靠近那条巨蛇,手足并用,在身后留下了一长条血迹。他来到了巨蛇的旁边。忽然间那颗巨大的脑袋动了一下,利齿忽然张开!

原重楼悚然一惊,然而重伤的身体却已经来不及后退。巨蛇的嘴蓦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利齿上染满了鲜血——从那条蛇的血盆大口里,居然跃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人满身是血,身上居然裹着一层奇特的绿色,完全看不出面目。

“迦陵频伽!”那一刻他脱口惊呼,踉跄着冲了过去,“迦陵频伽!”

然而腿骨折断,刚走了几步便无法支撑,向前跌倒。那一瞬间,幸亏有人及时伸手将他扶住。

“哎,你没事吧?”那个人急切地开口,声音赫然是苏微。她的手上满是鲜血,也裹满了绿色的黏稠液体,触手即滑,带着诡异的腥气。

“我没事。”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结结巴巴,“你…你没事吧?身上这是…”

“哦,”苏微却只是淡淡一声,嫌恶地皱眉,“我划破了那家伙的咽喉,结果它嘴里全是这些东西,恶心死了…你先坐远点,等我去洗一下。”

原重楼惊魂未定地看着她,然而苏微却神色从容,浑不似刚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来回。她扶着他来到远离水潭边的地方坐下,然后回头走向水里,一跃而下。一潭碧水离合荡漾,她解开了长发和衣服,在水里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污浊洗去。

原重楼侧头看去,发现那条巨蛇耷拉着脑袋昏迷在水面上,巨口里被一根利器刺穿,连着下巴被钉在了石头上——那是一根粗大的钢钎,插入石中几达两尺,死死钉住了那怪兽。

那…是迦陵频伽干的?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想象着她在片刻间搏杀巨蛇、沐血而出的惊心动魄的场景,不由得往水潭里看了一眼。

溶洞里光线昏暗,只有巨蛇身上的鳞片发出点点金光。明灭的光芒投射在水面上,如同繁星无数。而她就在满天的繁星里沉沉浮浮,长发在水面上逶迤如墨,肌肤白皙如玉,宛如暗夜里的女王,令人觉得美丽至极,又强大至极。

原重楼侧头怔怔地看着,直到她从水中瞬地站起。

“喂!你干吗?”她怒叱,扔了一块石头过来,“不许看!”

他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避让,那块石头啪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落地。就在那一瞬,苏微探出身子,一把将岸边洗好的衣服抓起,唰地裹在了身体上。

“这水也太冷了。”苏微洗净了身体上的血污,裹着衣衫出来,忍不住抱怨,“都是这个畜生弄的吧?否则滇南那么炎热的地方哪来的冰水?”她跃上岸边,轻盈地落在巨蛇上,一只脚踩住它的七寸,另一只脚抬起来,踢了踢那一颗被钉住的蛇头。

金黄色的蛇眼死盯着她,充满了恶毒和愤怒。

“差点就被这家伙吃下去了,”苏微在水里洗去身上黏腻的东西,看着那只一动不动的怪物,语气里却镇定如常,“幸亏我及时拔下了这根插在石壁上的钢钎,横过来卡住了它的咽喉,才没有被活活吞下去。”

一边说着,她一边踩住了巨蛇的头,弯下腰来。

“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她皱着眉头,喃喃地伸出手摸了摸——这条巨蛇的头顶心上居然有一点朱红,微微凸起了大约三寸。那个地方似乎是巨蛇极其敏感的地方,她只略微碰了碰,耷拉下去的蛇又重新弹了起来,身体猛地扭动。

苏微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了下去,连忙在半空中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一片叶子一样轻盈转折,迅速地重新落回了蛇身,一脚重重地踩住了它的七寸。

巨蛇要害被制住,顿时又瘫软了下去。

她用手指弹了弹那个独角,有些诧异:“咦?看样子,这畜生和那个灵均养的双双像是一类…可人家是双角,它只有单角。”

“单角为螭,双角便为龙。我雕玉的时候经常遇到这些题材,”原重楼忍不住插嘴,打量了一眼这个怪物,“奇怪,这家伙居然还是个灵兽?”

