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拜月教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可能…以血肉之身饲养蛊王,这是拜月教里都早已失传的古老禁咒!

胧月惨然一笑:“是的,到了今天,我要放出这只蛊王了…你想看看我倾尽所有用血肉饲养出的蛊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手指,唰地插入了自己心口!

“不!”那一刻,灵均脱口惊呼,竟然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的面前,那个女子撕裂了自己的胸口!那一刻,血从她身体里流了出来,沿着满身刺着的花纹流淌,在一瞬间,她全身如同画上了血红色的符咒!——当身体破碎时,鲜血忽然燃烧,如同红莲盛开。在血化成的火里,有什么从她的胸口里蠕蠕而动,破体而出!

她笑着,张开双臂向着他走过去:“来!”

那一刻,灵均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吹响了笛子,地上的双头巨蟒如电般飞起,咬住了赤裸的女子,两个头分别咬住她左右肩膀,向着两边扯开。然而只是一瞬间,那条巨蟒就发出了一声嘶吼,高高地弹起,飞向夜空——黑夜里,巨蟒全身扭曲,红色的火焰从它身体里透出,尚未落地,就把它生生燃为灰烬!

胧月站在那里,苍白的身体里竟然隐约透出了火焰的影子。

那种火,不是阳世之火,烈烈如焚。

那是蛊王火莲。

“本来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想求你让我留在身边而已,可是你最终还是嫌弃我了…”全身化为火焰的人轻声道,“后来,我想修正你犯下的错,解救出孤光大人…可是,你不允许…最后的最后,我也只是想能死在你手上而已。

“可是,你竟然连这一点奢望都不给我!”说到这里,她的眼里流下了泪来——那是赤红色的泪,每一颗里都燃烧着猎猎的红莲之火!

“所以,我诅咒你。”胧月血淋淋地走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语声却轻飘如梦呓,“诅咒你的灵魂永远无法逃脱,诅咒你的肉体永远腐烂无休——诅咒我们的命运,从此后生生世世相互缠绕,永远不能分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到最后,轰然一声,有巨大的血红色的影子,从她的身体里飞腾而出,扑向了他!

她张开双臂,拥抱他:“一同灰飞烟灭吧!”

火焰裹住他的手足,如同有形的藤蔓攀爬。灵均急速念动咒术,对抗那种地狱之火,然而刚一翕动嘴唇,火焰就从舌尖上倒灌而入,灼烤着他的嘴,无论他多么强大,所有的咒术,都被焚化在舌尖!

“神啊…”甚至连拜月教主,都发出了惊呼。

那样美丽的火焰,强大而邪恶,如同吞噬一切的地狱——这需要有多大的念力,才能焚心以火、驱使蛊王,化为如此汹涌的地狱烈焰?!

“让我看看你。”催动蛊王,以生命化为火焰燃烧,胧月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然而她却凝望着怀里的人,泪水接连滚落,每一滴都化为火焰。她抬起熊熊燃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脸上的面具,一边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是的,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她从没有看到过他的面容。

可是,在这生命终结的一刻,她要最后看一眼。看一眼自己此生不顾一切深爱的人,将他的容颜刻印入心底,一并带入永恒的地狱。

垂死的男子往后仰了一下头,似乎下意识地想躲避。然而,此刻的他被红莲烈焰包围着,急速地衰弱,无法抗拒眼前这个熊熊燃烧的女子。她的双手伸过来,触及了他的脸,面具在瞬间燃烧,无声焚为灰烬。

面具后苍白的肌肤,终于接触到了天光的照耀。

“天啊!”在面具摘下的那一刻,胧月忽然间失声惊呼,“你…你是…”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震惊,以至于火焰轰然加速燃烧。那一刻,火焰从她身体里喷薄而出,兜头将相拥的两人淹没,如同地狱之火蔓延而来,抹去了所有。

只是一瞬间,高台上的两个人便消失了踪影。

“真可惜…用红莲烈焰一烧,连三魂七魄都存不下来了。”不远处的高台上,明河教主眼看着这一幕,眼神从吃惊转为平静,似乎有些遗憾地皱起了眉头,“本来我还不想让灵均这个逆贼这么容易就死了的。”

“你还想怎么样?”黑衣人咳嗽了几声,喃喃,“人都死了。”

“我教术法之神奇博大,外人自然无法了解。”明河教主冷笑了一声,指着那一朵盛放的红莲,“对付这种大逆不道的叛徒,哪里能一杀了之?少不得要先一寸寸灭了他的肉身,再把魂魄拘禁起来,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一时无语。

明河教主看着渐渐成为一堆灰烬的两个人,颔首叹息:“的确狠。居然用自己的命设置了这样的杀招!呵…没想到,最后杀了灵均的,却居然还是胧月那个丫头。”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她为了杀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吧?”

