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却面色不变,在那一刻转过手腕,如同握剑一样握着钢钎,凌空飞跃而起,唰的一声直插进了巨蛇的背部!然而,这一次她插得不深,并没有将它直接钉在了地上,只刚好穿透了它的身体。

巨蛇吃痛,不敢恋战,从地上一跃而起,哗啦一声蹿入了水中。

“快!”她握住钢钎,随之凌空而起,短促地低喝,“抓住我!憋气!”

原重楼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被苏微一把拉上了蛇背。还没有回过神来,巨蛇唰的一声入水,将背上的两个人同时带了下去!

只是转瞬间,冰冷的水淹没了头顶,眼前已经是一片诡异的黑。

重获自由的巨蛇负痛,拼命向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深处钻去,快得如同闪电。苏微屏住了呼吸,用钢钎深深扎入它的背部,双手握紧,竟然借力骑在了它的背上!

原重楼紧紧抱住她的腰,咬住牙,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水流向两侧分开,迅速滑过,如同刀一样割着肌肤。很快窒息和恍惚就弥漫起来,他几乎就要松开手来,一头坠入深渊。

眼前的黑暗无穷无尽,只能听到水流在耳边迅速变幻的声音。如果不是这种暗示着他们所处方位不停变化的声音,他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灵魂被凝定在了某个黑暗空间之内,不能超生。

这潭水不知道有多深,巨蛇负痛一个劲地往下钻入,竟似永不到底。

飞速的潜行中,他只觉得身体里被注入的那一股真气在渐渐消散,冷得颤抖,神志开始渐渐模糊。窒息之下,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抓住苏微的手,情不自禁地在深潭底下张开嘴,想要呼入一口空气。

他被水流卷走,冰冷的水瞬地进入肺腑。

然而,就在那一刻,前面的女子忽然也松开了握着钢钎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伸出双臂,将已经漂出去三尺的他一把抱住!

张开的嘴被堵上,一口温暖的空气代替了冰冷的水,吐进了他的肺部。苏微在紧急关头扑过来拉住了他,然后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将身体里的最后一口真气度入了他的唇间!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被巨蛇从背上甩下,和他一起漂落在漆黑的水底。

巨蛇转瞬已经游得不见了踪影,只有水流在身边激荡,将他们两个人如同水草一样拨弄着。她即便武功再高,在这样的诡异水底也是完全无法定住身形,只是随着水流急卷而去,唰的一声,转过了一个峻急的弯道。

已经是不知道多深的地底,然而那一个弯过去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一点光又重新出现了!是了…就是那里!

苏微抱着原重楼,心里迸发出一阵狂喜,从骨子里挣扎出了最后一点力气,用尽全力拼命地踩着水,向着光的来源之处,奋力游了过去。

这最后短短的十几丈路,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头。

她的内息也渐渐急促,感觉到了窒息的逼近。冰冷的水里,她出现了短暂的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在向上游去,而是浮上了天空,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受力。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到最后,感觉竟如同飞向了澄澈的天空。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魂魄能不能飘回洛阳去?

她恍惚地想着,直到一波水流猛烈地卷起,将他们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拍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剧痛令她短暂地清醒过来。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是接近了天空,而是被大浪凌空卷起,从一道瀑布口里冲下,正抛向一堵刀削一样的石壁!

而石壁下面,是另一个比溶洞大上十倍的深潭,里面盘绕着无数巨大的蟒蛇,黄金的蛇眼冷冷地看着被从深穴中冲出的两个人,张大了嘴,嘶嘶地吐着毒气,似乎等着当空掉落的美食——而其中,就有那一条被她敲断了牙齿的巨蛇!

怎么…怎么回事?这个溶洞里深潭的尽头,竟然连接着另一个深潭?这里才是这些巨蛇的老巢?那么,原来的那条巨蛇又是如何越过石壁,跳入瀑布逆流而上的?

但是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这些问题,便和原重楼一起从瀑布上跌落。

掉落的那一瞬,苏微仰起头,看到了头顶那一方圆形的蔚蓝色——这瀑布的上空,便是通向外界的所在!

阳光照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温暖,令她精神一振。

无数次经历生死劫难,她的意志力远比普通人强悍,此刻在绝境之中只要见到一丝希望,便是激起了全部的潜在力量。只是一声低喝,在快要掉落到蛇群里时,苏微忽地伸出手在石壁上一撑,手指灌注了真气,竟然硬生生地插入了坚硬的石头之中!

