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冰洁说这段时间她派了好几批人出去,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后来有一只信鸽带回了消息,说在腾冲府上发现了苏微的踪迹,正在试图劝其返回。”萧停云道,“那是他们发回来的唯一消息…后来,无论是那一批人,还是后面再派过去的人,均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有人在暗中阻拦。”碧落微微沉吟,“说不定苏姑娘如今也凶多吉少。”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心里一沉。

是的,那些蛰伏在暗中的人,无论是来自天道盟还是拜月教,他们既然能将听雪楼所有派出的人马一网打尽,自然也有能力对付落单的苏微——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如今她孤身一人,到底怎样了?

这一点,却是洛阳来的他们没有一个知道的。

“无论如何,总得去看个究竟!”红尘傲然道,“既然我们来了,就算有再多人阻拦,少不得都要去腾冲府一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走吧。”眼看着前面向导已经安排完毕,返身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碧落止住了话题,翻身上马,“多说无益,尽快找到苏姑娘最要紧!”

马蹄声嘚嘚响起,回荡在这一条驿道上。

惨淡的月光照着路两边的苍莽森林,沿路古木参天,深深的阴影里伫立着一座座镇魂碑——然而,没有谁注意到,忽然间,其中一具石像的眼睛,居然转了一下!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那些路两边的石像的眼睛都开始转动,默默地看向那一行离开的人,目送到看不见为止——那景象极其诡异,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唯有月光冷冷倾泻,洒落在这些翁仲造型的镇魂碑上。

星空璀璨,有忘川从头顶流过的声音。

本以为这一路必然凶险万分,然而,谁也没料到,这数百里驿道居然走得如此顺利——整整一天两夜,他们变容易服,枕戈待旦,时刻准备着袭击的到来,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如同最普通的客商一样,在日暮时分毫无悬念地抵达了腾冲。

“祝各位赌石全胜,发个大财!”向导把他们带到了天光墟上,便兴高采烈地领了赏金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一行人,瞬间被商贾们包围。

“客官,来看看这边上好的石头?都是孟康矿口的!”

“看,这里的皮壳已经被擦开了,水好满绿啊!一刀下去还不涨个十倍?”

“一块石头动不动就要几百上千两银子,还让不让我们这些小商户活了?”

“那看这边!都是十两银子一块的,全蒙头的赌料,就看您手气了!”

站在天光墟入口,满耳都是喧嚣声。数月前因为火山爆发而阻断的道路重新通了,天光墟的生意恢复到了旺季该有的模样,同一日抵达的客商有一两百人,因此他们这一行人杂在其中也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看着眼前万头攒动的景象,一行人心里都沉了一沉。

——人海茫茫,要怎样才能找到苏微?

他们在集市上随便走了走,装作是中原来的玉石商人,随便问了一下价钱,毫无头绪。萧停云微微咳嗽,道:“找个地方先休息下吧。”

已经有二十几个时辰没有休息,即便是身怀绝学的人也都已经觉得疲倦,他们穿过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竹林边的一个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随意点了一些酒菜。当垆的苗女笑靥如花,声音清脆如银铃,碧落坐在角落里抬眼看了一看,神色忽然有微微的触动。

“滇南故地,想起故人了吗?”红尘意味深长地笑。

碧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三十年了…红颜成灰,白云苍狗啊。”

墨大夫坐下来后就忙着给萧停云看诊,一搭脉,不由得忧虑地叹了口气:“楼主,你这身体,撑着走到这里都已经是奇迹了,如果不立刻休养一段日子,只怕立刻就要病倒。”

“墨大夫,您不是带了极乐丹吗?实在不行,就用这个好了。”萧停云低声咳嗽,提出了要求。墨大夫捻须沉吟,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下意识地叩着:“那可不成…这药药性猛烈,太容易上瘾了。不到不得已…咦?”