“是啊…现在看起来,几乎是从决定跟随他开始,也准备好了要杀他吧?可她毕竟是女人,若不是被逼到最后一步,始终还是如此软弱。”明河教主低声,若有所思,“真是可怕啊…人心里那种爱与恨的力量!”

黑衣男子转头看了一眼她,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明河教主却淡淡笑了起来,仿佛知道他想着什么:“哈…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在想‘其实你还不是一样’,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眼神复杂。

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过后,残月西斜,天际有薄薄的光,白发如雪的拜月教教主就这样张开广袖,在月宫高台上飘摇转身,有些筋疲力尽地笑了起来。

“是啊…我也是一样的!

“我活着,只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只可惜,就算是我拼尽了所有,还是无法获得我想要的。因为命轮不可逆转,从生到死容易,从死到生却难如登天。哪怕我赌上我的性命,也终究无法和胧月这样如愿以偿。”顿了顿,她忽地停住了,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喃喃,“不过,灵均说得对——既然那么多年来我竭尽全力都无法将迦若拉回我的世界,那么,为何我不能去到他的那个世界里和他相见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眸里有一种极其认真的神色,令黑衣人悚然一惊。

“别这样想。”他打断了她,“你还需要守护拜月教。”

“是吗?”明河教主笑了一下,看了看高台下匍匐的子民们——在淡淡的天光里看去,整个月宫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横飞的血肉,满目都是倒塌的房子。宫人们惊慌地赶来,簇拥在高台下,仰望着她,如同一群不知所措的羔羊。

而一旁,孤光还在昏迷,青妖之树的力量渐渐从他身上退去。

“灵均这个家伙闯下了大祸,我得替他来善后。”她叹了口气,看了看中原的方向,“连听雪楼主都被杀了。事到如今,真不知道一场大战还能否避免…数日之前,我已经拜托胧月替我修书一封,飞鸽去了洛阳,希望能解释一二。”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道:“灵均虽死,但他的残余势力应该还没有被彻底清除,一旦你们再度内乱,就会被人所乘。如果此刻听雪楼的人在悲痛之下直接挥师南下,后果不堪设想——在下愿略尽绵薄之力,不让你们有流血冲突。”

这样的话让明河教主愕然:“你到底是谁?为何管此闲事?”

“我?”黑衣人顿了一顿,轻笑了一声,喃喃,“何必管我是谁呢?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江湖之中。”

明河教主长眉微微蹙起:“我们…以前见过吗?”

顿了顿,她又道:“我说的‘以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久远到那个人还在世的时候。”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摇头:“不。我们不曾相识。但是…”他抬起头看着拜月教主,声音里有一丝微微压抑的战栗,“很多年前,我们都认识过共同的人,而且,都尊重并守护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才缔造下来的盟约——这才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难道…”明河教主看着这个满身风霜的男子,忽然间若有所思,“竟然是你,传说中的杀手之王?”

黑衣人微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竟然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退出江湖了。”明河教主喃喃,“三十年前,我们虽然没有相识过,但却一直久闻你的大名——原来,你也一直未曾放下过去。”

“谁能真的放下呢?”黑衣人喃喃,“除非是死去的人。”

是的,三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已经沧海桑田。他独自在这个世间生活,追逐着她生前的足迹,将天下各处走遍。直到来到滇南,寻找到了荒废湮灭的沉砂谷,本来是打算在她昔年学艺的地方终老,却接到了孤光的邀请,来这里为明河教主秘密护法。

自己这一生,的确是从未放下过吧?

他苦笑了一声,转开了话题:“灵均虽然死了,但这事情恐怕还没有完。”

“怎么说?”明河教主蹙眉。

“我不相信他在教中经营多年,手下只有这点势力。”黑衣人道,指着高台下累累的尸体。明河教主沉吟了一下,道:“胧月和我说过,灵均把忠于他的左右护法都派去了腾冲,监视血薇的主人——可能主要人马也随之而去了吧?”