然而,因为还抱着一个人,下冲的力量过大,刺啦一声,随着身形的下坠,右手在石壁上拖出了一尺多长的深痕,所有指甲都被掀开,五道鲜血沿着石壁流下,滴落水潭。然而,他们两人也终于在坠入蟒口之前定住了身形。

此刻,脚下离那些巨蛇已经不足三丈!

闻到了血的味道,底下的蛇群起了一阵骚动,纷纷簇拥到了他们脚下。眼看仇人和美食已经近在眼前,那条受伤巨蛇再也忍耐不住,一声低吼,箭一样地弓起身子,从水面上弹了出来,一跃几丈,直奔他们两人而来,一口咬下!

“迦陵频伽!”那一刻,怀里的人醒过来了,失声惊呼。

“别动!”她低喝。然而此刻她一手插入岩石,一手抱着原重楼,身形凌空,竟然是完全没有地方躲闪,只能在最后一刻侧过身体将他护住,用自己的身体迎向巨蛇的血盆大口!

咔嚓一声,巨蛇咬住了她的双腿。

“迦陵频伽!”原重楼身体一震,便要挣扎。

底下的潭水里,无数的巨蛇发出了兴奋的嘶嘶声,纷纷弓起了身体,对着悬挂在峭壁上的食物蠢蠢欲动,当先已经有一两条按捺不住,唰地冲了上来。

“别动!”苏微却是咬着牙,忍痛低叱。一声方落,那条咬住她的巨蛇头部却忽然爆开了一团血花!

这条蛇在溶洞里已经被她敲掉了尖牙,因此她虽然双足被咬,却没有受任何的伤。在这生死关头,苏微凌空提起一口内息,双足用力,唰的一声如剪刀般在蟒蛇嘴里交剪而过,竟然硬生生地将那条巨蛇从口部一分为二!

巨蛇的上半个头颅冲天飞起,下半个头颅却连着身体往下坠落。然而这一咬之力,却也硬生生将她的手从石壁上血淋淋地拔了出来,拖下了水潭——她再也定不住身形,手一松开,他们两个人立刻往下急坠。

“小心!”苏微低叱,看向了脚底的水潭。

两人凌空下坠,刚从这一条蟒蛇口中解脱,第二条巨蛇却已经呼啸而至——而这一条蛇显然是群蛇之首,拥有率先享用猎物的特权,体型比原来那条大了一倍有余,张开的嘴巴足足有三尺宽,猩红的蛇芯子吞吐,剧毒的尖牙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来势如箭。

苏微和他凌空向着蛇口坠落,眼看已经无从躲闪。

那一刻,原重楼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女子,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情愫。然而,苏微却压根没有看他,只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飞速靠近的血盆大口,眼神如剑,一瞬不瞬。

在快要被蛇咬到的时候,她低喝一声,忽然间在半空中抱着原重楼凌空翻身,竟是再度侧过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向了那张血盆大口!

“不!”他失声惊呼,奋力挣扎。

瞬间,猩红的蛇芯子已经在她脸颊上一掠而过,留下了腥涎一片,毒牙迎面刺来。然而苏微连眼睛都没有眨,低喝了一声,右手翻起,竖起的手掌凝聚了真气,锋利如刀,竟唰的一声刺入了那一双金黄色的蛇眼!

巨蛇发出了一声大吼,猛然负痛向上弹起,一下子撞到了他们的腰间!

那一瞬,苏微抓住原重楼,手掌再度一翻,一掌按在了那条巨蛇的顶心,借着那一顶的向上之力,同时纵身也是往上一跃!

巨蛇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全身如同碎裂一样疼痛。然而,她用尽了全力,纵身而起,从头顶的那个洞窟里飞掠而出!

当外面的阳光洒落在脸上时,她终于无法支撑,昏倒在洞口的草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周身冰冷,如同重新坠入了潭水深处。有人轻轻地拍打着她的面颊,喊着她的名字:“迦陵频伽!迦陵频伽!”

——不对,那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苏微?

是苏微吗?还…还是阿九?