忽然间,他语声中止,诧异地看了下去——手指下的桌面上赫然有一处雕刻,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显然功力非凡,不知为何却刻在了这种酒桌上,还被刀划得七零八落。

腾冲是翡翠之都,天下最好的玉雕师荟萃此处,自然卧虎藏龙。

萧停云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念头,便将视线移开。旁边的碧落低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腾冲了,这一路居然如此平安,令人反而觉得忧虑——不知苏姑娘如今落脚何处?”

萧停云蹙眉:“飞鸽传书里也并未指出具体地址,只说她现下在腾冲郊外,只怕要花点时间去找。”

这边他们刚开始低声讨论,集市里却骚动起来,许多人收拾了东西往回赶,窗外的喧嚣声顿时响了起来。

“奇怪。”紫陌一贯心思细密,见状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现在才刚过未时,还没到散墟时间,这些玉商怎么就撤了摊子?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

刚说到这里,便有几个玉商在酒馆窗外停下来寒暄。

其中一个站住了,惊喜万分地道:“嘿嘿,李兄?好久不见!”

另一个连忙抱拳:“哎哟,这不是宝成银楼的邱掌柜吗?一晃半年没见了…幸会幸会,最近帝都那边生意一定很红火吧?”

“托您的福,上次买回去的石头都切涨了。开了二十几个带翠镯子,不到三个月就卖完了,小小赚了一笔。你看,这回不是又来这儿进货了?不过为啥今儿这么早就撤摊了?难道是天光墟的规矩改了不成?”

“哪里。您有所不知,今天正好是七月初七,大家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收了摊,要赶着去参加原大师的婚宴呢。”

听到这里,房间里的一行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疑团顿消。紫陌“哦”了一声,心想不知道那个原大师是什么来头,竟在腾冲有如此大的面子。

苗女端了盘子上来,眼看菜都上齐了,墨大夫小心地拿起银针逐一检验过,大家便一齐动了筷子。

菜色简单,不过是菌菇炒麂子肉、野菜山药之类的,但入口却鲜香爽翠。一行人日夜兼程走了许久的路,此刻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吃一顿。然而一边吃着,耳边却还继续传来外面的对话声——

“原大师?”那人愕然,“难道是以前雕绮罗玉的那个原重楼?”

“邱掌柜不愧是老商家,居然还记得他!”

“唉,怎么会不记得?我以前还捧着银子在他家门外候了三天三夜,只求一件他雕的翡翠…结果还是被人截胡了,空手而归。”邱掌柜道,“我记得原大师年少得意,名动天下,后来却莫名其妙被人砍废了一只手,从此玉市上就再也没见他的作品了。”

“这个叫作风水轮流转!谁想到做了十年烂酒鬼,有朝一日还能翻身?”商家笑了起来,“在玉石这一行做多了,一夜暴富、一夜破家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但原大师这样的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你不知道,他的手最近居然被治好了!而且运气好得惊人,居然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绮罗玉!”

邱掌柜惊得跳了起来:“不会吧?这世上居然还有第二块绮罗玉?那他这一下子发大了啊,可以把整个腾冲府买下还绰绰有余!”

他的声音太大,让酒馆里的客人都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玉商咳嗽了一声,道:“是啊,这次婚宴,大家也都是冲着绮罗玉去的。邱掌柜不如晚上跟我一起去喝个喜酒?原大师出手大方,开了整整一百桌的流水席!无论本地外地、认不认识,来者有份!”

“不会太冒昧吧?在下可是啥贺礼都没带。”说到这里,邱掌柜又有些动摇,“不过绮罗玉重新出世,就算买不起,能有幸看上一眼也好。”

玉商怂恿:“去吧去吧,原大师没要来客备贺礼,你随便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君子比德于玉,我们这一行的礼数却是缺不得!”

那两个人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跑题越来越远,酒馆里的一行人再也没兴趣听,纷纷只顾着饮酒吃菜。萧停云进了一些饮食,气色好了许多,多日来强行压住的困倦便涌了起来。他想着危在旦夕的局面,想着茫茫未知何处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外面的嘈杂声还在继续。

“不知道原大师娶的是谁?他以前的相好不是尹家的大小姐吗?”