“监视血薇的主人?”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到底想对阿微做什么?”

“人都死了,当然已经无从得知了。”明河教主站了起来,“等清理完月宫之后,我马上派出人手去往腾冲,将灵均的余孽一网打尽!”

“多谢。只是我不能等了…”黑衣人抱了抱拳,“月宫事情已定,我就先走一步去腾冲了!”

语毕,一袭黑衣猎猎飞下了高台,转瞬消失在月宫之外。

他离去得这样匆忙,竟然流露出刚才生死关头都不曾有过的不安。

拜月教主目送着这个陪伴者远去,轻轻地叹了口气,俯首看着满目疮痍的月宫,只觉得心里也是一片废墟。是的,这个世间,一切都毁灭了,消磨了,流逝了。远去的人终究远去,而即将到来的明日也永远会不可抗拒地到来。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永远不能够再回到从前。

第十一章 澜沧横渡

萧停云和四位护法交换了一下眼神,手不自禁地握紧了袖子里的血薇,脸色有些复杂,心下也是惴惴,五味杂陈。他当然希望那个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是阿微,她…难道今天真的要嫁给一个玉雕师?

当灵鹫山上的月宫里风云惊变、生死大劫的关头,在几百里外的腾冲府,黑暗里有人低低呻吟了一声,辗转翻身。

“重楼,你感觉怎样?”榻边彻夜守护的苏微连忙睁开了眼睛,俯身查看——前几日从池塘回来后,原重楼的病势忽然加剧,两天两夜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脸色苍白,高热不退,除了呼吸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敢离开片刻,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坐在榻边,一直到天亮。

梦境里他喃喃说着什么,手足抽搐,不停地痉挛,她一句也听不清,只觉得他全身滚烫。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苏微心急如焚地请来了腾冲府最好的大夫,然而白发苍苍的医生搭了许久的脉,却还是颓然摇头:“如此诡异的病情,在下行医几十年从未见过,不像是普通的高热…”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俯身,掀开原重楼身上的衣服,一边嘴里道:“如果他身上有黑气的话…”

然而大夫的手指刚碰到,昏迷的病人忽然触电般地蜷缩,发出了剧痛的呻吟。

苏微扣住了他的穴道,制止了病人的挣扎。大夫这才顺利地解开了他的衣襟,看了一眼,不由得惊讶地“哦”了一声。

原重楼的肌肤坚实而白皙,如同上好的玉石。然而,在喉下的天突、胸前的檀中、腹中的神阙三处大穴上,却透出了奇特的淡青色。那种青色一路沿着任脉巡行而下,痕迹如烟。在那道烟雾的附近,奇经八脉的穴道上逐一浮现出拇指头大的青色暗斑,一眼望去,全身斑斑点点,竟然如同学习点穴用的铜人一样!

“奇怪,没有黑气?”大夫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那应该又不是瘴毒了…真是罕见。恕老夫才疏学浅啊。说不定是蛊毒?”

“蛊毒?”苏微一惊,“什么蛊?”

“看这个样子,似乎是牵机蛊?不过你们没有去过虎跳峒,怎么可能中那种蛊…而且眼底没有发紫,看起来又不像。”大夫想了想,还是摇头,“唉…在下的确无法诊治,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蛊毒?在大夫走后,苏微怔怔想了片刻,忽地脸色大变,手一抬,案上短剑跃入掌心,腾身向腾冲最繁华热闹的集市而去。

如果是蛊,自然不可能是听雪楼的人干的。

那么,除了拜月教的人,还会有谁?!

离开江湖、隐居腾冲之后,她原本是抱了低调处事的心,只盼所有人都忘记她曾经的身份——然而此刻眼看重楼病危,急怒攻心,她再也顾不得这些,只想将那个蛰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狠狠拷问一番!

“轻霄!给我出来!”她站在天光墟的正中心,厉声大喝。

天光墟的生意正到了一天中最兴隆的时分,商贩们停止了交易,愕然回头看着她——不少人认得她是原重楼原大师的未婚妻子,却在此刻手里握着剑,对着天空喊话,状若疯癫。第二块绮罗玉出世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腾冲,这个玉石市场上的商贩即便没有交过定金,也大都接到了请帖,打算七日之后去赴那个隆重的喜宴,此刻看到苏微如此行径,不由得令所有人骇然,窃窃私语。

大喜之日还没到,这个女人莫不成就疯了?