“什么灵兽?差点把我给生吞了,就是个畜生!”她冷笑,弯下腰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手腕忽然便是一扬——只听咔嚓一声,巨蛇嘴里上下两对毒牙,瞬间如同钟乳石一样清脆地齐根折断。

巨蛇发出怒吼,剧痛之下巨大的身体重新盘绕起来,尾巴抽打得水花到处飞溅。然而苏微踩住了它的七寸,站在那里,任凭巨蛇挣扎扭动,稳如泰山。

许久,巨蛇再也没有力气,软软地坍塌下来,尾巴重新垂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一动不动,被钉住的下颌里鲜血如注。

“好了,这个畜生终于不能再伤人了。”苏微冷笑一声,从蛇身上跳下地来,“如果不是还留着它有用,我早就干脆利落地割了它的脑袋。”

“留着它有用?”原重楼愣了一下,“当储备粮吗?”

“啊?”苏微愣了一下,哧哧地笑了,“是啊,总比吃了你强,对吧?”

“我保证它的肉质绝对没我的细腻鲜美,不信你咬我啊!”原重楼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玩笑,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赞叹,“你真是很厉害啊!居然把这样的怪物都降伏了——我还以为你刚才真的是被它给吃掉了呢。”

“那当然!”苏微朝着他走过来,语气里有一丝得意,“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在中原,我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你难道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吗?”

“有点。”他挑了挑眉毛,“谁会相信中原天下第一高手会连件衣服都没有,还跟在我后面死皮赖脸地讨东西吃、求收留呢?”

“喂!”苏微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再耍嘴皮子我把你扔下去喂蛇!”

原重楼却依旧调笑道:“是吗?我打赌你舍不得——”

然而话音未落,身体忽然一轻,竟然真的被她拦腰抱起。他吃了一惊,顿时把底下要自吹自擂的话都忘了。

“喂,喂…”原重楼愕然,“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把你扔下去喂蛇啊!”她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真以为我做不出来?在中原的时候我手底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啥时候眨过眼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弯下腰,将怀里的人凑近那条被钉住的巨蛇,将他的脑袋往蛇口里送去。巨蛇受到了挑衅,猛然又是一挣,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原重楼就迎头咬了下来。

“喂!”他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襟,“别…别开玩笑!”

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有放过他,反而不停地将怀里的人凑近那条巨蛇,又不停地及时挪开——每次巨蛇狂怒探头咬来之时都只差了一两寸,腥味四溢,猩红的蛇芯子几次都舔到了原重楼的脸颊。

“够了!”他终于受不了,崩溃般大叫起来,“士可杀不可辱!”

“哼,”苏微冷笑一声,“我就不杀你,就要辱你,怎样?”

“好吧,辱就辱吧!”原重楼眼睛一闭,忽然把衣襟一撕,做出凛然赴死的表情来,“姑娘您想怎么辱?只是小的身上有伤,恐怕不能让姑娘尽兴——”

“…”苏微终于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悻悻然将他从蛇口挪开,转身走向那个水潭,“好了,不玩了。我先帮你清理下骨折的伤口,免得右手还没好,左手又废了。”

原重楼被她横抱着,借着水面粼粼的波光,无声地抬眼看着她:第一次遇见时,这个女子狼狈不堪,灰尘满面,可此刻恢复了武功,竟然屠灭巨兽如同反掌,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来,令人情不自禁地遥想起她在中原时又是怎样的非凡人物?

他默默看着她,眼神复杂,露出有些陌生遥远的表情来。

“唉,你真瘦。”苏微小心地把他放下,清理伤口,却忽然叹了口气。

他回过神来,笑道:“怎么,嫌瘦?现在不是有蛇肉了嘛,还嫌不够吃?”

“你孤身一人生活,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按时吃饭,少喝酒,别老自暴自弃。”她卷起他的衣袖,并指点了他手上的几处穴道,用清水擦洗血肉模糊的伤口,将里面的土轻轻洗掉,再用正骨的手法,将断裂的骨头接好,最后撕下衣襟,紧紧固定。

她动作熟练,显然曾经包扎过很多次伤口。原重楼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努力不痛呼出声,一时间也没法回答她的话。

“这次如果能活着出去,就别喝酒了。”她继续道,开始清理他的断腿,“把手治好,重新做天下第一的玉雕大师——就像以前那样,多好。”

“嘿,”他苦笑了一声,吸着气,断断续续道,“说得…说得好像…我们真能活着出去一样。哎妈…痛、痛死我了!”