“嘘…这事儿可别大声说。如今尹家小姐是镇南王妃了,这次的婚事尹家大公子还帮忙出了力呢。”玉商立刻压低了声音,然后岔开了话题,“唉,你不知道,原大师新娶的那个婆娘是个外地来的,人看起来标致清秀,却是凶悍得很!”

“啊?怎么个凶悍法?”邱掌柜不由得笑了起来,“原大师嘛,本来就挺风流的,以前是腾冲一枝花,有钱了以后可就更抢手了!娶个凶悍点的老婆看着倒也好。”

“何止凶悍!那女人是外乡人,力气比男人还大,一天能劈几百斤柴,轻轻松松把一头掉在沟里的牛单手提了上来——前几天还提着明晃晃的剑冲到了集市上,大喊大叫,可把来往的客人吓得不轻!”

听到这里,酒馆里其他人还都不在意,从洛阳来的一行人却眼神一亮:外乡来的女人,武艺高强,用剑,还和拜月教有关。

——这一切,莫不和他们所找的人吻合!

萧停云和四位护法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袖子里的血薇,脸色有些复杂,心下也是惴惴,五味杂陈。他当然希望那个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是阿微,她…难道今天真的要嫁给一个玉雕师?

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她…还好吗?

在远离洛阳的这几个月里,又发生过什么?

窗外的寒暄还在继续,玉商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外乡女人的凶悍泼辣,到最后叹了口气:“唉,我都担心原大师是被逼着成婚的,否则怎么会娶这么一个母老虎过门?”

另一个玉商接过了话题,咳嗽了一声:“我估计是奉子成婚。那天去他家下定金,看到他们家还有个小女孩,估计是外面生的私生子,如今孩子大了,不得不给个名分呗…”

一时间旁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惜了。原大师可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啊。何况如今还富可敌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碰上一个女罗刹!”

外面的人说得热络,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轻轻柔柔地开口,打断了他们:“不好意思,请教两位爷,那个原大师新娶的夫人,究竟是叫什么名字呢?”

两人愕然转头,看到问话的却是一个紫衣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眼睑眉梢风情颇盛,正靠着酒馆的窗口看着他们,笑容亲切,应该是江南人氏,语音柔软,令人一听之下如饮醇酒,竟是心甘情愿地什么事都顺着她。

“那…那可不清楚。”玉商讷讷道,“只听原大师叫她‘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那不是妙音鸟的意思吗?只怕不是真名吧。”紫陌沉吟,顿了一下,又笑道,“那么,那位新夫人大概多大的年龄,是使剑的吗?”

“好像是二十五六岁吧?那天在集市里,的确是手里提着剑,好几百人都看到了!”玉商道,又补充,“不过也不止那一次,平时也老看到她拿着柴刀啊斧头啊什么的。”

“柴…柴刀?”饶是机灵如紫陌,也不由得愕然。

房间内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都想象不出苏微劈柴的样子。

话说到这里,又有玉商散墟归来,路过酒馆,和前头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两拨人合作一处,一起去赴了喜宴。紫陌本想再问一些,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强行留几个陌生人问话也实在不妥,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放那两人走了。

“是啊,他那位新夫人,可厉害着呢!”耳边忽然又有一人插嘴,声音爽脆泼辣,却是端菜上来的苗女,显然是听到了前面的对话,没好气地道,“用剑用得爽利,我亲眼看到的。也不见她怎么动,我家阿爸和阿哥都差点被割了喉咙呢!”

“什么?”一桌人齐齐一惊,转头看着她。

“喏。”阿蕉回过头,招手让一旁的壮汉过来,“你们看看我哥的脖子!”