竟然已经遥远得快要想不起来了,连同在洛阳的种种。

她睁不开眼睛,感觉内息非常紊乱。血很冷,似乎渐渐凝滞,不再流动。内息下意识地凝聚齐,巡行于任督两脉,上下周天,推血过宫——在生死之间走了许多回,在濒临绝境的时候,唯有一身卓绝天下的武学不曾辜负她。

“是中毒了吧?”耳边听到有人低声议论,“手这么冰!”

“对,这儿附近有个蛇窟…去年还有人见过笆斗那么大的蛇探出脑袋来呢!你们从那座山上下来,肯定也遇到过蛇吧?”

“是的。”有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说,“我去弄一些草药来!”

“喂喂,这位小哥,你已经不能走路了!要什么草药?我出去采就是了。”

“半枝莲或者重楼都可以。阿伯你不认识草药,我跟你一起去!”

重楼?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她恍惚中忽然想起来了。对,重楼呢?他、他怎么样了?在最后那一刻,她是已经把他从蛇窟里一起拉上来了吧?

应该拉上来了吧?难道还是…

“重楼!”那一刻,她心中一急,猛然坐起,一口血箭一样从口中喷出。

那一口血竟然是黑色的,被内息生生从肺腑之中逼出。一口毒血吐尽,心中的烦闷和阴冷似乎一扫而空,她只觉得体内真气流转,轻盈通透。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竹楼,外面正是清晨,凤尾竹婆娑地扫过窗子,林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啼叫。她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面色黝黑、眉心点着一点朱砂的老妇人,带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拿着布巾擦拭着她裸露在外面的双手和双腿,洗下来一盆血水。看到她醒来,个个面露喜色。

“她醒了!老头子,不用去了!”那个老婆婆立刻扑到了窗边,对着远处喊了一声,然后回过身,喜不自禁,“天,姑娘竟然自己醒了?可把你家官人给吓坏了。”

“官人?”苏微一时间还没回过神。

“唉,你们小夫妻两个,没事跑到这荒山野岭里干吗?”那个老婆婆让孙子把那一盆血水端出去倒掉,指了指窗外的大山,“那座山上毒虫出没,如果不是你官人挣扎着爬了三里路来求救,你们两个估计就死在那儿了!真是造孽啊。”

“…”苏微这才明白过来她嘴里说的“官人”是指原重楼,不由得一时哑然。

“他…他还好吗?”她涩声问,忐忑不安。

“唉,比你也好不了多少,虽然没有中毒,但手脚都受了伤。”老婆婆摇头,看了一眼苏微,笑道,“你官人真疼你!你不醒,他就不肯休息。刚才看你一天一夜还没醒来,再坐不住,非要出去采草药,拖着一条断腿就出去了…”

苏微脸上微微一红,刚想说什么,竹门开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挎着一个空的药篓子,一手搀扶着一个一瘸一拐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路道:“老婆子,那姑娘醒了?那可太好了,否则我拖着这个家伙非得累死在半路上…”

“迦陵频伽!”被扶着的人看到她,踉跄着冲了过来。

“重楼!”苏微一眼看到他,也是情不自禁地失声。她刚坐起身来,就被他一把紧紧抱入怀中,踉跄着靠到了床头。他抱得很紧,丝毫不顾及他自己和她身上的伤口,似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身上有清晨露水和阳光的气息,将地底带来的黑暗一洗而尽。

“太好了!你醒了!”他喃喃,语无伦次,“活着就好…太好了。”

“哎,好了好了,”旁边的老婆婆咳嗽了几声,斜觑着他们,“小两口死里逃生,先别忙着亲热,好好处理下身上的伤吧!特别是你家官人,左手左腿都断了,不好好正骨接上,只怕以后会落下残疾。”

苏微满脸绯红,连忙推开他。老婆婆指挥着那个老爷子,道:“快去看看药吊子里的虎骨熬好了没?药膏得趁热贴上!还有,给这个姑娘打一盆洗脸水来,她刚吐了血呢。”

楼上楼下一直忙到黄昏,才缓过了一口气来。

在这对老夫妇的照顾下,原重楼的半边身体被重新包扎好,左手左腿都被木板固定,敷上了厚厚的膏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反而是苏微因为逼出了蛇毒,吐尽了瘀血,很快就行动自如,便接过了手来照顾他。

“来,这里有盆龙眼,你们先吃着。我去做晚饭了,”老妇人殷勤地将水果递了过来,同时把桌子收拾干净,“等晚饭好了再端上来给你们。”

“大恩不言谢,”苏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叫我魏大娘就好,”老妇人笑道,满脸深深的皱纹,“老头子叫吴老广,我们都是从滇南来的客家人。年轻时在矿上挖翡翠,老了挖不动了,就到这儿盖了个房子住下来,种点菜打点猎,都已经十几年啦。”

“哦…”苏微看了看两个小孩,“这是您的孙子吗?”