“轻霄!出来!”她握着剑,大喝。

然而连喝三遍,四周寂然,轻霄居然没有现身。

苏微剑指天空,语气森然:“怎么,不敢出来了?你们到底在那个池塘里下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重楼忽然病得那么重!给我听着,你们不赶快把他的病治好,我就立时杀到月宫,去和灵均好好理论一番!”

听到“月宫”“灵均”等字,天光墟上人人变色,顿时噤口,再也不敢议论半句。事情居然涉及拜月教——滇南至高无上的存在?这个女人,居然对灵均大人如此大不敬,难道是真的疯了吗?

声音散去后,半空依然寂静,只有满集市的人愕然相望。

苏微没想到轻霄居然会龟缩不出,提起的一口气无法放下,满腔的愤怒和不解无处发泄,清啸一声,握剑掠起,惊鸿似的围着腾冲府掠了一圈——然而,轻霄没有出现,甚至连拜月教的其他下属都杳无踪迹。那些人,仿佛从未在腾冲出现过一样。

只是短短两天,为何忽然所有人都消失了?莫非是拜月教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暗惊,更加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玛…玛!”忽然间,耳边传来了蜜丹意的呼喊。她点足在屋脊上,看着那个缅人小女孩赤着脚,在街道上飞奔,语气带着哽咽:“玛!你去哪儿了?!”

苏微心下一惊,连忙掠下地来:“我在这里!”

蜜丹意收足不住,一头撞上了她的膝盖,抬头看到她,忍不住抱着她的腿失声大哭:“快!快来!大稀…大稀他…”

“他怎么了?”苏微心里一沉,眼看蜜丹意哭得说不出话来,断然反手将她抱起,一刻不停地往竹楼飞奔。

“他吐了好多血!”蜜丹意害怕得发抖,哭泣,“好多!”

苏微手一软,几乎将小女孩摔落在地。重楼…重楼难道已经死了吗?这不到一里路的长街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到竹楼的,推开门:“重楼!”

有人按住了她,低声:“少安毋躁——”

她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咔嚓一声扭脱了对方的手腕。对方似乎全无防备,失声痛呼。苏微根本管不得什么,撩开帐子,只顾着看榻上的人——重楼还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呼吸虽然微弱,却均匀了不少。

他还活着,而且病情似乎还好转了。

她这才回过了神,抬头看着来人:“是你?”

那个轻裘缓带的贵公子,赫然是尹璧泽。

“我听说重楼病了…今天…就带了府里秘藏的灵药…和医生过来看看。”他捂着手腕断断续续地说着,痛得脸色发白,“刚给他吃了药…似乎好了一些…”

苏微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好几个尹府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个个怒目以对,心下不由一阵惭愧,连忙抬手,咔嚓一声将他的手腕复位,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我也知道弟妹心里着急。”尹璧泽道,语声竟然还是温文儒雅。

“哎呀!”蜜丹意忽然惊呼了一声,“大稀醒了!醒了!”

果然,病榻上的人动了一下,发出了模糊的呻吟,忽然间挣扎着吐出了一口血。蜜丹意离他近,一时避不开,血直接吐在了孩子的衣襟上。蜜丹意尖叫着跳了起来,一边的尹府医生却惊喜地脱口:“太好了!血转成鲜红色了!”

“重楼?”她连忙俯身过去查看,却见病榻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透出了一声呻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那一刻,原重楼的眼睛竟然是纯黑色的,妖异如夜。

“重楼?”她连忙低呼他的名字,“你怎么样?”

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心里一安,再也忍不住这半日的焦虑绝望折磨,眼里有泪直坠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我没事…”他低声,断断续续,“别…别担心。我可舍不得…舍不得你没嫁过来…就、就当了寡妇…”

刚刚死里逃生,却还是一贯的贫嘴毒舌。苏微愣了一下,不由得哭笑不得。尹璧泽却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太好了!既然你这小子大难不死,喜宴还是可以照样举行——”

仿佛这才看到了身边的人,原重楼脸色一变,喃喃:“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微打断了他:“尹公子刚救了你的命!”