那个汉子走过来,古铜色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道伤疤,从天突穴起,至廉泉穴止,绕颈而过,只要再进得一分,眼前这条壮汉便保不住命。萧停云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站起,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血薇。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剑锋,除了阿微还会有谁?

“她为何要攻击你们?”碧落毕竟老成,沉声追问。

“啊?这个…”阿蕉的表情顿时有些窘迫,“唉,还不是她吃霸王餐,付不起酒钱,我们就想留下她那对绮罗玉坠子抵债。谁知道碰到个…哎,不说了不说了。丢死人了!”

她说得心有余悸,然而听的人却是内心激动难抑,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绮罗玉的耳坠?这已经确定无疑便是她了!

酒馆里的人重新坐了下来,面面相觑,眼神各异。万里而来,找到了要找的人,当然是件喜事,但一找到的时候,血薇的主人却居然要嫁人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位护法都看着萧停云,而萧停云看着桌面上的茶盏,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沉默了许久,才道:“眼见为实,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要亲眼看到了再说。”

“小萧说的是。”紫陌柔声道,“说不定是故意散布出来的谣言呢?谁知道现在苏姑娘的处境如何,是不是身不由己?说不定是被逼的。”

“哪里是身不由己?”阿蕉收拾了空盘子,插嘴,“她和原大师可恩爱得很呢!天天出双入对,看得人眼睛都起腻了!”

她语气很酸,难掩失落。她的哥哥不由得笑了起来,敲了敲她的脑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惦记原大师很久了…可你没人家漂亮,也没人家能打,还能怎么办?在这里拈酸吃醋有啥意思,苗家女儿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哼!”阿蕉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了空碗下去了。

“那…那今晚的婚宴,是在何处举办?”萧停云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虽然极力压抑,声音还是有微微的颤抖。

“怎么,你们想去?”阿蕉把碗放回厨房,指了指北边,脆生生地回答,“就在山那边的坝头上啊!要开一百席呢,除了那儿,哪里放得下?你们出门左转,走那条…”

她七七八八左指右指,说了一通,听得人有些晕。

紫陌拦住了她,笑眯眯地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在阿蕉面前晃了一下,柔声:“小妹妹,我们外地来的,不大认路,你带我们去一趟好不?”

阿蕉抓过那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中欢喜,嘴里却道:“我才不去参加他的婚宴呢!想着就够窝心了,难道还去看着?除非——”

她眼睛一转,笑道:“除非你给我二十两。”

第十二章 华堂喜宴

苏微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盖头垂下来掩住视线的最后一瞬间,通过打开的门,她看到外面的走廊深而长,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到了原大师成亲的日子,这一日,热闹非凡的腾冲玉市瞬间都空了,所有商贾提前歇业,纷纷奔赴喜宴,一百桌上几乎坐了上千人。

既然身在腾冲,入乡随俗,这次的婚礼也以新郎家的习俗为准,只是他和迦陵频伽两个人都是孤身没有父母的人,因此也谈不上接亲送嫁,喜婆干脆提议只是从东厢把新娘接到西厢,然后一起送到大堂上拜堂成亲了事。苏微是江湖儿女,对这些礼节也是一笑了之,颇懂变通,便一口答应。

外面唢呐锣鼓声音盈天,伴随着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歌唱声。

按照滇南寨子里的规矩,婚礼都是从前一天开始的,搭起喜棚摆好酒宴,等各方宾客齐聚后便畅饮歌舞,通宵达旦,祝福新郎新娘,称为“踩棚”。这样一直闹到第二天晚上,才算是正式拜堂成亲。

还真是一件辛苦的体力活呢…原重楼想着。

此刻日影西斜,暮色四合,外面的喧哗声已经越来越响了,他却还是坐在室内,一直没有动。衣架上悬挂着大红色的吉服,崭新鲜艳,浆洗得笔挺,看得一眼就有一种喜庆之气扑面而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那件衣服。