“对。皮得像两只猴子一样,没一刻消停。”魏大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他们的娘去得早,爹在孟康矿上挖翡翠,平日等满月那天,都会拿工钱买点油盐酱醋带回家来——也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居然没回来。”

苏微心下一惊,和原重楼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均是默不作声。

魏大娘却没有看出他们的异常,只道:“那你们休息下,我去做饭。”她带了孙儿下了竹楼去做饭,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声:“对了,你家官人的手脚刚重新绑了绑带,你要小心点儿,动作别太大,可别压着他伤口——要是正骨正歪了,日后会落下病根的。”

“好。”苏微随口答应,愣了一下,忽然有些脸红。

回过头,却看到竹床上有一对狡黠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满含笑意。原重楼笑吟吟地听着老妇人唠叨,看到她脸红,便挑起了眉毛,学着魏大娘的语调,拖长声音道:“哎,现在没人打扰我们小两口了,来吧——动作轻些,别压着伤口。”

苏微脸颊绯红,怒道:“你…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我说我们小两口是腾冲人,家里穷,只能来这里挖点翡翠,背回去赚点钱,结果在山上迷了路。”原重楼似乎毫不在意她的不悦,“否则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的,要怎么解释?我们两个长得又完全不像,若说是兄妹,你当别人是瞎子吗?”

“你…”苏微被他噎得答不出话来。

“而且,当我的老婆难道委屈你了吗?”他看了她一眼,忽然侧转脸颊,眼眸似风地瞥过来,笑了一笑,“要知道在腾冲,姑娘们都叫我一枝花——就算我后来穷成那样了,也有好多人愿意倒贴上来和我好!你信不?”

“信信信。”苏微看到他邪魅狷狂地一笑,见他凑上来,立刻想起他两次毫无预兆的突袭,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转开了话题,“不过,为啥要叫‘一枝花’?”

“因为我的名字啊。”他挑了挑眉毛,“人如其名,不是吗?”

“啊?”苏微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重楼。”他不得不提醒了她一下,“别名是什么?”

“是…”苏微愣了片刻,忽然间明白过来,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七叶一枝花?哈哈哈…好名字!”

她捶着床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牵动了伤口都不顾上。

“不会吧?有这么好笑吗?”他诧异地看着她,嘟囔,眼神却一瞬间变得无比温柔,“迦陵频伽,你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很美,应该经常笑一笑才对。”

“…”她收敛了笑容,心中忽然有些奇特的感觉,不由得低下头去。

“哦,对了!”原重楼看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忽地松了口气,从怀里抽出手来,道:“还好,还在。”

“什么?”苏微有些愕然,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拎出了一对青翠欲滴的明亮耳坠,笑道:“你的绮罗玉。”

她愣在了那里,看着那两滴春水在他指间盈盈摇晃。

“来,我帮你戴上。”他道,看着她。

那一刻,苏微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侧过脸凑近了他的手指。原重楼靠在病榻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只能单手拿着耳坠,轻轻撩开了她散开在耳畔的青丝,将绮罗玉耳坠小心地戴在了她耳上。他的右手还没有恢复,动作有些慢,她低下头静静地等着,感觉到他的鼻息轻轻吹拂在鬓上,不由得心中一荡。

“迦陵频伽,在溶洞里,你第一次被那巨蛇带下去时,应该已经看到了潭水的另一边就是出口吧?”劫后余生的人在耳边轻声叹息,“当时你明明可以自己一个人闯出去,却又舍不下我,居然冒着危险再度返回来。”

苏微只是低下头笑了笑:“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

原重楼替她戴好了耳坠,转过她的脸看着她,眼眸深湛,轻声说:“在最后关头,那条巨蛇咬过来的时候,你不惜用自己的肩膀去堵住它的嘴,只是为了不让我被咬中,是吗?”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手指,低声说,“你这是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啊…”

她微微颤了一下,连忙往后退开,让他的手指离开滚烫的面颊。

“迦陵频伽,你这样不惜一切救我,仅仅是为了弥补昔年的过错吗?”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止步,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她转过眼睛不敢看他,只道:“我以前经历过很多比这个危险得多的事,这真的不算什么。你…你不用替我担心,也不用想得太多。”

她的声音有不易觉察的微微战栗,然而却克制平静。

“…”他看着她,眼眸似是含着失望。

“好了,”苏微不想再说下去,将剥好的一盆龙眼放在了他怀里,岔开了话题,“吃一点东西吧,补补力气。听说你爬了三里路才找到这里?”