“他?才不是…”原重楼想要说什么,然而看了尹璧泽一眼,还是沉默了下去,“谁稀罕!”

“婚礼是三天后马上要举行了吧?时间挺紧的了。”尹璧泽却很是热心,“这几天你们因为得病,估计也没有时间去筹备,就让我来帮一下忙吧!一定帮你们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怎么样?”

原重楼干脆闭上了眼睛,没有理会,只留下苏微应酬。一直到苏微送尹璧泽离开,他才睁开眼睛,微微吐出了一口气。

“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回转身,担忧地轻声问。

“嗯,好多了。迦陵频伽。”原重楼抬起头看着送客回来的她,声音沙哑,“刚刚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出了窍,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无数呼喊声,在招我前去…我知道那是忘川的声音。”他停了一下,道,“可是我不能去那边——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微坐在榻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而苍白,指尖刚刚透出一丝暖意,不复片刻前的冰冷死气——她捧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脸颊边,感受着他的体温:这一丝暖,她甚至可以用生命去换取。

“迦陵频伽,你知道吗?这次醒过来,感觉真的是像死而复生一样。从今天开始,我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了…”不知道为何,原重楼的声音一直很虚弱,眼神也微微地涣散,似乎无法凝聚精神。

“说什么胡话呢?”她握着他的手,许诺,“有我在,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了!”

“是啊…我命大。遇到你,福气也好。”他低声叹息,顿了顿,忽然看着她道,“不过,就算过了忘川,我的魂魄也会回来找你的!我不会扔下你的,迦陵频伽。不管是人是鬼,我都会纠缠你一辈子。”

他的语气深远,她心里却觉得温暖甜蜜。

两人在窗下依偎了片刻,苏微探过手,解开了他的衣襟。原重楼有些愕然,往后躲了一躲,低声:“不是吧?现在就要…我还没恢复力气…”

“闭嘴!”苏微的脸顿时红了一红,“我只是看看你的病情!你…你想哪儿去了?”

原重楼讪讪地笑,放开了握着衣襟的手。

“你这次的病,有点莫名其妙。”苏微解开衣襟,看着他胸口——三处大穴上的青色已经消失了,那一缕烟一样的痕迹也完全看不见,就像凭空蒸发一样。原重楼的身体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只是肌肤分外地苍白,似乎身体里没有血液一样。

她皱着眉头审视着,低声:“刚开始以为是中了蛊毒,可我在集市上找了半天,拜月教的人居然没有露面。他们去哪儿了?”

“你…你去集市上找拜月教的人?”原重楼吃了一惊。

“是啊。”她皱眉,“怎么了?”

“这么一来…岂不是整个腾冲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分,蹙眉,“咳咳,你、你为什么要…暴露身份?”

“到了那时候,哪里还管得上?”苏微有些焦躁起来,“如果你再不好,我估计都要提剑上灵鹫山杀个天翻地覆了!”

“好了好了。”原重楼苦笑起来,打断了她,“没事了,我现在已经好了…尽人皆知也无所谓,反正我们也打算以后离开腾冲,另外找个地方住。”

“嗯。”苏微点了点头,“重新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一辈子。”

她说得深情款款,他却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怎么?”苏微有些摸不着头脑。

“男耕女织?你…你会织布吗?我只知道你会劈柴!”原重楼笑不可抑,“半天能劈三百斤,简直比男人还孔武有力!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站得人!堂堂的女汉子!”

“你…”她被笑得恼羞成怒,双眉倒竖。

室内两个人你侬我侬,空气里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然而在半掩的竹门外,那个小女孩站在门后,默默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眸,一瞬间也是妖异得漆黑如夜。

澜沧夜月,有一行风尘仆仆的旅人悄然过江,踏上了滇南的土地。

这一行有六人,从外表看都是最普通的汉人行商。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正是来自洛阳的听雪楼,是当今武林中的传奇人物。

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完全改变了他们的容貌,四位护法看上去都是二十许的年轻人,而萧停云却变成了四十多岁的长须中年男子——这样的安排,只为一路上避过明里暗里的耳目。秘密离开洛阳之后,他们一路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日夜兼程地赶路。先是坐船渡过了澜沧江,从舟上下来后,从码头上雇了一支马队,直奔腾冲而去。