虽然手上的伤已经痊愈,手指却在微微地发抖。

转过头,眼前是一对蟠龙飞凤的红烛,静静燃烧。他默默地看着变幻无定的火焰,眼里的神情有些奇特,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伤——寂静中,有一只寒蛾绕着灯旋转了很久,终于不顾一切地狠狠撞向了火焰,发出了细微的爆裂声。

“啊?”原重楼脱口低呼,手指一颤,手里的吉服掉落在地。

那只小飞虫转瞬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灰飞烟灭。

他默默地凝视着那一团微小的灰烬,眼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叹息,从胸臆中吐出了一口气——那一只扑火涅槃的卑微生灵被呼吸吹散,转瞬再无踪影。明知道会死,为何还会一头撞进去呢?终究,还是无法抗拒光与热的吸引吧?

他的眼眸黯淡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手指有些颤抖。

“大稀…”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唤他。他猛然一颤,回过头,看到的是穿着盛装的蜜丹意。小女孩不知何时从前面跑到了这里,在门缝里探出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哎呀,还没换好衣服啊?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百桌快要坐满了…喜婆让我来催问你们弄好了没。三道茶已经开始了,啥时候可以让大家开始喝酒呢?”

小女孩口齿伶俐,一串话说出来如同珠子落玉盘,令人心生欢喜。然而原重楼侧头看了看窗外,只道:“等月亮出来吧。”

不知道为啥,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心事重重,顿了顿,忽然开口问:“今天…外面有没有什么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小女孩在门缝里看着他,居然理解了这个颇为艰深的汉语的意思,眼眸纯黑而静谧,深不见底,声音很轻地回答,“没有呢。我仔仔细细看过了,那些人里并没有从洛阳来的客人。”

“哦…”原重楼如释重负,又问,“那…有从灵鹫山过来的客人吗?”

“也没有。”蜜丹意摇头,眼眸更加冷彻。

“真的?”原重楼似乎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释然。沉默了片刻,似乎不想让她一直看着自己,转头对孩子道:“去看看迦陵频伽那边怎么样了。和她说,我大概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好了。”

“嗯!”蜜丹意清脆地应了一声,跑了开去。刚跑几步,忽地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对他道:“大稀,放心吧。”

“嗯?”原重楼刚拿起喜服,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个缅人小女孩站在深而长的走廊里,回头用漆黑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眼眸里有奇特的表情,忽然完全不像个孩子,一字一顿地道:“大稀,今晚你的婚礼一定会很顺利的——有我在呢,谁敢来搞破坏?”

原重楼忍不住笑了,从门里伸出手去抱了抱她:“乖,今晚你不要搞破坏就行了。”

“咯咯咯…”在他的怀抱里蜜丹意娇俏地笑了起来,瞬间恢复成了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顺着走廊走远了,“放心,我会乖的!”

在另一个房间里,苏微已经穿好了喜服。

这次的婚礼安排得非常盛大,方圆百里皆知。到后来他们两人因为得病而无力筹划,尹璧泽便一力承担,还从尹府里派了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女过来,服侍着她穿戴梳洗——此刻正在给她一层层地将头发盘上去,准备用簪子定住。

“姑娘,您喜欢哪支簪子?”侍女打开梳妆匣,问。

苏微转过僵直的脖子,看着满桌的珠光宝气。重楼对她很好,为了这次婚礼,光是头面首饰就买了五套,有金银的,有宝石的,也有点翠的——然而,其中最醒目的,却还是那一支翡翠凤簪。

绮罗玉果然非同凡响,一搁在上面,便能令所有珠宝黯然失色。在烛光下,那只凤凰嘴里衔着的宝珠似乎要滴出水来。她想起重楼雕琢它时专心致志的样子,唇角不由得噙了一丝笑,语声也变得温柔:“就用这支凤簪吧…和我的耳坠也正好配套。”

“是。”侍女拿起凤簪,将她一缕秀发压住,退后看了看,笑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这翡翠的一流水色,真是映得人更加出众。本来以为我家小姐已经很美…”

说到这里,仿佛知道失言,侍女瞬间停住了嘴。苏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了看镜子,果然是相得益彰,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然而想起那个侍女的话,心里却忽然微微沉了一沉——倒不是为了在新婚之日又听到尹春雨这个名字,而是那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尹府果然不愧是腾冲第一大户,连府上随便一个侍女都文采了得,出口成章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句子来比喻自己?剑如虹?莫非…她是看出了自己会剑术,还是自己最近神经绷得太紧,一时多心了?