“嗯,幸亏这方圆十里内还有一户人家。”原重楼终于没有再继续逼问,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用还没折断的右手拿起一颗龙眼,叹了口气,“连滚带爬,满身泥水。到最后实在是爬不动了,想着要是再找不到人,我就只能原路返回去了。”

“返回去干吗?”她皱眉,“你也没法背着我下山,还不如一直往前走碰碰运气。”

“爬回去死在一起呗。”原重楼的薄唇上泛起了一个微笑,扬了扬眉毛,“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反正我也是个废人了,活着没什么大意思。”

“别胡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了,苏微脸上忽然有了怒意,“我马上就把你手上的经络打通,你还能做回你的原大师,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不可能的…”原重楼摇了摇头,轻声笑,“十年了,什么都不一样了。那些失去的东西,都永远回不来了。”

苏微一怔,忽地想起了那个尹家的小姐,不由得也沉默了,心情有些复杂。

“逝者不可追,”她停了一停,轻声道,“但好在总能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他转头看着她,不置可否,忽然问,“迦陵频伽,如今你的毒解了,我的手也很快就要治好了,接着,你是不是就要返回中原去了?”

她微微颤了一下,沉默许久,最终轻声道:“是啊。”

那样轻轻两个字的回复,让他眼里的光芒瞬间暗淡下去,如同烛火的熄灭。原重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捻起一粒她剥好的龙眼扔进了嘴里,喃喃:

“你看,终归是没有什么能从头再来的。”

第十五章 天涯之远

但下一个刹那,苏微的呼吸猛地停顿:那只鹅!那只朝着她走过来的白鹅趾高气扬,旁若无人地经过她的马前,鲜红的脚蹼在路上印下一个个印记——每一个都鲜红刺目,如同一枚枫叶。

血!在白鹅的脚上沾满的,竟然是血!

魏大娘做好了饭菜,让孙子端了一些上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饭菜很简单,不过是一些米饭蔬菜之类,但都做得清爽可口,为了给原重楼养伤,还特意杀了一只鸡,用口蘑炖了,熬了汤端上来给他们。看到那两个孩子馋得直吞口水的样子,苏微便撕了半只分给他们,孩子欢呼着跑下了竹楼。

苏微服侍着原重楼吃完,自己才匆匆吃了一点。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热饭热菜了,她不知不觉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抬起头,却看到原重楼皱着眉头,凝望着楼下的灯火。

“怎么了?”她轻声问。

“大娘说他们的儿子在孟康矿口上采玉,这个月反常地没回来,我担心…”原重楼低声说,叹了口气,“会不会是在那一场溃堤里遇难了?”

苏微的脸色微微一变,“嗯”了一声。这件事,在刚一听到这对老夫妻提起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想到了,然而此刻听原重楼说破,却依旧一沉——十年来杀人如麻,死几个人浑不以为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想到当时那个人可能就在她面前死去,而自己却眼睁睁错过了营救他的机会,心里却是有些难受。

一饮一啄,俱是注定。

难道,是上天注定她要被这对老夫妇所救,却无以为报吗?

“等我回了中原,送一笔钱过来,免得他们无儿无女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想了想,她最终只能这样回答,“到时候你帮我转交给他们,也算是报了这救命之恩。”

“这事儿别指望我。”原重楼却出乎意料地一翻脸,冷冷回答。

“怎么?”苏微有些意外。

“你自己的救命之恩,要还,也得你自己回来还。”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了这里,这一辈子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沉默着,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定还会回来的。”

“是吗?”他看着她,“那你会回来看我吗?”

沉默之间,却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马蹄嘚嘚,似有人走进了院子。

谁?苏微瞬地站起,将原重楼护在了身后。这荒山野岭的,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到来?莫不是孟康矿口上的那个矿主还不甘休,追到了这里?或者…是那群千里而来的杀手,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然而还没等走到窗边,却听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欢声大喊:“爹回来啦!”