等一切都弄好,走上驿道时,已经是薄暮。一弯淡淡新月悬在苍莽群山之上,炎热的风吹过森林,到处都是簌簌的枝叶声响,如同细密的海潮声。

这一行人勒马驻足,久久倾听,面色各异。

“好久没有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忽然间,青衣客轻声叹息,淡淡的月光下,照见双鬓白发如雪,“三十年了…没料到有生之年还能重踏此路。”

是的,在多年前那一场与拜月教之战里,作为听雪楼的四大护法之首,他曾经跟随楼主和靖姑娘来到滇南,走过这一条驿道——那时候他们都还是青年人,处于一生中的巅峰时期,虽然踏上了这奇诡的滇南,却毫不畏惧。

可那之后的种种经历,诡异无比,九死一生,却令他们永生不忘。

“那一次我也听到了忘川的声音,后来就真的差点儿死在迦若祭司的手里。”一边的红衣女子低声笑了笑,眼里有柔软的波光,“如果不是你用浅碧踟蹰花把我救回来,我估计已经是滇南的一具枯骨了。”

“你受此重伤,还不是为了救我?”青衣在风里猎猎作响,碧落整个人在月光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红尘侧耳听着风声:“这一次,你是不是也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只要听过一次,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当然听到了。那又如何呢?”碧落淡淡道,“江湖人,江湖死。何况自从楼主和靖姑娘去世后,我们已经偷得浮生三十几年了,也是赚够了。”

四位护法相视一笑,仿佛时光忽然倒流,还是英姿勃发的少年。

“停云呢?”紫陌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渡口,“墨大夫还在给他看诊吗?这一路他这么拼命,看了真是让人替他担心。”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个白衣人从舟中走上码头,朝着他们而来。薄暮里,他的身形显得如此单薄,白衣在风里翩然飞舞,却透出几分憔悴的气息来。他一边走,一边掩嘴微微地咳嗽,肩膀起伏,声音低哑。

看到主人终于下船,马队的向导连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各位老爷,前面便是驿道了。沿着驿道走二十里,前面有个客栈可以住一晚。”

“哦。”萧停云咳嗽着,却问,“到腾冲大概要几天?”

“三天吧。”向导道,“走得快些,两天半也够了,只是会路途辛苦许多。”

萧停云和四位护法交换了一下眼神,道:“一天两夜能赶到吗?”

“啥?”向导吃了一惊,然而看着对方的语气却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下嘀咕——这个客人看起来病容满面,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显然是个残废人,简直令人担心他会随时撑不住倒在半途,却居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向导毕竟是老江湖,心中不快,嘴里却赔着笑:“一天两夜?这位老爷,您不体惜自己的身体,也体惜一下这些马匹吧!这条道上从没有…”

萧停云冷冷打断了他:“如果能,多给你一百两。”

一听这句话,向导瞬间振作了精神,点头如啄米:“能…当然能!”

一下子多赚了两倍的钱,向导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忙着到前面去吆喝马队,提点伙计们振作精神。马上的其他人沉默了一下,齐齐看向了那个萧停云。

此刻驿道上没有外人在旁,碧落便压低了声音,开口不无担心地问:“停云,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多谢几位师父关心,我没事。”萧停云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而坚定,“咳咳…墨大夫说过我这些天恢复得很快,武功已经恢复了八成。”

四护法一起看向了舟中最后走出的麻衣老者,眼里露出询问之色。墨大夫看了萧停云一眼,咳嗽了一声,道:“说是这么说,但老朽觉得楼主你这样也太过于勉强了。毕竟洛水遇伏,你受伤极重,前方尚有一场大战,按照如今这样日夜兼程,到达时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萧停云对着老者恭谨地道:“所以此行才劳动了墨大夫您随行啊。”

墨大夫沉默下去,无言地看着萧停云。

听雪楼如今已经摇摇欲坠,他以古稀之身陪同退隐的四护法一起来到这里,心知此番也是九死一生——行囊里有药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药丸,那是极乐丹,出自西域的药物,含有强烈的迷幻成分,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人的体能,本来是西域用来训练死士之用,此刻只怕是要在滇南派上用场了。

碧落皱眉,岔开了话题:“苏姑娘是真的在腾冲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