她霍然抬头,眼眸隐隐有杀气,然而那个侍女却已经端着金盆给她盛水去了。

心中正在疑虑,却听到外面喧嚣声盈耳,鞭炮一连串地炸响,三道茶喝过,火把点起,宾客里已经开始有人唱歌,催促着新人出场。

侍女端了金盆进来,拧了一个手巾把子,道:“姑娘快擦擦手,外面催呢。”

苏微细细地观察她的言行举止,不动声色地伸手将手巾把子拿了过来,却装作一个手滑,将手巾掉了下去。

“哎呀!”侍女连忙去接,却没有接住,眼看着手巾掉在了地上,连忙道,“我去再找一块手巾!”

苏微看着她再度转身离开,默默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只希望今天的婚礼平平安安、圆圆满满地结束,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玛!”忽然间,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道,抬眼看去,却是蜜丹意奔入了房间里,拍手看着她笑道,“玛要当新娘子了!太好看啦!”

苏微脸微微一红,对着她招了招手,道:“过来,给你糖吃。”

蜜丹意笑嘻嘻地蹦蹦跳跳走过来,伸出小手讨喜糖,一边道:“大稀让我过来看看你这边好了没有——唉,他等不及要和你成亲呢!”

“小鬼头!”她笑着拧了一下孩子的耳朵。蜜丹意嘻嘻一笑,灵巧地一侧头躲了过去,钻到了她的怀里,顺手就从桌子上抓了一把核桃片和红糖做的糖。

苏微本来想说什么,忽然间笑容微微一滞。

是了,为什么以前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孩子的动作…似乎轻快灵巧得过分了——刚才自己伸手这一拧,看似平常,其实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折梅指的招数,就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能这样轻轻松松地一侧头就躲过!

还是…还是自己最近几天疑神疑鬼,走火入魔了?

“玛?”蜜丹意说了几句,没听到她回答,不由得摇了摇她的衣袖。苏微这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道:“没事,只是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什么贵客来而已。”

“玛为什么和大稀问同样的问题?”蜜丹意笑了起来,“我刚刚和大稀说今晚外面的客人里没有洛阳来的,也没有灵鹫山来的。”

“是吗,都没有?”苏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里百味杂陈,转念一想,洛阳那边的人没有来也就罢了,山高路远、未必知情,就算知情,也未必一定派人来。可是拜月教的人居然没有出现,就未免有些奇怪——就算是灵均嫌路远不来参加婚宴,可那个轻霄呢怎么也会杳然无踪了?

这一场婚宴还没有开始,已经有无数的疑云压在心上。

她怔怔地想着,连喜婆进了房间都没有留意。

“玛,不要想了啦…”蜜丹意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咬了一口糖,指着窗外道,“听!外面都已经开始唱歌啦!大稀等你拜堂呢,别让他等急了!”

“是了,姑娘要加快了!”侍女端着金盆回来,拧干手巾给苏微擦了擦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对翡翠镯子和一对赤金镯子套了上去,喜婆在一旁拖长了声音,大声叫道:“金玉满堂,长命富贵!”

苏微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盖头垂下来掩住视线的最后一瞬间,通过打开的门,她看到外面的走廊深而长,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那个精灵一样的小女孩跑出了门外,回头望着她笑:“玛,等一下我掐你,你可不许打我哦!”