“真的?哎呀,可算是回来了!”魏大娘的声音随即传来,颤巍巍地点起了灯,“我儿,我和你爹的老眼都望穿了!谢天谢地!”

两个老人连忙提着灯笼出去迎接儿子的归来,只见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在院子里翻身落马,然后伸手,把马背上的一个小孩子抱了下来。

“唉,矿上最近出了一点事,乱成一团,耽误了时间。”那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对两个老人低声道,“爹娘,让你们担心了。”

魏大娘愣了一下,提着灯笼照了照,嘀咕:“这个孩子是…”

“这是索吞的小女儿,蜜丹意。”那个中年汉子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从马背上抱下来,对父母道,“她的爹在前日的矿难里去世了,成了孤儿,又不愿去投靠亲戚——我想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不如先把她带回来住一段时间。蜜丹意,来。”

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同春水,看得两个老人心都化了。

“好好,家里两个皮猴子最近太不像话了,我好想养个孙女儿呢。”魏大娘连忙牵起了孩子的手,“来,乖孩子,要不要喝一碗鸡汤?”

“有鸡汤?”那个中年汉子略微有些意外,“难道有贵客吗?”

“可不是?”老爷子笑呵呵地道,“昨天从前面那座山上救了一对年轻小夫妻回来,在家里休养,占了你那个房间…”

“没事没事,救人要紧。”那个中年汉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了沉甸甸的褡裢,“买了三斤盐巴,一升芝麻油,还有几壶酱醋,够下个月用的了——早知道这里有病人,我就多买一些补养品回来。”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直直地看着门外。

“怎么了?”魏大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看到前日救回来的那个年轻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推门进了客堂。而儿子看着她,露出仿佛是见了鬼一样的吃惊表情。

“玛!”蜜丹意欢呼起来,跃过去,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腿。

苏微看着他,点了点头:“吴温林?”

“哎呀!是你?那…那原大师呢?他没事吧?”吴温林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还能碰到她,不由得急问,“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被矿主…哎,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苏微冷冷道,“但你们的矿主接着就得倒大霉了。”

“那种人渣,死有余辜!”吴温林恨恨道,“千刀万剐的家伙!”

一边的魏大娘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但也看出来他们竟然是相识的故人,心头也是欢喜,连忙重新摆了碗筷,热了饭菜,给儿子和蜜丹意准备晚饭。吴温林来不及吃一口热饭,便急着上去看原重楼的伤情,确认他并无生命危险才松了口气。蜜丹意一见原重楼就欢喜得要命,死活不愿下来吃饭,魏大娘没法子,只能又盛了一份饭菜端上楼来给她。蜜丹意黏在原重楼身边,一边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一边看着他笑,吃得满脸都是饭粒。

“慢些吃,慢些吃。”原重楼摸了摸她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苏微道,“你看,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他们。”

苏微并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皱着眉头。

“怎么,我会落下半身不遂吗?”原重楼看到她脸色不大好,心里也是一沉,嘴里却说得轻松,“如果我好不了,那就得一辈子赖上你了——你回中原我都要跟了去。你要是扔下我不管,我就敲锣打鼓跟在你身后,告诉所有人你对我始乱终弃。”

“…”苏微翻起一个白眼看了看他,“放心,能好!”

“唉。”他叹了口气,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真的?”

“就是不知道好了会不会影响手脚的行动功能。”苏微俯下身,一手握住了他的左足,手指扣住照海、金门两穴,将内力透了进去。那一瞬间原重楼失声惊呼,只觉得一股刺痛直透整个腿部,小腿下意识一弹,几乎踢到了她的面门。

“还好,只是骨折,经脉都没损伤到。”她扔下了他的脚,“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用太担心——只是要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三个月不能下地。”

“一百天…”原重楼颓然挣扎,“我会得褥疮吧?”

苏微淡淡:“放心,有我呢——好了,该睡了!”

“好,”他努力用右手撑着身体往里挪了一挪,空出半张床来,拍了拍,“来吧。”

苏微再也忍不住,随手拿起一个芒果就砸在了他的头上:“滚!已经摔成半个残废了,小心变成全残废!”她恨恨地道,把他扔回床上,自己拿了一床被子铺在地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