“我们当然能出去。”苏微抬头看着他,眼眸坚定,一字一句地承诺,“放心,你绝不会死在这里的——就算我出不去,也一定会让你出去!”

那一刻,她的神态和语气,让他有一瞬短暂的失神。

这是一个誓约,她已经决定用性命来完成。

“哎,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就算有那么多蛇肉,也总会有吃完的一天啊。”原重楼看了一眼那条巨蛇,勉强开口笑,“你现在就算治好我的手,其实也毫无意义…过不了一个月,我们还是得死在这里。”

苏微清理完了他手脚上的伤口,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却唰的一声按在了他的心口上。

“别废话!”苏微右手贴着他赤裸的胸膛,压低了声音,“吸气!”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心口一热,似有一股热流轰然而入,灌注入左心室的天泉穴,那种奇特的力量令他呼吸一滞,竟然说不出话来。苏微的手开始加力,那股内息瞬间散入奇经八脉,流遍了他全身。

“闭上眼睛,按我的指令,把这股内力往少阳三焦经上引。过肩髎、天井、阳池,最后从关冲穴上引回我体内,”她低声,左手抬起,顺着一处处点过他身上的穴道,一字一顿,“记住顺序,一处都错不得。”

原重楼看到她的眼神,当下收敛了笑意,慎重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那一股热流从心口的天泉穴冲入,沿着经络迅速流过奇经八脉,所到之处身体的剧痛顿时缓解。当那股热流回归于苏微扣在他脉门的左手时,他只觉得全身轻松许多,不觉长长舒了口气。然而,很快第二次的内力又再度输入心口,以比第一次更强烈的速度流转而过。

他不敢再动,只是闭着眼睛配合着她。

黑暗里,只能听到钟乳石上的水滴一滴滴凝聚,坠入水潭的声音,以及那条被钉住下颌的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在石上大口喘息的声音。

她将内力源源不断注入他体内,为他推血过宫、打通经脉,原重楼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松,在片刻之间,元气充足,竟然完全不似一个重伤垂危之人,不自禁地感叹身边这个女子武学的深不可测。

然而不等他睁开眼睛,却听到耳畔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苏微坐在那里默然不动,然而片刻下来,却似乎是一个疾奔了上百里筋疲力尽的人,汗透重衣,那只扣在他腕脉上的手也微微发抖,有细密的汗珠顺着指尖滑落。

“迦陵频伽?”他忍不住轻声问,想转过头看她,“你怎么了?”

“别动!”她喘息着,厉声制止,“还有三个周天!”

她按住他的心口,内息无穷无尽地注入他的身体,竭尽全力。他不敢再动,感觉到自己身体在瞬间健旺起来,气息充沛。在三个周天结束后,苏微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整个人往前一倾,几乎跌倒。

“迦陵频伽!”他失声,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却忽地愣住。

——只是片刻之间,他居然已经举动自如!

“好了…现、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她却在他怀里吸了口气,勉力撑起了身体,声音有些虚弱,“我将真气注入你的体内,封住你伤处穴道,止住血流…但这也只能保你在半个时辰内宛如常人,撑不了太久。得快点。”

“走?去哪里?”原重楼有些愕然,却被她拉着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去地狱。”她却是笑了笑,看着他,“怕不怕?”

“只要跟着你,去哪儿都不怕!”他露出一贯的惫懒调笑,一瘸一拐被她扶着往前走——虽然身体还不大灵便,但和片刻前的手足完全不能动弹已经天差地别。

“你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到时候千万要抓住我,不能片刻松开。”她说着,径直走向了那一条巨蛇,吸了口气,和那一双恶毒的金色眼睛对视了片刻,忽然伸出手,用力拔起了那一根钉住巨蛇下颌的钢钎!

巨蛇负痛,发出一声巨吼,身体陡然得了自由,瞬地弹开。

“小心!”一边的原重楼不由得失声惊呼。

唰的一声,黑影横空而来。那条巨蛇一旦被解除了束缚,立刻爆发出了最后的一点精力,嘶吼着,尾巴从水里横扫而来,直接削向苏微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