“什么?”她有些诧异。

然而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已经一路跑远了。外面的喧闹起哄声如同潮水一样传来,夜色里有无数点火光,璀璨如同繁星。

然而,刚跑出房间,蜜丹意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眼前篝火熊熊,无数的人在畅饮大笑,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她的视线却落在暗影里。那儿有一个人,似乎对着她点了点头。

“蜜丹意,要不要吃糖葫芦?”有玉商认得这个小女孩是原大师的“私生女”,上来讨好,小女孩甜甜地一笑,从他手里拿了一支糖葫芦,乖巧地说了一句“谢谢”。然而,等那个人还想和她继续套近乎的时候,蜜丹意一晃,便以奇怪的速度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如同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人群,看到了在隐蔽处的那个人。那个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看到她走过来,对着她屈膝,出声:“右使。”

“怎么样?”蜜丹意走到了阴影里,“他们来了吗?”

“来了。”那个人低声道。

“果然来了?倒是会挑时候!”小女孩脸色微微一变,嘴角抿了一抿,沉默了一瞬,又问,“是拜月教的人,还是听雪楼的人?”

“听雪楼的。”

“哦。”不知为何,蜜丹意反而微微松了口气,“那还好。洛水一战之后,听雪楼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派出最顶尖的高手,也无非是四护法而已。”

“他们带来了血薇剑。”来人低声道,“我们的眼线在驿道上看到了。”

“血薇剑?他们是想来找血薇主人的吧?”蜜丹意冷笑,“想得美!告诉轻霄,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人拦住!”

“是。”来人道,“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已经调过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蜜丹意微微皱眉。

“只是…如果只是听雪楼的人那还好,下次如果拜月教的人也来了的话,我们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了。”来人迟疑了一下,又道,“月宫里的变故,右使您也知道了吧?其实我觉得,既然…既然灵均大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何苦还要如此?如果回到月宫,祈求教主原谅,应该也…”

话没有说完,来人忽然一头栽倒在了暗影里,脸色迅速地铁青。

孩子的脸忽然变得狰狞,一脚踩在了他的头上,厉声道:“灵均大人就算不在了,他吩咐过的命令,也得执行到底!”蜜丹意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一条蛇在黑暗里嘶嘶吐着芯子,“没了灵均,你们这些家伙,就想造反了吗?记着,还有我在呢!”

她抬起小小的脚,用力地踩着来人的头,冷笑:“你们还想回灵鹫山?还想去投诚?也不想想,自己还有没有命活着到那里!”

来人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全身痉挛着,脸上的肌肉也不停鼓动——他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活的东西在翻滚,令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处。令人恐惧的是,竟然有一条细小的尾巴从他呻吟的齿间瞬间掠过,又消失在咽喉深处。

“是…是!”来人凝聚起了最后一点力气,“属下…再也不敢…”

“你们每个人都是靠着灵均大人赐给的解药,才能压制身体里的蛊虫活到如今,居然还敢来说三道四?”蜜丹意冷哼了一声,松开了踩着他的脚,“给我好好地帮左使拦住听雪楼的人马,否则就受死吧!”

那一瞬,他身体里的扭动停止了,来人死去一样躺在地上,连呻吟都没有了力气。外面的喜宴还在继续,人人喝得醉醺醺的,觥筹交错之间,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小女孩在做着多么可怕的事情。

“看来,光靠你们这些家伙实在是令人不放心。”蜜丹意沉吟着,“算了,等喜宴结束还有一阵子,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看看情况吧!”

孩子舔着手里的糖葫芦,足尖轻轻一点,整个人瞬间消失。

日落时分,萧停云一行人还没有赶到婚宴现场。

那个坝上看着近,走起来却曲折,竟是颇为遥远。虽然阿蕉说挑了一条只有本地土著才知道的捷径,但一行人从酒馆出发,穿林子上山岗,却也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到。这一路,大家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手指在袖子里不离刀剑,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异动。紫陌更是细心地在每一处岔口暗自留下了记号。

然而,却居然一路安然无事。